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孙学军
谜 团
⊙ 文 / 孙学军
孙学军:一九七〇年出生,吉林四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在老一辈孤家子人的描述中,当年柳子奇同志的穿着打扮就像个教书先生。这与《松江县志》上的记载有些出入。县志上说,柳子奇同志常年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褂子,褂子是夹层的,冬天时添上棉花就当棉袄穿,天暖和了,再把棉花掏出来当单衣穿。县志上也没提柳子奇同志在孤家子做地下工作时是以什么身份做掩护,事实上,柳子奇同志在“八一五光复”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张村地主张殿才家当家庭教师,他就是凭着教书先生的职业来掩饰他的真实身份的。
他在张殿才家当家庭教师近三年,和张殿才家的老老少少都处得不错,隔三岔五的,张殿才就会打发家里的半拉子长工李丑子到村东头柳子奇的住处把他叫过来喝酒,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点着煤油灯,就着炕桌上一碟白菜心和两个咸鸭蛋喝酒,一唠就是大半宿。
柳子奇同志穿着对襟的夹袄,黑色的,夹袄上的扣子总是扣得齐齐整整的,他的头上戴了一顶黑毡帽,鼻梁子上戴了一副眼镜,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这个时候就会让人想到他的年纪实际上并不大,他那年刚满二十四岁,在如今这样的年龄段或许大学还没毕业呢,可那会儿他参加革命已经快八年了,是个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了。
柳子奇同志说,今年的春脖短,墒情不好,没想到过清明时一下子下了一场透雨,正好赶上让刚下种的苞米种子出苗,昨天我打十二垧地过,看见小苗绿油油的,是个丰收的好兆头。张殿才哦了一声,说,瞅庄稼的长势是不错,但能不能丰收也不好说,谷雨前后,咱这地方总会来场霜冻,这是道坎,小苗要是能熬过来了,这心里才能最后撂地。
柳子奇同志说,你说你年纪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咋攒下这么大家业呢?你瞅瞅你雇了七八个长工,每天还起早贪黑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要是我啊,活儿都交给他们去干,喝喝茶遛遛弯,早就当甩手掌柜的去了。
张殿才说,我年纪可比你大多了,我大姑娘都十七了,过年就出门子嫁人了,大兄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我这家业说起来是不少,可是得看跟谁比,跟冯家屯冯老六,我就没法比了,人家才叫真正的财主,光大牲口就有一百多头,拉粮食的大车有四十多挂,我跟人家比就是个穷鬼。我不干活能行吗,我也是打苦堆里爬过来的,民国十三年,山东老家闹饥荒,我是挑着担子逃荒到这儿的,住马架子,帮别人打短工,一点一点的,弄出了这么几垧地,我靠什么,靠的是勤快,靠的是人缘,乡里乡亲的,甭管谁穷谁富,都是闯关东过来的,互相帮衬着,谁也别看谁的笑话。东北这嘎达地方好啊,抓一把土都是黑油油的,种啥得啥,往地里插上根木头橛子第二年开春都能冒出绿芽来,只要你干活舍得下力,几年工夫就能攒俩钱买上几亩地过过当地主的瘾,看见李丑子他爹李大巴掌他们几个没?他们不是没能力买地,是不想操那份心,你看我成天哄着捧着,就差拿他们当祖宗供了,不就是怕他们哪天摔耙子不干了吗?
柳子奇同志说,可不是,去年秋收时我眼瞅着你家大嫂天天给他们蒸黏豆包吃,自个吃的却是窝头就着辣椒土豆酱,怎么感觉打工的比你这当财主的还滋润呢?
张殿才挠了挠头皮,可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兄弟,你吃这个鸭蛋黄,你嫂子鸭蛋腌得好,蛋黄腌得油汪汪的,贼香,你尽管吃,不够让你嫂子再给煮。
柳子奇同志说,不用了,天已经不早了,咱哥俩喝得差不多了,明天上午我还得给学生们上课。
张殿才说,那就到这儿吧,我明天一早要赶大车到孤家子镇上去买耕地用的铧犁,还要找警察所的冯大脑袋买几盒子弹,我听说四棵树又闹土匪了,咱们得事先做个准备。
柳子奇同志说,闹土匪的事是个大事,真得做好防备,你看看我除了教孩子认俩字,别的忙啥也帮不上,净白吃白喝你的了,说起来也真是不好意思。
张殿才笑了,说,教孩子认字的事可不是小事,那是头等一的大事,你别寻思别的了,你把书教好了就得了。
说着,就抬起身来送柳子奇出门。
据说,柳子奇同志的课教得不错,在张村三年,他一共教了八个学生,其中五个学生后来都到松江县上了中学。——这五个学生中学毕业后,有一个考上了松江师范学校,还有一个考上了四平一中。读四平一中的那个学生,就是张殿才的儿子张福。
考上松江师范的那位,毕业后分回孤家子镇当了老师,我上小学时,他已经当上了镇一小的校长了。虽然当上了校长,但是他人有些蔫,来运动那阵子曾经被“造反派”给斗哭过。他给我们讲过课,感觉有点水平,尤其对古典诗词几乎是张口就来。他也谈到柳子奇同志,说柳子奇同志在张村当过他的老师,他还说柳子奇同志当年不叫柳子奇,叫冯万有。
另据《松江县志》上说,柳子奇同志是河南项城人,跟民国时首任大总统袁世凯算是同乡,少年时在北平求学,“七七事变”之后辍了学,辗转到延安参加了革命,一九四二年受党指派来到松江县做地下工作。县志上对于柳子奇同志的家庭状况没有记载,只讲他是学生出身,按照程度应该是初中,这在当时也算是很高的学历了。所以说柳子奇同志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党支部书记也并不奇怪,我们的党对有知识的青年干部向来是很重视的。
事实证明,柳子奇同志也确实很能干,他在孤家子镇期间,冒着生命危险为组织上搜集了大量有用的情报。在这方面县志上也有记载,不过记载得颇为简略,只说他做地下工作三年,获取情报多多。至于他那段时间用什么办法得到的情报,这些情报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县志上都没有提。也不知道是写县志的人搞不明白柳子奇同志的工作内容,还是这些工作内容涉及党的秘密不方便说出来。
张村离孤家子镇满打满算三十里地,有一条两驾马车能够并肩走的土道。平时要是谁到镇上,骑马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到,赶马车得四十分钟,要是走路的话怎么的也得一个半小时。柳子奇同志走道喜欢迈着方步,用的时间可能更长。柳子奇同志每周都要到镇上去一趟,每次到镇上去,他都要到位于镇东头的和记药房,找药房的坐堂先生侯静轩抓一副治咳嗽的药。柳子奇同志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肺病,平常老是咳嗽,但是从打吃上了侯静轩开的草药,咳嗽的症状轻多了。侯静轩说柳子奇同志这病很难去根,只能维持现状,所以这药得常年吃。
柳子奇同志到镇上去,有时候是坐张殿才家的马车去,赶上天气好,他也会走着去。路上碰上谁家去镇上办事的马车,看见张村的教书先生一个人在那儿走路,基本上都会把马车停下来,热情地招呼柳子奇同志上车,要捎上他一段。柳子奇同志通常不会拒绝,他会很客气地笑一笑,坐上马车。路上会和村民们谈一些天气啦收成啦的话题,大伙看得出来,柳子奇同志虽然是个外乡来的教书先生,但是人挺随和,不烦人,还有他对庄稼上的事似乎并不外行,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柳子奇同志说话带着点辽西的口音,他说他家祖上是山东人,闯关东时在朝阳那地方待过好几年。
那一年,土匪“关东好”是半夜时分进村的,他们进村之后直奔位于屯子北头的张殿才家。说也奇怪,张殿才家养了两条大黑狗,平常夜里谁放个屁弄出动静狗都往死叫唤,偏偏那天晚上关东好都翻墙进院了两条狗居然谁都没吭声,也不知道关东好用了什么办法让狗都闭上了嘴。
张殿才家去年刚用青砖砌成了大院,院子北面修了个炮台,隔三岔五的,炮台上也有炮手值班,炮手就是李丑子他爹李大巴掌。李大巴掌早些年在长白山当过猎户,摸过洋炮,张殿才从镇警察所警尉冯大脑袋手里花了五十块大洋买了一杆汉阳造,郑重其事地交给李大巴掌,让他当了炮手。按理说,炮手的责任重大,除了看家护院的工作就不应该派别的活儿了,可是张殿才这个人有点抠,他没让李大巴掌做专职炮手,而是兼职炮手,白天还是干着长工的活儿,只是到了晚上,才让他拎着汉阳造爬上炮台去值班。
李大巴掌干了一天活儿累得够呛,夜里再守在炮台上,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等到张殿才屋里熄灯了,李大巴掌就抱着汉阳造在角落里打盹。有时候,张殿才也能撞见李大巴掌在值班时偷着睡觉,可他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从来不说李大巴掌。李大巴掌对于张殿才有恩,张殿才的命就是李大巴掌给捡回来的。民国二十八年冬天,有一回张殿才上冯家屯跟地主冯老六喝酒,一高兴喝了一斤多六十多度的地瓜烧酒,回来后走到十二垧地头上,酒劲上来,一头扎在旁边的雪堆里睡了过去。要不是被从邻村耍钱回来的李大巴掌看见将他背回家,十冬腊月的天气,那天晚上张殿才就得冻死。
那年月光景不好,东北大地上到处闹土匪,时不时地就听说哪个屯子哪条街上的大户叫土匪给砸了窑。张殿才狠下心花了那么多钱垒起了围墙和炮台,也是为了防土匪。张村离孤家子镇上不远,镇里警察所有一个排的警力,清一色的快马洋枪,他们的头头儿冯大脑袋跟张殿才关系处得好,张殿才逢年过节没少给他送礼。要是发现了土匪,骑快马给镇上送信,不一会儿冯大脑袋就能带着人马赶过来,就因为这个,张殿才心里才有底。土匪们也不傻,砸谁的窑都要考虑一下行动的风险,不会硬拿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碰。不仅是张村,四棵树、蒯家窝棚这几个离孤家子镇周边最近的村子,自打镇上建起了警察所就没闹过土匪。所以说张殿才就有些大意了。
关东好摸上炮台时,李大巴掌抱着那杆汉阳造睡得正香,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李大巴掌那天没下地干活,但是他晚上喝了酒。他家养的一只小鸡得鸡瘟死了,他老婆没舍得扔,放点土豆就给炖上了。就着鸡肉,李大巴掌喝了一壶烧酒,觉得没尽兴,就又喝了一壶,结果就把自己喝多了。关东好伸手去拽李大巴掌怀里的汉阳造,李大巴掌嘴里还叨咕说别闹,叫关东好一个大嘴巴给扇醒了,揉揉眼睛才看清关东好手里的家伙正对着他,明白是遇到土匪砸窑,顿时就傻了。
关东好是悄无声息地摸上来的,但也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不过大半夜人都睡觉了谁都没听见。可也有没睡觉的,柳子奇同志那会儿就没睡觉。柳子奇同志有咳嗽的毛病,常常是咳着咳着就把自己给弄醒了,所以他这个觉睡得很不实诚,一宿要醒好几回。那天晚上,他又被自己给咳醒了,突然觉得内急,就到门口的茅房去解手。刚蹲下,便听到外边有动静,悄悄地站起身,顺着茅房的通气口一看,我的妈呀,足足有十几条汉子,牵着马,扛着洋炮,正鬼鬼祟祟地往屯子里边去。不用寻思准是土匪要抢东西来了,柳子奇同志提上裤子就往邻居李大巴掌家跑,叫醒了李丑子让他赶紧骑马到孤家子镇报信,说张村闹土匪了。
等到镇警察所警尉冯大脑袋带着一帮弟兄咋咋呼呼赶到张殿才家,关东好早就没影了。张殿才见着冯大脑袋,一拍大腿就哭开了,说,兄弟你咋才来啊,这一回哥这家可是遭难了。他这么一哭,他老婆也跟着号开了。冯大脑袋说哥你先别忙着哭,你告诉我土匪奔哪边跑了,我带着弟兄们去追。张殿才带着哭腔说,上哪儿去追啊,这帮瘪犊子骑的都是快马啊,黑灯瞎火的早没影了,算了,哥认栽了。
张殿才这次损失挺大。埋在菜窖里的一大坛子袁大头,加上他老婆压箱底的细软都叫关东好给劫走了,另外还搭上一杆汉阳造和五十发子弹。土匪闯到张殿才的屋里,先是乱翻了一通,结果只翻出点零散的伪满洲国毛票,就拿枪顶着张殿才的脑袋管他要钱,张殿才开始嘴还硬,说自己是有点钱,但是钱都用来买地了。土匪也没和他废话,从另外一间屋里把他儿子张福和闺女大香子拽了出来。张殿才一看见他俩,叹了口气,就领着关东好下到菜窖里把装着袁大头的坛子挖了出来,见土匪还不满意,又从床底下一块活动的青砖底下,把他老婆装细软的盒子也拿出来交给关东好。关东好微微一笑,说,看起来你张大掌柜人挺敞亮的,咱也就不难为你了,弟兄们扯呼。说完就带着一帮土匪骑着马走了。
摊上这样的事搁谁都得上火,送走了冯大脑袋,张殿才一头扎在炕上就起不来了。他在炕上躺了足足三天,不吃不喝,两只眼睛望着天,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这中间柳子奇同志到他房间看过他,柳子奇同志本来是想安慰安慰他,劝他想开点,可是看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咋说了。
到了第四天头上,张殿才从炕头上爬起来了。他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长工马秃子,让他把家里的两条大黑狗都给勒了,剥皮放血;拾掇完,又打发人套上车把其中一只白条狗给镇上的冯警尉送去,另外一只剁吧剁吧下了汤锅,不一会儿满院子就飘满了狗肉的香味。
吃晌午饭的时候,张殿才吩咐他的小儿子张福把柳子奇同志请过来,又让他闺女大香子去叫李大巴掌。不一会儿,柳子奇同志进了屋,看见炕桌上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烀狗肉,张殿才盘腿坐在炕头上,旁边坐着头缠着绷带的李大巴掌。李大巴掌当班时在岗上睡觉,导致土匪轻而易举摸进了张家大院,作为炮手来说属于严重失职,但是在后来土匪要把他绑起来时他也曾拼命挣扎过,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让关东好一枪把子把他打昏,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李大巴掌是为了给张殿才看家护院受的伤,算是工伤,这也是张殿才把他请来的理由。柳子奇同志当然更有理由坐在这儿了,柳子奇同志是最早发现土匪的人,是他打发李丑子上镇上给冯大脑袋报的信,虽然有点晚了,但这事不能怪柳子奇同志,只能怪土匪腿脚忒麻利。
张殿才的气色瞅着比前两天好多了,他也没和柳子奇同志客套,端起酒盅就喝酒。柳子奇同志就陪着他喝,李大巴掌也跟着端起了酒盅,但他今天这酒喝得不畅快,有点讪讪的,没喝几杯就撂下筷子,嘴上说自己头有点晕,要回家躺一会儿。张殿才也没深留他,就让他走了。屋里就剩下张殿才和柳子奇同志两个人,张殿才喝了一口酒,夹起了一块狗肉,放在嘴里使劲嚼,半天才咽下。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柳子奇同志,柳子奇同志就趁机开导他,说,东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是命,命里该着有这一劫,好在人没伤着,不是有那句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钱财是身外之物,这方面你比我懂。
张殿才说,话是这么个理,但是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平白无故的,说让人拿走了就给拿走了,说不上火那纯是扯淡。
柳子奇同志说,可不是,这帮土匪可是着实可恶,抓着他们,个顶个的都要挨枪子。
张殿才说,最可恶的还不是土匪,是给土匪牵线的人。
柳子奇同志说,东家,听你这话茬,咱家这次遭了土匪,难道是有人给土匪通风报信了?
张殿才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你给我分析分析,咱这地方离孤家子镇这么近,什么时候闹过土匪?怎么偏赶上日本鬼子修昭苏太河河堤,刚掘了南山崴子的大路就闹起了土匪?人家这土匪心里明白着呢,从镇上赶大车骑马奔咱们张村都要多绕半个多小时的路,即便是他们进村就被人看到,等到报信的人把镇上警察所的救兵给搬来,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人家早就把活儿干完跑得远远的了。
柳子奇同志说,听起来是有些蹊跷,但没准是赶巧了呢,土匪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撞上了。
张殿才说,没这么简单,土匪怎么知道我前两天刚卖了两垧地得了现钱?还有李大巴掌当天在炮台上睡觉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李大巴掌枪打得准,隔着五十米远打兔子一瞄一个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这事,有他守在炮台上,土匪是轻易不敢奔咱这儿来的。
柳子奇同志说,听你这么一说,没准还真是有人给土匪通风报信了,这个人是个祸害,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张殿才说,哦,这两天我正琢磨这事,已经有些眉目了,算了,不提这个,咱们喝酒。说着,就端起了酒盅,柳子奇同志忙着也把酒盅端了起来,张殿才喝了口酒,突然抽了抽鼻子,说,你身上怎么总有股中药味,怎么你的咳嗽病还没好利索,还在用镇上老侯头的方子?
柳子奇同志赔着笑,说,可不是吗,我这咳嗽病是老病根,治了多少年都不见好,最近用了和记药房侯静轩的方子就很见效,他的方子里有茯苓、胆南星和麻黄,药汁熬出来味都特别大,我这是闻习惯了,都觉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张殿才说,怪不得呢,有时候我就闻着我闺女大香子身上有中药味,我听说她没事老是往你那跑,说是你在教她识字,女孩子早晚要嫁人,认不认得字没多大关系,可是她既然喜欢学点文化,我也没怎么拦着她。
柳子奇同志说,大香子这丫头不错,脑袋瓜好使,她虽然不是我正式教的学生,认的字可不比他们少,她现在差不多能把《弟子规》全都读下来了,前两天她从我这把绣像本《红楼梦》借走了,说是要读一读。大香子人也特别勤快,进了屋就帮着干这干那,有好几回看我在熬药,就帮着洗药罐子添柴火,不光是大香子,连张福小小年纪也挺有眼力见,每次上课时看见我喝水的杯子空了,都会主动给我加满了,东家,您这家教好啊!
张殿才说,你给他们当先生,他们孝敬你是应该的,你来张村当教书先生快三年了,课教得是没的说的,是个称职的先生,平心而论我对你挺满意的。你当年初一到张村,镇上的冯大脑袋就让我注意你,说要是发现你有可疑的行为就跟他报告,我从来没跟冯大脑袋说过你的坏话,是因为在你身上还真没发现问题。你这个人不多言不多语,其实心里想的谁也猜不透,你隐藏得太深了,把我和我的家人都给骗了。
柳子奇同志说,东家,你这话我咋越听越糊涂呢,什么叫我把你和你家人都骗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张殿才冷笑了一声,说,我打听过了,关东好来我张家大院砸窑的头一天,全张村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出过屯子。
柳子奇同志说,我是出屯子了,我是到镇上和记药房找侯静轩先生抓药去了,侯先生给我开的药是七天一服,所以每隔七天都要去一趟镇上,侯先生要亲自给我把脉,根据脉象调整药方子,这事东家你不是不知道啊。
张殿才说,不错,你是每隔七天到镇上找侯静轩把脉抓药,这一次也是赶在第七天头上,不过你没去和记药房,因为上一次侯静轩给你把脉时觉得你脉象很稳,认为是药方里新加的那味连翘起作用了,就给你多开了一服药,这服药足够你吃到四月初七了,你已经不用这么频繁地去镇上抓药了,那么你到镇上去做什么,难道不是去跟关东好接头去了吗?
柳子奇说,东家你可真神了,连这个都没瞒过你,我那天上镇上确实不是抓药去了,在这件事上我是撒了谎,至于说我到镇上干什么,这话本来还真不好说,不过到这当口我也没法再瞒着你了。我到镇上去,是去见老祥胡同的冯翠花去了,你也知道,冯翠花是干那种生意的,我去见她做什么不用问你也知道,这事说出来有点磕碜,可也情有可原,我都二十七了,还没成个家,是个男人到这时候都会想这个。
张殿才说,冯翠花是孤家子镇上的暗娼,她的两只奶子大,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确实挺勾男人的魂儿,你说和她有一腿这话我信,可是你怎么能证明那天你到镇上是见冯翠花去了?你可能会说,找冯翠花问问不就清楚了吗,实话告诉你,冯翠花三天前就没影了,她去哪儿了谁都说不清楚。她这人一不见了这两张嘴可就剩下你一张嘴了,你咋白话咋是,反正也无从查证了,你挺能算计啊。
柳子奇同志张了张嘴,没出声。
张殿才说,怎么样,没词了吧?得了,你也不用说了,事情都在那摆着呢,待会儿你跟镇上的冯大脑袋去说吧,他可比我会唠。说着便转过身去,李大巴掌和马秃子两个打手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拿麻绳把柳子奇同志捆上了,连夜送到了孤家子镇警察所。
柳子奇同志在孤家子镇警察所遭受了严刑拷打,但是没有吐露出一个字。后来,连心狠手辣的冯大脑袋也拿柳子奇同志没有办法,草草地以通匪的罪名将柳子奇同志送到伪满洲国的首府新京,也就是现在的长春,羁押在新京第三看守所。
《松江县志》上记载,一九四五年五月,柳子奇同志因宣传鼓动革命,受地主张殿才诬陷,以通匪的罪名被捕,在狱中受尽酷刑,左腿被打断,牙齿被敲掉两颗,却始终坚贞不屈。伪满洲国法庭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仍将其判刑八年,后经组织上工作,在“八一五光复”之后被成功营救出狱。
县志上说的这一段和柳子奇同志的实际经历大体不差。
柳子奇同志当然是被冤枉的。可让人不解的是,张殿才怎么突然之间就翻了脸,一口咬定柳子奇同志通匪?对于张殿才的说法,张村人普遍的反应是感觉意外,认为绝不可能。柳子奇同志一个文文静静的教书先生,怎么能跟土匪牵连在一起呢?尤其是家里有孩子读书的那几户人家,都去找张殿才问他是不是搞错了,张殿才铁青着脸,说他绝对没有错,还说他敢拿脑袋保证,柳子奇同志就是那个给土匪通风报信的人。张殿才家里遭了劫是苦主,大伙都同情他,他在村子里虽然是个财主,但平时人性不错,在乡邻心中还是挺有威信的,听他这么一说,大伙也就不再议论这事了,柳子奇同志毕竟只是个外乡人。
柳子奇同志再回到张村,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这个时候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日本人倒台、伪满洲国解体,孤家子镇公所换上青天白日旗归了国民党中央政府,警察所警尉冯大脑袋也摇身一变成了中央军的人。接着就是冯大脑袋带着人把镇上开烟馆的付老六和开粮栈的徐胖子以汉奸的名义给抓了,昭苏太河北河沿上连着七八天枪毙人,有日本人,有土匪,更多的是汉奸。没多久,就有传言说八路军又打回来了,一些地方开始打土豪分田地,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镇上那些有钱人都紧张了起来,镇警察所门口加了两个岗,二楼顶上架起了机枪,冯大脑袋也有好长时间没来张殿才家喝酒了。
自从遭了土匪抢劫,张殿才家里的日子就不怎么顺当。张殿才大闺女那年满十八了,和冯家屯地主冯老六的二小子定了亲,本来预定当年年底前过门,彩礼都给了张殿才了,可突然有一天冯老六打发媒人过来了,说是要退婚。张殿才当时就急了,问媒人冯老六那边为啥要退婚,媒人说冯老六儿子得了肺结核,怕传染张殿才家闺女,没办法只好退婚。张殿才一听这个理由也充分,自己闺女怎么也不能嫁个肺痨鬼吧。可是私下里一打听,冯老六家二小子活蹦乱跳的,根本就没病,冯老六撒这谎就是为了退掉这门亲事,张殿才气得大骂冯老六不是东西。
没过几天,张殿才闪电般地把自己的闺女大香子嫁给了李大巴掌的儿子李丑子,张殿才和李大巴掌成了儿女亲家。李丑子那年十七,比大香子小一岁,长得浓眉大眼的,实际上并不丑。李大巴掌就李丑子这一个儿子,他早就有心思娶大香子做他的儿媳妇了,可张殿才已经把大香子许了人家,再则他也怕张殿才不同意,自己是长工,张殿才是地主,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差距太大。这一次,是张殿才主动找他谈的,张殿才一分彩礼不要,把大香子嫁给李丑子。李大巴掌一听还有这好事,乐得两只大巴掌都拍不到一块了,他扑通一声就给张殿才跪下了,说,东家我得咋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啊。张殿才一把将李大巴掌拉了起来,说,别整那没用的了,从今往后咱就是亲家了,大香子过门,你和丑子好好待她就行了。
大香子嫁给李丑子之后,他俩看起来感情不错,转过年,大香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有好事者掰手指头算日子,觉得这孩子出生的日子不对。大香子和李丑子成亲时是五月初八,孩子生出来是来年正月初七,满打满算有八个月,按月份这个孩子是个早产儿。张殿才他老婆也跟来给下奶的马秃子媳妇说,大香子是下地做饭时不下心抻着了,孩子是没足月生下来的。可是马秃子媳妇看那个孩子白白胖胖的,有五六斤,根本就不像是早产的样子。屯子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是上次关东好来张家大院砸窑,不仅抢了东西,顺带着把张殿才闺女大香子给祸害了,冯家屯冯老六无缘无故退婚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事。张殿才急匆匆把大香子下嫁给李丑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香子已经怀上了土匪的种,再不找人嫁了,就该露馅了。
大香子儿子满月那天,张殿才在屯子里大办酒席,给外孙子庆祝。席间,镇警察所的冯大脑袋也来了,带着五个警察,清一色的黑制服、匣子枪,威风凛凛的,算是给张殿才赚足了脸面。冯大脑袋是个大酒包,喝个斤八的脸都不红一下,哪次和张殿才喝酒都把他灌得趴在茅坑哇哇吐。这一次冯大脑袋只喝了几盅酒就走了,说是这两天地面上不消停,有一股子八路军在北老壕那边活动,上头让他时刻警备。张殿才听他这么一说,就没深留他。
冯大脑袋和他的人骑着快马离开了张村,结果还没拐上南山崴子的大路,就在一片柳树趟子后面遭了埋伏。一阵乱枪之后,冯大脑袋当场被打死,一起被打死的,还有两个警察,剩下三个,全都缴械成了俘虏。当天晚上,五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以冯大脑袋的名义诈开了孤家子镇警察所的大门,没费一枪一弹,就把警察所给端掉了。领头的人,就是柳子奇同志。
柳子奇同志这一回是随着共产党东北民主联军的大部队回来的。据《松江县志》记载,一九四六年春天,柳子奇同志任中共松江县委委员、七区区委书记。他在七区区委书记任上,带领武工队端掉了孤家子镇国民党警察所,枪毙了作恶多端的汉奸警察所所长冯景田,先后建立了礼文、礼教和礼让三个村政权,同时积极组织群众建立清算委员会,开展“二五减租”,收缴地主枪支弹药,不断扩大七区武装力量。
这个时候,包括张殿才在内的张村人还不知道,在桑树台那边闹革命的共产党领导人当中就有柳子奇同志。对于这个党那个派的,庄稼地里的农民并不太关注,谁坐了天下都得给老百姓留口饭吃。不过他们也听说了,共产党跟日本人和国民党不一样,从来不祸害老百姓。张殿才对此嗤之以鼻,对李大巴掌说,净扯那王八犊子,都说不祸害老百姓,可哪个祸害轻了?
隔了不长时间,共产党的工作队就到了离张村不远的冯家屯。冯家屯地主冯老六敲锣打鼓把工作队迎到家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结果工作队队员连坐都没坐,冯老六又封了几个很大红包往队员的腰里塞,结果也没人收。冯老六这才知道从前百试不爽的那一套在共产党面前都不好使,也就没辙了,戳在那儿像个木桩子似的发呆。工作队队员当场就组织冯老六家的长工和佃户批斗地主冯老六,并宣布减租减息。冯老六为人不算霸道,可就是有点好色,这些年屯子里的老娘们被他糟蹋不少,为这个得罪不少人。批斗冯老六的时候,便有人动了手,没想到劲有点使大了,就把冯老六打死了。
听说冯老六被长工打死了,张殿才心里也有点害怕,但也并没怎么在意。冯老六是因为在村子里和别人家的女人乱搞惹了众怒,才被人借着共产党的力量下黑手给弄死的。冯老六贪财,别人收租子收三分,他说自己的地都是好地,非得收三分半,屯里人能对他没意见吗?自己的地和冯老六的地一样,却只收二分三,张殿才也听说了,共产党提出“二五减租”,自己的做法不正符合他们的政策吗?
柳子奇同志穿着一身黄军装,骑着一匹大青马,气宇轩昂地回到张村。柳子奇同志是黎明时分进村的,最先看到他的是起早在村东头捡粪的刘小子。柳子奇同志的马到了刘小子身边停住了,他认出了刘小子,刘小子是他教过的学生之一。柳子奇同志跟刘小子打招呼,说,这不是刘文礼吗,一年多没见,长这么高了。刘小子刚开始没认出柳子奇同志,柳子奇人瘦多了,皮肤也黑了,关键是他脸上多了道疤,张嘴说话还少了一颗门牙,这就使他整张脸看上去有些狰狞。不过后来刘小子还是认出了柳子奇同志,他是从柳子奇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认出来的,可这时候柳子奇同志骑着马已经走远了。
柳子奇同志推门进屋时,张殿才正在和李大巴掌坐在炕头上商量事。张殿才打算把屯西头的十二垧地分给李丑子和大香子他们两口子,他说他们两口子刚顶门另过,又添了个孩子,自己没几亩地怎么成。李丑子是李大巴掌儿子,张殿才把地给了李丑子就等于变相给了李大巴掌,李大巴掌当然乐意。两个人唠得正热乎,柳子奇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见到柳子奇同志,张殿才表现得很镇静,他一边热情地招呼柳子奇坐下,一边拿起茶碗给柳子奇倒茶,倒是他身边的李大巴掌吓得直哆嗦。柳子奇很大方地坐在炕边上,在坐下之前,他伸手在张殿才身后的炕席底下摸了一下,就摸出来一把匣子枪。张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玩意是用来吓唬人的,你知道我不会玩这个。柳子奇说,这是个好东西,搁在你手里确实是糟践了。说着话,一指李大巴掌,说,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出去,我和东家好好唠唠。李大巴掌一听这话,如蒙大赦,头都没回,一溜烟跑了。
张殿才瞅了瞅柳子奇同志,说,你的模样变多了,要是不看到你的这副眼镜,我都认不出来你了,看起来你遭了不少罪。我知道你在日本人的监狱里没死,早晚会回来找我的,你跟土匪关东好没有啥牵连,当初说你通土匪是我冤枉你的,但我也没想到你会是共产党的人,至于我为什么要冤枉你是关东好的探子,你可能心里也清楚,我就不明说了,反正事已经是这样了,刀把子在你手里,随你怎么处置。
柳子奇同志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并不想再追究,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讲究个人恩怨。我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要搞分地运动试点,就是在有条件的地方,动员地主把自己的多余的土地交出来,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长工和佃农,你在孤家子镇算是个开明的财主了,所以我们打算把张村当作试点,发动群众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去。
张殿才点点头,很痛快地说,好。
没有人知道张殿才心里怎么想的,反正他把田亩地契一股脑地都交给了柳子奇同志。柳子奇同志带领工作队在张村村口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实行土改。张殿才也上台讲了话,说他响应共产党的政策,自愿把土地捐出来,分给没有土地的长工和佃户。柳子奇当众表扬了张殿才,称赞他有觉悟,跟那些反动地主不一样,共产党要打击的是那些反动的、与人民为敌的地主,像张殿才这样懂得事理的地主,要团结,要把他们拉到人民这一边。柳子奇同志话讲得慷慨激昂,赢得在场群众一片叫好声。
接着就是丈量田亩,分发土地。分到十二垧地的时候,有个人炸了刺儿。谁也没料到,平时不言不语的李丑子,扛着把二齿钩站在地中间,气势汹汹地不让工作队员靠近。这块地张殿才本打算给李丑子的,可是还没等把地契交给李丑子,柳子奇同志和他的工作队就来了。在李丑子的心目中,十二垧地已经是他的了,分十二垧地就是分他家的地,因此他就急眼了,跳出来公然跟工作队叫板。这种事情工作队见得多了,上来两个工作队员,一脚把李丑子踹倒在地,找根绳子就给捆上了。依着工作队队长赵昂的意思,想抓他个破坏土改的反面典型,给治个罪。柳子奇同志宽容大度,说李丑子年轻,给他个改过的机会,就让人松开绑绳,让他回家了。
一晃就到了这年夏天,早在春夏之交,东北民主联军就开始实施了战略转移,大部队已经撤到松花江北岸。国民党军队趁机占领了松江县城,孤家子镇上也驻扎一个连的国民党兵,由一个姓马的连长带着,四处对共产党的武工队进行清剿。组织上本来是安排柳子奇同志随部队后撤的,可是他主动要求留在敌后开展工作。在敌后开展工作是个极其危险的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松江县委就牺牲了三个区长、两个区委书记,所有村政权都遭到破坏,党组织的活动被迫转入地下。
这时候,张村地主张殿才已经病入膏肓了。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可是突然之间觉得浑身没劲,几天工夫爬都爬不起来了。请来镇上和记药房的坐堂先生侯静轩把了脉,说是急劳之症导致脏腑受邪,骨髓受损,开了几服药,吃了却不见效,反倒越加重了。他清楚自己这一次可能是熬不过去了,就开始安排后事。
听说张殿才病重的消息后,柳子奇同志特意来张村看望张殿才。柳子奇穿着黑夹袄,就像他在张村当教书先生时一样,迈着方步走进院子。张殿才正斜倚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看见柳子奇咧嘴笑了,说,还是这身打扮好,瞅着舒坦。
柳子奇同志说,是啊,要不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真想在张村教一辈子书呢,整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多好。
张殿才说,想什么事和做什么事是不一样的,就像我省吃俭用一辈子,就是想给儿女们留点家业,可到最后不是啥也没留下吗?
柳子奇同志说,我听说了,我们工作队撤走之后,屯子里的人把分给他们的地契都给你还回来了,可是你说啥都不要,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张殿才说,这个我还真没考虑,我只是觉得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有时候能带来福,有时候就是祸,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不想再留下什么麻烦。我看出来了,共产党专为穷人说话,中国穷人多,共产党人多势众,得天下是必然的,共产党若是当了政,不会难为我老婆和我老儿子张福这对孤儿寡母的,我担心的是大香子和李丑子这两口子,李丑子脾气不咋好,怕他惹出什么祸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剩下大香子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可就难了。
柳子奇同志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一家子的。
张殿才说,听你说这话,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知道你们武工队正缺少武器,我在院子里西墙边上藏了三杆快抢,还有二百发子弹,待会儿你找人挖出来,算是我最后为你们共产党做点贡献。
入秋之后,柳子奇同志和他的武工队活动开展得越来越艰难了。国民党的部队像狼狗一样追着他们撵,还有土匪和地主组织的杆子队,抽冷子就向队伍上开两枪。柳子奇同志很顽强,他把冯家屯、蒯家窝棚两个村子当作秘密落脚点,带领武工队灵活作战,不断地找机会打击敌人。
一天早上,柳子奇同志接到通知让他到松江县委开会,出发前因为有个事急着处理,就临时让武工队队长赵昂替他去参加会议。赵昂带着一名武工队员骑马奔县委的所在地四合屯赶,在离张村和冯家屯交界的一片高粱地旁边,遭了土匪黑枪,赵昂当场牺牲,另一名武工队员负了伤。他忍着伤痛跑回了武工队驻地,向柳子奇同志报告情况。
柳子奇同志立刻召集队员们赶到现场,顺着土匪在高粱地垄沟留下的脚印追踪,一直追到张村村口大道,脚印不见了。柳子奇同志把队伍分散开,进入村子,悄悄展开排查。傍晌午时,柳子奇同志一脚踹开李大巴掌家房门,李大巴掌、李丑子爷俩正坐在炕上陪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喝酒。柳子奇同志二话没说,抬手就把桌子掀了,喝令一声绑了,武工队员冲上前去,把几个人绑个结结实实。从那个汉子的身上,当场搜出了两把王八盒子。这家伙就是绺子被打散后落单了的土匪关东好。
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柳子奇同志向张村人宣布了关东好、李大巴掌、李丑子罪状,决定对恶贯满盈的土匪关东好和勾结土匪残害革命干部的李大巴掌、李丑子父子俩执行枪决。关东好和李大巴掌是先被拖进一旁的柳树趟子里毙掉的,轮到李丑子时,人群中李丑子的媳妇大香子冲了出来,抱着李丑子的大腿就不撒手,几个武工队员拉都拉不开。柳子奇同志看了看大香子满是泪水的脸,叹了口气,就让武工队员把李丑子放了。
柳子奇同志这一举动,为自己后来的惨死埋下伏笔。
一九四六年深冬,柳子奇同志带着武工队在孤家子镇北的李家油坊村休整时,遇到国民党大部队围剿,足足有两个连的兵力将柳子奇同志和十三名武工队员包围。柳子奇同志命令七区区长彭令悟带领大部分武工队员撤退,自己率领三名队员依托一堵矮墙阻击敌人。激战中,柳子奇的眼镜掉在地上摔碎了,高度近视的他因行动不便不幸被俘。
《松江县志》上记载,柳子奇同志被俘后,敌人对他施以酷刑,他怒斥敌人,我是区委书记,什么事情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们。在刑场上,柳子奇同志被土匪李景有的儿子李占河,用大砍刀连砍数刀,壮烈牺牲。
县志上提到的李占河,其实就是被柳子奇同志处决的李大巴掌的儿子李丑子。李丑子听说柳子奇同志被俘后,一大早就从张村来到孤家子镇,他给国民党营长磕头,求报杀父之仇。
这天午后,柳子奇同志被五花大绑着,带到昭苏太河北岸的荒草甸子上。刽子手李丑子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站在柳子奇同志身后,他红着眼睛抡起大砍刀从后边对柳子奇同志砍下去。第一刀砍在左边的肩膀上,柳子奇同志猛地一歪,但他身子一挺站住了,接着又一刀砍在左边的肩膀上,柳子奇同志倒下了,李丑子还不停手,对着柳子奇同志身上又砍了七八刀,后来连监督行刑的国民党连长都看不下去了,让手下士兵把李丑子拉开了。
柳子奇同志牺牲后,组织上曾经寻找过他的家人,可是按照生前他提供的地址,却怎么也联系不上。战友们清楚地记得柳子奇同志曾说过他在老家娶过媳妇,还生了个女儿,论年龄应该有五六岁了。这些后来都成了谜。
新中国成立后,孤家子镇政府在当年柳子奇同志牺牲的地方修了墓,立起了纪念碑,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纪念碑至今仍在。杀害柳子奇同志的李丑子在解放前夕隐姓埋名跑到了黑龙江肇庆,他在肇庆和当地的一个寡妇成了家,生了两个孩子。因为认识几个字,平时表现得又好,李丑子后来当了生产队队长,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专政的力量。一九五六年春,他因为喝醉了酒不小心说了实话,被群众揭发给揪了出来,到底归案伏法了。他死了之后,就被埋在了肇庆,连个坟头都没留下。
李丑子跑了之后,张殿才的闺女大香子就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她后来一直没有再嫁人。每年清明,她都要领着孩子去给张殿才上坟。张殿才的坟头和柳子奇同志的墓相隔得不远,有时候,她就到柳子奇同志的墓前坐坐,她的儿子就沿着纪念碑前的石砌台阶跑上跑下的,要是赶在跟前没人,她就让她的儿子跪在柳子奇同志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上几个头。时间长了就有人知道了,说大香子人是不是有点魔怔了,怎么让孩子把坟头都给拜错了。
这些当然都是传言,是真是假,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