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 平
五里坡旧事
◆◇ 梁 平
稻草、麦秸、青㭎木的片段,
在墙角和灶房谋篇布局,
编辑成一捆捆乡愁。
火苗窜动,微弱如鼻息,
散发、弥漫,一种特殊的体味,
让人蠢蠢欲动。
柴火没有姓氏,
一只粗糙的手捡拾起的凌乱,
归顺为家室的成员。
各种混合的香点燃以后,
谷穗、麦粒、灌木与丛林,
扑面而来,激活了人间烟火。
泥土被季节翻弄,
受孕一万次,临盆一万次,
柴火在每一次支离破碎里,
燃烧自己,把自己身体的味道,
塞满村庄的每一个沟壑,
每一条小溪。
年迈的皱纹熟悉这个味道,
书包里烧烤的红薯熟悉这个味道,
黄角树下的那只残喘的狗,
熟悉这个味道。
我在远方,只要勾起这个味蕾,
就翻乱一夜的睡眠。
晒坝高高在上,
老屋探不出佝偻的腰身,
屋顶的茅草已经板结,
梳理不出年份,
几只麻雀看了一眼,
也没有片刻逗留。
队上的风车、犁铧,
各种呲牙咧嘴的农具,
都是生前好友。我为它们,
朗诵过拜伦,以及躁动的青春。
煤油灯夜夜扭曲,
那是我急促的喘息。
每一寸光阴都不能生还,
从日头的升高到日落,
每天都是新的面孔。
我所有的七情六欲,
喝过的酒,做过的梦,想过的长发,
至今刻骨。
老屋已经不在了,
省略了斑驳的过往。
唯有底片闭上眼睛就可以显影,
黑与白,不能弄虚作假,
不能涂改,
是我唯一没有装扮的真相。
漂亮的麻花鸡,
麻花的鸡毛,好看。
麻花鸡比别的鸡高调,
生了蛋,脖子伸向天空,
唱得山响。队长婆欢喜的脸上,
笑成硕大的麻花。
收工路上,我顺了一手,
掐断了它的歌唱。
绿色军用挎包里的扑腾,
比我心在胸腔里的扑腾,
显得过于短暂。
回到茅屋三下两下,
焖了满满一锅。
麻花的毛和一盆肮脏的血水,
进了屋后的粪池。
那晚的夜,差点被我撑破。
扛着日头出门,
假装镇静。
从来没有打过嗝的日子,
在人堆里打了嗝,
赶紧捂住。香比刀子锋利,
可以要命。
队长婆和麻花鸡一样高调,
叉着腰破口大骂。
麻花的毛熟悉她的声音,
漂浮了上来,
还是那么好看,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队长婆的骂声,戛然而止,
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她给身边唠叨的人说:
这事过了,娃也不容易,
就是想打牙祭。
巨大的铁锅,半袋面粉和水,
熬得半熟以后,
粘性很强,喷香。
刷在人的后背、前胸,
这个人就是坏蛋。
刷在面无表情的土墙上,
白纸黑字就有了阶级、专政,
泾渭比季节分明。
上好的面粉,
就像好钢用在刀刃上,
经得起风吹雨打。
就像我的一手好字也是好钢,
派上写标语的用场,
顺带,熬制糨糊。
惦记了好久的“顺带”,
按捺不住窃喜。
每次熬好偷舀两大碗,
锅里添加些水遮人耳目,
夜深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牛棚关押的那双眼睛,
比月亮还亮。
民兵连长在指挥部发飙,
新刷的标语为什么脱落,一巴掌拍桌,
抖落满屋的灰尘。
那人隔着板棚说话了:
“气候不好糨糊容易醒,
多加点面粉才牢靠。”
那是正在受审查的学校校长,
让我躲过一劫。
返城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糨糊也灭绝在岁月里了。
不知道那一年,
他是否从那些糨糊里,
走了出来。
那么好看的桃花,
名声不好。
桃花的身世已经被改写,
从花蕊到落英,满枝桠的搔首弄姿。
桃花跟泥土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朴素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农民没有关系了。
桃花跟结果没有关系了。
桃花季节里四处飘散的轻佻,
跟民国青楼前的卖笑一样,
雏的、熟的、胭脂与粉黛,
应有尽有。
被糟践、蹂躏的泥土,
丧失了生育能力,
劫后的农事,遍体鳞伤。
一条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确信有这样的路。
五里坡乱石拼接的五里羊肠,
是我的广阔天地。
萤火虫的裸舞,
老鼠嫁女的排场,
黑灯瞎火里过剩的青春,
遭遇俄国老头涅克拉索夫,
邂逅高加索山上通红的鼻子,
孜孜不倦的梦遗。
这条路我走了五年,
十八岁走到二十三岁,
曾经的抒情与惊悚,
以后的鲜花和掌声,
全部打包,都在这条路上,
根深蒂固。
人生从清瘦到丰满,
节外可以生枝。
脚下的路不能含混,
荆棘、诱惑,以及绊脚的石头,
在我墓志铭里,片甲不留。
而五里坡,
即使一堆浮土,一棵草,
一条冰凉的菜花蛇与我共枕,
也依依不舍地匍匐在
我已经开始建筑的,那个
没有祭文的坟头。
(原载《诗刊》2016年2月号上半月刊 责任编辑 聂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