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书简(散文)

2016-11-26 12:57杨廷成
青海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顶针玉树母亲

杨廷成



母亲书简(散文)

杨廷成

母亲的花朵

那年春天,因罹患重疾在医院里整整呆了两个多月后出院的母亲,托人从乡下给我捎来一墩芍药花种,让我栽植于花盆里,她老人家真切期盼着我能看到孩童般灿烂无瑕的花朵,好让我这远离故土、在这喧闹的都市里心境寂廖的人能闻到家乡的味道,母亲那善良、宽厚的心,儿子是懂得的。

就在刚刚栽下花种不久,春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阳台沐浴着花土的日子里,母亲旧疾复发,很快从县城医院转至省城医院就治,肆虐的病魔紧紧地扼住母亲的咽喉,她整日躺在病床上,做不完的检查,吃不完的药片,打不完的点滴,曾经能扛起100公斤麻袋的肩膀渐渐瘦削下去,到最后妹妹为她整理床铺时,我抱起母亲,在我的臂弯里,她那健壮的身体轻如婴孩,一双深陷的眼睛里慈爱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们兄妹三人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流淌在皱纹纵横的脸颊上,我们都不忍心看了。在我们揪心的疼痛与嘶哑的哭叫声中,那个春天,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离我远去了,再也不能够回来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怀念与悲伤。

在乡下办完丧事,回到城市的家里,才发现母亲带来的那株芍药花已破土而出,在干裂的没有一丝水分的陶盆里依然绽放着生命的绿色。我连忙接来清凌凌的自来水,慢慢地浇在花盆里,在我的心目中,那是远逝的母亲给儿子留在这世界的一个念想,我不能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片情意啊。

也许是在操心母亲住院的事情,使刚刚种下的花种没有得到及时的浇灌,或是陶盆中的土壤远远不及故乡庄廓院里那般肥沃,那株使我充满无限期待的花枝最终还是没有打出苞蕾,甚至慢慢地从绿叶边沿上枯黄,似乎无精打采地在诉说着悠远的哀愁。

看着渐渐枯萎的绿叶,我把花枝移植出来,栽种到小区院里一片绿地的空隙处,浇水、松土、施肥,它却没挺直起翠绿的茎秆,随着秋天的来临,再也见不到它的一丝踪迹了。冬天的雪花飘落在高原大地上,也厚厚地覆盖在楼前的空地上,有时,我还在猜想,它肯定是禁不住这西风凛冽、雪似剑刃的天气,追随着母亲到另外一个世界,在她老人家身边怒放生命的色彩去了。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清明过后,在一场蒙蒙细雨中,楼前的绿地上那些草芽儿一夜间钻出地面,泛着喜人的绿色,那些个花树也在春光的滋润下,枝桠间呶出一簇簇花蕾。有天黄昏,我走近那片绿地,蓦然间发现去年秋天我栽种芍药的那个地方,齐刷刷地长出数片绿叶,在春日的夕光里,炫耀着生命的奇迹。我的心为之一震,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嫩油油的叶芽儿流下泪水。它们在整整一个冬天的期待中,经历了怎样风霜雪雨的煎熬,怀揣着怎样的一个梦想,使冻僵的灵魂历练成永恒的憧憬延续生命的光华。它的重生又使我想起了母亲,那个乡下女人坚韧的品性。

想告诉远在天国的母亲,你送给儿子的花种终于在大地的怀抱里寻找到生命的真谛,在春雨中发芽绽叶,在夏夜里怒放吐香了。每年春天,我只要看见吐绿的新叶,就仿佛看到母亲,她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而来,来到这片绿地上,倾听着我来去匆忙的脚步,眺望着我灯光下夜读的身影,那是一种多么祥和的温暖啊。

我相信,这株花树在这个夏天里,一定会盛开出美丽的花朵,那是母亲的花朵,开在儿子的心田里,永远不会凋谢。

端午索儿

穿过古城的街巷,一阵阵浓郁的沙枣花香味扑鼻而来,随着一阵阵吆喝声望去,只见街边站着一排排身边立着挂满五颜六色香包架子的乡村女子,她们洋溢着喜悦之色的脸庞上似乎写着一行字,端午节到了。

我的故乡在远离这座城市的乡下,那是湟水河南岸的一个偏远而幽静的村子。孩提时代,那一幕幕记忆清晰、铭刻心底的端午节故事,使我此生难以忘怀。

每至端午时节,故乡的村庄柳丝垂荫、枣花飘香、麦节抽穗、布谷啼鸣,一幅世外桃源的乡村画卷便展现在我的眼前。孩子们攀柳摘枝插在庄廓墙厚重的木门两旁,就连房檐上伸出的椽木上也插满了翠绿翠绿的柳枝。母亲们忙里忙外,准备着凉粉、凉面、菜包子等各种食物,男人们则邀亲唤友,把浓厚的乡村趣事泡在醇香的雄黄酒里。但令我至今最难以忘怀的是母亲给我们系香包、拴索儿的事了。

从我记事起,每年端午节,母亲都要给我精心缝制各种各样的香包,系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襟前。她还从走乡串户的货郎手中买来彩色丝线,在她壮实的双腿上搓呀搓,把那些个彩线拧成一股,拴在我的手腕和脚腕处,这个乡俗叫拴索儿。后来,有了妹妹、又有了弟弟,每年端午节,我们胸前都挂着香包,围坐在母亲身边,看那一根根丝线转眼间在她用力的搓动中变幻成一条条索儿,拴在我们兄妹三人的身上。每至此时,母亲一边拴一边念叨:索儿上了身,一辈子不忘根;索儿上了身,出门留下心;索儿上了身,晚夕不担惊;索儿上了身,永远是娘的人……这首朴质而韵味悠长的童谣伴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离开母亲的怀抱,离开温暖的故乡,去追逐人生的梦想。

当我娶妻生子,成为人父时,每年端午节,母亲不再给我手腕上拴索儿了,按她的意思说,就是我们在城里工作,索儿拴在手腕上,怪晃眼的,单位上的人看不惯。但她依然把索儿拴在我的脚腕上,她还告诉我,像我们这种常年奔波在外的人,只要有妈妈拴的索儿在身上,不管走了多远的地方,也能找到回家的路,索儿,索儿就是妈妈把儿子锁在心里头了。从我记事时,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我在哪里,都记得在端午节时回家,端坐在母亲跟前,看她一年年地剪断上年拴的索儿线,再把新的索儿给我拴上,看她一年年地满头青丝变成白发。

那年春天,母亲突发恶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看着她直挺的腰身在我的怀中如柔软的婴孩,看着她那双曾经给我力量与勇气的双眼如一盏风中的灯盏悄然熄灭,我们兄妹泪如雨注。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不几天时间,端午节又到了,我们兄妹相聚在故乡的庄廓院里面面相觑,看着孩子系着不再是奶奶亲手缝制的香包在院子里嬉闹,一股悲情从心头袭来。后来,我提议我们还是和往年一样,买来丝线,自己学着母亲的样子做成索儿,自己系在脚腕上,当我把做好的索儿拴在脚腕上时,又禁不住想起为我拴了四十几年索儿的母亲,那个慈祥善良的乡下女人。

又一个端午节到了,又到了拴索儿的时候,远在故乡,深埋在黄土地下面的母亲啊,你可曾知道,就是那一根根细细的索儿紧紧地把我们母子拴在了一起。哪怕我走到天涯,也永远走不出您的心间,哪怕我走到海角,也永远能找到回家的路。

重阳节的火焰

又是重阳。

河湟谷地落叶金黄、菊花遍地香。

每年这个时节,都有去登高的念想,而常常又落空。去年重阳夜前夕,给远在京城求学的儿子发短信说起这件事,他回复说,自打离开故乡之后,他有十年时间没有去做这件事情了,每每回忆起当年和奶奶一起登高的情景,都是记忆犹新、感慨万分。

在我的家乡,村里很多人都遵循着重阳夜登高这一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古老习俗,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记得那时我还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工作,每年重阳夜之时,就会回到村里,一家人簇拥在热炕上,说说笑笑,看母亲在炕桌上用一种黄色的草纸,剪出一叠叠鹿或马形状的纸片,乡亲们都管这种纸片叫鹿马,是用来在重阳夜登高之时,放在火堆上燃烧的,以祈祷家人平安吉祥,光阴腾飞兴旺。

村里人还严格地依照祖训,在山顶上点起火堆,燃放鹿马的时辰最好是在重阳日的零点时分。村子南边有一座层峦起伏的大南山,我们家的祖坟也在那里的一个山峰底下,我们每年去登高的地方自然也就选择在那里了。

母亲带着我们都是提前一个多钟头就向大南山走去,每次都是我挟着一捆晒干了的油菜籽茎秆、弟弟背着一捆早已用斧子劈开的木柴,母亲的布包里装满了剪好的鹿马、双手牵着妹妹和她的孙子,踏着漆黑的夜色,迎着凛冽的寒风,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在一束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中,我们跟着母亲前行,这时的山道上已有不少的乡亲们从不同的土巷里走出来、又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静悄悄的山野里只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过,又很快被山风吹得很远很远。

终于到了山顶,大家席地而坐,深秋的山地里凉意袭人,但经过一阵爬山的体力支出和对登高的神圣期许,我们的心里都是热乎乎的。火焰很快就点燃了,在山风的吹动下,火势越来越旺、茎秆爆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点燃了一挂挂鞭炮,火光映红了每张喜悦的脸膛,也照亮了山地里的夜空。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拿着一叠叠鹿马朝着火光里投去,倾刻间,柴火腾起的光焰把那些个纸片或化为火烬、或冲向天空被山风吹走,我们吆喝着、跳跃着、围着火光转圈,母亲在旁边看着我们手舞足蹈的样子,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幸福笑意。

此时,放眼望去,在大南山的许多山峰上都燃烧起了火光,对面十分遥远的湟水河北岸的大山上也有火光在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河湟谷地的乡亲们都像我母亲一样,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寄托着一个个美好的心愿。时间如过隙白驹,近十多年光景,母亲疾病缠身,我调到省城忙于生计,弟弟做生意东奔西走,儿子去京城读书,我们一家再也没有机缘在重阳之夜去登临故乡的那座山峰,去感受那堆冲天的光焰,此事便成为相聚时常常提起的一件憾事。

如今,慈爱的母亲已离我们远去,辛苦了一生的她寂静地沉睡在当年曾牵引我们登高的那座山峰下。我时常怀念着当年的那些场景:泼墨似的夜色,满天的星斗,冰凉的山风,耀眼的光焰,飞舞的鹿马,喜悦的叫喊,母亲的笑脸。母亲啊,虽然您老人家已悄悄地离开您疼爱一生的子孙,去了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可当年您为我们点燃的那一簇簇重阳夜的火焰,是春天里的一缕缕光瀑,在寒冬里温暖着儿孙们的心灵;是暗夜里的一举举火把,照亮着儿孙们坎坷前行的旅程;是您终生操劳而熬红的眼神,在期盼中默默注视着儿孙走过的路和正在走的路……

农妇的情怀

日子真如白驹过隙,时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今天是4月14日,是玉树大地震五周年,也恰逢星期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沿着小草浅青、野花嫩红的山径攀援而上,日出时分,便爬上伫立在古城之南的山巅。沐浴在晨曦中,仰望西天的流云,我想起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风中的玉树,想起我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农妇。

五年前,那场突兀袭来的大地震,使多少人在一瞬间心碎流泪,在这许许多多的人群中,有一个人也在为她这辈子从未去过、也未曾听说的地方悄悄地流着泪水,那就是我远在湟水谷地偏远小村庄生活着的母亲。

玉树地震发生的第二天,我因公事路过家乡小县城,顺便拐到故乡的村子去探望母亲,一提起地震的事,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新闻的老人家对我说,她已经打发做生意的弟弟筹集钱款,购置那里急需的物品,准备去结古镇救灾。一辈子虔诚笃信佛教的母亲怀揣悲悯之心,虽然她老人家不知道玉树在哪里,但那里的人们受苦受难,她的心也就倍受煎熬。看着电视上那一幅幅撕心裂肺的画面,她在老屋的前堂里点燃起长明灯,每天都为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人们深深祈祷。

儿行千里母担忧。就在当天弟弟和一些热心肠的伙伴们购置了满满一卡车救灾急需的食品、被褥、帐篷等物资准备向玉树出发时,母亲来到车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弟弟注意安全,她根本就不知道,从我的家乡到玉树结古镇足足有一千多公里,况且那时的道路上已经塞满了西去的车队。

弟弟和同伴们星夜兼程,他是带着母亲的心愿来到了那片废墟上,在分发完满满一车救灾物品后,他也投入了救灾大军的行列,在玉树呆了三天之后返回家乡。后来,弟弟告诉我,在家乡电视台播放采访他捐物救灾的新闻时,母亲的脸上才露出了这十多天少有的笑容。再后来,当母亲从电视中看到有许多地震孤儿无依无靠时,她让弟弟捎话给我,看能不能从省城有关部门想个办法,领养一个孩子。她说你们兄妹三人日子过得都好,养大一个孤儿没有任何问题。遵循她的愿望,我通过在慈善机构工作的同乡友人打听过此事,最后也没有办好,成了她老人家晚年生活中的一件憾事。

后来,弟弟告诉我,母亲还给他说了一件心事,就是想在重建之后去玉树草原看看,母亲虽大字不识、偏居乡下,可豁朗达观、脚勤手快的秉性使她的眼光有别于村里的其他老人,近几年的时光里,只要她身体允许,我们兄妹一有机会都带她去游览,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去玉树看一眼,也许是她的真实想法。从小乖顺于母亲的弟弟也就满口答应她,到时候一定带她坐飞机看看遥远的玉树草地。

真是老天难随人愿,就在玉树大地震后的第二年,母亲突患重病,也是在这春草萌动、大地回暖的四月间悄然长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这五年,作为玉树灾后重建的亲历者,我看到了在美丽的三江源头,新玉树如雄鹰展翅般腾飞于蓝天与大地之间。我的母亲,那个质朴如泥般的乡下农妇牵挂着的那方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太阳的光瀑下,心像花儿一样开放,梦像鸟儿一样飞翔……

母亲啊,如果您在天上有知,就放宽您的心吧,让我们一起为那片草原上的人们祝福,愿他们吉祥美满,幸福永远。

一枚顶针

母亲离开我们快四年多时间了,尽管她老人家在弥留之际,将自己的一些贴身物件详细地做了个交代,她根据村里的那些和她亲近的老人和亲戚间与她同辈的女人们的喜好,把她很珍爱的东西做了简单的赠予留言。但睹物伤情,我们兄妹一直没有去整理那些个遗物,它们就静静地躺在衣柜里、箱子里,似乎还在等待母亲一件件地拾起,眼神中荡漾出爱怜的神情。

今年夏天的一个休息日,我从城里回到乡下,兄妹几人打算遵循她的遗言,把那些镯子、手机、按摩器、扩音耳机、衣物整理出来赠予她的生前玩伴们,也算是了却一桩她的心愿吧。在小妹整理遗物时,一枚指环样的金属物件从柜子里滑落到地上,与地板砖相撞的一瞬间,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在地上旋转了几圈后安静地躺在那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金黄色的光泽。

刚上学的小侄女蕾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捡起那小东西后,拿给她姑姑看,问这个是什么东西。当我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时,看清那是一枚顶针,这东西在如今的农村早已寻不见踪影。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顶针与乡下女人们终日相伴,那些年母亲瘦弱的手指上常常戴着一枚顶针。昏黄的油灯下,看着母亲缝衣纳鞋的身影,那是我此生难以忘怀的温暖场景啊。

小时候,家境贫困,我们一家大小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布鞋全是由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粗糙的土布,缝衣针穿透它十分吃力,全靠母亲戴在右手中指的那枚顶针,将明晃晃的钢针死死地顶住穿过衣物。尤其是在纳鞋底时,母亲先是用锥子在鞋底上穿透一下,然后把系着麻绳的钢针插到缝隙间,再用顶针把钢针顶过去,最后用力拽过去,有时实在手劲无力,她就会死死用牙咬着钢针把它拽过去,这才算是一针。要知道,一副鞋底有时就这样纳上几百针才能完成。那是一件多么枯燥无味、费心劳神的活儿呀。但母亲除了每日白天繁重的农田劳作之后,夜夜都在重复着这种缝缝补补的活计。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些漫长的冬日里,木格子窗外寒风呼啸、雪粒打着窗纸噼啪作响,那方土炕温暖如春,一张木制的炕桌上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一圈光晕,这一头,我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双手抚腮,看那油灯结起灯花时,就用一根细长的钢针把它挑落,那一头,年轻的母亲一边给我和父亲缝制过年的新衣新鞋,一边给我讲述着什么牛郎织女、白蛇青蛇的故事。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就是用这么一枚普普通通的顶针,给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乡村人家带来了无尽的温暖与盼望。

母亲和她同辈的乡村女人一样,从来没有进过学堂、也不识半个字,但她教育我们兄妹三人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一些极其细微的事,使我们受益终生。我高中毕业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遇就到县城参加了工作。有一次休息日,我回到乡下与母亲闲暄时,知道了母亲正为弟弟不用功读书的事烦心不已。

那时候,家里条件已经好多了,衣服、鞋子都不用母亲一件件、一双双地再辛苦操劳了。但她每年仍然还是给我们兄妹每人做一双鞋,来打发乡村寂静的漫漫长夜。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围着母亲坐在土炕上看她做针线活。母亲每次使劲用顶针把钢针顶过鞋底,又习惯性地把那枚钢针在她已经泛出花白发丝间捋了一下后,看着我们说,这人呐,活一辈子也不容易,就像做这针线活,你想要这针穿过鞋底,你要永远准备好一个顶针,并且一针一线、紧紧凑凑地把这活做完,哪个地方你偷懒少做了一针,那个地方就会早早地开线穿帮,这双鞋也就穿不成了。听完这番话,我感慨万千,是啊,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之旅中,谁都要时刻心里揣着勇气和毅力的这枚顶针,你前行的脚步才会如母亲手中的钢针穿越艰难与困苦,去完成一个个梦想。

在这近20年的日子里,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母亲也一直疾病缠身,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做针线活的情景,但我没有想到,当年那枚极其粗糙的顶针她老人家一直珍藏着。我想,也许是她老人家在闲暇之日,时常把它拿起来看一看、摸一摸,回味这一路走来的风雨岁月,几多回味、几多感叹哪。

如今,这枚顶针我已带回省城的家里,还用心地在古玩市场上淘到一个十分精制考究的红木盒子,把它放在里面,它的质地也许仅是一块生铁而已,但我想起当年在田野里劳作的母亲把它时常戴在手指上时的情景,我觉得这一枚顶针它比黄金指环纯正,比钻石宝戒高贵,它就是母亲,这个乡村女人一生的情操。

一地菊色

初秋的山里静极了。

一场过山雨刚刚洗浴后的田野里,到处都弥漫着青草味的气息,风吹过,路边的小叶杨细小的树枝哗哗作响,仿佛有人轻轻地在耳畔絮语。独自一人行走在这高天厚土的旷地里,似乎能听得见自己轻浅的脚步和暗自喜悦的心跳。

阳光从云层间泼洒而来,这闪耀着七色光斑的瀑布从天幕之中倾泻到大地上,使人身上暖洋洋的。刚刚转过一个弯道,蓦然间,我看到眼前的乱石丛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走近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丛丛、一簇簇盛开着的秋菊。

也许是被刚才的雨丝儿浇润,每一枝仰脸微笑的花蕊间都挂着晶亮亮的露珠儿。这一地的菊色,蓝色的犹如宝石熠熠生辉、红色的好像火焰熊熊燃烧、黄色的恰似金箔闪闪发光、白色的就是纯银朗朗明澈……我在想,是谁在这荒山野岭的一隅,撒播下这些希望的种籽,在秋风中开放着悠远的思绪。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个湟水北岸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时的母亲是一个极喜种花的农妇。在我的少儿时代,每年春天,勤快的母亲就会在小小的庄廓院里和院以外的角角落落种上各色各样的花朵,但她最喜爱种植的就是菊花了,依她的话来说,在这所有的花里面,唯有菊花是最易种植的,它不挑土壤的肥沃与贫瘠,不论阳光的爱抚与远弃,不管水分的湿润与旱涸,只要你在春天播下针尖般微小的种籽,一定会在秋天里看到灿烂、繁硕的花朵。是啊,菊花的秉性,不也正是如母亲般那些许许多多乡下女子做人的品格吗?

记得那些年,立秋过后,宽宽窄窄的土巷空地上开遍了菊花,那些大我们几岁的邻家姐姐们每天上学时,就会摘下一朵插在乌黑发亮的辫子上,欢呼雀跃着如快乐的鸟儿飞出村子,看着她们欢快的身影,母亲就会斜依着厚重的木质大门,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那时节,小小的庄廓院里香气四溢、繁花摇曳,一只只粉蝶在菊花丛中上下翻舞,的确是一个快乐的童话世界。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但我老家村子里的那一条巷道里,家家户户的婶婶、嫂子们依旧有种植菊花的习惯。每当秋天从城市的喧嚣中回到故乡宁静的怀抱,那一巷道的菊色在秋光中尽情舞蹈,似乎是翘首期待的母亲,在盼望她的儿子从远方归来。

夕阳流金,我们不舍离开这山地里盛开的一地秋菊,几行多年前为纪念母亲而写下的诗行跃入脑际:旷野/这一地灿烂的菊色/在秋光中是如此地耀眼。是谁/擎起这一支支燃烧的火炬/为我温暖这即将到来的寒冬。我想,此时,故乡的菊花也是绽放这样姹紫嫣红吧。

在这山里旷达而纯净的天空下,人淡如菊;

在那故乡厚重而宽阔的土地上,菊美如人。

责任编辑郭建强

作者简介:杨廷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文学作品集《慈悲土地》等五部,诗歌集《乡土风语》获首届青海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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