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放代表作选

2016-11-26 15:13:15刘小放
中国诗歌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地

刘小放代表作选

高粱叶哗啦啦

七月绿色的浪涛

拍击着我的古老的村庄

白云的橡皮艇游荡着

一只苍鹰从坟头上跃起

牵出大平原幽沉的秋声

高粱叶哗啦啦

蚂蚱在阳光里练翅

纺织娘饮下草尖一滴晶露

天辽阔而深邃

一群老雀子召开飞行会议

──这群无拘无束的流浪汉

古老的乡路叠印着车轮马蹄

血阳染透万穗红缨

染透一队俊美的红灯照

曙色里北方的大野深处

隐隐传来梁红玉的击鼓之声

火烧云挂起辉煌的旌表

风吹动大平原的方阵

吹动旷野饱满的谷妞子草

地平线上匍匐着古铜色的庄稼人

呵那是我含辛茹苦的父亲母亲

高粱叶哗啦啦

庄稼院里的女王

她从田野里归来

身上染着草叶的清香

纯净的露水打湿了衣角

脸上闪着宝石似的汗光

给小猫,逮回一串蚂蚱

高高地插在草帽上

给小妮,掐来两朵野花

美美地别在两鬓旁

啊!我质朴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回到家,放下耙子抓扫帚

鸡围她转,鹅绕她唱

大灰兔向她行着注目礼

猪圈里,一群小崽前呼后嚷

她行使着神圣的权力

乐滋滋地来回奔忙

提着沉甸甸的食桶

挥起铁勺当指挥棒

啊!我能干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她围着古老的锅台

天天谱出深情的乐章

灶膛里点着红荆野蒿

蒸得棒子面饼子喷着清香

每天,为父亲烤好旱烟叶

每顿,给母亲送上热饭汤

夜晚,她把月光搓成思念的带子

遥遥地、遥遥地投到我的前窗

啊!我贤惠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哦,老祖父

你还圪蹴在场院那块碌碡上吗

那掺着菁麻叶的蛤蟆烟点着了吗

即使你长眠在九泉之下

黄泥路上,还回荡着你的吆喝声

你攥出指印的那根杉木锄杠

至今还握在儿孙们的茧手之中

你闯关外,走西口的经历呢

结成故事,挂在老槐树的绿荫里

你曾以农民的伟大

倾囊相助逃荒的灾民

你也以农民的狭小

与族人争夺一条二寸宽的地埂

你把全部的血汗留给了土地

又把质朴的倔犟留给了儿孙

呵!老祖父,你青铜的烟锅一闪一闪

像一粒亲近而遥远的星辰

荆条树

在渤海滩的碱土里

扎下的根都拧成苦炼的疙瘩

却抽出紫铜的鞭杆似的枝条

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粉郁郁的花

只要是没有遭到砍伐

几年的光景就是一棵倔犟的树

树枝间挂着碗大的马蜂窝

树根下有老田鼠掘出的新家

叶如松针干似龙蛇

面对苍天无牵无挂

盛夏只为农家遮一方绿荫

隆冬挺起一副桀骜不驯的骨架

像一尊大地的守护神

所有的树林里都找不见它

其实它永远属于蒿草的家族

是渤海滩上的独行侠

伫立在浩茫的旷野里

它总是无情地遭到雷劈电打

当那血色的光焰腾空燃烧的时候

就爆出噼噼啪啪铁的火花

端大碗

那是一副铁钳子似的粗手

不知在太阳地里经过多少次淬砺

手指节都磨成榆木疙瘩

两手空空

却缀满金黄的老茧的铜钱

这样的手

才能端起那大碗

那是一碗红薯热粥

那是一碗泥鳅梭鱼

那是一碗井拔凉水

那是一碗高粱烧酒

一碗粥喝响了一片山水

一碗鱼嚼腥了整个村庄

一碗凉水可以浇出一口字正腔圆的河北梆子

一碗酒下肚那乡间小路也变成古道热肠

那是一只海碗

碗口如同一轮圆月

碗边儿涂着海蓝色纹路和粗壮的花草

托在手上只须轻轻一弹

就发出一种沉实宽宏的音量

我的先祖就用这大碗宴请八方亲朋

与邻村的一场官司打了九九八十一年

我也曾光着脊梁端起那大碗

在月下一憋气喝下六碗菜汤

——那是个天灾人祸饥饿难熬的年头

在那敦厚的北方的土炕上摆着这大碗

在那娶媳妇的婚宴上摆着这大碗

在那老人们死后的灵棚前摆着这大碗

在村庄的屋基与荒野的墓穴里都深深埋着这大碗

葱茏的田野

地头上有一只水罐

上面放着一个

大碗

赶大车

一辆马车悠悠地从天边驶来

那是一艘远行负重的船

犁开一簇簇浪花的灌木丛

惊炸起一群轻盈的银鸟

飞沫般溅进低矮的云层

留下两道深深的刻骨的车辙

穿透虚无

穿透苍茫的地平线

那是铭心的颠簸和摇荡

那是由远而近的震颤

那是岫云的影子

那是春雷的花朵

车轮辚辚

马踏乱铃

只有这叩拜泥土的声音

才使乡村和大野惊奋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那是我的童谣呢

还是我骨骼的拔节声声

五月有一车麦黄的温馨

八月有一车高粱的火红

车碾轧着路

路拥载着车

追逐生死轮回的平凡人生

谁都记得那个复苏的春夜

老祖父背着粪筐出了村

他尾随一辆急驶的马车

追撵着车上男女的说笑声

黎明车马突然不见了

消失在一片古老的墓茔

哦莫非是那位死去多年的车把式

又轰着大车在乡路上夜行

我深信那是一辆超越尘世的车子

跨过坎坷和荆棘地狱和天空

只有深厚的泥土的家园

才依恋那些劳苦一世的魂灵呵

从此每逢到了清明时节

人们都在夜里静静地倾听倾听

乡路上有一挂大车匆匆而过

上面坐着我的骨肉亲人

睡大炕

在生长荆条和海椹棵的地方

有我灵魂萦绕的一铺大炕

我的梦总是在那里扎根

那是孕育我生命的一块神土圣壤

呵这是我落草降生的大土炕

炕上铺着麦秸沙土

还有粗鲁的喘息和厚厚的阳光

我的浆胞水渗过炕席浇透了土坯

我的啼哭

撕破了糊着粉莲纸的木棂子窗

赤溜溜地躺在土炕上

汲足了老家的地气和热量

我像一棵出土的黑豆苗

睁开一只眼瞅见了天日

睁开一只眼认得了爹娘

这是老祖父亲手盘的一铺大炕

用八八六十四块土坯

垒出了阴阳八卦的图像

炕头上有一辆好几辈子的纺车

墙旮旯有老蜘蛛织的新网

这是让人浑身解乏的一铺大炕

躺得下一家老小高高低低的身量

用牙咬死虱子

用指甲掐死跳蚤

梦里的日子也吧嗒着嘴说香

这是有着一副火热胸膛的大炕

它属于庄户人属于风高水硬的北方

它给我火爆的脾气和倔犟的血性呵

当我光着膀子坐在大炕之上

才算是戳起来的一节大地的脊梁

砸大夯

三月我周身血液涌动

肌腱在两股间在胸臂上拧成了疙瘩

骨节不由咔咔作响

此刻号子

如喷薄而出的太阳

点燃蓬蓬大潮拍击野空

雄性的火焰

从大地上腾起

(大夯高高举起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那是一盘千斤大夯

夯实了村庄千年地基

那是一颗古老的陨石

熔铸了日精月华神风鬼雨

磨一磨镰刀

就爆一串火星

蹭一蹭犁铧

就炸一溜霹雳

(大夯高高举起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挺立着是“大”

俯下腰是“力”

祖祖辈辈用大力摔打成这个“夯”字

你是夯他是夯我是夯

所有的脊背都闪耀着辉煌

手臂的虬枝伸向苍穹

向着今生向着来世

高高地高高地擎起来

那是一粒宇宙的星辰

(大夯高高举起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阳光般响亮的号子

是泥土深处最古老的心音

夯的年轮无涯无际

如历史的唱盘浑厚而又混沌

那是红尘的渴望

那是汗血的祷告

只有嘶哑的喉咙才吼喊出那神韵呵

每一声都震得大地微微战栗

(大夯高高举起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擂大鼓

那是一股罡风的诞生

那是一排海浪的激荡

那是一千匹天马亮开了银蹄

响亮地驰过晶莹的天堂

那是斑斓的群虎跃出深涧

呼啸着掠过旷野荆莽

呵!我的北方大鼓

我的大地鼓王

鼓槌扬起起伏的山峦

张开大地美丽的翅膀

那是一株绿树的腾舞

那是一股喷泉的飘扬

那是一条弯弯河流的千古跋涉

那是一穗血红高粱的浅吟低唱

啊!我的北方大鼓

我的大地鼓王

金黄的鼓面面对青天

蕴藏世间的欢乐和悲怆

是烈焰中歌唱的风

吹拂云朵般庄重的思想

是古铜的太阳的岩石

迸发璀璨的星花和春光

啊!我的北方大鼓

我的大地鼓王

随着那鼓声我走进岁月深处

叶形心搏动着鼓的音响

我是闪裂的豆荚延伸的藤蔓

我是爆开的石榴辐射的麦芒

过了那道阴郁的沟坎

就是那透明的金秋的门廊

啊!我的北方大鼓

我的大地鼓王

马贼之死

天亮了你蹚着铁镣哗啦啦走过村街

这是你从小匍匐过的横行过的你走在这头儿

那头儿就打颤的一条黄土大路

这时候鸡不敢叫狗不敢咬两旁的房舍

吱嘎嘎打开了木门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

瞪大了眼睛

还是那么身高马大可惜祖宗给了你那副骨架

你睁着圆眼环视熟悉的乡亲想把带镣的大手

举过头顶啊哈就是这副黑手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威震津南沽口一带百里大洼曾策马举枪打碎后街

清真寺顶的月牙儿

还那么大大咧咧像去串门像去赶会像去赴宴

当你来到十字街头突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

风骚娘们儿把一罐子烈酒举到你的前胸

还有一张烙饼卷着三根大葱

好你个野种

你大喝了大嚼了死了也不做饿鬼

然后亮开高喉咙大嗓唱了一句西皮导板

“一马离了西凉界啊——”然后大笑三声步入刑场

你中弹倒地砸地为坑第二年就在那儿化为草木

那是一墩粗野的红荆

闭门雨

傍晚

当一疙瘩黑云把日头吞去

一阵风牵来了麻杆子雨

那雨

是夜的长槌

敲打着小村屋后的蓖麻叶

深远的大野轰鸣着

一个汉子

紧紧关上了大门

把骚动的世界关在门外

感觉灵敏的女人们

把晚饭做得格外香甜

汉子们吧嗒着烟袋

古老的土炕上

一曲美妙的歌

在酝酿在萌动

斜雨

弹着每家的窗玻璃

房檐上的流水淅淅沥沥

滴不断枕边

那悄悄的细雨

野外青蛙鼓开红荷

绿芽钻出了新泥

土地深深的梦里

墒深已过了五指

哦闭门雨

庄稼人无名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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