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鲁臻
试论传统思维方式对中国军事发展的影响
赵鲁臻
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整体性、直觉性、意会性特征,决定了中国一直未能发展出规范、严谨的学术方法。这就导致中国人虽然拥有大量的火器时代战争的军事经验,却无法将之提升为近代军事科学。这是中国军事领域乃至整个科学领域落后的重要原因。
思维方式 经验 学术方法 兵学 军事科学
进入火器时代,中国军事领域为何开始逐步落后于西方?这是一个经常被提及却又不易回答的问题。不少学者从政治、经济、社会环境等结构性角度做出了解释。但还少有人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角度进行一番思考。故本文将以思维为切入点,从文化的角度说明,为何中国军事发展一直停滞不前,以期获得一些新的启示。
“思维方式”是指一种认知与理解外部事物的模式,影响甚至决定人们从事实践活动、解决现实问题的具体方法。其取决于某个民族特定的哲学文化观念,最大特点就在于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性。
在中国古代哲学观念中,“天人合一”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因此,“中国古代的大多数哲学家追求的是一种至善和谐的境界。”[1]他们倾向于“把世界看作一个普遍同一的总体,个别和具体事物并不是与这个世界整体分裂为二,而是合而为一的,本体与事物处于原始的同一关系之中”,达到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合”状态。[2]这就会催生出一套与之相应的思维方式:依靠直觉从整体上去把握世界,而非分门别类地对一事一物进行概念上的界定和逻辑上的追溯,因为后者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认知对象的分散和破碎,进而破坏这种“和合”的状态。换句话说,传统的哲学观决定了其所需思维方式的非分析性和非逻辑性。故传统思维方式经常越过概念界定、逻辑分析等认知过程而直接去感悟、体会客体的内在本质,具有整体性、意会性的特点。所以当其运用于实践之中,便主要依赖基于主体经验与智慧所进行的直觉领悟,并由此形成“阴阳”、“道气”这样模糊含混、任人申说的词语字汇,作为解释自然、社会、思想等各种问题的“万能答案”。这就使认知结果近于臆想,成为一种主观独断的心灵产物,缺乏可被逻辑推导、概念检验的规范性。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由于没有能发展一种科学的方法,由于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独特性,中国在自然科学上是落后的。……中国人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直觉去揭开自然界之谜。……由于不受科学方法的束缚,‘直觉’就有可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甚至接近了幼稚的幻想。”[3]
这种思维方式的价值在于其高度弹性所具有的创造力和灵活度,可以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但也因此具有致命的缺陷:“这种思想方法在很多场合避免了思想的僵化,闪耀着辩证法的光芒。但同时正是这种思想方法也带来了在中国建立近代科学理论规范的特殊困难。”[4]因为传统思维方式在认知事物属性、规律的准确性、精细度上难以有所突破,无法发展出一种规范的思想语言符号,故而不能由经验上升到科学的高度。这就可以理解,为何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新经验、新创造、新思想很快就会“人亡政息”,随个人之逝去而湮没无闻。“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本来不是按部就班地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5]所以“长期以来,中国学者未能制订出一套比较完整的逻辑体系,使人们能够据此以概念来检验概念”,这就导致“中国传统科学始终停留在经验的形态上,具有严重的内在缺陷”。[6]
就此与西方作一比较,或许能更好地理解这一问题。西方文明以古希腊为源头,在思维方式上继承了亚里士多德逻辑分析的思维传统。[7]因此,西方传统思维方式“特别重视‘量’的分析,追求精密的计算与测量,……特别重视理性、推理,特别崇尚逻辑思维,强调从前提到结论的严密的逻辑推导”,[8]形成了完整的逻辑分析方法体系。特别是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理性至上的观念在冲破神学枷锁之后成为一种信条。“这个时代的思想家深信在一切社会生活和人类活动的后面都有其法则的存在,而那是理性所能发现的。”[9]因此,注重严谨逻辑论证的传统,逐渐演变为一种以理性实验为基础的科学主义信念。正如韦伯所说:“西方以数学为基础的自然科学,是理性的思维形式与技术的‘实验’两相结合而成:理性的思维形式是在古代(希腊)哲学的沃土上生长出来,而技术上的‘实验’—一切自然主义的规律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现代质素—则是在文艺复兴的沃土上成长茁壮起来。”[10]这同样也是近代西方各领域科学体系得以建立的基础。
军事实践活动尤其是战争作为人类社会互动的一项重要而频繁的内容,其实践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以其各自惯用的理念和思维即一种广义的哲学思维方式作为指导,并在这种思维定势与军事实践的结合中进一步获取专用于军事领域的、相对稳固的认知和操作方式即军事思维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人类的军事实践活动建立在一定的哲学思维方式之上并受其指导,同时人类又会通过实践中的经验对哲学思维方式进行改造和转换,使其适用于具体的军事实践活动,从而推动了军事思维方式的演化。既然军事思维方式衍生于哲学思维方式,那么两者在其本质特征上必然存在着一贯性。“哲学思维和军事思维是一般和个别的关系。一定时代的军事思维必然受着同时代哲学思维的影响。”[11]战争,作为人类常见的、影响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必然会引起古代先贤哲人的思考与探索。众所周知,在古代中国思想空前活跃的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莫不谈兵,儒、道、法、墨等主要流派都有自己的军事思想。可见,那时期的军事思想具有鲜明的古代中国哲学特征,典型的如《孙子兵法》,“概括出一整套充满哲理的军事范畴。”[12]而军事思维方式作为军事思想产生和发展的轨迹,也必然带有古代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特性。因此可以认为,古代中国的军事思维方式脱胎于其哲学思维方式,两者具有相同的偏好与取向,前者只不过是后者在军事领域的具体化变形。
在古代西方,古希腊、罗马的哲学和军事也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古代西方哲学的奠基人物“希腊三贤”——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对战争有相当深入的思索。古希腊、罗马军事家和军事著作家也有很高的哲学素养。例如《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作者修昔底德自幼在雅典学习哲学;《远征记》的作者色诺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的同窗;《亚历山大远征记》的作者阿里安年轻时在罗马师从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艾皮克台托斯。[13]可见,与古代中国类似,古希腊、罗马的军事思想也源于其哲学理念,而这些军事思想的思维轨迹就是这些古代西方的军事家和军事著作家们将其自身的哲学观念和运思过程应用到对军事和历史的研究之中所形成的军事思维方式。因此,传统思维方式造就了军事思维方式,后者只不过是前者在军事领域的分支,并在历史演变和发展路径上受其影响极为深刻。
基于上述讨论,我们便可以进一步考察传统思维方式运用于军事领域之后所产生的问题。得益于其创造性和灵活性,中国传统军事思想以及实践经常能显示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妙。这一点集中地表现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诡道”,也就是传统的兵家谋略。这种无穷之变“存乎一心”、已经内化为主观直觉的思维过程,往往能实现“用兵如神”,令对手无从捉摸。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其中隐藏着足以影响中国军事发展前景的致命弊端。由于军事实践主要依赖以经验为基础的主观心灵产物,因而由之所产生的军事思想或者原则便是无法经过概念界定、逻辑分析和实验过程再现之物,所以也就无法对之加以细化、改进与纠错,甚至不能对其加以完全的把握、准确的理解,使其中的真义得到传承。后人只能再对之进行基于自我经验、偏好的重新演绎。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新技术、新方法乃至新思想都逐渐失传,最终只剩下缺乏具体指导价值却又任人申说的空洞教条。这样的军事理论或者学说,在缺乏实战的情况下,自然很快就会流于臆想、杜撰,成为形式主义的温床。诚如有学者所指出:“一个科学理论的提出,不在于它一开始是否正确,而在于它是否具有足够的清晰性和可检验性。这样,其错误才有可能被认识或接受实验检验。最难办的是那些看来十分正确、全面,但又似是而非的理论。它什么都能解释说明,而又没有任何实验能够来检验它是否正确。这样的学说和理论始终保持了‘一贯正确’的面貌而难以发展。”[14]这正是中国传统兵学始终无法有实质性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
由此便可理解,为何中国军事发展在火器大规模投入战争之后开始逐渐落后于西方。火器大量投入实战,使原本简单的战争形式开始愈发复杂、繁琐,不再如以往那样单纯依靠数量或者力量便能取胜。为了保证火器的有效运用,就必须通过对单个士兵乃至整支军队的战斗行动进行分解,以严格的逻辑分析、论证及反复实验获取能够对整个战斗过程进行精确控制的方法。它强调的是动作规范、程序严谨以保证战斗行动的稳定性,从而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失误。这就使得军事领域的面貌发生了变化,越来越
需要富有效率的方式来管理军队和控制战斗行动,而非仅仅依赖于将帅的奇思妙想或者武士的勇猛无畏。如英国学者吉登斯所言:“在新兴的战争模式下,个人表现和英雄主义原来所具有的重要性开始显著地下降了。”[15]因而可以看到,16~17世纪的西方军队已经根据火器的性能来进行逻辑分析和精密计算,以获得最有效果的战斗以及训练方式。由此得到的规范经过实战的检验和再度的分析论证之后,便产生了当时条件下最有效率的战术条例、训练条例,并最终发展出了近代的军事操典。而这种思维过程也是其能更好地发现既有武器的缺陷并不断加以改进的重要原因。这整个分析-实验-实践的循环体系,便构成了近代西方军事科学得以建立的坚实基础。而同时期的明朝军队,虽然出现了如战车这种独特的火器运用方式,但仍依赖于将领个人经验基础上的匠心独具,并非根据火器性能进行严格分析、实验之后的产物。所以自明朝中期到明末,代代皆有人创造出新奇的火器战车以及火器运用方式,但许多都是不切实际的杜撰、臆想之物。即便是如俞大猷、戚继光这样讲求实际的将帅,其所留下的兵书也都是纯粹经验层次的原则,并不是以火器性能、特点为基础经过分析、计算和实验得出的战术及训练规范,从而也就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率的战斗方式。后人继承其遗产,同样也只能是在个体经验基础上进行主观直觉的再度演绎。因而这就非常依赖于人的智慧和能力,需要将领个个皆有俞、戚等将领的军事天赋,士卒人人都有百战精兵的丰富经验,否则其效果便无法得到稳定的发挥。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明朝军队虽装备了大量火器,然而其战斗方式却始徘徊于经验水平,始终未能建立起一套有效战术体系,以至未能减少早期火器的不稳定性、充分发挥其威力。因此,也未能将火器时代的战争经验提炼、上升到军事学术的程度。这是近代中国军事领域远远落后于西方的重要原因,值得我们反思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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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语堂.中国人(全译本)[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89,95,102.
[4]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2: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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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戴逸主编,张世明著.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军事卷[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9:175.
[7]侯玉波.从思维方式看东西方文化的差异[N].光明日报,200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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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德]马克斯·韦伯.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韦伯作品集第五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18.
[11]张瑞忠.论近代军事思维方式的形成及其特征[J].军事历史研究,2010(4):148.
[12]刘庆.〈孙子兵法〉与古希腊、罗马军事著作的初步比较,《〈孙子〉新论集萃——第二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选[C].北京:长征出版社,1993:495.
[13]参见刘庆.〈孙子兵法〉与古希腊、罗马军事著作的初步比较,《〈孙子〉新论集萃——第二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选[C].北京:长征出版社,1993:第497.
[14]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298.
[15][英]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39.
(作者单位:华北电力大学)
本文系2015年华北电力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青年项目“思维方式变革对晚清现代化的影响研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5QN35。
赵鲁臻(1985-),男,福建漳州人,华北电力大学政教部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近代社会史、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