用诗行把悲悯镶嵌在警服上

2016-11-26 02:18孙书文
天津诗人 2016年4期
关键词:困境诗人

孙书文

琴心剑胆,警徽闪耀。以诗歌的名义,一批有创作实绩的警察诗人集结在2016年的《天津诗人·冬之卷》。这可视作继《琴剑诗系·全国公安实力派诗人丛书》之后,警察诗歌的另一次集体亮相。警察诗人们主动放弃了对警营生活的简单实录,也未把诗行当作警营文化的点缀与附丽以满足浅层次功利性需要,他们操持敏感的诗思探寻生命的深层,让生活在自己的胸怀中充分地发酵,对人类及整个宇宙的生命困境进行近身审视,义无反顾地承担价值迷失后的悲凉与深邃,用诗行把悲悯镶嵌在警服上,体现出强烈的社会良知、生命关怀,营造了中国当代诗坛一道独特而深沉的景观。

一 罪与罚的哲诗表达

清初的吴乔在《答诗与文之辨》中说:“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则不知其所以然者。”诗的特长在于诗人要用自己的心灵把生活“变形”。警服在身,警营生活自然是警察诗人们诗歌创作的最直接的薪火,但诗人们并没有满足于对警营生活的表层的实录,或片面地追求零度写作,也摆脱了对弱者浮浅廉价的同情以及对社会丑恶热烈而简单的抨击,而是沉潜到哲思的层面,把罪与罚凝结成哲诗。

戴存伟的《凶器》与《证据》词语裸露、甚至直接“搬用”笔录语言,但却是毋庸置疑的诗之语。“失踪半年,下水道中的包工头,/已是一堆骨头。金链子套在/骨头上,/头骨呈放射状碎裂,/明显钝击所为。/查获凶手极其容易,/包工头与他媳妇的关系,/开塔吊的小张在天上看到,/伙房老李洗菜蹲在地上听到,/只是,开瓢用的——砖头/它已垒进一号楼的二层,/为了找到这块砖,/他指认,他砸墙,他破洞/……”在诗作中,诗人堆砌了一堆的实物,叙述了一系列的实景,但诗人的意旨指向了未曾出场的“包工头与他媳妇的关系”,这其中种种的可能性都隐没在诗句中,未曾写出,但却尽皆层现,以“不了”来书写“了”,有很强的表现力度。《证据》亦然,“那个用笔戳瞎情人的眼睛/被割掉一个乳房的女人,/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词语:“葡萄 樱桃 瓷器 小鹿/布袋 水滴/睡熟的两只小鸟。/山峰 花房 莲蓬/玉兔 鸽子/瞪着的一双大眼睛”,甚至更进一步,直接把纸条全盘搬到了诗作之中,以文字来表现文字,有着独特的意蕴,“葡萄 樱桃……”,它们的晶莹、易碎、美好,这些再凡常不过的词语,在诗作之中突然突显出来,甚至显得有些突兀,在抽象文字的衬托之下,反倒具有了很强的画面感和立体感。“狱警小李用心地收起来/交给办案单位,/这些物品多汁,鲜嫩,易碎/她让他们放在一系列证据的最上面。”诗作超越了简单的善与恶,出离了法律上的裁判,对每个人物、每件事物,都投入了深深的关切,迸发出诗意的张力。

刚子诗作独特之处,则在于用叙事来体现悲悯情怀。儿子与作案的“他”玩的是抓坏人的游戏:“‘我是警察,举起手来’/听到喝声他乖乖举起双手/‘啪,啪’/两声枪响/他缓缓倒下/三岁的儿子高兴得大叫/‘坏人死了,坏人死了’//每次作案回到家/他都要被儿子/先枪毙一次”。(《举起手来》) 捉坏人的游戏使儿子得到了正义在手的快乐,却给他设置了人生的困境:一个“坏人”却有一个想当警察的儿子。他在“两声枪响”之后“缓缓倒下”,这种自觉配合,或许是“他”为寻求暂时逃脱困境的下意识举动,自然,也可以想象,在这一举动之后,他会面临更深远的难以救赎的罪恶感。

魏安然的《贼》,写的是走出监狱大门之后“他”所面临的困境,“人们看他的眼神/像瘟神,像狗”,他的结局只能“重新带上了墨镜/走在街上/目光也是躲闪的/那些言语和嘲讽像一副手铐/让他的五指,瑟瑟发抖”。若说牢狱是“他”受到的法律的制裁,那么像看“瘟神”、“狗”一样人们的眼神,则是更深的惩罚。路人于“罪”的这种不容情的审视,阻拒在“他”复活的路上,已然又是一种“罪”;他已因“罪”而受“罚”,路人之“罪”,“罚”在何处?

我们都是有“罪”者,每个人都要把“罚”勇敢地承担。诗人将自己置身到罪与罚之中,由生活的温度彰显哲理的高度,为我们的心灵画影图形。

二 生之为人的痛切诗思

海明威曾写道:“所有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作为个体,我们都是人类群体中自然而然的一员,“他”的困境便是你我的困境,“他”的哀伤便是你我的哀伤。警察诗人们看多了人世间的光明黑暗、正义与邪恶,对个人生命的体察深邃且独到,把生而为人的困境书写得淋漓尽致。

许敏对平常的文字进行超越常理的组合,极有质感:“真不忍心去看细雨中的那张脸/雪被弄脏,湖水在天上挂着/大地依旧荒凉,依旧寒冷/你经过时,恰好有几只羊被剥了皮/倒挂在光秃秃的树上/风似乎凝固不动,不挣扎,不恐惧/赤裸的声音是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去捅这个世界柔软的心。”(《风吹浮世》)天地呈现悲怆的面影,恰是人的生存困境的映现。

这种困境在一层面上讲,是人心不古、真情不再。刚子的《温暖》,写到了“温暖”遭遇种种尴尬:“在车站/我想帮一个负重的农村大姐抱抱孩子/她惊恐地看着我/大街上/我想提醒一个埋头看手机的少女/小心背包里的东西/她警惕地看着我/在酒店门口/我扶起倒地的醉汉/一个女人检查完他的手机钱包/疑惑地看着我/在广场/我把一个突然晕倒的大爷送到医院/他的家人死死地盯着我”,无论男女,不论老幼,都对“温暖”持有极大的警惕。诗人也想为送出“温暖”找到出口,“直到有一天/我扶着一个盲人过马路/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时抬头看看天空/看看我/黑黑的镜片上有白云飘过”。眼是心灵的窗户,明眼人把心灵的窗户关闭;一个盲眼人,肉体的眼睛缺失了,灵魂的眼睛洞开,“看”到了世界的温暖,体味到人与人相处的真谛。这里面的悖论也恰是人生困境的呈现:送“温暖”给盲人的“我”,从“盲人”接受“温暖”中获得了“温暖”。人与人之间起码的真诚不知何故逐渐消失,诗人对自己的处境充满担忧。

叶邦宇的《命》则是把这种困境放置到人的个体生命的源头,因而也具有全景的体味,充满了富有哲学意味的想象:“我的手气不算好,相比那些抓到平原/和大山的人。我出生时,哭了,那是因为/我拆开那个纸团时,我没有抓到我/想要的地方。//接生婆很粗糙,她草率地剪断了我与上一个/轮回的联系。那一刻,亲人只关心我的下身,/他们早已准备好了笑容和襁褓。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侧过疲倦的脸来,看她身上掉下的肉。//现在看来,那一天,也不过是一个消息/在一个小小村子,口口相传。一个平凡的人/闯进世间,是不会惊动天地的。从故乡开始,/命运预先就画好了一个人的轨迹,我一直试图偏离。”不能选择,恰恰是我们困境,被这种困境所绑架,正是我们的“命”:“一个人的故乡,是不能选择的。命,拿不定主意时,也可能让你在前世抓阄。”

圻子在《贫困的人类》一诗中把人类的困境直陈出来,颇有生死的体悟:“在诗中我多次写到人类/他们的眼:贪婪,饥饿,悲伤/我把诗歌当作一只净瓶,盛上/早晨的露,中午的雨,暮晚的霜//做祷告,倾听晨钟暮鼓/我知道受戒的只是文字,就如/残垣断壁,隔开了劝导的月色与清风//哦,贫困的人类,我是你行走在大地忧郁的眼神/如果还要苦苦书写,如果还向往歌唱/请把我的尸骨送往黑暗的星辰”。

三 民胞物与的宇宙情怀

亲亲、仁民、爱物,是中国传统哲学中“仁”的三层进境。警察诗人们,有着阔大的胸怀,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世间的生灵,体现着突出的“民胞物与”的哲学之思。

李从金的《牛之殇》是在提出问题:谁是生命的戗害者?这是一则生命的诗章。“一头被赶进杀场的牛/借着夜色从高高的栅栏逃出来/和几个杀牛工玩命/杀牛工拿畜生没办法/打110报警”。最终,肇事牛变成了一个“挂在混凝土柱子上”的一个“牛头”,“嘴半张着鼓着一对愤怒的眼睛”。生命的伤害者,“一瞬间/我忘了是谁向我报警/我要替谁伸冤”。这首诗与另一位警察诗人杨锦诗作同声相应:“每一天,都有不幸的羔羊/被送上屠宰的灶台”,“异乡人载歌载舞/我看见羊圈里的羊/眼里都含着泪……”(《羊的泪》)人类定立了法则,人类是这个世界的“胡作非为”者,动物们也在审视着高高在上的人类。

《冬之卷》中有几首诗不约而同都写了“麻雀”——这种最不起眼、也很少有机会入诗的鸟儿。首先是莫莫的《女监飞鸟》,她写《麻雀虽小》:“那隔阻我们视线的高高的墙/雀们憩息的落脚点/墙内墙外的两个世界/区别再大,于他们/不过,一堵墙的距离/不过,一展翅的功夫”。麻雀虽小,但却令人羡慕,把人封闭起来的“堵墙的距离”,对他们而言却只是“一展翅的功夫”。她写麻雀从容,把女监当成了大食堂:“黑压压一片,踱着方步/啄食着地上的饭菜粒儿/间或抬头嘀咕/毫不畏惧哨楼上着长大衣的武警/及他们手中锃亮的铁/似乎,高墙里的监狱/不过是它们寒风浩荡的大食堂”。(《麻雀的大食堂》)人生而自由,但却因罪与罚被隔离在高墙之中;麻雀虽小,却拥有了似乎无限的自由,从容淡定,女监森严的一切,在它们那里几乎等于无有。侯马的《麻雀·尊严和自由》可以与莫莫的诗作形成互证,点出麻雀的“精魂”:“有谁见过:/笼中的麻雀//只有踢翻的米盅/和一具横倒的尸体”。这是普通的麻雀,也是追求自由的精灵。

莫莫与侯马的麻雀,在甲戈的《一只鸟在树上叫》中化成了一只没有名字和归属的小鸟。“2月13日清晨 一只鸟在树枝上叫/声音是那种用文字无法表达的好听/阳光确实好 风不经意地吹着/站在家门口 一切似乎退回到了久远/鸟 叫着 我甚至体会到了它的某种喜悦/扩散过来 撒在我头上 身上/它望过来的时候 眼睛闪动一汪清澈的光亮/这是我熟悉的一种鸟 我有种目送它离开的冲动/可是 它没走 甚至没有挪动几根树枝/我得承认 那一刻内心遗忘的什么被唤醒了”。这只小鸟,因其无名,具有更广泛的指称意义,成了世间生灵的代表。

“我”是这个宇宙中的一分子,于是“我”与“小鸟”自然相通,“我”与它的对望,也有了深层次的心灵的交流,“那一刻内心遗忘的什么被唤醒了”。什么被唤醒了?侯马在《麻雀·尊严和自由》诗中可看作回答:“它离人类最近了/但永远是邻邦,绝非家奴//饱经沧桑的人知道/他们是自由的精灵//没有道义可以审判不羁的灵魂/甚至良知也对不住自由的追求”。人与鸟儿同命,这种同命感、连带感使诗人寻找到万物一体的真意。叶邦宇在《孤雁》中把目光投向更辽远的天空,把这层意义点得也更加透彻:“此刻,它就隔在我和苍穹之间。/它必须不停地扇动翅膀,在天空,/擦掉自己的痕迹。//北风快要跟来。云彩,不允许它/落脚。星辰又离得太远。/我也只是仰头望了一下。我发现,/它与那些低飞的鸟群有所不同——//它飞得像一只不停晃动的/指南针。在大别山上空,天的无边,/正把它的孤独,缩成一个快要消失的黑点。”“我”即“孤雁”,“孤雁”即“我”。

基于对宇宙苍生悲悯之心,苏雨景才会反思自己“对水鸟犯下的罪”:“那些日子,我做的最为风光的一件事/就是捣毁那些小房子,用我的童年/摧毁它们的童年,我们一起碎掉/一起成为南岸的一部分”(《我对水鸟犯下的罪》),岁月苍茫,“我”与“水鸟”“一起碎掉”的童年却清晰而永恒。邓诗鸿的《罪己书》力图把这层悲悯往深处写、往细处写。在时间上,他把目光投向了时光的深处,写《琥珀记》,感叹生命被紧密地封存。在空间上,把目光投向小小的生灵,在《蚂蚁记》充满了“细碎”的担心,担心蚂蚁、蝴蝶、桃花、红豆、露珠,担心“去年的那朵桃花,即便是青山依旧/但人事已非”,担心“我更担心草叶上的那颗露珠/它的破碎,即是一种美/它每一次轻轻的晃动,一颗心/——便瞬间老去三分”,由担心滋生请求,请求“呼啸而过的洒水车,别打湿蝴蝶的花裙子/它们的美,煽动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浪漫”。诗末所言,“我的担心有些细碎,多余/这潜藏多年的暗疾,我一直羞于说出”,这又成为对这个时代的悲悯了,因为它已不认同这些“细碎的担心”使其成为“多余”,患了“暗疾”的不是诗人,而是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

悲悯何来?警察诗人杨角以其作品《喊岷江》荣获2014年《现代青年》年度最佳诗人,组委会给他的颁奖词是:“以亲切、朴实、真挚的情感抒发对故乡的爱和眷念,简洁、痛快又不乏诗的意境和想象,这颗滚烫的心喊得岷江都哭了。”悲悯源自大地,来自大地深沉的滋养。曹宇翔以自己的一贯的浑厚而又烫人的笔触写前胜村情怀,对故乡的深情:“让我好好看看你/不折断一缕麦香/前胜村,我把你挪到大地中央”(《一夜好风》),“月光乡村屋檐下悬挂一排冰锥/一个巨兽寒光闪闪的牙齿/往炉子里添一铲煤/门外蹲伏的残冬悻悻喘息/无边的寂寥之夜,寒冬之夜/你听到命运的声音”(《冷暖之间》)。源于大地的温暖,给了悲悯以持续而深沉的力量。以悲悯之思与宇宙生灵对望,其实对望的是我们自己,是看向我们内心的深处。

四 警察与诗的张力体察

诗歌是警察的“另一颗心脏”。警察诗人们以敏感的心灵体察外物,一声鸟鸣,一朵花开,一缕春风,都会被放大,引发强烈的共鸣,“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之悲悼,并不是因为某种具体原因,甚至抒情者本人与无法说清楚而愁苦,这种源于生命意识的感动融合在自然宇宙之中,悠远深长,是之谓“悲悯”。雷抒雁在评胡丘陵的长诗《2001年,9月11日》提及:诗人和政治家不同,在同样的高度,政治家发现的总是自身的伟岸,而诗人发现的是自身的渺小。警察诗人对生与死有着更深切的体会,也写出了更为丰富的哲诗意味。

警察与诗人,看似遥远,却在根柢上相遇。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录引王西庄光禄谈诗之语:“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诗人何为?何为诗人?诗人不是职业的划分,更多带有哲学的“人”的意味。李从金的《笔录和诗》别有意味,同样都是码字,都是文字的组合与排列,看似相同,实则殊异,“我是一名警察/每天做足笔录这门功课/我还喜欢诗/笔录之余附带一点//笔录不是诗/不断拷问自己/笔录在读诗/一万个读者/读出一万个诗人//我读着一万个读者/只为读出一个真相”。

诗人与职业无关,但诗人与职业又有着奇特的关联。如诗人邰筐所说,“诗人跟警察,看似不搭界,其实有很多的共通点,他们最需要的几个特质,譬如良知、正义、热血、激情、爱,还有坚持等。”也正是这个意义上,2015年,中国作协副主席吉狄马加在首届中国公安诗歌研讨会上讲到:“往往是那些在基层一线,有深切的生活体验又以深入思考,不断追求诗歌艺术真谛的作者,才能写出更深刻、更悲悯,情感更丰富、更动人的作品,这是公安诗歌的优势,也是公安诗人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向。”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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