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约翰·威廉姆斯译/闫怡恂
当代外国文学
现代主义与东方
〔美〕约翰·威廉姆斯译/闫怡恂
约十年前,韩瑞(Eric Hayot)完成了一项开创性的研究:《中国梦:庞德、布莱希特及现状》(Chinese Dreams:Pound,Brecht,Tel Quel),他在绪论中多少以怀疑的口吻提到方兴未艾的东西方比较研究在文学方面所取得的成功。韩瑞指出,“庞德与中国”成了比较研究的家庭手工业,如遇“牛市”,从来未见“衰退”。*Hayot,Eric.Chinese Dreams:Pound, Brecht,Tel Quel.Ann Arbor:U of Michigan Press,2011,2.但他也在问:“关于庞德与中国,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接下来韩瑞对这一话题提出了独到的论述,同时指出,至少在现在,这一话题确实“还有要说的”。不过,如果“庞德与中国”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市场,那么,我们可以说太平洋彼岸广阔的现代主义领域——我们可以称之为“庞德时代与东方”——就更为丰富,更有活力。新近大批著作问世,以下是其中的数种,吉尔斯(Mary Gillies)等编辑的《环太平洋地区现代主义》(Pacific Rim Modernisms)、韩瑞自己撰写的第二部著作《假想的普通话:同情、现代性与中国痛》(The Hypothetical Mandarin:Sympathy,Modernity,and Chinese Pain)、帕克(Josephine Park)的《亚洲的幽灵:现代主义形式和亚裔美国诗学》(Apparitions of Asia:Modernist Form and Asian American Poetics)、斯托林的《诗学的空白:美国诗歌中亚洲思想的转变》(Poetics of Emptiness:Transformations of Asian Thought in American Poetry),以及克里斯托弗·布什(Christopher Bush)的《表意的现代主义:中国、著作与媒体》(Ideographic Modernism:China,Writing,Media),以上足以说明在过去的十年里韩瑞的“牛市”一路高歌猛进。虽然文学研究中“跨越国界的转折”几起几落,我们还是要羡慕跨太平洋文学研究经久不衰的动力。
然而,著作多产潜在的危险在于范式僵化,资料和关键术语不再被人质疑,传统的论断不言自明或不证自明,简言之,学者们开始重复自己,或者,同样令人失望,他们不过是在拾人牙慧,继续清扫资料室地面上他人使用后仅存的垃圾。所以,此时此刻有必要为这个话题测测温度,判断我们是否已经染上了上述流行的学术疾病,或者,是否仍然能为学术讨论和重要问题找到健康的环境。最近钱兆明主编的《现代主义和东方》正好为我们诊断环太平洋现代主义研究提供了机会,或至少我们可以借此窥视那些正在进行的对话,因为这部文集将二〇一〇年杭州国际研讨会上的学术文章尽收其中。
如此说来,钱兆明所编文集,仅名字就令人感到不安。《现代主义与东方》?与此不相上下的名字又有多少?此前钱兆明自己的《东方主义和现代主义》(Orientalism and Modernism),或者罗伯特·克恩(Robert Kern)的《东方主义、现代主义和美国诗歌》(Orientalism,Modernism,and the American Poem),又或者高奋的《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Modernism and Oriental Culture),更不用说还有专门研究太平洋地区和作家的,如钱兆明的另一部专著《庞德与中国》(Ezra Pound and China),儿玉实英(Sanehide Kodama)的《庞德与日本》(Ezra Pound and Japan),谢明的《庞德与中国诗歌的借用》(Ezra Pound and the Appropriation of Chinese Poetry),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当然,我们也许不该过分关注来源相同的书名(封面上设计的粉青二色相间的世界地图,也让人不明就里——请注意,是世界地图),因为这也是国际研讨会出版的文集,其目的是通过这些话题把学者们聚在一起。
那么,这部文集收入的都是怎样的文章呢?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主义与东方》——依据不同的文章——可以说是既乏味,没有说服力,又令人兴奋,具有开创性。在这个意义上,文集充分代表了学者们希望带到学术会议上的众多研究层次。然而,若从整体上评价,而不是将文章仅仅分成“成功的”和“不太成功的”两种,那么,最公平、适合的划分方式,可能是将那些看起来文采斐然和论证缜密的文章分成一种,在把那些明确反映“研讨会”的性质、见解新颖的文章分成另一种,就后一种来说,学者们更具探索性,在衍生的话题上用时不少,他们所检验理念与专著风格的研究和出版也不大相关。
在后一种里,张隆溪、奥尔布赖特(David Albright)、殷企平、纳达尔(Ira Nadel)和高奋的文章写得颇为有趣。如张隆溪的《选择性亲和力?王尔德读庄子》(Elective Affinities? On Wilde’s Reading of Zhuangzi),为我们解读了奥斯卡·王尔德的文章《中国圣贤》,文中王尔德表现的个人社会主义显然源自中国哲学家庄子。张隆溪的研究证明,王尔德从庄子那里找到了“巨大的灵感”,这一结论对大会的东方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主题大有帮助,但是王尔德是如何借用庄子的,我们还是希望张隆溪能够就此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或许对“当代后现代主义与后殖民主义批评家”那种“反启蒙主义者、充满行话的”写作风格,没必要大加挞伐。*Zhaoming Qian.Modernism and the Orient.New Orleans:University of New Orleans Press,2012,28.文集中最长且最有趣的当属奥尔布赖特关于“长笛历史”的研究。在《东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与诗歌中的长笛》(The Flute—East/West—in Modernist Music and Poetry)一文里,奥尔布赖特带领读者去认识一支有着三万五千年历史的长笛,笛子是在德国南部的洞穴中发现的,然后作者又转到了中国河南省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长笛、古希腊充满异域风情的长笛音乐传统、卢梭对长笛“质朴与活力”的喜爱、贝多芬和莫扎特的牧笛,最后又写到了德彪西(讨论“现代主义”没必要走那么远)。最后作者写出了长笛传奇、复杂的历史——读者不禁要问,奥尔布赖特分析庞德和叶芝与长笛的关系,但三者之间能有多少关联?但是奥尔布赖特的论点既热情洋溢又有说服力,我们感到即使庞德没有意识到长笛漫长的历史轨迹,我们对那些诗歌的理解也会在奥尔布赖特的指引下更加深刻。与此相同,洛佩斯(Tony Lopez)的《现代主义晚期英语诗歌中的东方》(The Orient in Later Modernist English Poetry)一文,与其说是学术研究,还不如说是对哈伍德(Lee Harwood)和格斯特(Harry Guest)的诗性阅读。显然,如同被研究的几位诗人,洛佩斯自己是诗人。
殷企平、纳达尔和高奋在东方主义话语和弗罗斯特(Robert Frost),乔伊斯(James Joyce)和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之间分别进行对比研究。值得一提的是,殷企平和纳达尔的研究难度更大,因为(与研究庞德、穆尔和威廉斯不同)在资料里找不到弗罗斯特、乔伊斯和中国哲学之间的直接联系。不幸的是,因为这一缺憾,有时他们的结论说服力不强。如,殷企平承认没有“确凿证据”*Zhaoming Qian.Modernism and the Orient.New Orleans:University of New Orleans Press,2012,111.将弗罗斯特与中国的哲学联系在一起,所以对二者之间的联系,他也是语焉不详。他的论据暗示弗罗斯特与道教在“主题”与“细节”方面可以进行比较研究:“弗罗斯特诗歌的不少细节让人联想到《道德经》等道教作品。”*Ibid.112.他(一再)强调这些引人联想的相似之处是“十分明显的”。那些关联可能十分明显,但读者还是要问,既然弗罗斯特的诗歌和道家的典籍在历史上或资料上没有联系,二者之间的比较又如何成立?纳达尔做了更加引人入胜的对比研究,说乔伊斯的文学创新与“汉语的书写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乔伊斯与中国之间的联系更无实据。纳达尔解释道,乔伊斯早年接受爱尔兰耶稣会那种提倡“服从、权威与正统”的教育;中国人的教育也曾提倡与之相同的文化价值与实践;乔伊斯接受的耶稣会教育“可能也讲到了耶稣会传教士早年的来华经历”。*Ibid.112.但以上仅仅是一种可能,没有确凿的证据。文章提到纳达尔的主要论点时,证据也不充分。纳达尔认为,(所有)中文写作与乔伊斯的“语言实验”之间在文本习惯上存在可比性,尽管乔伊斯是“不经意的”。高奋以劳伦斯(Patricia Lawrence)的《丽丽·布瑞斯克的中国眼睛:布鲁姆斯伯里、现代主义和中国》(Lily Briscoe’s Chinese Eyes:Bloomsbury,Modernism,and China)为例,经过对比后发现中国与伍尔夫的联系更为直接,也更为复杂。不过高奋的对比研究没有注意劳伦斯的研究是要比较伍尔夫的真实概念与“中国诗学”的真实概念,高奋却认为,从“生活之真”和“艺术之幻”的结合里能提取出真实来。高奋的对比也仅仅在词句层面进行,如“相似的见解”,“相似的观点”和“相似的旨趣”等,很可惜在直接相关的话语方面,依然显得薄弱。
关于横跨太平洋的诠释,《现代主义与东方》也收入了最引人注目的文章,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在东西方相互影响方面更加直接的证据和东西方互动在文化上留下的印痕。克勒克纳(Christian Kloeckner)的《重新定义非人格性:艾略特和远东的自我》(Re-Orienting Impersonality:T.S.Eliot and the Self of the Far East)对研究艾略特与美国东方主义做出了重要贡献,该文讨论的话语轨迹涉及洛厄尔(Percival Lowell)在《远东的灵魂》(Soul of the Far East)中提出的“非人格性”的种族论和艾略特在同名诗歌中的写作特点。克勒克纳没有将东西方关于个性的概念进行简单的对比,而是厘清了洛厄尔和艾略特在东方主义话语中演进的脉络,作者借此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来探索“艾略特非人格性诗学的伦理维度”。在此过程中,克勒克纳指出,《荒原》里的诗行与梵文文本和佛教神话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关联。在《朱可夫斯基的美国禅》(Louis Zukofsky’s American Zen)一文中,帕克(Richard Parker)指出,朱可夫斯基对亚洲美学发生的兴趣与庞德相关但又不依赖庞德。而弗洛拉(Christine Froula)的《普鲁斯特的中国》一文专门论述“中国艺术”(亚洲工艺)概念,如何借助弗美尔(Johannes Vermeer)作品中的东方视觉文化及美学韵味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有所再现,对普鲁斯特的时间性概念和写作技法发生了重要影响。
文集里的另外两篇文章在资料方面堪称有趣的发现。钱兆明写到庞德如何通过费诺罗萨(Fenollosia)的佛学研究观世音,这方面的研究此前鲜为人知。布什写到施美美(Mai-mai Sze)与穆尔(Marianne Moore)之间的情谊。他们的文章使我们受益匪浅。相对来说,布什的文章更令人感到意外,因为他修改了三十几年前在《庞德诗章的出版》(The Genesis of the Cantos of Ezra)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当初布什在书中指出,庞德最后对表意文字的理解,几乎与“费诺罗萨”无关。与之相对,布什却在文章中提到庞德战时没有出版的意大利文草稿《比萨诗章》(The Pisan Cantos),发现庞德几次提到观世音,至于这位佛教的神明,费诺罗萨早在其死后出版的《中日艺术时代》(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里讨论过了。不过,庞德的引用与费诺罗萨到底有多大关系,对此尚无定论。
钱兆明写施美美与穆尔的文章,详述了一个演讲的发现过程及其意义,演讲名为“乏味与诚实”,此前外人以为已经“丢失”。后来钱兆明在米尔斯学院图书馆特藏室找到了穆尔演讲录音,之后分析其中几个重要段落,得出的结论与其此前在《现代主义对中国艺术的回应》里的观点相同:穆尔的灵感来自道教,尤其是经过美籍华人艺术家与作家施美美讲解的道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穆尔与施美美间通信不断。钱兆明认为施美美“填补了穆尔事业之外的空间”,这个空间原来是由穆尔母亲占据的。钱兆明话里话外要说的是(对此不必感到意外,因为钱兆明要把东方放在盎格鲁-美国现代主义的中心),“一如施美美的《绘画之道》(The Tao of Painting)激发出〔穆尔〕新的创造力,中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盎格鲁-美国现代主义的“母亲”。*Zhaoming Qian.Modernism and the Orient.New Orleans:University of New Orleans Press,2012,28.
文集之内最不同一般的文章是希尔科(Sabine Silke)的《艾米丽·迪金森与玛丽安·穆尔的“东方化”——使现代主义复杂了?》。我的评论之所以以此文结尾,不一定是因为希尔科的论点比其他文章更新颖或更严谨,但她的文章确实对近来迪金森、穆尔和现代主义研究提出了质疑,同时格外关注这两位诗人如何借其诗歌描述东西方的性别成见。希尔科的文章提出了文集中最惊人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现代主义与东方》没有深入讨论的。希尔科写道:
然而,通过东方重新划分现代主义的疆域,目的何在?是什么使我们对东方和东方主义扮演的角色发生了兴趣?……对何谓现代主义,那几位作家在哪些方面改变了我们的印象?在我们使现代主义文化实践“东方化”的过程中,我们对现代主义又记住了什么?以及,在全球地缘政治和经济过程的文化政治学里,重新定位现代主义的诗学实践,我们忘记了现代主义的哪些成分?*Ibid.39.
希尔科又马上承认,“我恐怕不会回答所有的问题”。确实,指望她独自回答全部问题也不公平。这些问题仍然需要我们去探索,那些复杂的循环往复与跨文化的接触,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在跨太平洋研究领域,我们依然任重道远。
【译者简介】闫怡恂,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英文标题及刊物】Modernism and the Orient,Twentieth-CenturyLiterature,59.3,Fall2013.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约翰·威廉姆斯(R.John Williams)耶鲁大学英语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