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云南民族大学 尹子能
大山里的云南之辉煌与蛮荒
□ 文 / 云南民族大学 尹子能
云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的历史是如此扑朔迷离,它的文明与落后是如此对比鲜明地并存着。当我们面对云南沉默的大山,屈原“天问”似的远古历史迷雾仍困惑着今天的我们。
云南,是一片最早被文明之火点亮的高原,它孕育了人类最早祖先中的一部分,它播撒的生命种子从此繁衍并流布四方,创造了此后地球生命史和文明史的奇迹。可是,我想知道孕育元谋猿人的云南,实现了远古生命进化的人类,为何170万年后留在这片高原的仍是一片“荒蛮”?消逝的历史没有作出回答,在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长河中,云南空白着自己。然而,史以人为的“文”载,也以确凿的“物”载,就像长江流域文明,从良渚文化到河姆渡文化,地下的历史到一定的时间就会自己出来说话,一些文字记载史的“蛮荒”之地,也会在不经意间把自己曾经的文明显露一角,弄得后人疑问重重。
1957年4月对于云南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考古工作者在云南大理州剑川发现了“海门口文化”遗址,经测定其年代为公元前1150年,相当于中原的殷商武乙时期。令人惊讶的是遗址中挖掘出了14件青铜器,并发现了制造青铜钺的残石范,这说明在中原殷商青铜器鼎盛的相同时期,云南这片“荒蛮”之地一样已是能够铸造和使用青铜器。在其后中原的考古过程中,不断曝出从商周至战国的一些青铜器“原料”来自云南的消息。甚至年代更早的四川三星堆青铜器,其铅料也来自云南。在云南,古代青铜器的出现不是一种零星、偶然的初级文明现象,经过不断的考古发现证明,云南历史上曾经存在过一个辉煌灿烂的青铜文明时代。
继剑川“海门口文化”遗址之后,考古工作者在祥云的大波那、楚雄的万家坝、安宁的太极山、江川的李家山、晋宁的石寨山又相继发现了众多有代表性的青铜器文化遗址。这些青铜器的年代有早有晚,从商周、战国一直延续到西汉时期。目前云南出土的上万件青铜时代文物中,青铜器物就占了70%左右,说明那个时期青铜器的制作和使用,在云南是普遍存在。青铜器在早期的中原还是稀罕之物,至少是以用于神与权的象征物为主,而云南出土的青铜器中仅青铜农具一项数量之巨大,总数就远远超过其他省区青铜农具出土的总量。这就说明,在青铜文化时期云南已进入成熟的农业耕作时代,这一点也被2008年剑川“海门口文化”遗址的第三次发掘所证明。
云南的青铜器除日常用具外,则以栩栩如生的写实性工艺制作为主。这些青铜器,有大件的“牛虎铜案”“铜房子”“贮贝器”,也有极小巧的扣饰。场面写实性器型,在工艺要求上要比结构线条相对整直的鼎器复杂得多。距今2000多年的青铜“牛虎铜案”,是云南青铜文化最杰出的代表作品,代表我国在国外展出,其构思之巧妙、寓意之不可言传、神态表现之令人震撼亦可称人类文明的“神”器。令我更为惊奇的不是大件青铜器,而是那些小巧如“二豹噬猪”“二狼噬鹿”和“虎牛搏斗”等扣饰,对动物生死搏斗瞬间神态的概括表现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云南是幸运的,祖先们在这片土地埋了这样一些宝贝,作为“物”载的历史,给迷雾重重中的我们,提供了关于大山中这片土地更多的信息。
云南青铜文明的尾声是西汉时期,而主流文化史籍较明确地提及云南,也从西汉时期开始。因此研究云南的文字记载史,也就言必以“秦汉”为话头,开始了由司马迁《史记》定调,班固、范晔的《汉书》《后汉书》转录,直到晋代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细化的云南“荒蛮史”的考据。而近代的种种考据,还以云南本土学者为主。一边是远祖“元谋猿人”之后,“昭通人”“西畴人”“丽江人”“昆明人”“蒙自人”“蒲缥人”“姚关人”等旧石器时代晚期智人遗址,新旧石器文化相互衔接、距今约8000年—6000年左右的保山塘子沟遗址及分布全省各地的300多处新石器时代遗址的不断发现;一边还有学者根据司马迁西南夷“皆氐类也”的记载,断定所有西南夷便是由甘青高原迁徙而来的氐羌后裔,似乎证明着之前的云南本土实在“荒无人烟”。
我一直奇怪,能写出“在唐大家中亦不多觏”的《德化碑》,有杨奇鲲、段义宗(布燮)、赵叔达、董成等大诗人的作品收入《全唐诗》的南诏,及其后受汉文化影响更深的大理国,仪制也多受中原影响,怎么就没有留下一部官方记载的历史。直到发现一个很隐晦地被掩盖得为大多数人所不知的史实,这个谜才解开了:沐英焚书。明初云南平定后,留守的沐英曾把云南的地方典籍焚烧殆尽。这样的事秦始皇干过,康熙也毁过一些,但他们只针对某些方面,沐英则是斩草除根、全部毁灭!本就记载很少的云南从此更加空白。这种空白留给人们的印象是,明代成了云南开化与落后的分水岭。先前“一片空白”的云南历史,此后在官方的记载中才真正清楚明白起来;历来“十分荒蛮”的云南社会,也因为明代的开发和中原移民的进入方始纳入教化之列。云南这个“一直”光屁股的历史小姑娘,这时才第一次穿上衣服,被打扮得稍稍“文明”起来。但是就在宋末元初,人们似乎认为还在以树叶兽皮遮身的云南,给整个中原送去了什么呢?棉花!明丘濬《大学衍义补》说:“盖自中国所以为衣者,丝、麻、葛、褐四者而已。汉、唐之世,远夷虽以木棉入贡,中国未有其种,民未以为服,官未以为调。宋、元之间,始传其种入中国”,于是“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其利视丝、枲盖百倍焉”。棉花是怎样传入中原的呢?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说得很清楚:棉花从云南传入四川及途经两广向北推进,使长江下游的植棉业于宋末元初迅速发展,而黄河中下游也不晚于元初开始种植棉花。有了棉花种植的前提,也才有稍后黄道婆纺织技术的传播。从此,一种比丝绸更经济、比葛麻更保暖的棉布,“人无贫富”地温暖了中原大地。这样看来,在更早的西汉时期张骞就在西域发现了一种并非丝绸的“蜀布”,并建议汉武帝通过云南经略南方至西域的通道,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云南社会历史发展水平,在远古文明及其近千年的青铜器文明之后,越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显得落后了。这种落后,几乎给我们形成了一种“倒退”的印象。就像你用今天的地域眼光难以想象古巴比伦文明曾经存在过一样,谁能想象解放初期一些边远少数民族地区连一件铁制农具都十分稀有的云南,曾经炫耀地把青铜农具都铸造得纹饰精致,如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世界许多古代文明是一种冲积平原上的流域文明,交通便利,因此也十分容易被人类的相互征服将文明人为毁灭。而云南社会历史形态的推演,如其“滇”字的代称一样,是一种在时光中倒退着流逝的状态。高山深谷中的云南,不大可能因洪水一夜之间把某些文明全部毁灭,大规模的战争也对天然屏障中的各个群落无可奈何。从交通、交流对某一地域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推动作用的历史经验来看,“封闭”可能是“倒退”的最大原因。气候多样和自然资源丰富的大山,孕育了古老的人类;交通阻隔、包围封闭的大山,也阻挡了文明在交流而发展的时代中前进的步伐。
(责任编辑 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