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玮 杨原
盟国的敌人还是盟国?
——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之谜
文/曹玮 杨原
古代东亚地区的朝鲜半岛上先后出现的两个国家——高丽(918~1392)和朝鲜(1392~1910),却发生过与当时体系内的头号和二号强国同时结盟的现象。公元986至993年和1071至1116年,高丽先后两次与当时体系中的头号强国辽和二号强国北宋同时结盟。1627至1636年,朝鲜也与当时体系内最强大的两个国家明和后金同时结盟。无论是辽和北宋,还是明和后金,它们作为各自体系中最强大的两个政治行为体,均存在激烈的权力和安全竞争,彼此的对手或敌人身份是明确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小国的高丽和朝鲜却在特定时期内与两个互为敌人的国家同时结盟,从而出现了“盟国的敌人还是盟国”这种十分奇特的现象。这不禁使人困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古代东亚地区出现了小国与两大国同时结盟这种反常现象呢? 探究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之谜,不仅能够推动同盟理论的创新,而且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当代大国与小国互动关系的理解。
小国与大国的同盟是一种非对称性同盟。在此类同盟中,大国与小国的结盟动机是不同且互补的。一般而言,小国的动机主要是获得大国的安全保证,包括积极保证和消极保证,前者指大国承诺帮助小国抵御来自第三方的安全威胁,后者指大国承诺自己不威胁小国安全。为此,小国须牺牲一定程度的自主性。而大国与小国结盟则会因为自己对小国的安全承诺而牺牲一定程度的安全,但可以以此换取小国的让步从而提高自身决策的自主性。对于大国而言,非对称同盟更多地是一种对小国施加控制的工具。从这个意义上讲,小国与大国结盟是为了实现一种利益的交换,即小国将自己的一部分自主权让渡给大国,以此换取大国对其提供的某种好处(如安全保证);而大国则通过提供该好处换取小国的臣服和追随。
如果同时有两个大国有实力也有意愿与某小国结盟,那么通常的结果是该小国会倒向其中的某一个大国,而不会“两面结盟”。原因在于:首先,相比只臣服于一个大国,小国同时臣服两个大国的成本与收益更加不对称。如前所述,小国与大国结盟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获取大国的正面或负面安全保证。在已经有一个大国愿意并能够为其提供安全保证的情况下,新增一个大国的保证不会明显增加小国的安全效用,反而会使小国承担双倍的臣服义务。因此,小国缺乏同时与两个大国结盟的动机。其次,出于权力竞争的目的,两个大国都有独占对小国领导权的机会主义动机。只要其中的一个大国认为自己有把握击败对方,它就会选择用战争等强制方式从另一个大国手中抢夺对该小国的垄断领导权。
明确了小国“两面结盟”难以出现的原因,就能相应地从理论上推导出“两面结盟”出现的条件。
首先,小国与两个大国同时结盟的收益须能够与成本相匹配。从供给与需求的角度看,要满足这个条件,小国须至少有两种重要且仅靠自身无法满足的需求,而两个大国(主观或客观上)分别只能满足其中的某一项需求。小国出于满足自身需求的目的,才会有意愿同时与两个大国结盟。
其次,两个大国之间必须形成一种互有顾忌、彼此均无必胜对方把握的僵持状态。只有如此,才能抑制两个大国通过战争等强制手段独占对小国领导权的机会主义动机,小国也才能因此而获得相对宽松的行动自由,得以同时保持与两个对立大国的同盟关系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遭到其中某个大国的阻挠和破坏。
审视高丽和朝鲜两国各自的对外关系史,我们可以发现,小国“两面结盟”所需的各种条件在两国的某些特定历史时期恰好得到了满足,从而触发了“两面结盟”机制的运转。
1.高丽和朝鲜除了关注本国的国家生存安全外,还对自身的政权安全异常重视。更为特殊的是,两国的政权安全与其政权的正统性密切相关,其正统性并不取决于自身,而是源于中原汉族王朝的确认。
受儒家文化的影响,朝鲜半岛国家认为只有汉族建立的政权才具有正统性。有学者已经指出,朝鲜半岛国家对中原文化的向往是影响其外交政策的重要因素,但尚未清楚地指出原因与结果之间的具体传导机制。实际上,缺失的传导机制就是朝鲜半岛国家的政权正统性来源问题。高丽虽以佛教为国教,但儒学极为兴盛,其在建国伊始就设立了科举制度,营造出一个庞大的深受儒学影响的士大夫阶层。儒家文化所倡导的正统观是汉民族的正统观,认为只有汉民族建立的政权才具有正统性。这种将中原汉族王朝视为正统的观念深刻影响了高丽的政治认同。随着程朱理学的进一步传播,到朝鲜王朝时期,朝鲜半岛文人甚至发展出了坚持汉民族正统观的性理学。这种正统观所造成的直接影响就是,“作为藩国,韩国的正统性来源于宗主国中国王朝的确认”。朝鲜半岛国家自身的定位是“夷”,而“中国为名之会,礼义之所宗也”。对于朝鲜半岛国家来说,如果中原王朝具有正统性,亦即其由汉族建立,那么通过朝贡获得中原王朝的认可,作为“夷”的朝鲜半岛政权就相应地具有了正统性。如果中原王朝不是汉族政权因而缺乏正统性,朝鲜半岛国家则可通过对具有正统性的汉族政权的尊崇等行为证明自身的政权正统性。受这种汉民族正统观的影响,高丽和朝鲜在外交中总是表现出对少数民族政权极强的排斥性。总之,高丽和朝鲜在学习中原文化的过程中,逐渐接受并内化了其汉族正统性的观念,将受到汉族政权的认可视为本国获得政权正统性的来源,并进而决定了对外政策上“亲汉排异”的主基调。
2.由于高丽和朝鲜对生存安全和政权安全都非常重视,且这两种安全均需依赖大国,因此,如果提供安全保障的大国和提供政权正统性的大国不是同一个国家,高丽和朝鲜就有动机与这两个大国同时保持同盟关系,以保证两种需求均得到满足。
如果只存在一个大一统的中原汉族王朝,则安全保障的提供者和政权正统性的提供者是重合的,此时高丽和朝鲜无疑会非常坚定地与该大国保持同盟关系。而如果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崛起并足够强大,由于地理位置的临近性和游牧民族在军事上的先天优势等因素,其往往比中原汉族王朝更能在军事上控制朝鲜半岛国家。在生存安全受到直接威胁的情况下,高丽和朝鲜须通过向北方少数民族政权表示臣服而获得其负面的安全保证。但同时,由于少数民族政权在文化上存在先天的劣势,因而无法满足高丽和朝鲜对政权正统性和政权安全的需要。这意味着,当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崛起后,朝鲜半岛国家安全保障的提供者和政权正统性的提供者会出现分离。当高丽和朝鲜对生存安全和政权正统性两者都不愿舍弃时,它们就不得不选择同时向中原汉族王朝和北方少数民族政权臣服。
在古代东亚朝贡体系下,小国要想表达自己对大国的臣服而获得大国的安全保证或对政权正统性的支持,与大国建立朝贡关系或者兄弟之盟是必由之路。朝贡关系和兄弟之盟都是结盟在古代东亚的具体实现形式。对小国来说,同盟关系承载着两种重要功能:一是为其提供安全保障,二是为其提供政权正统性来源。换言之,高丽和朝鲜同时与两个大国结盟,是其分别从两个大国那里获得生存安全和政权安全保障的一种必要途径。
3.中原汉族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势均力敌和战略僵持,在客观上为高丽和朝鲜的“两面结盟”提供了行动的自由。
上述两方面因素只是导致了高丽和朝鲜有“两面结盟”的意愿,但小国仅有做某事的意愿并不一定就能做成某事,而还需得到大国的支持或者至少是默许。如前所述,两个大国出于权力竞争的目的,都有独占某小国的机会主义动机,从而会对臣服于自己而又与另一大国接近的小国加以阻挠。但在古代东亚,当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力量崛起到一定程度,而中原汉族王朝又尚未完全衰落时,两个大国有可能都不具备将对方完全征服或者一举打垮的能力。在这种势均力敌且互有顾忌的战略僵持中,作为小国的高丽和朝鲜在(主动或被动地)与某个大国接近时,另一大国就可能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精力予以制止,从而使高丽和朝鲜在一定时期内获得某种程度的行动自由,这种行动自由是“两面结盟”得以实现的外部条件。
上述三种因素结合在一起,构成了解释古代朝鲜半岛国家“两面结盟”现象的具体机制。在这一机制中,朝鲜半岛国家出现“两面结盟”现象有两个根本性原因:一是“两面结盟”能够保证本国的两种重要需求——生存安全和政权安全——都得到满足;二是两个大国的战略僵持使“两面结盟”在客观上能够得以实现。如果这两个条件缺一个,朝鲜半岛国家都将只会与某一个大国结盟。
古代朝鲜半岛“两面结盟”现象的存在,体现了国家互动进程的多样性,为探究大国权力竞争更多可能的模式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曹玮系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系讲师,杨原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摘自《当代亚太》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