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都市的另一番图景
——论叶灵凤小说的都市想象

2016-11-26 17:24郭鹏程
名家名作 2016年6期
关键词:都市诗意文学

郭鹏程

30年代都市的另一番图景
——论叶灵凤小说的都市想象

郭鹏程

谈及中国三十年代的都市文学,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饱尝洋墨水的海派作家所描写的纸醉金迷的上海。《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指出早期海派小说“暴露狂放颓荡有余”,往往造成“新式的肉欲小说”。与这些作品不同,叶灵凤笔下的都市并不只是充满肉欲色彩的销金窟,而是有意对作品的艺术性进行了打磨,呈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别样图景。

诗景;诗情;文中有画

叶灵凤的都市文学是有着通俗性和先锋性两方面追求的,在这些作品中,不仅有满足市民阶层口味的曲折跌宕、异彩纷呈的故事情节,还有叶灵凤从来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虽然叶灵凤在上海美专主修的是西洋画,进入创造社后亦对外来新奇的创作和理论颇感兴趣,但或许因了幼时在江南小楼醉心山水的经历,叶灵凤骨子中仍透出一股古典气息,即使是在描写现代都市男女情感纠葛的都市文学中,也不乏属于叶灵凤的诗情画意。

一些新感觉派作家如刘呐鸥、穆时英描写城市时,关注的是直露刺激的感官体验,尤其喜欢把笔墨放在对光怪陆离、声色犬马的都市生活的渲染上,而叶灵凤则努力在他的都市文学中用着极通俗的句法进行诗意化的创作。

一、诗景与诗情

前面提到过叶灵凤的都市文学主要面向大众,不可能有大量的景物描写,但写于小说开篇或篇中偶有的点染无一不极富韵味。中国古代文论中对于诗歌写景状物有着大量精当传神的论述,例如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说:“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句话总结了一种朦朦胧胧、虚实难辨的审美境界,有对景色的描绘,而在写景中更包含了言难尽意的艺术世界,这也就是他所谓的“味在咸酸之外”。

叶灵凤的小说创作虽然不像古典诗歌那样寥寥数语意境全出,却也颇有诗意。如在《红的天使》中,在开篇的海上日出奇景后,又有这样一段描写:

蛾眉的上弦月不很明亮的斜挂在天际,万点繁星都在夜霭中昏蒙地闪烁。远方的海面上被湿雾包围着,月光像几块碎银一样的只在近处的水面上晃漾,沙沙的水声从黑暗中四处涌来……

这里的月亮是“不很明亮”的,繁星也是“昏蒙”的,四周则是黑暗,只听见水声涌来,读到此处,顿觉身处于浓重的海雾之中,海风的黏腻与凉意直沁毛孔,接着便感到自然的神秘,仿佛整个人都要消失在海天之间。作者还引用了李商隐的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句既添诗意,又不着痕迹地将这神秘的自然与人物捉摸不定的命运融为一体,景与人竟发生了奇妙的感应,这正是诗的灵韵。

抒情性是诗的又一大特性,《毛诗大序》中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虽还比较保守,但已肯定了诗的抒情性,后来这一点便愈加得到文学家重视,陆机在《文赋》中写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而明代公安三袁更是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千古传诵的不朽名作大多感情真挚动人。叶灵凤的都市文学之所以富于诗意,也因为其丰沛的感情。

《红的天使》中的妹妹婉清因为自己的嫉妒害了恋慕的键表哥,也害了疼爱自己的姐姐淑清,悔恨与罪恶感充斥了她的内心,在极度的痛苦中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遗书中哀婉地写道:“我知道你们或者能原谅我,但是我怎能原谅我自己呢?我的良心以后永远不会有安静的日子了……” “你们所视为天真纯洁的婉清,正是一个污秽卑劣的罪人。”遗书的每一个字都满含血泪,伤害自己最爱的人对于一个天性纯良的少女来说是何等的痛楚,以致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

叶灵凤在《时代姑娘》中亦倾注了深挚的情感。有读者追问小说中的人物是否确有其人时,叶灵凤是这样回答的:“作者能虚构事实,但是激引他的创作欲的原动的情感却怎么也不能虚构。”文中多处流露出这对时代男女浓烈的情感,丽丽与剑修发生了泪的结合后在信中写道:“我是下葬!……从那时起,我已经在你的怀里,在你强有力的拥抱中含笑死去了……”凄然悱恻的话语仿佛一首诀别诗。剑修死前写给丽丽的遗书同样饱含深情,相信只有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恋才能写下这样动人的词句。

诗意并不只存在于诗歌之中,这些小说中的景与情的描写能让人读出诗的味道,更有诗意的是那些“情景交融”的片段。在《未完的忏悔录》中,作者对韩斐君梦境的描写就可谓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在韩斐君看来,与陈艳珠在一起时“天是蓝的,街道是光亮的,什么地方都充满了阳光”由此可见他心中的幸福感。《永久的女性》中的秦枫谷受困于艺术上的苦闷时看到的是家中“两张椅子,一张圆桌”,“散乱的画具”和“一条孤单的长大的黑影”。王夫之认为诗与非诗的标准就在于一个“兴”字:“诗言志,歌咏言,非志即为诗,言即为歌也,或可以兴,或不可以兴,其枢机在此。”诗歌要通过艺术形象而“感发意志”,抒发感情,这也就是为什么叶灵凤的都市文学虽不是诗歌,却同样能够书写得诗意盎然。

二、文中有画

叶灵凤有意模仿比亚兹莱的艺术风格,很多短篇小说都带有比亚兹莱的诡异怪诞与情色意味。作品中的画意得益于他求学于上海美专的经历和长期的美术积淀。无论是对于景物的描写、整个意境的烘托还是人物风神的表现乃至构图、线条、明暗、色调,都能感受到一个美术家对于光线、色彩的敏感以及小处精雕细琢大处生动传神的书写所带来的强烈画面感。

叶灵凤对于色彩的运用是独到的。《红的天使》开篇叶灵凤就运用了黑、白、灰、红四种颜色,黑、白、灰关系是素描作品中的基本关系,比亚兹莱在插画中就擅长使用黑白灰关系表达情绪,而在黑白灰之中红色显得非常醒目。红色象征着激情与活力,预示着这些追求进步的年轻人终将冲破迷雾走向光明,色彩正与主题契合。叶灵凤《时代姑娘》中的日落海景图令人心醉:

四点多钟的时候,海面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暮霭。西面的水平线上,衬着逐渐黯淡下去的阳光,有一派彩云在隐现着,港里林立着的桅杆都被涂上了金黄色的反射,像透纳笔下著名的海景画一样。

特纳是印象主义画派的先驱,以大胆使用丰富的色彩来表达光的效果而著称,叶灵凤这段描写明显受到特纳的影响,所描绘的景色与特纳的那幅《被拖去解体的卤莽号战舰》非常神似。淡紫色的暮霭和金黄色的反射形成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神秘而又略带苍凉的气氛。这色彩又让人想到李贺的那首《雁门太守行》中浓艳斑斓的色彩,作者着色的高妙实在令人叹服。

在《永久的女性》中,由于描写的就是一位画家和他的一幅画的故事,作者在美术绘画上的造诣得以更充分地展示出来。小小水果摊上有:

姜黄色的带着刺鼻的热带味的香蕉,淡淡的茶绿色的雅梨,泛着宝蓝的紫色的无花果,集合了娇艳的玫瑰红和雅淡的粉绿的苹果

这在画家秦枫谷,或者说画家叶灵凤眼中不啻为一幅静物图案。这些都是我们常见的水果,叶灵凤竟然能将它们写得如此可爱诱人。秦枫谷甚至还从这静物想到了画家约旦斯的《秋之丰富》。叶灵凤擅长用色彩表现人物情绪,如在《永久的女性》中,秦枫谷自窗口望出,看到土黄色的南瓜,红翅的小蜻蜓,和像米勒的《拾穗者》一样劳作着的农妇,这里运用了黄、红,还有《拾穗者》中的金色三种色彩,三种颜色皆属暖色,表现出了秦枫谷心中的暖意。

叶灵凤在描绘人物时,就像一个在进行人物写生的画家一样,时而粗笔速写轮廓,时而细致刻画表情,却总能把握突出特征传达出人物的气质神韵,使人物生动传神,如在目前。叶灵凤对韩剑修首次亮相的描写非常简单:“灰色法兰绒的西服,翻领衬衫,雪白的盔帽,褐色的皮肤,高大的身材……”三言两语就写出了一个阳光、干练、坚毅的岛国青年形象。

除了上面论述的颜色运用和人物刻画外,叶灵凤的都市文学在诸如明暗光线的运用、室内装饰的设计、风景画的构图和透视以及晕染、勾线一些技法的使用等属于美术领域的东西都多有出现,这些无不显示出叶灵凤出色的文艺功底。可以说绘画与文学有着天然的联系,二者的融合既深化了文本意义,又增强了审美属性,叶灵凤能够身兼画家与作家进行以画入文的创作是得天独厚的,他的都市文学也因此而别具一格、独具特色。

总的来说,叶灵凤的都市文学可以用“审美独特,雅俗共赏”八个字来概括,而评价其独特的审美离不开与当时其他作家作品的对比。在三十年代作家的文学想象中,城市描写往往呈现出“天堂”与“地狱”两种取向,一种是刘呐鸥、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虽然在小说中会时不时地流露出对奢侈放荡的上海都市生活的批判,更多的是猝然面对异质文化时的惊羡与欣赏;另一种则是沈从文等作家对现代都市文明采取的怀疑、批判的态度,当沈从文将目光从诗意盎然的湘西世界掉转过来投向商业化都市时,使用的是贬抑、讽刺的笔调。

相比之下,在叶灵凤的都市文学之中,既没有对“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表现出太大的欣喜,也没有对城市的丑恶风景流露出过分的嫌恶,叶灵凤用温婉清新的浪漫笔调描摹了一幅幅如梦如诗又如画的城市图景。这种独特的审美倾向在三十年代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鲁迅先生曾经说:“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但是却没有‘都会诗人’,叶灵凤用他的都市文学证明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我们翘首以待的‘都会诗人’。”

[1]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06:319,224.

[2]叶灵凤.红的天使[A].陈子善.叶灵凤小说全编[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12:420,462.

[3]叶灵凤.时代姑娘[A].陈子善.叶灵凤小说全编[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12:474,500.

[4]叶灵凤.永久的女性[A].陈子善编:叶灵凤小说全编[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12:696.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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