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鹏
人在草木间
刘鹏
茶有提神、解乏和除腻的功效,而且还是“绿色饮品”“健康饮料”,所以倍受世人垂青。而国人之饮茶,更是由来已久,以至于上升为国粹,与文人墨客扯上关系,这就有了更多的说道。“一杯香茗,一卷书,偷得半日闲散;一抹斜阳,一壶茶,求得半世逍遥。”便是一说也。而我要说的这种茶,虽不失其芬芳,亦充满意趣,只是不在雅致的厅堂,不在喧嚣的茶肆,却在朴拙的农家,在故乡的炕头。在青海乡下,这种用茯茶叶煎熬的汤汁,因其名不见经传,而被乡下人称为清茶。
最初听到清茶一词,是在早年的老家。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会去厨房烧茶。或铁锅烹制,或砂罐煎熬。其用料也无非泉水适量,青盐少许,茯茶叶若干。有时放点荆芥、薄荷、干姜、草果之类;无时只取茯茶、青盐、泉水即可。往往是屋里说笑刚切正题,厨房清茶已经煮好。“好我的姑舅哩,你老汉家多日不来,寒舍仓促,没有高茶贵饭,只有清茶一碗,一拌炒面,你就嫑客气多担待呵。”说得亲切、听得温馨。虽说桌上只有一壶所谓清茶,半升青稞炒面,但那清茶飘渺的芬芳和主人热情的招呼,已使这简朴的土屋散发出迷人的气息,让人沉醉。
当然,这样一番客气话儿,也不是我即兴编造出来的,而是那时的父母真真切切的表述。只是有时是这两句,有时是另一句,我不过串在一起而已。总之,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庄稼人的话,但确实是身为庄稼人之父母所言。听说我爷爷是个皮影艺人,或许是从他的戏文里听来的也未可知。而这样的语言虽然与文人们的诗文相比稍显粗陋,可是与那样的陋室陪衬确实已经是很高雅的事了。如此说来,茶的确不是一般之物,无论在哪都能营造出一些文雅气息。这也难怪,古人造字本来早就将这种意蕴透在其中了,看这茶字拆开来不就是“人在草木间”吗,多有味道。
有了这样的认知过程,使我对清茶的理解从一开始就提升到了文化的高度,觉得真是太有况味,太富深意了。清者清明,清静,清洁,清醒,清苦之谓也。和茶字组合便成清明之茶,清静之茶,清洁之茶,清醒、清苦之茶。若饮这样的茶汁,那还不身轻气爽,神采焕发。无论待客会友,还是下田干活,有了这样的精、气、神,必定是飘逸洒脱,一身浩气。
青海地处高原,地广人稀,自古就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说。史料显示,青海汉族大部分是历朝历代从内地迁徙而来。从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中原地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边陲野地,如果没有健硕的身体,达观的心态,和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不要说繁衍生息,就是坚守几年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由此,我对青海人之清茶,以及其不同于内地茶乡的所谓茶道的一些特别之处,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其实,我们的父辈们对于清茶的偏好和坚守,恰恰是他们长久地与这样艰苦的自然环境相濡以沫的生存样态的极好诠释和注解。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生存条件,清茶的烹制也就相对简单而便利。首先,茯茶叶的获取和保存相对于许多绿茶或其他茶类就容易得多。不要说当下,就是在茶马互市的年代,一张羊皮、几斤羊毛大致都能换到一些压制成块的茶叶。然后随便往茶叶罐子里一塞也就是了。比较细心的人家买了茶叶,放到茶窝里捣成小块或碎末保存起来,这样会比较节省,取用也更便当。这也算是随乡入俗,高原人嘛没有那条件,没工夫非要咂嘴咋舌弄得像做法事那般繁杂,只要喝下去有那个劲也就是了。
据说,目前全世界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喝茶,但茶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国货。虽说青海这地方至今也不产茶,当地人喝茶的历史却与内地分不出先后。有资料说,早在唐宋时候,茶就已作为重要的边贸物资按朝廷规制供应了。在这件事上,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能太过大意。当然,也有说鸦片战争的起因也是因为茶。中国人用茶把西方人的银子都弄来了,老外们没什么好东西可卖,只好用鸦片糊弄,结果打了起来,这就扯远了。
在我的记忆里,把清茶喝得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则是我的大表哥,母亲的亲侄子。母亲喝茶常用小砂罐熬制。冬天用火盆,其余季节则靠灶火门儿。几乎是一日三餐都要喝一点,但特别是早晨那一顿显得尤为重要。老家人把吃早饭称作吃早茶。往往是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有风箱啪哒、啪哒的响动声。这是姐姐们开始烧早茶了。说是早茶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煮洋芋或炒洋芋条。因为母亲睡觉的屋子和伙房是相连的,当姐姐们在伙房响动了一会儿了,估摸着茶要开了的时候,如果还闻不到茶香,母亲就会对着窗口喊叫起来:“茶没烧吗?”伙房里随之传来“还没滚呢”或者“忘掉了,就烧给呀”的答话声。
母亲离不开清茶起先是因为常年在田里劳作,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唯有那口清茶能解解乏、提提神,算作犒劳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后来又常年卧病在床,郁郁寡欢,茶就成了顺气解忧、消除烦闷的良药,再也放不下了。
大表哥喝茶讲究一个酽字,非酽不可非酽不喝,哪怕口中无粮,酽茶是一定要喝的。表哥是个吹鼓手,人家里亡了人,请表哥送葬,一天三起三落吹下来,表哥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酽茶不离口就行。有时候到本村来吹,表哥就会来看望我们。母亲好像知道表哥要来,早早地就把那只烧得又黑又亮的砂罐儿煨到火盆上了。说来也怪,表哥来的时候似乎总在冬季。现在想来,大约是老家的冬季又冷又长,老人们身子弱熬不过严寒,也就去了。我曾因为好奇,尝了一口表哥的酽茶,比药还苦,含在嘴里实在难以下咽就吐了。表哥哈哈大笑:你一个娃娃家喝个啥茶俩,等到像我一样老了再喝吧。
当时我想,一碗茶而已与年老年少有啥关系呢?直到近些年也和表哥一样老了,才感觉到当你不得不借用一种随心的物件儿,来抵御实在不堪重压的生活时,那个物件儿的分量就会越来越重。表哥是在用他的笑声消减生活的酸辛,用清茶的苦涩化解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苦难,那种苦的滋味也就不难理解了。
自古有爱茶者“懂茶之人必懂人生”的感言。更有善饮者常把饮茶与悟禅相提并论,认为茶禅相同,故有“禅茶”之说。当然,这里所说之茶想必是乌龙凤茗,或是月光莲心,不会是我所说的清茶。但在我看来,无论何茶,只要是用心去品皆会触动灵性,而能以茶释怀定是禅悟之人。所谓“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当下得真趣,禅茶一味香”,也一定包含了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