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岭
阴阳界
文/秦岭
秦 岭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 《钟山》、 《上海文学》、 《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电影剧本《皇粮钟》、《绣花鞋垫》、 《借命时代的家乡》等10多部,作品入选《五年制实验小学语文教材》、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等。小说40多次收入全国年度选本或选刊,短篇小说《硌牙的沙子》、 《杀威棒》、 《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先后登上2007、2011、201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小说月报》13、16届百花文学奖,根据“皇粮”系列小说改编的多种剧目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韩等文字。
1
此刻的月亮分明是一张失去血色的鬼脸,清冷而漠然地挂在空旷的半空,无依无靠的样子。大地笼着一层雾霾般的、阴森森的灰暗,世界,分明掉个儿了,像照相馆里一转身,换了底片儿。
星星也是悬着的,恹恹欲睡的样子,但每眨一下,照样闪烁着布满血丝的警惕、锐利和寒气。风似有形,又似无形,忽慢,忽疾,像长了蓝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翅膀,蝙蝠一样在废墟上扑腾、回旋、游弋。阴风过处,一阵阵的冷,风裹挟着忽长忽短、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的碎影,和冷冷的气流一起东奔西走。暗夜里,到处炸裂般释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干嚎,也不像狼、狐狸、黄鼬的哀鸣,啥也不像。但这高低起伏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在袁峁田老人看来,分明是有几份熟悉,又有几份陌生的。
一丝惊悚捆缚了袁峁田老人的心头,莫非……他为自己的质疑暗吃一惊。自己果然也是像一阵风,刮一刮,飘一飘,晃一晃,毫无根基地游走。抬头一看,到了一个古朴而庄严的所在,牌楼的门楣上,三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扑入眼帘:鬼门关。
该明白了。果然是在阴间,模糊的月光下,阴魂真多啊!扶老携幼,披头散发,大家都拥挤在黄泉路上,等着排队过奈何桥呢。一个个脸色苍白,表情僵硬,蓄满了各种各样的幽怨。
悲怆堵住了袁峁田的喉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断气了。奄奄一息的人,阳气下沉,阴气上升,当阳气不敌阴气,阴气自然占了上风。你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会有小鬼来拽你、拖你、背你、扛你、锁你。当阴气像看不见的炊烟似的浮离身体,魂儿就到黄泉路上了。漫漫黄泉路的尽头,是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带着今世的所有记忆、念想和身体的疲惫、饥渴过了奈何桥,便是望乡台,终日以卖汤为业的孟婆老大姐便一丝不苟地坚守在那里。那里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三生石上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人间,饮一碗孟婆老大姐递上来的孟婆汤——迷魂汤,顿时魂儿飞了,魄儿散了,所有的前程往事,爱恨情仇,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就会与不甘的心情、伤心的泪滴、不了的心愿一起烟消云散,无论转世还是归阴,阴阳两界,一切做了了断,一切从头再来。别的阴魂不懂黄泉路上的这个秘密,他懂,在阳间搞了半辈子阴阳法术,脚踩阴阳两界,不懂不行。
“唉,袁阴阳你怎么也凑热闹来了?”
迎面撞上两个鬼,一黑一白,各戴一顶圆锥形的高帽。黑的面如锅底,獠牙上翘,一脸凶相,高帽正前方书有“天下太平”四字;白的吐着几尺长的红舌头,红鬓竖立,却是笑逐颜开,高帽正前方书有“一见如故”四字。原来是位列“十大阴帅”的黑无常、白无常二位爷,算老朋友了吧。
“我……是不是够寿了?”
“这次地震,死人太多,除了战争和瘟疫,我们阴间的收容、接纳、甄别、登记工作从来没有这么手忙脚乱过。上面临时抽调了一大批小鬼帮我们加班呢,哪个混蛋有眼无珠,把您也拽来了。幸亏还没过奈何桥,否则就有来无回了,咱这里放您一马,您老人家赶紧回阳间去吧!”黑无常说。
“死就死吧,我这把贱骨头,在城里,简直是熬够了。”
迎面过来一大群阴魂,个个血流满面,“吱吱吱”地大叫,他们是打着横幅围过来的。横幅上书: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助和无奈缠裹了袁峁田,一时不知所措。像此等阳间才有的咄咄怪事,怎么阴间也会有呢?而且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阴阳两界如出一辙。有人学鬼的,还没见过鬼学人的。不同的是,阴间给了这些阴魂宽容和理解,一任他们大呼小叫。都说小鬼爱挡道,可是,没有任何小鬼挡他们的道儿,任凭他们发泄情绪和怨气。当黑白无常发现阴魂们的目标是袁峁田时,这才醒过盹儿来,立即动手,替袁峁田解围。袁峁田纳闷儿:这些阴魂咋会冲自己而来?而且喊出的口号,也和阳光小区的失地农民喊出口号一模一样。顾不得了,实在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严峻形势已经摆那儿了,如果不是有黑白无常在场,他非得被这群阴魂撕成碎片、撒到十八层地狱不可。下地狱的,难道活该是我袁峁田吗?一辈子快都头了,这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无法料到的下场。一滴混浊的老泪,像鸟屎一样从眼窝里掉下来,在胡子上打了个滚儿,没了,无声无息。
“呸——”阴魂里飞来的唾沫,直奔袁峁田的一张老脸。
袁峁田紧紧地闭了眼,用袖口擦拭了唾沫。他非常清醒,要说自己招惹了谁,不可能招惹鬼,而是招惹了人。这些刚刚脱离了人体的阴魂们,尚未喝孟婆汤,阴魂未散,骨子里、皮囊里、五脏里、毛发里、血管里仍然糅杂着、潜伏着、裹挟着从人间带来的冲天怨气。袁峁田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时令乃夏,分明三九。
“无常老弟,这次地震,人间到底咋样了?能不能让我到望乡台看看人间?”袁峁田明知这样的诉求无望,仿佛是自言自语。
“不行啊!去了望乡台,就得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您后悔也来不及了。”黑无常说。
“可是,我这样稀里糊涂被阴魂们围攻,我……我心里不甘啊!”
“老袁,您就别纠结了。如今人间的很多事情,连我们也越来越想不通了。人都说是鬼迷心窍,其实是人迷心窍哩。趁天还没亮,我们弟兄送您还阳吧,您配合一下。所有的谜,您还是去人间解开它。”说着,二位无常按规矩给袁峁田蒙了双眼,黑无常打前站,袁峁田居中,白无常压后。避开黄泉路上的阴魂新鬼,朝鬼门关方向逆行。不知底细的,以为押着一位犯了事儿的新鬼呢。
袁峁田睁开眼时,世界安静得像没有了世界。人间?还是鬼蜮。他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感受到了血液的流淌。视野里的一切,突然由灰变黑,哦哦,这应该是人间的夜晚了。不!不对,袁峁田推算了一下时辰,此刻,应该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正午。
真是太黑了,时间是人间的正午,却黑得一塌糊涂。太阳应该在哩,却不见太阳;光线理当在哩,却不见光线;风肯定在哩,却不见一丝风。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浑身像在过电,受刑一样,却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气力。疼痛让老袁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才明白自己像梦游一样从黄泉路上走过了一回。常人的阴魂一旦过了鬼门关,有谁回来过?
流了多少血,老袁无法判断。一根坚硬的螺纹钢筋无情地贯穿了他的小腿肚。他感觉身子底下先是一片潮湿,后来就像萝卜一样腌在粘稠的汁液中了。那汁液是从小腿肚那里流出来的血。鲜血的腥气憋满了世界。这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残垣断壁横七竖八,构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牢笼。记不得喊过多少次了,无人应声。嗓子喊破了,嘴里咸咸的,他知道是嗓子喊出了血。他决定不再喊,他必须等待,这么大的别墅区,上千号人呢,难道就等不来一个人?这么大的县城,几十万人呢,难道真的就剩鬼了?
何况,就在昨天下午两点半前后,也就是地震前吧,别墅前的广场上还有那么多集会的农民呢。想到这些农民,袁峁田就想到了在黄泉路上撞上的那帮阴魂。同样的集会,一拨是魂儿,一拨是人儿。此刻,那些集会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报纸上、电视上常有的口号。会有人来救他的,说不定,废墟外边已经开始施救了。活着的人,一定比自己更着急吧。
2
地震发生前的一刻,袁峁田正在美国小镇一号别墅顶层的露台拉二胡。露台不像村里的崖畔,完全是西式的。西式的啤酒吧台、盆景、鱼缸、紫晶岩、翡翠石,还有精致的蓝白相间的遮阳蓬。这样的别墅这样的露台,当年儿子领他“周游列国”满世界享福时,随处可见,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自己也住上了。“大,这都是咱的,您就安心住着,好好享受吧。”这是儿子儿媳常常吊在嘴边的话。他知道这是当晚辈的孝敬他,抚慰他,滋润他。在晚辈眼里,当爹的受了半辈子的苦,似乎注定该享受这份福分了吧。明知晚辈们这样的抚慰发自内心,但是老袁总感到虚幻如山里的雾气。
那一刻,他拉的是秦腔牌子曲。他喜欢拉秦腔,一拉,思绪就像山里的麻雀一样扇动翅膀,从美国小镇飞到老家去。美国小镇是这片小区的名称。如今的城里人都神经了,小区就小区吧,叫成了小镇;小镇就小镇吧,前面还搭上了美国二字,崇洋媚外到不要脸的地步了,骨气让狗吃了。老袁无法适应美国小镇,住在美国小镇的每一天,他习惯了回忆。往年,这个季节的老家尖山,小麦该扬花了,田野里弥漫着阵阵浓郁而厚实的清香。山风的脚步轻盈盈的,满山满洼地走,走到那里,小草和花儿会频频点头。盘山公路上的骡子们,该驮粪的驮粪,该拉车的拉车,从头到蹄儿弥散着一种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汗馊味儿,说不定会蹦出一团夹杂着青草和青稞的香屁来。父老乡亲成群结队地出山赶集,空背篓去,实背篓回,走一走,歇一歇,抽出挂在腰上的短笛,吹出各种调子的西北花儿。山里不像城里,山里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云在天上走,云影儿在地上走。天和地几乎就是贴心贴肺的那种,相拥着,相偎着,像老头老婆,像孙子孙女,像婚房里的小两口儿,缠绵得不行。自由飞翔的喜鹊、麻雀、画眉从这坡飞到那坡,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叽喳喳的,一切都是鲜活的,灵动的。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一率性,就说了,就唱了,就吼了。
当年给生产队看秋时,儿子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金灿灿的谷子漫山遍野,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每当中午时辰,袁峁田就从坡顶那个看秋的浅窑里钻出来,坐在一堆儿薅草上把二胡拉得山响。日头暖暖的,秋风轻轻的,白云悠悠的,远远近近的羊肠小道上,赶集的、驮粪的、转娘家的人,吆喝着骡子,一溜儿一溜儿的。老远就有人打招呼:“峁田,这拉的是《华亭相会》里高文举的那段吧?”那时候的老袁还不老,人们叫他峁田。
“不!我拉的是《火焰驹》里的李彦贵。”
“那,前头那个是《庵堂认母》里那个谁的唱段吧?”
“也不是的,是《三滴血》里的李婉春”
“哈哈哈哈……”
坦荡的自嘲和得意的解释,在风中弥漫成一种惬意的默契和祥和。“咱不走了,歇歇再走。”于是,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吆停了骡子,在坡上、地埂上圪蹴下来,从腰间摸出旱烟锅,装填了烟叶子,“刺溜儿”一声点着了,吸得有滋有味。眼睛并不见得朝老袁这边瞧,在阳光里半眯着,朝大山、朝前川、朝蓝天,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但老袁的二胡曲子,却是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也有过路的、挖野菜的大姑娘小媳妇,听出个味儿来了,手里的活路就有些凌乱,索性一起叽叽咕咕:“好听得很!是穆桂英挂帅那段哩。”
每到这时,儿子就会循声而来。儿子是来送午饭的。午饭是女人做的臊子面。从厨房里出来直至看秋的浅窑,至少也得半小时。看秋的浅窑满山满洼有十好几个,哪里有二胡声,老袁必然就在那个浅窑里。儿子懂这一点。儿子真是好儿子,年年都是村小的“三好生”,家里的土墙上,奖状贴一溜儿了。儿子拎着盛满臊子面的陶瓷罐儿,站在村口,侧耳一听,就晓得老爸在前坡还是后梁了,撒开脚丫子,走!
“大大——饭来喽——”
儿子老远一声吼,那音嗓,像秦腔里的小生。“好——”老袁老远点点头,并没停弓。他非常亮清,停了弓,许多人会从梦中突然醒过来。在这大山里,每个人,都是有梦的。
儿子一到浅窑边,二话不说,轻车熟路地忙乎起来,折几根树枝,搭一个三脚架,把陶瓷罐儿搁上去,下边褥了晒干的薅草。于是,一道袅袅的浓烟从山梁上飘起来,摇摇摆摆的样子,对接了天,对接了云。早已冰凉的臊子面,又热热乎乎。
一曲终了,老袁才收了手。搓搓两手,拎起筷子。
人们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干土。“嘚儿——”吆着骡子,重新上路,也少不了吼几句秦腔:“本为王打坐在金銮殿上,众爱卿把民情细说端详……”个个把自己当皇上了。皇上也是人当的,山高皇帝远,在这里,高兴了,咱都是皇上。
这样的回忆常常让老袁如痴如醉,心里就像塞蜜枣了,开花儿了。在一号别墅的露台,老袁紧紧地闭了双眼,把二胡拉得大开大合,出神入化,拉得忘乎所以,回肠荡气。他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田野、乡亲、大山和炊烟。他不敢睁眼,一睁眼,这一切全没了。他想,在这个县城里,听得懂他二胡的,恐怕只有小珍了吧。小珍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此刻一定是在厨房给“夏威夷”调配吃的呢。伺候完“夏威夷”,他打算让小珍陪着上街逛逛。
“袁耀华,你这个狗官出来。”
“袁耀华,我们知道你躲在美国小镇了。”
“惩治腐败,还我土地。”
“……”
人声鼎沸,怨气冲天。龙卷风一样扫过来的怨气,迎击了曲子,瞬间就把二胡曲子淹没了。他停了弦,缓缓起身,抬起眼皮,轻轻的,一声叹息。
义愤填膺的农民正在美国小镇别墅群的前广场上集会,先是十几个,后来很快就达到几百个。最前面的横幅上写着:强烈要求归还我们的土地。
袁耀华就是袁局长,袁局长就是老袁的儿子袁耀华。
袁峁田一时老泪纵横。这场景,他已经见识多次了,农民每次包围了别墅区,儿子总会和秘书、司机一起从后门逃走,留下全副武装的保安挡驾,有时还会有警察赶来维持秩序。这年头,农民们走南闯北当农民工,见别墅多了,但一定没领教过美国小镇的功能。他们不知道袁家的别墅是有后门和地下通道的,几乎每次都会扑空。
“轰隆隆……”一种奇怪的声浪开始在空气中翻滚,波涛似的,由远及近。县城已经喧嚣了,人声鼎沸。浪涛覆盖到城郊这片最大的别墅区的时候,同时也覆盖了广场上农民们的大喊大叫。像连锁反应似的,先是冲天的怨气冲击了二胡曲,然后是这种奇怪的声浪又覆盖了这股怨气,一浪高过一浪了,太汹涌了,像十几个、几十个碌碡组成的碌碡阵,被几十头酒醉的驴子拉着,疯狂地在空旷的麦场上碾过。
他察觉屁股底下在摇晃,由轻微迅速演变为剧烈。够剧烈了!筛子似的。他就像筛子里的一粒儿小米,开始了疯狂的颠簸。是地震,越是居高者越对地震的感受最为明显。
“地震了——”他本能地大喊一声,他是朝广场上的农民喊的。他在给他们提供这个要命的信息。
天崩地裂仿佛就在一刹那间。还没来得及转身,别墅就像被几只力大无穷的爪子撕裂了、揪碎了,粘稠而巨大的尘雾轰然升腾而起,钢筋水泥相互碰撞、纠结、撕咬、吞噬中咬牙切齿的惨叫,连同他一起重重地、跌跌撞撞地抛了下去……
他清晰记得,在被抛下去之前,曾喊了一声:“小珍,快跑!”
3
小珍是保姆,清清秀秀,温顺得像一只小羊。小珍陪伴他六年了吧,做饭、洗衣、帮他捶背、饲养小狗,样样都是拿手活儿。小珍是儿子从劳务市场千挑万选才脱颖而出的,当时的小珍已经拥有了两年从事保姆职业的经历,这就意味着如今二十岁的小珍早在十二岁时就开始进城当保姆了。同样的年龄,十二岁的城里姑娘应该在漂亮的教室里读初中了吧,但小珍没这个福,谁让你一开始就不是城里人生城里人养呢。老袁非常明白,像小珍这样的保姆,在城里还有许多。说是不能雇佣童工,那只是臭知识分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城里人有钱需要保姆,乡下女娃没钱只有当保姆,日子,可不就这样的路数嘛。儿子给小珍开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元,老袁私下又偷偷给小珍二百元,记得当时小珍就说:“爷爷,这二百元,我不能要。”
“为啥呢?”
“该拿的拿,不该拿的我不拿。”
老袁当时就怔住了。“你拿着吧,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家里,根本不缺这二百元。”小珍分明还有乡下娃娃的本分,不像儿媳妇夏慧慧,虚飘飘的。他有时候就不明白,儿子袁耀华骨子里有他袁峁田的气血,爷俩无论做什么总像有感应似的,但在对待夏慧慧的问题上,不同就出来了。小两口都是半路上恋的爱,却相敬如宾,情投意合,不知道的,以为有过青梅竹马的过去哩。老袁每当看着夏慧慧不顺眼的时候,就自己开导自己:儿子是儿子,儿媳是儿媳,人家一个是一个的丈夫,一个是一个的妻子。长辈晚辈,差道儿呢。这道儿是迈不过去的,该认的,就得认;该服的,就得服,不能打马虎眼儿。
小珍说:“能陪爷爷这样的好人,小珍我心满意足了。”
“小珍,你就当我的亲孙女吧。”
“不行!在美国小镇,您老人家和美国小镇的叔叔阿姨们一样,都是有身份的人,让叔叔和阿姨们知道了,会低看您的。”
老袁紧锁了眉头,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小珍眼里的叔叔阿姨们,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儿媳了。假如自己不是公公的身份,大街上撞上夏慧慧,她会正眼瞧他一眼吗?有次他在美国小镇的公园里遛早,正好碰着夏慧慧和几位闺蜜刚刚从一家健身会所里出来。早晨的阳光清清爽爽,几个女人一路说说笑笑,其中的夏慧慧分明是瞄了他一眼的,却始终没有朝他打招呼,他赶紧悄悄转过身子,朝一棵大树做起了云手。云手是太极拳里的一个动作,平时做起来如流水清风,那次却有点抽筋的滋味儿。太极太极,儿媳的太极分明玩得比他高嘛。
这次儿子真的不在家。儿子上午就打来电话,有预感似的说:“我们得到消息,上访农民肯定要到机关来的,我放出了风,说是在美国小镇休假呢。其实我们今天有个十分重要的会,在城郊的一个温泉宾馆召开,农民如果把宾馆包围,那就麻烦了。他们堵一堵美国小镇,那是无所谓的事儿,也不会把您老人家怎么样。不过我们迟早要搬离美国小镇的,让农民时不时在家门口闹,日子也不好过。”
儿子预感到的当然不是地震,儿子预感到的是农民要来上访。
“这不就是调虎离山计嘛,你们当官的这样对待农民,也太不厚道了。”
“爸,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多呆些日子,慢慢就明白了。上访嘛,全国都这样的,我们当干部的,习惯了。”
“你这啥屁话嘛!你习惯,老子我习惯不了。”
“爸,如今这官,不好当啊。”
“当这样的官,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
螺纹钢筋带来的疼痛再次袭击了他,豆大的汗珠儿迷蒙了眼睛。身子底下这片浸透了他鲜血的土地,他是五年前才搞明白的。这里曾经是一大片上等的庄稼地和农民住宅,后来被政府看上了,被房地产老板甄宗发看准了,要搞建设。所谓建设,就是开发高档的别墅区,儿子作为房管局局长,自然要积极配合。地征了,房盖了,环境美化了。失地的农民不但得到了可观的补偿款,而且被集体农转非,集中安置到了北郊的一片经济适用房里。经济适用房名叫阳光小区,也是甄宗发开发的项目。阳光是啥?听着鲜亮得很,明媚得很,光彩得很。农民一开始兴高采烈,对当官的言听计从。政策就是好啊!千年等一回哩,农转非了,当城里人了。家家户户生怕腾迁晚了,估地迟了,赶不上趟儿了。待一切尘埃落定,美国小镇和阳光小区从南北城郊不同的方向拔地而起,醒盹儿了,觉悟了,后悔了,牢骚和愤怒铺天盖地了:
“我们农民的土地,征收时每亩才几万元,到了开发商那里,一转身成了每亩几十万元,凭啥?”
“凭啥当官的、有钱人住别墅,失地农民住经济适用房,还把庄稼地搭了进去?”
“如今正宗城市居民也下岗寻生路呢,咱农民被农转非,凭啥过日子?”
“……”
从黄泉路上回来,他忘不了那群打着横幅的阴魂,现在看来,阴魂们找不到儿子,找到他头上来了。至少说明,农民们的经济适用房都倒塌了,否则哪来那么多的阴魂呢?
还算万幸,真是太万幸了——黄泉路上并没有撞上儿子、儿媳和小珍。孙子肯定更安全了,小家伙刚刚大学毕业,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大机关里,好像给大官当秘书呢。儿子开会的那个温泉宾馆一定也安然无恙吧。对了对了,也没撞上美国小镇的邻居什么的。咋会呢?别墅区呼啦啦几百套呢,难道就一号别墅倒塌了?不可能吧,天要收人,是不长眼的,即便长眼,这样的天灾,又认准得了谁是谁?
周围的邻居,老袁大都认得,有大大小小的机关领导干部,有大大小小的老板。他们平时见了他都很客气,一副文明礼貌的意思。
“老袁,不错不错!这么大年纪,就好好在儿子这里享清福吧。”
“老爷子好,住得习惯吧,比您老家尖山强吧,听说那里山大沟深,赶集也得二十里。这里方便吧,要啥有啥。”
“袁大爷,遛早呢。”
“袁伯伯好!”
“……”
老袁非常清醒,大家恭维他,是因为有个当局长的儿子。表面上的殷勤,那是皮囊外边的摆设,多半是装出来的。心里没有的,照样没有,大家未必真的就把他放在眼里。自己如果不是穿衣戴帽像个城里人,就这一张爬满皱纹的老黑脸,与县城里大街小巷挖地沟、扫马路的农民工有啥两样?可是他硬是记住了左邻右舍好几十位,不记住不行,那是起码的礼数。他尽量做到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和蔼可亲,他不仅是自己,还是这样一个儿子的父亲。还好,我的好邻居们,我袁峁田在黄泉路没有碰到你们,这是大家的福。
“啊——”又是一阵钻心的痛。老袁昏死过去。
昏死了。懵懵懂懂中,脖子上似乎被套了一条冰冷的铁链子。
“跟我走!”一个犀利的声音传来,老袁就感觉魂儿从废墟里飘出来了。
对了,脖子上这冰凉的感觉,昨天曾有过一回。
4
凭经验,凭直觉,老袁知道又遭遇了阴间当差的鬼。一回生,一回死;一回死,一回生。又来了。
不像上次那个小鬼,谁晓得从哪儿抽调来的,一副公事公办、尽职尽责、恪尽职守的样子。
“我是上次放回人间的,怎么又要抓我呢?”
问完了,倏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失口了。未见到阴曹地府的判官之前,黄泉路上当差的小鬼,谁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有他们的职责,沿途巡视,拾掇死人就是了。如果对应人间的司法格局,他们既不是法院的,也不是检察院的,他们只不过是公安局的普通巡警,巡着,巡着,发现阴气重的人,就得及时收拾。否则,阴魂在阳间游荡时间长了,对两边的稳定大局都不好,阴间不讲稳定压倒一切,用不着讲的,听说过人间有捣鬼的,没听说过鬼蜮有捣人的。
这是光天化日,太阳在头顶悬着呢。白昼是人间,夜晚才是鬼蜮。鬼是不能见阳光的,小鬼只好押着老袁在废墟中等待。太阳落山了,阳气下沉,阴气上升。小鬼这才急不可耐地拽着老袁的阴魂钻了出来。
路上,就撞上了忙忙乎乎的白无常。
白无常惊了一下:“老袁你怎么又来了。”
“无常老弟,不是我要来就来啊,是这位兄弟履行公事呢。”老袁问,“黑无常呢?”
“死人在成倍增加,我们弟兄俩忙不过来,只好分开了。”白无常呵斥那个小鬼,“这是阴阳法师老袁,交代好的,让他在人间等待抢救,怎么又把他弄来了?”
“无常老爷,您错怪小的了。袁阴阳上次还阳后,还是没人救他啊,这不又死过来了嘛。”小鬼一脸的委屈。
“啊?怎么会呢?这次地震,我们只登记了几万个死鬼,活着的人还有几十万呢,何况,美国小镇的人变成鬼的也不是太多,更何况,地震前,广场上还有好几百农民呢,人人搬走废墟上的一块砖,也该把个老袁救出来了?”
“无常老爷,地震后,人间通讯中断,都在自发组织施救。美国小镇的房子倒塌不多,谁会知道下面会压着老袁呢?你说的那帮集会的农民,根本就没有朝别墅区动手,全部奔经济适用房那边了。”这是小鬼的声音,“经济适用房那边,真正的一片废墟,那才叫惨哩。”
听出意思来了。老袁长叹一声:“无常老弟,这次,就让我死吧!人间成了这个样子,我活在世上,也没啥意思了,还是做个鬼,心里好受些。我这把年纪,来回折腾,反倒连累了你们当鬼的,你们都是为鬼民服务的好鬼啊!”
“我说过了,不是我不让你死,是人间的现状的确需要你,这些年,人间和鬼蜮两方面的情况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几乎快要颠倒过来了。人与其说活一口气,不如说活个自由、平等与和谐,这一点,人间越来越糟糕,倒是鬼蜮成为一片净土了。为什么有些人争相转移国籍,有些人老想着自杀,有些人得了抑郁症,就是因为做人太难了。人间讲生态平衡,鬼蜮也讲,这么多人拥到阴间来,弄得遍地都是鬼,阴间房价猛涨,口粮剧增,连阎王也叫苦不迭了!您老人家脚踩阴阳两界,世事洞明,为人好善,人间多一位您这样的人,对人间、阴间都有好处,我们不想收留您,也是从大局着想,我相信,这也符合我们阎王的讲话精神。鬼蜮也讲政治,讲鬼性,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
“无常老弟,你别说了……”袁峁田打断了白无常的话,“我老袁,懂。”
当了几十年的阴阳法师,世事的确是看透了。老袁还是小袁的时候,就开始学阴阳法术,那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学阴阳法术纯粹是为了讨口饭吃。师傅是尖山一带远近闻名的阴阳法师甄胜贤老先生,人称“瞎子灵”。一生无娶,子嗣皆无。江湖上都传,甄胜贤祖上家道盈实,世代与人为善。良田百亩,佣仆无数,拥有全村唯一的三出四进庭院,后来因得罪官府和周边惯匪,被洗劫得倾家荡产,正在私塾读四书五经的甄胜贤落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好远走庙观拜师学了阴阳法术。人间居白昼,阴间归暗夜。他之所以用筷子戳瞎了双眼,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看不惯人间善恶颠倒,二是为了随时归隐阴间。是否确切,谁也没敢当面问及。解放后,政府破除封建迷信,甄胜贤在《解放区的天是蓝蓝天》的歌声里,几欲洗手不干,但后来不干也由不得良心了。人间不明不白死人的事情,一拨连一拨,反右死人,大炼钢铁死人,六零年闹饥荒死人,“文革”死人。记得那年上边押了几个右派到村里来,不到一年全饿死了。每天晚上,总有几个饿死鬼从村外的坟茔里偷偷溜出来,一会儿“哇”地一声,一会儿“吱”地一声。只有阴阳法师最清楚,他们阴魂不散,聚在一起发泄不满呢。但饿死鬼们并不晓得他们的阴气会给阳间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的麻烦,不久,不是张三家的娃儿得癫痫了,就是李四家的男人精神失常了;不是王五家的公狗骑母猪了,就是赵六家的媳妇不生娃了……有一天夜里,甄胜贤把自己锁在院子里,上身赤裸,涂满油彩,脸上扑满锅灰。焚香点蜡,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右手持一菜刀,朝左肩膀一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甄胜贤大叫一声:“黑白无常老弟,我来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正好被爬在墙头准备偷杏子的袁峁田看到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袁峁田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那样的一幕,分明只有传说中才会有:自伤肢体,大放鲜血,人与鬼才能在血光中见面。
正常人活该是见不了鬼的,谁敢朝自己身上抹刀刃子?抹深了不行,抹浅了不行,抹重了不行,抹轻了不行。那火候只有阴阳法师心知肚明,那是一杆秤,几个星子几两砣,有路数的。不懂行规的,一抹两抹,人没做成,做鬼了。
当时,袁峁田听到了这样的对话,不,仿佛是甄胜贤一个人自言自语。
“村里已经这样了,就靠你们阴间了,你们怎么随便把鬼放出来呢?弄得村里不得安生。”
“……”
“你说啥?阴魂不散?你说得对,他们活着是清醒的人,死了是清醒的鬼,很多冤死鬼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稀里糊涂,死了也稀里糊涂。啥?你说啥?我当然明白,右派们都是读书人,都是通事理的好人,你们明明晓得他们都是冤死的,那为啥还要收走他们呢?”
“……”
“哦,你这样一解释,我也就明白了,阎王真是一代明君啊!在阴间,给了右派们说话、活动的自由。真是的,阴间也需要知识分子呢,需要知识分子搞科研、搞教育、搞医疗。可是,你们一定要疏导好他们的心理啊!人间老是让鬼惦记着,怎得安然。”
“……”“你说啥?人间过几年还要出现大革命?还要出现唐山大地震?还要出现洪涝灾害?还要大量死人?天哪!照你们这么说,阴间也快鬼满为患了?唉!我们人间,真是难为你们了。”
“……”
“今天真是打扰二位老弟了,我这里还有点钱,是冥国银行统一发行的票子,二位就收下吧。我们村里的事,有劳二位了。”
“……”
“哈哈,我接受批评,阴间党政干部的勤政廉洁,我真是见识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有自作聪明的人,才能说出这么愚蠢的人话。鬼门关里有你们这样的同志……不,有你们这样的人……不!有你们这样的鬼,我们在人间当老百姓的,也就放心了。”
“……”
“没关系,流这点血算啥,我也是为民请愿嘛!我如今相信了,只有鬼,才能办成事儿。”
“……”
从那以后,村里安然如初。该生娃的生娃了,精神病患者们也正常了。人做人事,狗走狗道,猪进猪圈,鸡下鸡蛋。乡村的夜晚,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走夜路的人,一把锄头,一支烟,心里踏实了许多。回到家中,便是老婆娃娃热炕头,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免不了一声叹息:“可惜了,那帮读书人……”
甄胜贤从来是不收徒弟的,但最终收下了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袁峁田。甄胜贤压根儿就不知道,是袁峁田那次意外的发现,坚定了从此学习阴阳法术的决心。这样的坚定和这样的执着,在所有投奔甄胜贤谋求拜师学艺的人当中,也就数袁峁田了。当时袁峁田的表态像宣誓:“甄师傅,我袁峁田学阴阳法术,一不为财,二不为名,就图咱庄稼人的日子安生。”从此,袁峁田白天跟着师傅走艺,晚上就着煤油灯苦读《易经》、《三世全书》、《八卦密谱》、《地理三界》、《宅墓大解》、《算术》、《透天机》……师傅给他提供的书籍,他反复研修百遍,誊抄十次。尖山一带历代阴阳法师的经典语录、行艺大法、独门秘籍,他均烂熟于心,行之于法,法之于众。有次徒步百里外走艺,他敦促主家九十日后速迁老坟,并算定新址。主家从了,迁坟第二天,山洪至,老坟原址顷刻被荡为平地,而新坟的香火照样旺如炊烟,似闻阴间日子的滋味儿。主家“扑通”一声,长跪不起,是朝袁峁田跪下去的。
为了村里的事情,袁峁田在人间鬼蜮来来回回多少次,早已记不清了。他在阴间从来没有见过死去多年的甄胜贤师傅。像甄胜贤这样的好人,不可能下十八层地狱的,他一定被阎王安排在天堂里某个非常纯净的地方。
老袁有时候就想,如今世事变成了这个样子,师傅,您可知晓?
5
阴风阵阵。此刻的阴间,也应该算是非常时期吧,是人间把非常时期带给阴间了。置身这样的环境,袁峁田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师傅甄胜贤,面对白无常,他最终没敢张这个口。他非常清醒鬼蜮的戒律,如果什么都能问,什么都能解答,那就没有原则了。没有原则的世界,注定会陷入混沌,用人间的话说,就会陷入无政府主义。
“我在废墟里一眼漆黑,真不知道人间是啥样子?”
白无常看到袁峁田两腮挂满了泪,不由叹口气:“这样吧,我领你到望乡台上看看人间,看完了,千万别喝孟婆汤。”
“那……不是严重违反了鬼蜮法规吗?我怕连累你们。”
“为了人间,同时也为了您,我们暂且学学人间的方式,特事特办了。正好,孟婆大姐今天也累倒了,派了两个女鬼在给阴魂发放孟婆汤,望乡台那边,也是临时聘请的小鬼在值班,他们大都刚到阴间,对业务还不是太熟悉,一边干一边接受培训呢。我领你到望乡台上看看县城的样子,你稳住情绪,啥话都不要说,一切都听我的。你如果情绪失控,就麻烦了,至于后果,你懂得。”
就这样像树叶一样飘过了忘川河,飘过了奈何桥,飘到了望乡台。站在望乡台上,老袁大吃一惊。
视野里,夜色中的县城被一片灰蒙蒙的无垠的尘埃笼盖,细雨如丝,阳气和阴气交织,大多数楼房都坍塌了,个别靠近山体的楼群,被滑坡后的泥石流淹没。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建筑。有些扭曲变形的楼门、窗口的铁艺护栏上,还倒挂着赤裸裸的残尸,钩挂着颠覆而出的衣物、被褥、书包。道路扭曲了,变形了,一段一段的路面上,铺满了散乱的瓦砾。成千上万辆公交车、轿车、卡车、自行车像残缺不全的甲壳虫、蚂蚁一样横七竖八,遍地都是。各种惨遭飞奔的混凝土碎块攻击的行道树、电线杆子,遍体鳞伤地兀立在那里。有几处在冒着浓烟,显然熊熊燃烧的大火已经被细雨浇灭。许多社区的开阔处,成了临时的停尸场,各种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排排,一行行,一片片。死了的,都躺着;残了的,在挣扎;活着的,在奔走。……红的,是血;稠的,是血;流动的,也是血。人和鬼掺杂在一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人和人之间在紧张、急促地提供信息,鬼和鬼之间大概只有相互咨询了。县城的交通要道、路口和各个社区的小花园、小广场上,都有小鬼把守。每三个鬼组成一个临时收容服务小组,支了桌子,桌后有一背板,上书泛着磷光的繁体字:地震灾区死难者阴魂报到处。背板两边有一幅对联,曰:
全心全意为鬼民服务,
公平公正保阴间和谐。
有个鬼手拿登记薄,对黄泉路上过往的阴魂逐一核对,另外两个鬼手里紧紧攥着话筒,一遍遍朝阴魂喊话,嗓子都嘶哑了。
“请大家不要着急,都快要变鬼了,怎么仍然像人间一样彼此漠不关心呢?到了鬼蜮,希望大家都文明一些,守法一些,友好一些,亲善一些,让我们团结起来,共同维护我们鬼蜮的和谐社会。”
老袁终于看到了黑无常。黑无常在一处处废墟之间倏忽来,倏忽去,东奔西走。表情凝重,满头大汗,非常疲惫的样子。每经过一处收容服务小组,就千叮咛万嘱咐:
“各小组注意了,该收的收,有生命表征的千万别收。”
“对把握不准的,一定要根据真实情况,随时给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查察司的四大判官汇报。对于生前行善的,要根据行善程度,安排进入六道轮回程序;对于不忠、不孝、不悌、不信和无礼、无义、无廉、无耻的,要明察行恶程度,直接送往罚恶台。切忌,对于含冤而死的,一定要把住人间各大医院太平间那一关,能还阳的火速让他们还阳,不能还阳的,立即申报上天堂的指标,够投胎转世条件的,先征求他们的个人意见,趁早投胎转世,想投人胎的投人,想投猫胎的投猫,想投鸟胎的投鸟,想投树胎的投树,想投草胎的投草。”
一个小组长模样的鬼问道:“对那些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我们另册登记后,是直接报送到阴律司那里去呢,还是走走手续?”
“这还用问吗?一定要记住了!阎王爷经常教导我们说,人间给我们多大的压力,我们都得扛住,人活得可以不像人,但死后,不可以不像鬼;人可以不要尊严,但鬼要。人,生一次不易,死一次更难。死了变鬼的,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们都要主动精简一切手续,决不能让问题出在我们的服务环节。”
十八层地狱那边,早已是鬼山鬼海,生前凡是贪过的、盗过的、瞒过的、杀过的、贿过的、奸过的、骗过的、欺过的、霸过的、侮过的……所有干过坏事的人,正在按照鬼蜮刑律,被押往各层地狱接受惩罚:掏肠肚、剁手脚、磨身子、抽肋骨、剜眼珠、割舌头、烤鸡巴、炖心肝、卸四肢……
更多的阴魂仍然拥挤在黄泉路上,身处熟悉的家园,阴阳两界却是两重天。第一次来到鬼蜮,很多阴魂显然对人间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甘,太多的纠结,所有的牵挂、不甘和纠结,和悲戚的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让我一个人过忘川河吧,别收我儿子,他才两岁。”
“踏上黄泉路,还能回来吗?我娘没人照顾。”
“天哪!我刚刚签的销售合同,几百万的交易呢,那可是真金白银啊!难道,说走就走了?说没就没了?”
“人间那么大,地震,为什么偏偏就在咱这里?”
“……”
山城的交通显然中断了。城郊周围的大部分山体都变了形,公路扭曲了,像斩断后抛弃在大山里的一截截蚯蚓。山外聚集着许多从省城、邻县赶来救援的士兵和志愿者。临时帐篷里躺着从附近村子里背运而来的死难者和受伤人员。满载救援物资的军用车辆排成了长龙,在焦急地期待向县城开进。山里山外,又是一个两重天。进不来,出不去,这是人间的另一种鬼门关。不!不是鬼门关,是人门关。假如防患于未然,早早搞好水土保持,山会塌吗?假如把路修结实些,路会断吗?假如……
老远望去,北郊那边用来安置失地农民的阳光小区,所有的经济适用房基本全坍塌了。那些曾经在美国小镇广场集会的农民,反而成了完整无缺的幸存者。幸存者就是最直接、最坚定的自救力量,他们哭着,喊着,叫着,发了疯似的在阳光小区所在地的废墟玩命儿,用锹挖,用手搬,用指头抠,不少农民的手指头都抠出了血……
“唉,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让失地的农民撞上了。”白无常说。
啥?豆腐渣工程,这让袁峁田想到了儿子的好朋友——房地产公司老板甄宗发,阳光小区不是他开发的吗?经济适用房安置了失地农民不假,农民心里不平衡不假,可是,像经济适用房这样的为民造福工程难道真的是豆腐渣工程?不可能!肯定不可能!如今,人间的谣言可多了。很多事情其实是不能信的,真相有时候非常像谣言,可是,有些谣言,传着传着吧,后来发现的确就是真相。但老袁相信甄宗发,因为他相信儿子,相信儿子就得相信甄宗发。
白无常说:“这次阳光小区的经济适用房里死人不少……还是我们的领导最体恤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兄弟啊。”
“你们领导?”
“是,我说的是阎王。”
“我没明白你说的话。”
“阎王从山神那里获知要地震的消息后,特意派了个小鬼化妆成人,动员农民到美国小镇广场上讨民主,才使那些集会的农民侥幸逃过了一劫。”白无常叹口气,“关键在领导啊!这话,你在人间应该没少听吧。”
老袁点点头,问:“美国小镇那边,我怎么看不清呢?”
“那边死人不多,阴气不重,你当然看不清。”
“这么说,美国小镇的别墅群,坍塌的并不多?”
“是的,我们也奇怪呢,多数稳如磐石,只是少数东倒西歪,多数住户都逃了出来,但唯独你们家的一号别墅,像积木一样彻底倒塌了。唉,一号别墅,最好的房子呢,却偏偏倒了。”
“这就怪了。”
“我们也奇怪呢,老袁我再重申一遍,凡是奇怪的问题和答案,只有人间才有。”
从望乡台下来,老袁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失魂落魄。他口干舌燥,嗓子眼儿里像是要冒火。两个美丽的女鬼笑盈盈地迎上来,音色像画眉的歌声一样婉转诱人:“袁先生你好!我们替孟婆阿姨在这里等您,喝碗孟婆亲手熬制的汤吧,很解渴的。”
白无常抢上前去:“不能让这个阴魂喝的,你没看见我领着他,在执行公务吗?”
“但是,无常老爷,从望乡台上下来的阴魂,都得喝啊,我们两个小女子,不敢违反规定。”
“你们知道啥叫真正的实事求是吗?放开他,有嘛事,我顶着。”白无常朝老袁,“快回去吧,等待人来救你。……但是,要是真的没人来救你呢?”仿佛自思自叹。
老袁怅然叹口气:“老白,我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只求你一件事,要死,别让我死在美国小镇,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尖山,我必须进我的祖坟。假如不能认祖归宗,我死不瞑目啊!”
“别说那么多了,你的意思,我懂,就怕你活着到不了故乡尖山,说是生死在天,那个天,就是人啊!这些年人间死人的事情都非常蹊跷,倒逼得阎王爷手里的章程不得不随时修改。你一定知道,过去,阴律司崔判官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工作井然有序,闲暇时还能哼哼鬼调啥的。现在倒好,也不得不像阳间的政府主要领导一样安排了几个助理,纵然如此,大家也忙不过来了。”
“老弟别说了,我懂……”老袁叹息一声,“老弟见着崔判官,一定代我问好,他老人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太累了。”
老袁当然明白,崔判官在人间做官时是好官,在阴间做鬼时是好鬼。当年——大概是隋唐时代吧,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事了。崔判官——这位叫崔钰的大人在唐太宗李世民麾下为臣,官拜兹州县令,后升至礼部侍郎,生前为官清正廉明,体恤黎民,与丞相魏征乃至交。崔钰死后,阎王念其阳间为官有口皆碑,故而破例封为判官,主管阴律司,赏善罚恶,管人生死,权冠古今。他手里的勾魂笔只须轻轻一点,人间众生,谁该死谁该活,须臾之间,一目了然。
老袁曾常常拿儿子暗比崔钰,阳间当官,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啊!
6
睁开了,袁峁田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睁开了,他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亮光,光线是从纵横交错的混凝土缝隙里射进来的。怎么会呢?如果刚才有过余震,瓦砾只能越摇越瓷实,空间只能越摇越昏暗,怎么会有光亮呢。
“汪汪汪——”是小狗的嘶鸣。
借助幽幽的光亮,老袁这才发现,有三只小狗——就是那三只曾经的流浪狗。他流血的腿肚儿被其中两只小狗用身子紧紧地贴拥着,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贴拥,两只小动物的肢体相互配合,一左一右,等于把螺纹钢筋和腿肚儿之间的交叉处缠裹了。小狗用自己的肌肤和皮毛,用舍生忘死般的情怀和力量,最大限度地阻止了袁峁田肢体里鲜血的外溢。另一只小狗则紧紧地依附在他身体一侧,为他传递热量。三只狗的六只眼睛默默地盯着他,在幽暗的光线里发散着蓝蓝的光泽。不像原先那么冷了,三只狗的齐心协力,给他冰冷的身子带来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温暖。这种温暖和人间的温暖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人间怎么会有这种温暖呢?本来是狗带来的。
小狗怎么进来的?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来的?老袁无法判断,小狗一定是绞尽脑汁了,费尽心机了,废墟随时都存在死亡的危险,但是小狗全然没有顾忌这要命的危险。它们带来的不仅是温暖,还有光明。
“天哪!陪着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赶紧跑吧!”
这三只流浪狗,他收留他们至少有两年多了。先是一只,后来又一只,再后来就成了三只,都是在美国小镇散步时发现的。县城里富有的人家,玩狗玩腻了,换新的,换高档的,就给旧狗蒙了双眼,花钱雇一个陌生人把狗扔到了美国小镇。他们舍不得把狗扔到大街上去,更舍不得把狗扔到穷人的窝子里去。就像中国人闹移民,要移,至少也是加拿大。去柬埔寨,那还算移民吗?这几只流浪狗实在太懂事了,它们不敢窜到大街上去,它们害怕撞上农民工简陋食堂里的菜刀和空锅,它们像美国小镇的黑户,时刻期待着怜悯,期待着有朝一日领上美国小镇的绿卡。够可怜的了!到了这里,就开始了胆战心惊的、痛苦不堪的流浪,流浪,流浪。流浪在岁月里的狗,风光不再,蓬头垢面,脏兮兮的。美国小镇里的住民,不少都是有狗的,而且是那种纯种的德国狗、日本狗,比流浪狗要高级、高贵许多,每一条好几万呢。
儿媳夏慧慧就养了几茬狗,一茬比一茬高贵。现在的这只狗毛色金黄,耳朵、鼻尖上有星星点点的黑,肚皮却全是雪白的,尾梢上有一抹雪青。狗名叫“夏威夷”,平日里,儿子、儿媳朝狗打招呼时,一般不叫“夏威夷”,直接称儿子。
“儿子哎——”
“汪汪。”
“我的儿子真正的贵族呢,绅士呢。”
“汪汪。”
“儿子,儿子快叫爸爸妈妈。”
“汪汪。”狗先朝夏慧慧,然后朝袁耀华,“汪汪。”
“夏威夷”摇头摆尾,真的像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位什么王子。
“夏威夷”一直生活在儿子儿媳的卧室里,由小珍伺候。“夏威夷”的生活非常奢侈,肉、菜、蛋都是搭配好的,食谱由夏慧慧亲自研究制定,然后又小珍具体落实。老袁暗自算过一笔账,“夏威夷”光一天的美食,折算成人民币,相当于老家尖山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十天的伙食,相当于农民工整整两天的工钱,相当于购买一百二十斤麦子,相当于……他骨子里对“夏威夷”就不喜欢,他喜欢尖山一带满山满洼疯跑的小黄狗、老黄狗,不值钱,但看着顺眼,踏实,不用人伺候。他喜欢被人抛弃的流浪狗,看着可怜,却历经了人间沧桑,懂事,规矩,不贪不占,对人无所求,而这个“夏威夷”,人人敬着,捧着,护着,像宗祠里的祖先似的。而袁家祖坟里的列祖列宗,又见过啥,吃过啥?
但是此刻,三只狗中并没有“夏威夷”。
“咱爸光收留流浪狗,把咱家的人丢尽了。”一次,老袁听见儿媳给儿子偷偷发牢骚。
老袁装作没有听见,在院子靠车库那个地方搭建了一个木头小屋,供流浪狗栖身。
“大,好端端的院子,你搭个小狗屋,有碍观瞻啊。”儿子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烦我?还是烦狗?我巴不得返回尖山呢。”
儿子无奈,就找人在地下室专门盖了一个体面的狗窝。这样,三只流浪狗就算有了美国小镇住民的名分。
其实,加起来四只狗了,但三只流浪狗和卧室里的“夏威夷”形同陌路,互无往来。老袁看清楚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狗和人真是一样的德性。俗话说:狗眼看人低。那么,人眼看狗又当怎样?有区别吗?
还真是一样的路数呢,比如乡下人和城里人吧,都是人,但是人和人却黑是黑,白是白,清楚着呢。老家尖山,家家户户的土院看着散散乱乱,但在每一位村民的记忆里,那可真像亲手编织的毛衣似的,一针一扣,贴胸贴背。谁家是北房,谁家是南房;谁家是挑檐房,谁家是平顶房;谁家是双扇门,谁家是单扇窗;谁家的猪圈是土坯砌的,谁家的狗窝是砖头垒的;谁家的母猪是谁家的公猪配的种,谁家的草驴发情蹭谁家的公马;谁家去年的玉米地今年改种胡麻,谁家的木桶多了一个箍儿……左邻右舍,谁也离不开谁。只要有谁家院子里绽出笑声,全村人跟着凑热闹:“哈,这不是胜娃家吗?瞅瞅去!”;只要谁家院子里挤出哭声,全村人的心里绷紧了弦:“哦,是翠梅家,劝劝去!”
可这县城就不同了,一栋楼,紧凑得像个鸟笼子,巴掌大的地儿就能窝成百上千号鸟人,别提小区里谁不认得谁,就是一个楼洞子里门对门,开门关门,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间没有多少往来,生生的,像没有烤熟的洋芋,吃着硌牙,还涨嗓子。迎面碰上,像防贼似的。大街上,城里人和乡下人更是一目了然。你看看那成群结队的农民工,皮肤黝黑,满身污垢,头戴安全帽,手里攥着馒头和大葱。在城里人看来,这样的群体像从泥淖里冒出来的爬鼠,太影响市容市貌了,像光洁的丝绸被面儿上绽了线,怎么看,都不是个事儿了。
到一号别墅来串门的,也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不像串门,像朝圣了。一进门就客气得不行,左一口“局长好”,右一声“领导好”。手里拎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在儿子这里,老袁慢慢知道了啥叫真正的茅台酒,啥叫正宗的钻石、玛瑙,啥叫劳力士手表、LV皮包……就连送来的苹果也是美国的,叫蛇果,至于什么榴莲、芒果、凤梨啥的,据说不是台湾的,就是泰国的。
碰上次数最多的要数甄宗发了,这个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的明星企业家每次到会客室来,好像都有谈不完的业务。后来老袁才知道,美国小镇、阳光小区以及县城里的很多房子,都是甄经理的大手笔。甄宗发也住在美国小镇,是三号别墅,算是邻居了。儿子常在家里提到甄宗发:甄宗发下过乡,当过兵,上过大学,在企业、乡镇挂过职,还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有着十分丰富的人生阅历,如今是市场经济社会,只有像甄宗发这种人,才能纵横天下,所向披靡,主宰世界……“知子莫如父”。从儿子对甄宗发的感慨中,袁峁田总能嗅到一份纠结于个人情感之外的东西,是艳羡,还是妒忌?是轻蔑,还是自卑,老袁一时说不清楚。每到此时,他就给儿子不薄不厚地回应一句乡下的俗语:“人比人,没活了;驴比驴,没驮了。”
有一次,村里有人来看老袁,带来了一袋最新的玉米面儿。
老袁就给儿子说:“这面儿新鲜着呢,你给邻居甄经理送半袋过去,甄经理每次见我,客气得很,好人呢。”
儿子当时就有些窘:“人家甄经理,大企业家……嗯,人家不缺这点面儿。”
“不是缺不缺的事儿,是咱一个心意。”
“好吧。”儿子说,“我这就送去。”
儿子拎着半袋玉米面儿出门了。后来有次老袁在院子里百步走,甄宗发老远就打招呼:“老袁好,您散步呢。”那口气,亲昵得不行,分明是尝到新玉米面儿的甜头了。
“好好好,出来走走。”老袁随口问,“新面儿,不错吧。”
“什么新面儿?”甄宗发怔住了,说,“噢……不错不错,尝了,还真是不错,绿色食品,绿色食品啊!”
“啥叫绿色食品?”
“怎么说呢?举个例子吧,就像您老家地里的农作物,如果不打农药什么的,应该都算绿色食品,不像咱城里市场上的,添加这个,添加那个,都不新鲜了。”
“那,以后我让儿子多给你送一些尝尝,老家那边全绿色食品呢。”
“不用不用,不能给您老人家添麻烦,那袋……哦,那袋辣椒面儿,没吃完呢。”
“辣椒面儿?”
“噢……是,唉,你看我这脑子。”
听出来了,儿子根本就没有把玉米面儿送过去,自己被儿子耍了,也被甄经理耍了。从那以后,村里人送来新鲜的胡麻油、核桃、花椒面儿、杏子啥的,老袁就通通给了小珍:“拿去,给你妈,卖了。”小珍爸妈在街头摆摊卖蔬菜,一大早进货,白天零售,晚上住窝棚。这小本生意不好做,像游击队似的,时时刻刻提防着城管队,撞上了,一脚踢翻摊子,一天的光阴就白跑了。小珍一开始坚决不同意:“邻里乡亲送您的东西,您咋能这样对待呢?”
“你是让这些好东西白白烂在咱这里吗?卖一点,算一点,钱给你爸妈,我一分也不要。”
小珍懂了。小珍这女娃真是个好娃,她经常会给老袁织一件毛衣、绣一双鞋垫啥的,穿着大方,还舒适。按理说,这样的毛衣、这样的鞋垫,享用者应该是小珍的心上人才是,可是,小珍愣就是找不到对象。儿媳每次出国,经常会给他买来皮鞋、衬衣啥的,好看是好看,总感觉像给土豆皮儿上涂胭脂,不是那么回事儿。老袁有时就想,假如没有小珍,没有这三只流浪狗,我这个乡巴佬在县城里,活得还有点人样儿吗?儿子儿媳上班后,偌大的别墅里马上就安静下来。老袁就对小珍说:“哈哈,就剩咱五口人了。”
“五口?”
“你、我、还有咱的三只狗。”
小珍就“嘻嘻嘻”地笑了:“照爷爷这么说,我和三只狗是啥关系?”
“亲姊妹。”
小珍突然就哭了:“我也这么想呢,几十万人的县城,一砖一瓦,都不像是咱的。”
老袁不敢再吭气。几天后,老袁终于憋不住了:“小珍,最近,又找了吗?”
“没有。”
“你都二十岁了。”
“不想找了。”
“为啥?”
问完了,后悔了。为这句愚蠢之极的追问,老袁软塌塌地躺了整整一天,他纯粹被自己的追问击倒了。如今乡下的土地早已养活不了人,有力气的全靠进城打工过日子了。像小珍这样的女娃,一没文化,二没手艺,每天像小鸟一样关在美国小镇这个钢筋水泥的笼子里,伺候他这样一个快要做棺材瓤子的破老头子。乡里回不去,城里又没根基,鲜活的青春像孤单的溪水一样整天整夜地、茫无目的地在一号别墅里流淌。要找对象,该找谁?有出息的城里小伙子当然看不上小珍,要嫁,就只能嫁给农民工,然后一起在城里漂泊。一年前,夏慧慧曾给小珍介绍了一个城里的下岗职工,那小子硬是把小珍玩了几天就甩了,弄得小珍好几天不言不语,生生的瘦了好几圈儿。话说回来,小珍除了文化和手艺,其他条件蛮不错的。用夏慧慧常夸小珍的话,那就是“如今的小珍,要形有形,要貌有貌,和纯粹的乡下女孩不一样,也和纯粹的城里女孩不一样,身形、神形里兼备了乡下和城里女孩子身上少有的魅力”。在美国小镇的几年里,小珍个头窜得很快,基本赶上夏慧慧了。那种西部乡下女孩脸上被紫外线烙出的“红二团”没有了,变得白嫩光亮,粗壮的腰身也变细了,柳条儿的意思。连走路也是挺着高高隆起的胸脯,步态有了几份弹力和轻盈,字正腔圆、音色纯正的普通话绝对不低于幼儿园阿姨的水平。夏慧慧说:“咱小珍出落成这样,是被我带出来了。”此话应该没假,曾经一段时期,夏慧慧在夜总会、酒吧、咖啡厅里聚会、消遣时,总会带小珍去。一开始小珍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夏慧慧穿过的旧衣服,后来夏慧慧时不时会给小珍量身定做一套两套。有时候出门前,还会领小珍去美容院、美发店走一遭。儿媳对小珍的这种态度,袁峁田是满意的,可是有次他问小珍:“和慧慧在一起,长见识了吧。”小珍却啜泣起来:“爷爷,您老人家难道不明白我在人家眼里是个啥吗?”老袁立即醒悟了。对了对了!小珍在夏慧慧眼里,是个啥呢?小珍是绿叶,夏慧慧是红花;小珍是丫鬟,夏慧慧是大观园里的贾母;小珍是抬轿的,夏慧慧是坐轿的。夏慧慧领小珍出门,肯定免不了大庭广众之下颐指气使的使唤、呵斥,这个混蛋儿媳,一定在小珍身上寻找自己贵族小姐的身价呢。外界把美国小镇叫富人区,或者叫贵族区。当贵族,当富人,可不得身边有个像模像样跑龙套的使女嘛。如今这代人啊!兜子里有钱才几天啊,就想当土豪了,当地主婆了,就不知谁生谁养了。“今后,不许你再带小珍出去了,我最近身体不适,需要小珍给我捶背。”终于有一次,他把小珍从夏慧慧那里拦了回来。晚上,小珍来袁峁田房间捶背,袁峁田说:“捶背是假,不想让你跟着慧慧受气是真。”小珍哽咽了:“爷爷,我小珍命薄,伺候您这样的好人一辈子,也知足了。”袁峁田叹口气:“唉,那不把你害了。”
小珍知道爷爷惦记着她的婚姻大事,有天劝他:“爷爷,您不要为我操心,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城里乡下都没有咱的日子。将来您不需要我了,我就去干‘三陪’,那也是人干的。”小珍分明说的是气话,不像对爷爷说,倒像给自己说,给自己的命。
一句话,让袁峁田的手握成了拳头,拳面上的骨节“叭叭”作响。这一拳头出去,一定是带了风声的,但袁峁田的拳头立即松开了,他紧紧地攥住了小珍的手:“我的好孙女……”
灾难面前,陪伴他袁峁田的是狗,不是人。如果是人,必然就是小珍了。袁峁田当然不希望是小珍,这是灾难,不是享福。
陪伴他的是他收留的流浪狗,当然不是“夏威夷”了。
7
儿子当然是好儿子,孝顺,能干,懂事,这一点,名声在外。儿子有次说:“大,当儿子的只有每天看到您才放心。您老人家能住在这里,就是给当儿子的最大的面子了。”老袁就说:“我懂,只有我死了,你就无牵无挂,整整齐齐了。活着,就是你们的拖累。”
儿子泪如泉涌:“大,你咋能这样说话哩。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福分,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心里能安然吗?”
“哈哈哈。”老袁本来也要哭的,却只好用爽朗的大笑结束这场对话。
自己到底给儿子带来了哪些不便,他心里有数。从儿子对他的称呼上,就能感受到儿子的不方便来,儿子有时候叫他大,有时候叫他爸。大,那是乡下人的叫法,城里人的叫法是爸。一开始他这个当老子的不习惯,后来他也就随行就市了。儿子是场面上的人,儿子的难处,他懂。可是,他越是懂了,就更加如坐针毡,他始终觉得自己骨子里带出来的种种土气,影响儿子的身份。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城里的住处对尖山一带的乡亲是保密的,早些时候,常有在城里打工的、倒菜的、拉人力车的乡亲找上门来,来来去去就是那些破事儿,不是摊子被城管队踢了,就是工商所罚款太重了;不是缺钱了少衣了,就是活路儿断了——这都是冲儿子来的。也有冲自己来的,都是尖山一带的乡亲,爬山涉水专门进城来求他。“袁爷,您老人家这一进城,咱过日子有点六神无主了。”事情呢?其实还是那些事情:要盖房了,您给看看日子;要埋人了,您给看看方向;要筑院了,您给看看风水;要打窖了,您给稳稳土地爷;要娶女人了,您给看看八字;要……逢上这些事情,袁峁田一般不会怠慢。“唉!都邻里乡亲的,好吧,咱走一趟!”儿子尽管有百般的不情愿,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儿子理解父亲这一点,一辈子就学了这一手,不为乡亲,再为谁呢?可是夏慧慧的表情就古怪了些,挂在眉毛和嘴角处的微笑,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真与道不明白的假。
后来悄悄搬到美国小镇,冲儿子来的事情明显少了些,可是,冲袁峁田来的事情反而慢慢多了。来的不是乡亲,是城里人,而且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一些领导干部、实业家的宗祠、前堂上也开始神龛举案、香火缭绕了。袁峁田其实非常反感这一点。“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人做事,善字当头,天地良心,凭心做事就可以了。动不动就拜庙送钱,跪祈上苍,好像神鬼也钻了钱眼儿似的,真是小人之心,妇人之见啊!有位副县长是儿子的好朋友,某天来访,见面就给他深鞠一躬,说是在副县这一级窝了整整五年,至今没有挪一挪。老袁一听就明白了,佯装不解,只是客气,不涉及正题。副县长走后,儿子一脸的无奈:“大,人家是我的上司……唉!”老袁火了:“自古以来,当官的还没有这么不顾廉耻的。”后来副县长又登门三次,有三顾茅庐的意思,每次前来,都要塞给老袁一个红包,不是一万就是五万,老袁当场谢绝。老袁这才渐渐明白,当今官场,也是江湖哩。碍于儿子的前程和情面,老袁只好从了。副县长立即亲自驾车,把老袁接到乡下祖坟。老袁打眼一瞧,随口吟来:“明年春上,东北方向。”果然,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市委对基层区县副县级以上领导班子调整时,这位副县长被调整到位于东北方向的邻县当了一把县长。消息传出去,就越传越神,后来有些县委书记、副市长也明明暗暗地找上门来,弄得老袁苦不堪言。有好事者就问老袁:“既然当官发财、富贵贫贱都是前生注定,那您老人家为啥不给自己的儿子也算一算呢?”
袁峁田苦笑一声:“你说到根子上去了。阴阳两界,道法严明。我如果为个人私事惊动圣灵,这就算以权谋私、丧失公信了,岂能在阴阳两界通行无阻?”
“那……您儿子将来官至何位呢?”
“我岂能晓得。”
“此话怎讲?”
“天机在上,成事在人。”
儿子是当年尖山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穷小子中状元,方圆十几里轰动了。后来就到城里当了干部,一步步的,便成了局长。儿媳夏慧慧是城里人,原来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团委书记,后来上面搞改制,也不知胆儿从哪来的,就和几个人把企业给接过来了,国企变民营,干得风风火火,钱就大把大把地来了,据说比儿子的收入高几十倍。三口之家的房子也是越住越大,刚结婚那阵一贫如洗,租房住,后来儿子单位分了个小户型,再后来自己又买了三室。住三室那年,儿子儿媳就开始时不时接老袁和老伴进城了。一般住个十天半月就返回尖山。最长的一次,是夏慧慧生孩子,老两口在城里呆了足足一个月。那是伺候月婆子呢。后来请了保姆,老两口立马脱身到了尖山。一到尖山,感觉解放了,天亮了,世界真大,农村,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哩。老伴去世后,儿子怕他在尖山孤单,每次接到美国小镇,就拽着他不让走。
要命的是,儿子儿媳像很多城里人一样,成天在外面忙得团团转,也不晓得在忙啥,每天回到一号别墅,夜幕也跟着来了。吊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一天过去了”、“这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老袁就不懂了,时间关你们屁事儿,怎么会跟时间玩命呢?还“熬到头”,这么好端端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放到以往,算神仙了吧,还叫熬?唉!不懂,真是不懂这茬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他有时候就想,假如当年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呢?那么,儿子必然和自己一样,是务庄稼的一把好手,娶的媳妇也必然不是夏慧慧这样的,应该是……对了,像小珍这样的。如果真是这样,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的日子才叫个美呢。唉!不对不对,那哪行呢?想远了,真是想远了啊。想是想远了,有时候恍然一梦,却是真的。有次梦见自己置身于儿子的婚礼上,场面和当年儿子新婚的场面一模一样,但新娘却变了人,不是夏慧慧,谁?小珍。一觉醒来,袁峁田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久久地盯着儿子,恍恍惚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记得刚搬进美国小镇的时候,老袁怯怯地问儿子。“你现在当局长了,住别墅,上面咋看这个问题,老百姓咋看这个问题?”
“哈哈哈哈……”儿子乐了,“爸,您这样想问题,就多虑啦。您想想,您的儿媳是干什么的。”
明白了,儿媳是私营企业的人,和国家干部不一样,把房产安置成天上的蟠桃园,也没人会嚼舌头。这世间,只要有钱,就是理由了,就是道理了,就是顺理成章了。老袁或多或少把心放了下来。“咱下苦人出身,钱的来路嘛,一定要干净。”老袁常用这样的唠叨敲打儿子。
人嘛,有钱了,有势了,有权了,总是会变的,好在儿子的一片孝心没有变。老袁家祖宗在尖山,这一层,儿子始终没有忘记。前些年尖山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盘山公路也变成了沥青的,家家户户的畜牧养殖也搞得红红火火,这其中就有儿子的功劳,儿子当上局长后,什么农业局啊扶贫办啊体改委啊乡镇企业局啊什么的,熟极了,几场酒局过后,能给尖山的建设倾斜的,就倾斜了,不能倾斜的,也倾斜了,尖山的发展就有些日新月异,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迈上了建设新农村的快车道。尖山的父老乡亲都记着儿子,记着这个大名鼎鼎的袁耀华。开口闭口,便是:“托了老袁的福啊!”
祖坟就是甄宗发经理的工程队帮助翻建的,祖坟是啥?那是先人们的家。阳间是活人的,阴间是死人的。活人在阳间生活好了,不能亏欠了先人。终归嘛,人死着的日子,要远比活着的日子长。人活着,只是草木一秋;人死了呢?只要在阳间没干坏事,一路上,处处有天堂。
袁家的祖坟在尖山以西的雀仔坡上,叫袁家坟。几十年了吧,不,也许上百年了,干打垒的土护墙被岁月消磨掉了至少一半儿。全村张王李赵十几个大姓,就老袁家的祖坟最为破败。一个钱字,愁死了。这些年闹市场经济,惊慌失措的青壮年劳动力不得不离开尖山,奔向天南海北的城市给城里人当农民工。活是累活儿苦活儿脏活儿,钱却比城里人拿得少,一个个像可怜巴巴的流浪狗,祈求城里人施舍呢。赶上春运那阵,大家才像候鸟一样返回故园。怀里揣的那点小钱,修祖坟那是第一位的,乡政府搞精神文明建设的领导对此大为不满,说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封建意识。人间当领导的,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远不如阴间的领导来得实在。古老的尖山,尽管日子苦些,但人气却旺了成百上千年,谁能想到进入新时代,人气就变衰呢?平日里,老的老,小的小,人心散了,不成样子了,快要成空壳了。农民工农民工,听着就不是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名分。农民工进城干活那是注定了的,农民工不可能在城里安身也是注定了的,城里的火葬场、殡仪馆容不得死亡农民工的骨灰。再不修祖坟,人气没了,鬼气也没了。死了,都没有个着落。
说穿了,祖坟,就为的咱种田人有个着落。
修祖坟时,甄宗发从城里带来了专业设计师。修坟用的材料都是上等的:花岗岩、鹅卵石、石碑、青砖……依坡砌墙,绕坟铺径,分行栽树。树是从城里苗圃买来的柏树、松树和青竹。曲径两边,配置了常年绿的冬青。修坟的那些日子,全村人几乎都参加了,有些在外打工的也匆匆赶来了。这是给老袁家修坟呢。修坟成了尖山多年来最大的事件,成为生产队集体劳动以来尖山人最隆重的一次聚会,成为尖山人最盛大的一次节日。后来,各家各户都开始修祖坟了,乡政府的领导最终哑了口,不好意思干涉了,清醒了,说啥呢?这年代,和谐社会是靠建设出来的吗?精神文明是靠建设出来的吗?农民没有了祖坟,没根了,那才乱套了呢。
在尖山的日子,除了大年初三送先人、清明节扫墓,老袁平时也要绕着坟地走一走,看一看。一辈子过来了,这里是他阳间的收尾,是他阴间的开始,有那么几次,在美国小镇,老袁的高血压综合症犯了,快不行了。所谓不行了,就是快要离开阳间了,隐隐约约能看到鬼门关呢。每一次,儿子都亲自护送他返回尖山,一路上司机开车,医院的专家陪同。算命不该绝吧,到尖山待一段日子,清醒一阵迷瞪一阵,身体又缓过劲儿来了。儿子就说:“谢天谢地,没事了,还是进城吧,每天见到您,有个照应。”只好又到了美国小镇,到了一号别墅。
做人,可以身不由己,做鬼,必须做个有根基的鬼。不能死在城里医院的,要闭眼,就在尖山,认祖归宗,叶落归根,这是阴阳界的基本规矩。这一点,活在阳间的人,都懂。活在阴间的鬼,也懂。阳间可以乱套,阴间的规矩是不能破的。死在家乡,进祖坟那是天经地义;死在异乡,那是孤鬼幽魂,强行送死人进村,那不叫送人,叫送阴魂,阴魂进村,那才真正叫一个老鼠害一锅汤,全村活着的人跟着倒血霉。阴间从来拒绝搞特殊化,这些年凡是在南方当农民工时被土方活埋、被黑社会打死的村里人,个个成了孤鬼幽魂,骨灰都没有资格进各自的祖坟,被亲属在村外的荒郊另启了新坟。新坟好歹让阴魂有了安身之所,却永远与先一步逝去的宗亲们天各一方,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农民工的命,谁让你离开土地,跑城里去呢?说穿了,道明了,这就是农民工的命。
“呜呜呜——”这是一只狗发出的声音,有些异样,像呜咽。
老袁辨清了,缠裹着他腿肚子的那只狗,脑袋歪向一边,嘴大张着,呼呼呼地喘气。一块背负着巨大压力的棱角分明的混凝土,正在慢慢的、慢慢的把一个尖锐的棱角朝这只狗倾斜,不,已经不是倾斜了,是挤压,是进入。棱角像利器一样扎进了狗的腰部。狗完全有机会躲开的,但狗没有躲,狗在默默承受。狗的躯体一定破裂了,流血了,和自己的血融为一体。
老袁泪流满面,他想撑起身子把狗揽过来,轻轻抱在怀里。他知道这点妄想不可能实现。他只好又发话了:“小家伙,你能挣出来的,挣出来,赶紧离开吧!”
狗挣扎着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身子一动也不动。狗在坚持,像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岗位上有它的职责。
终于,老袁感觉腿肚子那里松动了。狗不是在躲,是生命的力量疲沓了,松软了。冷气像刀子一样钻了老袁的伤口,凌迟了那只狗带给它的温暖。
那只狗脑袋一歪,耷拉到了瓦砾上。咽了气。
“汪汪汪——”
“汪汪汪——”
另外两只狗几乎同时发出了凄厉的哀鸣。老袁懂得,这是两只狗为同伴的死亡敲响的丧钟。他们都是人间的弃儿,他们又都是人间的幸运者,他们相依为命三年多了。他们一定比人还要懂得地震与生命之间的关系。有个常识,老袁是知道的,面对自然界突如其来的灾难,比如地震,有些动物往往比人更有预知性,它们会提早做出各种反应,十分顺利地与灾难擦肩而过。面对这次地震,它们做出的选择,完全出乎老袁的意料。在死亡和袁峁田之间,狗们选择了袁峁田。
“爷爷——爷爷——”
是小珍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残垣断壁,小珍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而且断断续续,显然被外边的风搅合了。对,想起来了。地震前,小珍应该是在一楼厨房的。好!只要有声音,说明小珍准是跑出去了。他想应和一声,可是此刻,一大块混凝土慢慢压到了他的胸脯上,他连半句话都送不出去。“小珍啊小珍,你个坏蛋蛋,还不快跑!余震来了,你就麻烦了。”本来是给小珍的嘱咐,可分明说给自己听了。嘴不能说,心说了。
两只狗,只哀鸣了几声,又立即恢复了安静。它俩一如既往地盯着他,不,是时刻在观察着他,纹丝不动。
老袁突然想起来了,上次在望乡台,他好像是看到过“夏威夷”的,被另一个陌生人抱着,尽管当时难断真假,但现在可以肯定了。也许,地震后,“夏威夷”从废墟里窜到街上,被人收容了;也许,是被人从废墟里抢救了出去。像“夏威夷”这样的名贵狗,据说市场上的身价比一般的金项链、钻戒还要昂贵,已经冒到七八万了。如今的人,满眼都是钱,认的也是钱,逮着“夏威夷”,可不得发一笔大财嘛。袁峁田听到过一个说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是三十年多前唐山大地震那阵,稀里哗啦死了二十多万人,许多活着的人都在救灾抢险呢,可是有些人却借机大捞特捞,捋死者腕子上的手表、拽死者脖子上的项链、翻死者身上的兜子。有些家伙一夜之间光手表就捋来了几百只。逮住的,统统给毙了。如今这可是市场经济啊!血光之中的“夏威夷”,一旦在废墟上现身,还不得……
有一点是肯定的,四条狗本来都是幸存者,只是,幸存者“夏威夷”,它大大方方地逃离了废墟。这狗日的狗,不!这简直不是狗日的“夏威夷”,这狗东西把他这个主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儿,甚至,压根儿就没当个人。
8
一股股灰乎乎的阴风,从远处轻轻摸过来。是的,不是飘过来,是摸过来的。凭经验,袁峁田知道撞上了过路的老鬼。黄泉路上,除了像黑白无常以及赋予引领阴魂、新鬼职责的鬼卒们,老鬼们是不能轻易现身的。即便化作阴风,也得提防被值班巡道的鬼卒撞着。老袁清醒这一点,老鬼们擅闯黄泉路,必然干扰新鬼上路,客观上扰乱了阴间的社会治安,至少要被判罚到地狱干几年苦力。凭着一双阴阳眼,老袁发现老鬼好像还不止一个,近了,更近了……
“袁阴阳,我们听说你到阴间来过几次,特赶来看你。”
“峁田,如果再无人来救你,你的血就流干了啊!阴间的鬼都有名分的,吊死鬼、饿死鬼、病死鬼、淹死鬼、摔死鬼,多了去了,唯独没听说流干了血的死鬼啊!”
“老袁,你们袁家坟里的先人们,这些天一个个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哩,为了你,他们集体到阎王爷那里求了好几趟了。”
“你们老袁家祖上的鬼不敢来找你,怕家鬼多了,阴气重,消解了你身上残留的阳气,你就回不到阳间了。”
“……”
这样说话的,是当年尖山村的董谷生他们。呼啦啦好几位,有拄着拐棍的,有坐着轮椅的,有的脑袋上疤痕十分明显。
“天哪!怎么会是你们呢?”老袁悲喜交加,“尽管各位是一股股阴风,但也不该为我冒这个险,重返黄泉路啊!”
有个可悲的例子袁峁田至今记得,是他从阴间听说的,很久以前村里死去的梁东贵老人——应该是明代嘉靖年间的老先人了吧,不用算,至少也得四百五十多年了。三四年前,老人听说上路的阴魂里,有他阳间的第十九代孙女——只有一岁半的孙女是喝了人间的毒奶粉一命呜呼的。老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不顾戒律,跨越几道岗哨,跑到黄泉路上去见这位未曾谋面的小不点儿。老鬼情急了,往往犯的是幼稚病,他忘记了自己必须得化作一股阴风,忘记了自己浑身上下嘉靖年间的打扮,忘记了申请办理四百五十多年的穿越手续,就那么披头散发地直接冲了上去。当时,黄泉路上所有的阴魂正在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在黑白无常的引领下前往奈何桥。梁东贵突然横空出世,把所有的阴魂都吓着了,其中就有他的孙女。阴魂们车转身往回跑——“黄泉路上莫回头”——当时的人间现场,死者们的反应各种各样,有炸尸的,有入殓时棺材突然开裂的,有焚尸炉突然发生爆炸的……下葬孙女的那天,人们突然发现孩子脸上挂着泪滴,分明是刚刚流出来的。孩子的母亲当场就疯了,胡言乱语:“别埋了,别埋了,我娃活着哩。”其实,孩子咽气已经两天了。阴律司对梁东贵的处罚是严肃的,经报阎王批准,把梁东贵老人押送到一千多年前的宋代,远离故乡三千里,与宋代的民工们一起,罚修五年运河。
老鬼们显然是冲他老袁来的,老袁紧紧地握住了董谷生的手:“你们几位老先人,我……”
“顾不上那么多了,你这情况,我们于心不忍啊!”
说起来,董谷生他们离开阳间四十多年了吧。那是一次令全村人伤心的死亡,一下就死了十几个。联产承包了,土地到户了。那几年兴修梯田,老董家一家和几个帮工正在斜坡地大修特修呢,谁也没料到比房檐还要高的斜坡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瞬间就被吞没。
人死了,村里人死了,自己的同类死了,这是天大的事情。村长在第一时间打开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全村的父老乡亲们——快去救人喽——”。老袁闻声,撂了碗筷,朝老婆、儿子、女儿一挥手:“快,一律给我上!”然后冲出大门。灾难,就像无声的命令似的,和老董家沾亲带故的来了,平日要好的来了,毫不相干的来了,素无往来的来了……统统来了。全村哭声震天,真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子没过了。尖山人像是疯了,魔了,神经了,老老少少全部上阵。这是就救人呢,救命呢。人人挥汗如雨,人人玩命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没有人动员,没有人求情,没有人号召,一切都是自发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救老董家,就是救自己的父老乡亲,救自己的兄弟姐们,就是救自己。人心,还不止在村里,四乡八邻的村民也闻讯赶来了,几里、十几里的,翻山越岭,扛着头、铁锨。秋收呢,大忙呢,他们完全可以不来,完全可以装一装蒜,但是,也来了。
一个村干部赶紧往山下疯跑,他要赶到乡政府汇报,同时请求城里派救护车来……
那是怎样火烧眉毛的半天啊,半天比半年还要长。老董家的人和帮工都掏出来了,血肉模糊,大都咽了气,只剩一个能出气的,是个帮工。袁峁田二话没说,就背了这个帮工往山外跑。到了山下,老远看到城里来的救护车在山下的公路边停着呢。三个穿白大褂的小白脸,拼命往山上爬,个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袁峁田大口扬气,眼冒金星,刚把帮工交给医生,差点栽倒在地。
“快!”一个白大褂给司机嘱咐,“火速把这位受伤的农民同志送进医院,我们几位跟这位同志进村,继续擦看伤亡情况。”回头对老袁:“同志,您坚持一下,带我们去村里,救人要紧。”
“没啥没啥,我能坚持。”返回村子的路上,乡政府的领导和干部也匆匆赶来了,一进入事故现场,二话没说,就投入到了抢救队伍中,人人一身土。尽管挖出来的人都咽了气,都当活人施救。乡政府的干部们吃着公家饭,穿着公家衣,关键时候还是挺像回事儿的,真是想着老百姓了。袁峁田永远记着那些医生和护士们的恩情。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路,那些城里来的白大褂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到董谷生等人横七竖八的遗体,有个女医生还流下了热泪,啜泣着说:“农民大哥,我们,来晚了。”袁峁田当场劝慰他们:“不能怪你们,这些乡亲,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闭眼了。”
说起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为啥就不一样了呢?老袁突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次爆炸了,是美国小镇旁边的一个液化气站爆炸,现场很惨,死了十几号人。县、街领导反应倒是挺神速的,第一时间就赶到现场来,随行的报社、电视台记者也呼啦啦来了一大帮,这帮人比救援人原还要多,光车辆就停了好几排。面对死亡和流血,县长非常认真地站在那里,皮鞋锃亮,发型不乱,站出了十分重视的样子,有关部门领导依次半环型围绕在县长左右,正面像扇面似的敞开,像一个大蛋糕切开了一角。正面的正面,几十位记者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烁,镜头对准的不是灾难现场而是领导们。拍完了,摄完了,事先安排好的居委会主任在街道干部的陪同下,紧紧地握住了县长的手,这一握,泪就下来了,然后背诵了几句感谢党和政府的话。第二天,爆炸事件就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的主角儿掉了个个儿,成了领导。套路活儿,老百姓都习惯了。
还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吧,儿子陪他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查体,他亲眼看到有个遍体鳞伤的农民工被送进医院,医生们却爱理不理的,但是,隔壁的干部病房,白大褂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像伺候着一只只昂贵的大熊猫。干部是人,农民工是人,但在医生这里,干部和农民工却是不一样了。当天,一件轰动全市的重大杀人案件就在这个医院发生了。那位搁置在楼道里的农民工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把刀来,冲进干部病房,把一个正在专心致志陪老干部聊天的医生给杀了。晚报报道了这个不幸的杀人事件:那位正在读博的骨干医生,倒在了他为之奉献的岗位上,凶手自杀未遂……报纸上说,这位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医生从小就有远大理想,立志要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中学时期就爱助人为乐,大学阶段年年都拿奖学金。在家里,他是父母的骄傲;在学校,他是老师的自豪;在医院,他是重点培养的苗子。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倒在暴徒的刀下。老袁通过电视见识过这位暴徒的模样,无论眉眼、身段,还是表情,咋看都不像凶神恶煞的土匪,他分明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民工,但他的的确确杀人了。杀了人,不是暴徒是什么呢?如果不杀人,他不是农民工又是什么呢?不想了不想了,这些事情都不能多想,想多了,就没处再想,白白的伤脑筋。
老袁印象最深的是,当年,那个只剩下喘气的帮工最终也没有救活,村民们赶着驴车进城,把尸体从医院拉进了山。阴气一路而来,能进山,却进不了村,只好被埋在了荒郊。
“唉,当时,还不如不喘气呢。”话,是这么说;人,是这么死;鬼,是这么安当。
没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大家又在阴间见了面。
“你们几位老先人,在阴间,一切都好吧?”
“还好,挺好的!大家都安居乐业,你不要牵挂。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赶紧设法回到人间去。”
“可是……”怎么说呢?老袁苦笑一声,“让老先人们牵挂了。”
老远有鬼影过来,显然是黑白无常过来了。老鬼们赶紧向袁峁田告别:“你珍重,我们走了。”
休想躲过黑白无常的眼睛,黑无常扫了一眼老鬼们惊慌失措逃遁的背影,又看了看老袁,轻轻叹了口气:“你的这些老乡,真是明知故犯啊!估计处罚绝对不会轻。”
“是我连累了他们。”
“老袁,你知道吗?你在废墟里,已经是第二天了。两天里,你滴水未进,失血已经很多,再这样下去……”
“无常老弟,再求你一次,让我去望乡台,再看看人间,我死而无憾了。”
“事已至此……好吧,不过,你一定要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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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住。再次站在望乡台上,袁峁田明白了黑白无常嘱咐他的深意。
视野里的县城,与上次目击发生了很大变化。人间的各路救援人马逐渐打开了交通要道,正在进行紧张的救援。救灾就是救命,哪里的死亡、流血、伤残最严重,他们就出现在那里。也就是说,本来就杯水车薪的救援队伍,尚未出现在美国小镇。
更多的阴气正从一号别墅废墟的缝隙里朝外弥散。袁峁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这次,他看到了遍体鳞伤的自己,也看到了蜷缩一团的小珍。小珍被坍塌的砖石完全封住了,一声不吭,气若游丝。小珍距离他大概有三四米远的样子,却像是重山阻隔。三只狗紧紧地拥着老袁的身体。相互挤压的断壁和钢筋,让这个废墟里的空间越来越小。老袁辨清了另一种血,是狗血。三只狗,原来早已死了。人死变人鬼,狗死变狗魂儿。他这才注意到,三只狗魂儿,正在黄泉路上狂奔。
三只可怜的死狗,不!狗魂儿,分明是在找他。
哦哦哦哦,终于看到儿子了。没错,是儿子,还有更多的人开始聚集到了一号别墅的废墟周围,有军人,有医生,有护士,还有小珍的母亲。袁峁田使劲儿揉揉昏花的老眼,他看见儿子发疯似的在搬一块沉重的预制板。预制板太重,儿子没有搬动,又用双手刨碎石破砖。儿子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眼泪像喷泉似的往外涌。西装和皮鞋沾满了灰尘,撕开的领带像秋日里的玉米秧子一样耷拉在胸前,双手在流血。救援人员和儿子一样在忙乎。老袁看到,包括儿子在内的所有救援人员,距离他流血的身体足有两丈远,距离小珍的身体至少也有一丈。他们无法判断老袁的具体位置,他们正在合力绞断一段段钢筋,刨开一堆堆沙土,搬走一块块预制板、大理石、钢板……他们像在探寻一坐几千年的古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抽调一砖一石,就有可能断然坍塌,让价值连城的国宝毁于一旦。
“大——大——我的好大大——”。儿子的哭喊,撕心裂肺。
“小珍,我的好娃……”小珍的母亲其实已经软了,像过了水的棉花,软软的,瘫成了一堆儿。
老袁保持着高度的克制和冷静,他何尝不想呼唤自己的儿子,何尝不想回应儿子的呼喊。阴阳两界的呼唤互不搭界,形同无有。此刻,他只能看到人间,人间看不到他。过忘川河的阴魂扶老携幼,够可怜的了,他如果失控呼唤自己的儿子,必然惊散奈何桥上的阴魂。假如有受惊的阴魂失足掉进忘川河,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大——大——我的好大大——小珍——小珍——”。
儿子继续着他的哭喊和拼命的施救。儿子喊出的称呼是大,而不是爸,完全是乡下人的叫法儿。儿子真是失控了,忘记自己是局长了,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袁峁田还看到了儿媳夏慧慧。夏慧慧并不在美国小镇这边,在她娘家那边。娘家所在的那片楼房也倒塌了,阴气盖天。抢险人员正在紧张施救。夏慧慧被一个闺蜜搀扶着,早就哭成了泪人儿。一只狗从废墟里一窜而过。“儿子——”夏慧慧失声了。
夏慧慧呆呆地望着那只狗的背影。那不是“夏威夷”。是了是了,夏慧慧不仅在牵挂废墟里的爹妈,还在牵挂着她的儿子——“夏威夷”。
“走吧。”老袁主动提出要下望乡台,“我看够了,别占地方,赶紧让其他阴魂上来看看。”
“爷爷——爷……爷爷……”
袁峁田再次听到了小珍的声音。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听到小珍的声音。他不敢答应,也不能不答应,但他最终还是没敢答应。这至少意味着,小珍她……
“唉!这个孩子,本来可以跑出去的。她当时只是被一楼厨房的一根横梁压着了,她本来都挣脱了的,可是,又钻进悬浮的水泥板下面找你,余震之后,又被砸在下面了……弄不好,唉,你可能已经感受到了,她身上,阴气越来越旺了,不是好兆头。”
袁峁田感觉浑身都在发抖,黑白无常搀住了他。
“小珍……”老袁的泪眼,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小珍,小珍的阴魂正从黄泉路上飘来。老袁说,“爷爷在这里。”
“爷爷。”小珍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
“黄泉路上莫久留”。这是大忌。黑无常提醒小珍:“丫头,三言两语,快点!你现在身上尚存阳气,要回就赶紧回,不回就赶紧去喝孟婆汤,否则,你就掉进忘川河里去了。”
时间紧迫,袁峁田紧紧拥着小珍,轻轻替小珍擦拭脸上的血迹,“小珍,你……唉,你不该救我啊。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好长哩。”
“爷爷,还说这些干啥。我只想告诉你,平日里,我在家给客人端茶送水时,发现很多人给袁叔叔送钱哩。甄经理最大方了,一次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你晓得吗?社会上,骂袁叔叔的人多了,是大贪官哩,根本不像您老人家的儿子。”
“哈哈哈哈。”老袁大笑起来,“小珍,如今,这些话,我全信。”其实袁峁田站在望乡台上的时候,已经看出端倪来了,甄宗发自己家的别墅稳如磐石,甚至连裂缝都看不到。甄宗发是以怎样的心思给袁家盖这幢别墅的,心里一定有一本账。除了甄宗发,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笔账。唯一能算清这笔账的,是地震。哪些建筑是货真价实的,哪些建筑是做了手脚的,摇一摇,晃一晃,即可见分晓。现在看来,甄宗发这个笑面虎最懂得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他送给儿子钱的时候,其实已经伸手拔毛了。
抱在怀里的小珍,身子突然轻盈起来,像拥在怀里的云彩。袁峁田意识到情况不妙,心不由一沉。“小珍,小珍。”
小珍却并不答应,莞尔一笑,从他怀里飘了出去。临走,朝袁峁田挥挥手,就飘进了前往奈何桥的队列。
“这娃,咽气了。”黑无常说。拍了拍袁峁田的肩膀,“老哥,这次,你得认了。甄宗发平时对您老人家毕恭毕敬,对您儿子袁耀华更是俯首称臣,可是给你们盖的一号别墅……唉!这背后的故事,还用得着我往下编吗?”
“哈哈哈哈。”袁峁田再次报以大笑。
袁峁田的笑声惊动了旁边的草丛,“哗啦啦”地窜出三只狗魂儿来,朝袁峁田摇头摆尾。“汪汪汪”。一个个都有些兴奋,围着袁峁田转圈儿。
“无常老弟,这就是我给你提到的那三只狗。”袁峁田摸摸这只,看看那只,“其实,还能说啥呢,到人间,我真正像地狱里的一个孤鬼,这下到了阴间,我真的不孤独了。”
“你可别说这么早,你还没完全断气哩。”
尾声
这是人间,这是人间疾驰的一溜儿车队,前面打头的是一辆警车,排第二的是一辆救护车,后面大约有七八辆、也许九十辆的样子,这长龙一样的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县城,出现在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上,容易让人想到各级领导的亲切视察,容易想到有关部门和单位,容易想到媒体头条位置那些司空见惯的字眼儿:高度负责、齐抓共管、雷厉风行、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其实都不是,只与一位老人有关。
救护车里的老人只露出缠着绷带的脑袋。颈部以下盖着毛毯,毛毯下面的胸部、腿部也被层层叠叠的纱布缠裹。老人双目紧闭,两位医生和护士像尽孝一样守护在两边。老人的左右胳膊上都打着吊针,一边输血,一边输液。为了保暖,插着针头的胳膊被轻轻掖进毛毯里。血是袁耀华的血。袁耀华轻轻拥着老人,表情凝滞,像浇筑已久的纪念碑,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动和光彩。此刻他全然不像一位领导干部,他就是老人的孩子了。老人——袁峁田。
是袁耀华亲自在医疗队递上来的危重伤员报告单上签的字。这就意味着现代医学已经对袁峁田的伤情失去作用,不得不进入临终关怀阶段。袁峁田从废墟里被挖出来的时候,始终处于高度昏迷状态,自始至终就没说一句话,失血过多的身体,像一片干瘪的粗布,浮泛着白中带灰的清冷色。非常时期,血站血源告罄。袁耀华立即表态:“我和父亲血型一致,抽我的。”
医生说:“给令尊输血可以,可是只能维持……”
“哪怕争取到一秒钟,我也要护送我爸回到故乡。”袁耀华急了,“我懂我爸爸,绝对不能在城里为我爸送终,他要进祖坟的。”
袁峁田最终也没有能进祖坟。车队快要进山时,袁峁田早已气绝身亡。谁也没有注意到,插在袁峁田身上的针头悄然脱离了袁峁田的脉管,药液和血浆在毯子下放任自流——是袁峁田自己拔掉了针头。怎能想到呢?一位昏迷不醒的、危在旦夕的、濒临死亡的老人,居然用奇迹般的意志、决心和力量,用毅然决然拔掉针头的方式,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老人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但袁耀华说:“爸,我明白了。”他知道,这是父亲拒绝进入祖坟的姿态。姿态,就是遗愿,就是对他这个晚辈的指令。
车队只好停了下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县城很远,距离故乡也不近。狂风乍起,荒野空旷。长长的车队像遗弃在乡野的一溜儿废墟,悄无声息。
隆起的孤坟,就在县城与故乡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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