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祯霞
再遇孔子
□ 徐祯霞
此来山东,不为别的,只为孔子。
究其实,我是第二次来山东,当然,也是第二次来曲阜。
三年前,我第一次来了曲阜,我带着一种无比虔诚和膜拜的心理来到了曲阜,在这里,隔着时间和空间与与孔子做了一次庄重的对望,这一望,便望过了千年,望见了一位巨人的伟岸与庄严。再一望,越过战争的烽火连天,滚滚狼烟,望见了孔子生平历尽人间坎坷遭遇无数劫难的种种心酸。
孔子走进我的视野,是在文革期间。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村里路边上有几尊孔子像,石膏做的,白色,一尺见方,只是,那时的孔子并非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是以一种反动人物的形象出现的,是人们批斗的对象之一,人们谓之“孔老二”,还有一个人,林彪,二人合称“批林批孔”。
当然,这里面有领袖的导向问题,也有人为的煽风点火,“批林批孔”运动一下漫延到全国,就在我们那样的一个边远的、贫穷的、落后的小山村,也搞得如火如荼,人们将孔子不叫孔子,叫孔老二,大人小孩都在批孔老二。
孔子为何叫“孔老二”?这个说法,也当从文革说起。孔子的父亲名叫叔梁,原配生有九个女儿,无子。妾虽生了一个儿子,可惜是个残障儿。于是叔梁在六十四岁的年龄时,又娶了颜氏,才生下了孔子。所以孔子是家里第二个男子,字亦为“仲尼”,“仲”,是第二的意思。因在孔父叔梁纥家的男孩里,孔子排行老二,故称其孔老二。当然,在彼时亦有贬低、不敬之意。
那时的孔子,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罪人,他低眉顺眼,立在路边,任由村人指指点点、厌恶唾弃。那时的孔子是没有地位的,没有尊严的,是低于所有人之下的,人人从他身边走过,都可以随意地踹他几脚,吐他几口唾沫。仅只两岁的我,对多半的事情是没有记忆的,但对于这件事情,却一直印象深刻,深刻到现在好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游浮于眼前。那白亮亮的石膏像,村里人口口声声叫着的要打倒的那个“孔老二”,村里人这个过来吐一口唾沫,那个过来捣上两指头,让我觉得孔子就是一个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的人似的,墙上用白石灰书写的“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的标语,誓有将他一批到底永不得翻身的气势,不明事理的我,看着孔子,也是不屑的、厌弃的。
可是这个运动只持续了半年,就结束了,孔子像也被搬走,不知去向,但在记忆中,那些石膏像一直停留在村里人常常经过的道路旁。
后在书本中读到孔子的《论语》选节,常常将孔子同当年的种种记忆联想到一起,但是这两个人却常常又是分离的,断裂的,他们无法融为一体,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他们是一个人,但是他们却带给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和思维,当正面的孔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反面的孔子就跳出来,他们互吵着,互相指责着,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为了辩明他们谁对谁错,我买来译读本的《论语》,我要用自己的眼光去甄别他们,并请教了很多人,这场官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方知,孔子原来是这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孔子并非有大错,孔子的思想也并非有大错,而是时代和孔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其实啊,孔子的一生并非只有这一个玩笑,孔子的一生上演了好多场这样的玩笑,他一生的积累被掉进冰河,他被南子求包养,他在后世万人敬仰,生前却饱尝人世的艰辛与磨难,他周游列国,却不得重用,在后世,却能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他的身上,有着好多好多这样的黑色幽默,孔子一生主张修身齐国平天下,可他却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他的政治立场和主张因为自身得不到重用而无法实现,这让他叹息悲哀,无可奈何,而又非常的不甘心,他相信天下总会有一位明君,有一位识得他,重用他,启用他治国方略的人,到头来,他仍是一个闲职,一个编撰史料的官员。逝世前他曾慨叹,自己一事无成,却被后世奉为“万世师表”、“至圣先师”、被尊为“夫子”。这实在是荒诞不经,抑或是极象人为杜撰的一部传奇,但这却是孔子真实的人生。
世事总是弄人。
辗转在曲阜,行走在这片与孔子有关的土地上,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我的眼光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什么呢?从内心来说,我还是希望能看见孔子的三间草堂的。因为眼前的庄重,眼前的铺陈,眼前的雄伟和壮观,都不属于活着的孔子,真正孔子的生活是困顿的、艰涩的,他的精神也一样是孤独和寂寞的,大有世人皆醉吾独醒之境,他的苦闷、他的失意、他的惆怅缠绕着他的一生,让他抑郁终老。
透过时光的云烟,我看到一位老人抚须长叹,苍然泪流,眼望青天的失意与不甘,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最后一个趔趄,塌然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历史就此定格。
第一次来曲阜,满眼的敬畏,敬畏他的才学,敬畏他跨越时空的思想,敬畏他的先知先觉,敬畏他在后世的无人能及。孔子被尊为“先贤”,确确当之无愧,他用他的思想理论体系征服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君王,让人不得不承认,他的思想适用于社会的各各层面,适用于国家的建设和社会的发展,这样一个旷古奇才,不仅是华夏民族的财富,更是全世界全人类的财富,理当被后人尊崇和恒久的纪念。
再次来曲阜,却多了一些对人生对世事的反省和思考,我看到的不再是那高大的庙宇,不是那阔大的宅院,不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孔林,这些东西,都是后来人为修筑起来的,它们跟孔子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关系,说它们没有关系吧,它们却又是附着在孔子的精神之上的,如果撇开孔子,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可是人们又需要通过实物来确证孔子的存在,并在此基础上让孔子思想和精神得到传承和发扬,不管怎么来诠释这件事,孔子都是极其悲哀的。
或许有人要说,孔子已经很不错了,尽管生前不得志,死后却享受了无人可及的尊荣。可是,如果孔子生前被重用,以他的旷世奇才,说不定会干出一番怎样的惊天动地的伟业?尚不得知。毕竟,孔子在那个时代,终究是沉沦的,终究是落魄的,终究是英雄末路的,这不仅仅是孔子的悲哀,也是孔子所生活的社会的悲哀,那些当权者的眼中无物、心中无量,终究让他们很快地成了过眼烟云,历史最终还了孔子一个公道。
或许孔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后会享有如此的殊荣,如果他能想到,他不会发出仰天一声长叹:“吾一事无成。”他不是谦虚,他实在也是迷糊了,他不知道自己穷尽一生苦苦追求的仁爱与大义的价值在哪里,意义在哪里?生命垂暮的他不仅茫然,而且也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支撑他信仰的精神支柱。
生活,实在是一本糊涂帐。
不仅仅孔子是糊涂的,很多人都是糊涂的,生活的千头万绪和纷乱复杂,让很多人置身其中,难以理清,说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理想和现实往往也不是一回事,很多人很多事只得任由时光去沉淀。
脚踩在曲阜的土地上,心却在二千年前的战国时代浮游,我像看电影一样在观摩着孔子艰难曲折的一生,看着他的来回奔走,看着他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这边下马,那边又扬尘,辗转奔波,颠沛流离,为国忧,为民忧,却终不得而所,只得颓然仰天长叹。
今日再次走进孔子的故地,我们解读的不仅是他的思想价值体系,更应该有孔子一生的际遇,如果离开了孔子本身,所有堂而皇之的建筑都有些虚浮,都有些不着根基,而面对孔子生前的种种,我们不得反思点什么吗?尤其是在人才的使用和运用方面,可否得到一点借鉴?
这,或许是孔子儒家思想体系之外予以人们的一点现实的启迪!
孔林的二月兰开得正艳,花头攒动,竞相招展,在春日的微风下频频点头,摇曳成一片绚丽的紫色,如一只巨手拂过生命的壮严,无论什么样的生命,都会有一个迷人的春天。
纵然凄风苦雨,纵然时光黯淡!
□徐祯霞,女,陕西柞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美文》等刊,出版散文集《烟雨中的美丽》《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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