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寿
乡语
陆令寿
在湖北,我是地道的外乡人,武汉人讲话,比起我们苏南话显得很“硬”很“冲”。有人说,宁听苏南人吵架,也不愿听湖北人唱歌。刚调来湖北那阵,我费了好大劲才慢慢听懂。那年,我到土家族居住的巴东县清太坪镇驻点,听山里人讲话更是费劲。所以,每到一村,我都跟村民说,你们反映问题要讲慢一点,语气要平和,不要激动,不然,我听不懂,讲了半天也白搭,对牛弹琴。我不想做一头听不懂话的“牛”。大家听了就笑。不少群众说,你的话我们听得懂。我说,我是山东驴子学马叫,苏南普通话。
听话学话,是一门艺术。如果过不了语言关,就很难与百姓打交道,面对面比较容易做到,但零距离、心贴心就难了。清太坪镇人讲话乡音重,辅音发不准。他们把“发”说成“华”,把“宏”说成“逢”,把“祥”说成“强”,把“万”说成“望”,把“谭”说成“唐”,把“岩”说成“挨”,以致有时候为了弄清一个名字,要比划大半天还出差错。白沙坪村的支书陈发宇,我一直以为他叫陈华宇,那天去村委会看到挂在墙上党员形象栏才发现我听错了,把“发”弄成了“华”。在村里呆了一段时间,与百姓打交道多了,对这儿的方言也不像刚来时那么艰涩难懂了,看着村民们讲话的表情手势和嘴形,连估带猜,不会出大的错。
真正听懂百姓讲的话,也是学习和享受。他们口头上的语言生动丰富,也很有生命力。如,他们说一个人去世了,把去世说成“过身”,我们老家说“过辈”,很形象,都避开了一个“死”,“死”在很多地方忌讳。把回来看一下,说成“视”一下,把挣“口粮”说成摸“口食”,细细琢磨,都有道理。喝酒时,把“喝了”说成“喯了”或者“逮了”,“瞎扯”说成“扯白”,“遭罪”叫“遭孽”,“差劲”说成“差火”,“吊丧”叫“看信”,“送请柬”叫“送片片”,在外寻花问柳叫“打野食”,把“二流子”说成是“晃晃”,换一种说法,也很有意趣。在白沙坪,如果有人说某人是“好人”,并不是赞美他,而是说这人脑子有病,也就是呆傻。大概傻的人从不与人纠葛,大家把他看成不与世相争的“好人”。在称呼上,也有很多差别。村民们把“爷爷”叫“嗲嗲”,把外婆叫“嘎嘎”,外公叫“嘎公”,儿媳称婆婆为“婆子”。如果不把这些称呼弄清了,真的会闹笑话呢。双树坪村有个漏斗户叫蔡家贵,在蹲点工作结束联欢时,他差一点当场发作,说我们工作组没去他家走访。省里规定,漏一户就一票否定。一了解,知道他早就把户口牵到了镇上,其母还在双树坪。我当即去会会他。他家在镇上开了酒坊。一进门就闻到浓烈的酒糟味。他见我就说,哎呀,稀客。我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叫蔡家贵是不?他点头。你家住在双树坪四组?是的。是个老四合院,1959年砌的屋?他依旧点头。你母亲叫宋春秀,你家墙上挂着蜂笼养着蜜蜂,还有一条大狼狗。他诧异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是四月初去你家走访的,你怎么说我们没走访?他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对,我不是针对你们的,是想触村干部的皮。触皮?什么意思?我盯着他。触皮,是我们这儿的土话,意思就是出洋相。为么子要出村干部的洋相?蔡家贵一五一十地道来。这里的“触皮”就很有玩味。简单地说,就是当众用手戳你的脸皮。人人要脸,树树要皮啊。
特别是挂在百姓口头上的谚语,更让人感到妙不可言。这里的百姓冬天一般吃两顿,但一开春就得吃三顿,因为昼长日短,劳作量大,吃两顿扛不住。“不到七月半,一天三顿饭”,意思是七月半(阴历)之前,一定要吃三顿,而过了七月半,白天慢慢短了,就可以吃两顿了。这儿季节也不一样,冷的时间长,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山高一尺,水冷三分”之说。在山里我们算领教了,四月中旬还下了一场雪,过了清明还穿着冬装。还有一些是反映当地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的,也让人回味无穷。那次走访,我与村支书闲聊,说到家乡观念,他脱口说“家鸡顾屋转,野鸡绕岭飞”,一语就把恋家的情结说透了。说到哪家儿女不孝,“稀饭养孝子,米饭养仇人”,“一娘生八子,八子不养娘”,与我们说的“升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棒头底下出孝子”是一回事。
在水布垭三里城,我见到一户门楣上写着:“喜庆弄璋”字样。我问什么意思,随行的中心学校郑国晋老师给我解释说,这告诉大家这户头生了男孩,如果生了女孩就是“喜庆弄瓦”。我查了一下,这还真有出处。从前,把生男孩子叫“弄璋之喜”,生女孩子叫“弄瓦之喜”。鲁迅先生在文章中就曾揭露和批判过这种重男轻女的做法:生个儿子,便当作宝贝,放在床上,给他穿上好衣裳,手里拿块玉(璋)玩玩;生个女儿,便丢在地上,给她一片瓦(纺砖)弄弄。
在土家,还有“月半大于年”的说法,月半是指阴历七月半。土家有两个节最重要,一是春节,一是七月半。其他如清明、端午、中秋等,对他们来说并不看重,但七月半是很要紧的。这一天,在外的人都要回来祭祖,亲朋相聚,焚香磕头,人回来得越多越表示这户人家人丁兴旺。实际上,这个“半”是个虚数,土家人过七月半从七月十二就开始了,在一个村里为了不撞车,都错开过。双树坪村的向家是十二,谭家是十四,陈家是十五,多少年沿袭下来,约定俗成。
劳动创造语言。让我们惊奇的是在劳作中随口说出的语言同样有着奇妙之处。那次我们去野外考察几处未开发的景观,有一座山峰,峰顶往下,是个男人的头,峰顶往上是个女人头,随行的巴东旅游局副局长老杨说,听讲加想象,越看还越像。脱口而出一句顺口溜就把意思表达得很准确。讲到移民工作的难处,镇村干部说“移民一年,扯皮百年”,是说移民的事有很多后遗症,很恼人的。
古人言:水广者鱼大,山高者木修。只要真正做到身入、心入、神入,我们会发现百姓的语言是一座富矿,其中有着丰富的营养供我们吸取。做“三农”也好,做文学也好,必须过好语言关,学会听话,听得懂,解得透,记得住,才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