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十四章）

□吴长忠

散文诗章

在路上（十四章）

□吴长忠

看海

暂且抛开演绎不完的八卦，来吧，朋友，让我们去海边，带上帐篷，带上老酒，去看星的闪烁，去听海的歌吟。莫让我们的视觉光盘上存贮太过丰富的色彩，莫让我们的听觉记忆中存录太过嘈杂的声音。或许会发现，我们内心之渴望，是这单调而永恒的闪烁，是这单调而永恒的歌吟。

暂且丢下手中淘洗不尽的沙金，来吧，朋友，让我们去海边，带上海涅，带上李白，在云帆沧海间体悟诗仙情怀，对翩跹鸥鹭咏诵罗曼采曲。莫让绩优蓝筹将人生套住，莫让鸡零狗碎将心智掩埋。或许会发现，不可或缺的，还有《将进酒》、《歌之卷》，正像我们向大地祈求的稻米菽麦。

暂且走出这座无顶之塔，来吧，朋友，让我们去海边，带着感念，带着敬畏，去迎接太阳喷薄，去观赏海天云霞。让短暂面对永恒，让渺小融入伟大。在微不足道的个体与诸神之神的对话中，或许会发现，我们走过的路并不虚妄，虚妄的只是那座无顶之塔。

蒲公英

没有牡丹的华贵，没有荷花的娇艳，没有茉莉的芬芳，没有幽兰的馨香。你只是一种黄黄的、普普通通的野花，在野草丛中生长着、开放着。

豪宅里没有你的身影，名园里没有你的位置，甚至文人雅士的诗篇里、画卷里也找不到你的名字和形姿。你只是一种小小的、普普通通的野花，在荒原上在小路边生长着、开放着。

然而，也许是因为同样的普通吧，你却同许许多多美好的风景和情愫一起，生长在、开放在我的心田里。我记得豫东平原上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小学，院墙是泥土夯的、教室是土坯垒的，课桌也是用土灰抹的。在教室的一角，在一个小女孩的发髻上，我看到一朵蒲公英的小花在绽放着。我记得在太行山深处的一家院落里，住着一位朴实勤劳的大嫂，她用山中所产的米、面和野菜做的“捞面燠”至今仍牵动着我的思念，每次去村里看望乡亲们，她在厨房里、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身影深深地感动着我。在她家小院围墙的石缝里，也开着一丛蒲公英的小花。我还记得，在豫南，在澧河岸边，我曾见到一个肢残的农妇用她的一条健康的腿蹬着三轮车，拉着一袋红薯进城去感谢给她的生活带来些微希望的“恩人”。在她走过的乡间小路上，星星点点地开着蒲公英的小花……

于是，我常常想，也常常梦，我希望能拥有一个不大的园子。在这个属于我的园子里，我将撒满蒲公英的种子。在莺飞草长的暮春季节，我的园子里会开满小小的、黄黄的蒲公英的花。

樱花赋

像那只寻寻觅觅的蜜蜂，我在这片樱花丛中驻足不前。看那风中摇曳的枝条，鲜亮嫩绿的枝叶，细颖绒绒的蓓蕾，映衬着这水红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绽放着灿烂。

像那只寻寻觅觅的蜜蜂，这灿烂的樱花令我神思眩迷。我知道，你曾承受炎炎夏日，在暴晒中垂下颈枝；你曾直面瑟瑟秋风，在冷霜中落叶飘零；你也曾在冰封雪飘天寒地冻的漫长冬季，品味寂寞清冷。你默默无语，坚韧自守，为灿烂积蓄力量，为生命谱写华章，为春天奉献礼赞。

像那只寻寻觅觅的蜜蜂，这灿烂的樱花令我遐思无限。人生一世，犹草木一春。明道若昧、幽玄不可揣度的造物主总是这样安排：让那些美好的同时也是短暂的。譬如樱花，譬如人生。樱花无悔，她在短暂中绽放灿烂，并用她的灿烂叩问着我们：应该怎样安排短暂的人生。诗人泰戈尔诗曰：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让短暂的同时也是美好的、灿烂的，这也许就是我们应努力达到的人生的界点。

残荷

第几个这样的午后了，你在这池边徜徉。是来为我送行吗，你屏息静气，沉默无语，青春的面颊上写出不曾有的暗淡。归去吧，你看秋已暮，天将晚，池水间散发着瑟瑟寒意，天空中蕴凝着第一场雪霰。

那是春天的一个暖暖的午后吧。我刚从池水中抽出细茎，舒展绿叶，你就在这池边流连，用你娇嫩的双手，掬起澄澈的池水，一次次洒向叶面。你说，点点荷露像水晶，你说我和你一样娇艳。

还有那个细雨绵绵的夏日午后，你和你的伴侣驻足池边。你牵着他的手，他为你撑着伞。他说，盛开的荷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物景，你说，雨后的荷花更让人心生爱怜。他说你是他心中的雨荷，你说你要为我写一首赞美的诗篇。

归去吧，不是怕你直面我此时的惨淡老态，是不愿这暮秋的肃杀之气侵凌你的容颜。我也将归去，在这池水中走完生命历程，我知道新的生命已在水中萌动，待来年春风吹来时的暖暖午后，仍将有一池滴翠的嫩荷呈现在你面前。

向日葵

鸟雀忙着筑巢，艾蒿早已枯萎。你感受着季节的律动，你知道秋日将尽，你将归去。

像所有春来秋去的草木，你的生命平凡而短暂。不同的是，在你的生命履历中，平凡并不卑微，短暂并不空虚。在黄河岸边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你用沉甸甸的果实回报大地，感念她的恩德，演绎着天伦的尊严；面对孕育万物的太阳，你抽出长长的茎秆，托起灿烂的花团，送上你谦恭的赞礼，你的虔诚给人类中最虔诚的信徒以启迪。

你的花已凋谢，叶将摇落，那是你对大地的回归。你的果实也将撒向大地，那是你的生命和尊严的延续，来年，它们会像你一样，抽出高高的茎，开出灿烂的花，向太阳送上虔诚的赞礼。

午后池塘

我梦见这座山顶上有晶莹而芬芳的雪莲花，像秋夜穹隆上的星星，一片片，一点点。于是我背起行囊远足，去寻找，去攀援，去摘那朵属于我的雪莲。我知道有一朵属于我的雪莲花，正像天上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

我不知道这条崎岖的山路有多长，也不知我走了多么远，走了多少年。在这一池清澈的泉水边，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行人啊，在这池边歇息片刻吧！你看太阳爬过这道山梁也放慢了脚步，它投下的光影懒懒的，乏乏的，像人到了中年。你看那池边，山菊花漫自开放，野山雀藏在竹林里呢喃，水曲柳和山榆树也在风中摇摆着，摇得一池秋水这等斑斓。

我停下脚步，驻足池边。任清冷的山风梳理乱发，任凛冽的泉水浸濯双足，纷乱的思绪像这池斑驳的秋水，陆离而茫然。

故乡

故乡之于我，是一缕抽取不尽的情思，是一首深情款款的长歌。凭栏赏雪时的惬意，仲秋月圆时的吟哦，情愫沉郁时的喟叹，幽梦乍醒时的惆怅，是组成这首长歌的音符。

故乡之于我，是一组絮叨不完的讲给儿女的故事。故事中有清澈的河水，温暖的炊烟，逐兔的猎鹰，牧羊人的响鞭；有秋阳下飘在天空挂在树梢的“天丝”，仲夏夜闪闪烁烁却让你永远追不上摸不着的“鬼火”。

故乡之于我，是一只五彩斑斓的翠鸟，而我的心是一只密闭的木盒。我把这翠鸟珍藏在我的木盒里，翠鸟美丽的羽毛对于我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但我不敢打开这木盒，我怕它飞走，又怕看到的不是原来的它。

雪原

我扑向这片静谧的雪原。闭上眼睛，任清冷的风吹透心脾，吹彻周身。枯槁的心绪，青苍的断发洒落在脚下的雪霰中。我听到了它们一起随风飘去的沙沙声。

我扑向这片静谧的雪原。闭上眼睛，任思绪像远方的马群，自由驰骋。故乡升腾着炊烟的茅屋，单纯而又生动的童年故事，雪片似的浮现眼前。于是，暖意滋生，在这茫茫雪原，我有了家的感觉。

我扑向这片静谧的雪原。闭上眼睛，任想象舞动翅膀，穿越时空。这里是先民逐鹿的猎场，这里有秦时明月曾经照临的边城。那石簇中可曾见将军白羽？那雪丘下掩埋着壮士角弓？

牧马啃啮着被风吹去的枯草，白桦舒展着玉女般的身姿，雪原变幻着冬晨的光影。这般宁静。

幻河

我的心惴惴不安，为寻找那条梦幻中的河。于是，我在长江上航行，看千峰竞奇，淡云出岫；看日出江花，月下渔火。听惊涛拍岸，松风幽咽；听晨起鸥鸣，晚来渔歌。我赞叹它的浩瀚，像一个伟大民族涵太极表八荒品格精神一样的浩瀚；我赞叹它的壮阔，像一个伟大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一样的壮阔。

我的心仍惴惴不安，为寻找那条梦幻中的河。于是，我溯流而上，跋山涉水，来到这片神秘的雪域高原。感谢上苍，像浮士德博士看到大海，我找到了我梦幻中的河，就是这条覆着白雪，飘着冰花，绕着睡石静静流淌着的小河。

像婴儿找到母亲的怀抱，我扑向这条梦幻的河。掬一捧乳汁般纯洁甜美的河水吧，让它的清冽洗去我身的疲惫、心的干渴。

月光

徜徉在这雪原的晨曦中，感受着月光清冷，月色朦胧，白桦无语，雪原沉静。此时此刻，我方相信人世间确有至纯至美的物景，我方相信悠悠寸心与浩瀚宇宙相合相融。徜徉在这雪原的晨曦中，我在想，婴儿坠地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恋人相携、海誓山盟时祈盼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贝多芬谱写那首不朽的《月光奏鸣曲》时就将自我融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吧；深藏于诗仙李白心底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因为我深信，至纯至美的物景，只存在于至纯至美的心灵。

徜徉在这雪原的晨曦中，像雪花轻吻脸颊，往昔的回忆激起我心中缕缕温情。月光也是这般清冷，月色也是这般朦胧，伙伴们呼着暗号在村头集合，戏闹着、哆嗦着赶去学校晨读；母亲拉响风箱准备一家人的早餐，炊烟在农家小院袅袅飘动；父亲扫过庭院又在村街上甩动着他那年轻健壮的身影，从村头到学校，我都听得见扫帚划着积雪冰土的嚓嚓声。

炊烟

把羊群赶上山坡，任它们去寻找雪下的枯草吧，我也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回望我的村庄，那朦胧晨霭中，炊烟升腾的地方。

我迷恋山村的每一个院落，迷恋一个个院落里飘出的炊烟。晨起的炊烟暖暖的，像母亲的抚爱；午时的炊烟甜甜的，像村前小溪中流淌的泉水；黄昏时的炊烟亮亮的，像晚霞中舞动着条条丝带。

我热爱我的村庄，我的家，我和我的羊群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我知道每一个炊烟飘动的院落里的故事，知道院落里有几头牛、几只羊，知道袅袅炊烟如何烘托着山村的生机，如何激荡着每一个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心中的期望。

听说山外有很高的楼、很长的桥，大街上有礼花般的霓虹灯，网吧里有梦幻般的西洋景。我知道，这样的花花世界是他人的，飘荡炊烟的山村，永远是我的世界中最美的风景。

石头与溪流

一个夏日的中午，在空寂的红石峡谷，我空寂的心为眼前的石头和溪流而感动，我似乎听到它们在自白。

石头：自从大地停止崩裂，岩浆渐次冷却的那一刻，我就禅定在太行山的峡谷之中。亿万年了，在这星移斗转的亿万年里，我的心一刻也未停歇地思考着，我感受着这个世界每一个瞬间、亿万年的每一个瞬间的变化，思考着每一个瞬间对于亿万年的意义。

溪流：自从有了这条峡谷，有了这块石头，我就在这里流淌。亿万年了，在这星移斗转的亿万年里，我一刻也未停歇地歌唱着，向石头诉说我旅途中春草鲜嫩，夏花灿烂，秋月清爽，冬雪沉静，诉说我对于广袤平原、浩瀚大海的憧憬。

此时此刻，我确信万物有灵，我确信石头是思想，溪流是诗歌。

恬静的王冠湖

睡吧，静静地睡。飞越冰雪覆盖的大兴安岭，飞越牧草枯黄的蒙古高原，终于找到了与你那高贵身姿相称的栖息地。多么静美啊，这里无风，无雨，无残酷的霜刀雪剑，无嘈杂的鸡鸣犬吠。远处，更远处，是一湖波澜不兴的碧水。

睡吧，静静地睡。蓝天为你铺撒亮丽的云锦，大地为你奉献取之不尽的菽粟。鸥鹭在芦荻丛中歌唱，欢迎众鸟之王的到来，还有静静守候着的，你的爱、你忠诚的伴侣。

睡吧，静静地睡。让香甜的梦为你编织更为高远的理想，让幸福的记忆充盈你的心扉，王冠湖清澈的秋水会洗去你旅途的劳顿，这片祥和丰腴的土地会为你注入再次远行所需的体力。

睡吧，静静地睡。

听涛

暗夜。漆黑的云遮蔽了星的闪烁。海风，喔喔的怪叫着，吹熄了所有的渔火，像魔鬼的歌。波浪翻滚着，发出一声声短促的轰鸣，为这暗夜打着节拍。

在大西洋左岸的一个小角落，有一片沙滩，像腐烂的、暗褐色的树叶。叶子与海的交汇处，有一簇像这大洋一样的古老的礁石，与大洋对坐。

此时，我坐在石簇之中，思维停滞，感知闭锁。心似混沌海天，没有星光，没有渔火闪烁。我不知身处何方，故乡何在；不知道黄河岸边我的朋友们在想什么，忙什么，要什么。

我祈求涛声告诉我，海风告诉我，礁石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