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龙柏与洋槐下的太阳沟
□秦岭
宁静的太阳沟,曾经风波浩荡。众多历史人物留下的印迹促动世界在这里大转弯。细细寻访,太阳沟的街巷和建筑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历史信息:这里是我国较早由农耕文明走向现代文明的鲜活范本;这里是一册大国与小民关系的历史档案;这里还包藏着一段我们民族深沉的忧伤,曾叫一个留学东瀛的青年改变人生志向,弃医从文。
我看见你的窗前悬挂着褐色的树叶,那便是时间。
清冷的街道,几乎不见人影。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窄车道,行道树茂密,楼不高,耐看,人稀少,表情恬淡。
有四五百栋或辉煌壮观或玲珑别致的欧式、日式建筑散布在这片区域。希腊罗马柱、俄式洋葱头、哥特式尖顶、巴洛克式繁复的雕花、断裂式山花、日式别墅、中式洋房、带有印度或伊斯兰风情的外饰,默默接受风雨的洗礼。面对它们,感觉百年时光像一本薄薄的书,被无声地轻轻翻过。刚刚是1900年的俄式堂皇建筑,内心不禁涌出激情,要给1900年写封情书,来吟唱感伤和风月;接着是和风日式紧致的身材,在绿树鲜花满庭芳的院落中吸住你的眼球,慨叹“适用”原则早已遗落,却在这里重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民居简约却不简单、质朴却不寒酸,从厚重的石料变成红色的砖瓦,支撑起的是中式与日式混搭的生活格调;四十年代的急切,五十年代的随意,八九十年代的平直,21世纪的艳俗与粗重,一股脑涌现在眼前。
我徜徉其间,一处一处地散漫看着。多处老建筑前种植着龙柏,看起来像苍劲沉郁的诗人,写出蓬勃跳荡的诗行如绿色火焰般成为太阳沟的logo。枝条乌黑、身形挺拔的洋槐在孟春仍然与日影一起勾勒老建筑的屋檐、尖顶和转角。在我们的城市,有人说龙柏是市树,代表一种四季常青蓬勃向上的精神;有人说洋槐生长广泛、生命力强,槐花绽放沁人心脾。网上争论热烈,现实中并没有使龙柏与洋槐更加令人瞩目,而地方史专家认为,洋槐来自黑海,龙柏来自山东,在城市里种植已经超过100年。洋槐随处可见,龙柏却多集中在百岁老建筑周边。
太阳沟在龙柏与洋槐构成的春日色块中,分明有一种历史沧桑在流淌。岁月的冲洗,大部分房屋变得斑驳破败,在水泥灰浆的下面,厚重的红砖、红砖之间的水泥接缝,裸露出本来的面目。
建筑不会说谎,她完全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折射的是建设者内心深处的独白。
老建筑又是一种沉甸甸的厚实的冲击,钢铁、石头、砖瓦、原木,最简单的方式构成最不易涂抹的过去,历史魂魄在深沉的色彩中涌动。
阳光充沛,淡水不足,自然的渔村是太阳沟原本的样子。
太阳沟自古就有自己的小气候。三面环山,由将军山、牛角山、大案子山、小案子山、203(高地)、西炮台山环抱着,一面朝海,阳光普照,温暖少风。比旅顺其他地方的无霜期要短15天左右,就是说春天早一周,杏花桃花开的最早;秋天要晚一周左右,秋叶静美,可以欣赏的时间更充分。这些都增加了诗意氛围。可是光有太阳,并不意味着就适宜生存。由于是山前的一块地,或者说是缓慢抬升的一块坡地,太阳沟区域内没有较大的河流。“历史是在水边长大的”,没有饮用水就无法生存下去,因此,直到李鸿章在旅顺港建大坞,开洋务,太阳沟仍然只有十几户渔民。
关于太阳沟最早的居民,鲜有记述。在《旅顺口文史资料》第二辑,由周祥令老师整理的《甲午战争日军暴行见闻实录》里有两位口述人提到了太阳沟。1963年林基永调查记录的旅顺口区内居民鲍绍武介绍:“光绪二十年十月二十四(1894年11月21日),日落后,日本兵已侵入到市内。在上沟一带到处都可以听到惊恐的哭叫声,惨不忍闻。日本兵由东往西搜杀,到半夜已到达太阳沟西岔道附近。当时我家9口人就住在这里。我藏棚顶上幸免一死,8口人都被杀死。”据1974年的调查记录,旅顺于家村86岁的余万德说:“当时太阳沟的周元陆的哥哥、周元亮的大哥、王元宝的大哥、李万山的父亲、周士发的父亲等8人,都是被日本兵杀害的。”由此可见,当时居住在太阳沟的居民,有鲍、李、周、王等姓氏。
关于太阳沟的由来,有一种说法,说旅顺二中门前有一条叫“太阳沟”的小河。旅顺年平均降水量550毫米,太阳沟并不会因为太阳的充裕就有格外多的降水,那条小河即使存在,也只是季节性河流,雨水丰沛的时候,水量会大些。太阳沟呈“U”字型的地貌,植被茂盛,为什么淡水不够充足呢?大概环绕的山丘低矮,含水量不高。
沟,在许慎《说文解字》中为“沟,水渎,广四尺,深四尺。”这是指“沟渠”的意思,是“沟”字本义。又有《尔雅》注,“水注谷曰沟”,这是泛指水道。在我国东北以“沟”作为地名,比较常见,尤其在大连,半岛丘陵地带,沟壑纵横,民间多有“沟”名。这片区域什么时候开始叫“太阳沟”?目前尚无资料证实。倒是在日本人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期间出版的地图上有“太阳沟”字样,如“太阳河”“太阳桥”“西太阳沟”“北太阳沟”等。今天,在太阳沟西部,仍有“西太阳沟堡垒”。
又及。从太阳沟去旅顺旧市街,必经龙河。当初,水师营在龙河上游驻扎,龙河上可以有大型船只入海巡行,可见其水之深,完全可以负载。如果没有桥,恐怕只能靠摆渡。而架桥,在当时来说,无疑是一项浩大工程。加之,旅顺港开发较晚,海水漫滩,涨潮时会延伸较远,在今天胜利塔附近,都是海滩。
太阳沟历来不是旅顺的中心:汉代在大连设沓氏县,旅顺有牧羊城,太阳沟是小渔村;明代在旅顺设南北二城,太阳沟是小渔村;晚清李鸿章风风火火地在旅顺修大坞、建北洋水师,太阳沟还是小渔村。
太阳沟经过沙俄、日本47年的建设和经营,成为旅顺的新市街,也是关东州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
而这47年,虽然在中国的大地上,这里却不属于中国。
旅顺人说自己是哪里人,不说哪个街区,只说上沟、下沟、太阳沟。上沟、下沟的名字是根据地势高低叫的,太阳沟是相对旅顺旧市街比较独立的一个街区。“沟”的说法倒是形象地说出长白山余脉到达旅顺后伟岸的身躯变成了丘陵山谷的半岛地貌,略有起伏,山不高,沟不深,水长流,一派丰饶安详的样子。就是现在,太阳沟的人把去旧市街说成去趟“旅顺”,可见心里深处与其他街区的分别。
1894年与1904年的两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太阳沟。
当光绪皇帝百日维新的时候,这里是沙俄的关东州;当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成立,这里是日本的关东州;当1945年全国欢庆抗战胜利,苏联红军开始了在这里10年的驻扎。整整60年,旅顺、大连在中国的版图上,却不属于中国。太阳沟就是这段屈辱历史的缩影和见证。
文物保护意义上的太阳沟历史文化街区保护面积约7.5平方公里,其中老建筑重点保护区占地面积约3.5平方公里,东起洞庭街,南至军港岸线,西至海军406医院,北至靠山街。区域内目前尚存俄侵占时期建筑为267栋,日侵占时期建筑有268栋(目前已拆除95栋,约2.9万平方米),部队所属产权区域占地面积约1.3平方公里,占老建筑重点保护区面积70%以上。现有老建筑440栋,文物保护单位42处,其中国家级重点保护单位4处,省级保护单位18处,区级保护单位3处,区级不可移动文物17处。一般性保护建筑337栋。文物保护单位如此密集,全国罕见。
对比全国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太阳沟的价值远未得到挖掘,远未被世人所知。鼓浪屿1.87平方公里,青岛八大关现有房屋建筑近400栋,总建筑面积1.4平方公里,天津五大道1.28平方公里,山东潍坊坊茨小镇1.97平方公里。太阳沟街区面积大,其完整性和独特性无与伦比。太阳沟在60年中是旅顺的“城中之城”,是中国的“国中之国”。
看似宁静的太阳沟,曾经几次掀翻世界。日俄战争,号称“零次世界大战”,掀开世界两次大战的帷幕;日本关东军阴谋策划“九一八”事变、密谋成立“伪满洲国”推出傀儡政权,从此开始侵占中国东北;满清遗老大搞复辟和满蒙独立运动,企图分裂中国。这里有最豪华漂亮的建筑,也有震惊世界的邪恶阴谋;这里有远东首富纪凤台、军事天才康特拉琴科、探险家大谷光瑞、学术大师罗振玉、末代皇帝溥仪、没落王公肃亲王、男装女谍川岛芳子的故居,也有统治机构、兵营、银行、百货、学校、神宫甚至大烟加工厂,曾经的满铁连锁饭店大和旅馆举办过川岛芳子的盛世婚礼,世界文豪夏目漱石签过旅客登记表,旅顺博物馆里有旷世珍藏。神秘的太阳沟,包藏着无数的传说与未解之谜。
太阳沟的建筑以及建筑背后的故事,叫人欲罢不能。深深吸引我的,还有历史深处的忧伤和忧伤过后的领悟:旅顺是世界的转弯,这里发生的一切曾经深刻地改变了世界的走向,也改变了诸多人物的命运。
一个国家500年的觊觎遭遇另一个国家的维新西化追求,在第三个国家的土地上撕咬、角力,这些都写在太阳沟的老建筑上。
太阳沟所有的历史和故事都指向一处:要塞旅顺。
旅大地区扼居辽东半岛南端,沿海有天然优良港湾。尤其旅顺口自然条件甚佳,港口出入处狭窄而港内腹位大,常年不淤不冻,三面丘陵山坡环绕,地势险要,富于隐蔽性。如果与附近的大连湾有机连结,能形成比较完整的海军驻泊体系。
两次鸦片战争英国军队对大连的入侵引起了清政府对北方海防的关注,1881年秋,李鸿章选址旅顺作为北洋海军根据地。清政府派出的考察人员一致认为旅顺口居北洋要隘,京畿门户,“为奉直两省海防之关键”“盖咽喉要地,势在必争”。李鸿章呈报的建港设坞计划顺利获准并立刻组建了旅顺工程局,1882年9月,委派直隶修补道员袁保龄担任工程局总办,到1890年9月,旅顺船坞全部竣工。自此,天然温水不冻港旅顺港与当时世界上著名的军港并列,如美国的珍珠港、俄国的海参崴港、英国的朴茨茅斯港、日本的横须贺港等。同时,旅顺要塞也引起了世界列强的垂涎。
从16世纪彼得大帝开始,俄国就觊觎远东。这个国旗上绘着双头鹰的帝国,开疆拓土,一只眼睛盯着欧洲,一只眼睛盯着亚洲,19世纪的世界版图上,把它归到欧洲还是亚洲真有些费思量。长年温水不冻港作为俄国扩张的雷达扫描中锁定的目标一以贯之。其国内漫长的海岸线对着的是北冰洋,等于没有出海口。于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中国的争夺中,俄国成为一头强势的北极熊。
清朝的东邻,一个患有家族遗传病的瘦弱天皇通过“向各国求知识”,完成了本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强势改革——明治维新,快速、顺利地使日本结束封建主义时代进入资本主义时期,进入现代化国家行列。国内人口迅猛增加与国土面积、粮食产量形成不可逆的矛盾,正在增强的胃口助长了膨胀的欲望,借“朝鲜火药桶”发动了甲午战争。
防患于未然,是因为祸患真正存在。战争来临时,清政府的炮台和军舰并未如想象的像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地保卫这片海湾不受侵犯。
旅顺在一天之内被攻破。日胜清败,双方签订的《马关条约》中规定将辽东半岛等处割让给日本,清廷拿出巨额赔款。俄、法、德三国深感割让辽东半岛损害了自身在华利益,在条约签署6天后,强硬干涉日本归还辽东半岛给中国。日本因甲午战争导致国力空虚债台高筑,已经无力对抗三国,狮子大开口,向清政府索价3000万两白银。清政府不但拱手拿出巨款,而且辽东半岛的主权一直置于俄国势力之下,这也进一步加剧了日俄之间的矛盾,导致10年后日俄战争爆发。
以“还辽有功”为名,1897年12月15日,沙俄军舰进入旅顺港。1898年3月27日,沙俄软硬兼施,胁迫清政府签订《中俄条约》,又称《旅大租地条约》,后又签订《续订旅大租地条约》。两个条约的主要内容是:为保全俄国水师在中国北方海岸得有足为可侍之地,大清国大皇帝允将旅顺口、大连湾及附近水面租与俄国。唯前项所租,断不侵中国大皇帝主此地之权。
为期25年,到期可以商延;俄国在租界内享有治理地方和调度水陆各军等权利。
“1898年3月28日早8时,黄金山炮台上的俄、华两面军旗就已与舰尾旗一同徐徐升起,舰队鸣放了21响礼炮表示致敬,要塞对其回放礼炮敬意。早9时,海军陆战队从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号巡洋舰和朝鲜人号舰船下船,占领大连湾,中国人撤出后我方旗帜就立即升起。到处秩序井然。”俄国不是作为租借人而是作为所有者、作为这块土地上的征服者出现的,是要变中国的土地为俄国的新边疆而来的。他们决心把旅大地区俄罗斯化,把大连建成俄国“东方第一商港”,把旅顺(亚瑟港Arthur Port)建成俄国东方第一海军基地和政治中心。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大规模营建大连和旅顺,在旅大攫取驻军权、行政权、司法权,建立起警察制度,进行了市政建设、经济掠夺和文化侵略。
阿列克谢耶夫要在太阳沟建设欧洲新市街的规划得到了沙皇的批准,后来又被战胜者承袭了思路,于是这里便有了百年后按照最初规划的样子。
太阳沟命运的彻底改变是由于两次战争,实际上更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来自遥远的圣彼得堡。他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皇叔,老沙皇的私生子。他在宫廷里有很大的势力。曾经被格外重用,任沙俄关东省总督兼驻军司令和太平洋海军司令。这位海陆军队全管的官儿,名字叫做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阿列克谢耶夫。他上任之后,将关东州府设在旅顺,下辖民政厅、财政厅、外务局、警察局、州法院,管辖除达里尼外的旅顺、大连湾和貔子窝。按《旅大租地条约》和《续订旅大租地条约》规定,金州不属租借范围,但是阿列克谢耶夫不顾条约规定,无理地将金州也置于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在旅大实行独裁统治。俄国驻军剧增,有说旅顺驻6万俄军,名目繁多的殖民机构相继建立。
阿列克谢耶夫一直作为沙俄在远东的全权代理人,1900年春,奉沙皇之命从旅顺口派出4000名俄军前往大沽,加入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后又亲赴大沽前线,俄军增至6000人,与八国联军一起攻占天津。后旋即赶回旅顺口,借口清朝官员可能暴动,取消金州自治,下令将清政府官兵全部逮捕,押往旅顺,后又转到库页岛服重劳役。他视察金州,改金州厅为金州市,下令将金州建为俄军向北推进的军事要塞。自此,金州城沦为沙俄的殖民统治地区。到1903年8月12日,沙皇下令设立远东都督府,任命阿列克谢耶夫为远东总督,直接听命于沙皇。自此,阿列克谢耶夫一人掌管了远东地区的涉外、防务权利,此前由沙俄财政、外交、陆军三大臣共同掌管。
从1903年7月下旬开始俄日谈判,历时半年,最终破裂。1904年2月8日,尼古拉二世电令阿列克谢耶夫准备对日开战。日俄战争一开始,阿列克谢耶夫即向盛京将军增祺提出4项蛮横要求:地方政府应守俄国训令;俄国有黜陟中国地方官之权;捐税等项,须交于俄国政府;所留中国部队,应受俄国调度。并张贴布告,威吓中国官民战时维护沙俄利益。他在日俄战争中全权指挥远东陆海军,屡战屡败,沙皇实在看不下去,就在1904年10月日俄战争交战正酣时把皇叔从远东召回。这位没心没肺的皇叔,在对马战败的当晚,竟然坐在圣彼得堡的剧院包厢中,为其挪用海军军费包养的法国芭蕾舞女演员捧场,愤怒的俄国人对其情妇大喊:从俄国滚出去,你身上戴的不是宝石,而是我们的战舰。
似曾相识的字眼“挪用海军军费”。就在10年前,大清帝国的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建了颐和园,过了生日,导致甲午战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亚洲第一大国被日本打败;与这位皇叔的剧情相似,日俄战争中欧洲第一大国被日本打败。
不过,以花边绯闻轻易占据报纸头条的纨绔子弟,对租借地旅顺的统治却是打好了百年的算盘。短短7年时间,旅顺就成为俄国远东地区的军事、政治中心,阿列克谢耶夫功不可没。太阳沟的改变就要从阿列克谢耶夫刚到旅顺说起。
1899年12月,56岁的阿列克谢耶夫为俄国人在旅顺居住区选址并进行规划。他首先否定了前两任军政长官的设想:第一任海军少将杜巴索夫看好了旅顺老市区东北角的空白地带;第二任陆军少将苏鲍季奇打算搞个拆迁,把旅顺老市区拆了再建新市区。阿列克谢耶夫一眼相中了太阳沟,这里太适合建造一个欧洲人生活区:干净,北高南低的自然地势使河水、雨水顺坡而
下,不会造成积水;与中国人隔离,龙河成了天然的分水岭;环境幽美,安全系数高,周边山峦环绕,形成自然屏障;加上这里仅有两个小村庄,大部分土地未被开垦,渔民的那些低矮草房,拆迁补偿不大;中央是一大平原,宽敞,面积达2平方俄里(约为2.7平方公里,约为370个标准足球场,或为122个大连中山广场),面向海岸,夏季时海风流通自由,适宜作为市中心。
会泡妞不会打仗的阿列克谢耶夫,也许没有想到,太阳沟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迎来不同国家怀有不同政治目的像走马灯一样的王公贵族。
阿列克谢耶夫对太阳沟的规划,就是一个毫不掩饰人种优越和皇室血统的规划,实行严格的种族隔离政策:将要在太阳沟建设的欧洲新市街不允许中国人居住,只允许做买卖。
“市中心建设大广场。周围建关东州长官事务所、财政局、军政局、驻军司令部、工务局、邮局、地方法院、市政府、俄清银行及旅社等公共建筑物。在广场前建设陆海军将校集会所,其庭园越过街道与海岸公园衔接。公园的东侧建市营旅馆,西侧建市营剧场。市区南部为海军将校宿舍用地,西部为陆军兵舍及将校宿舍用地。在龙河右岸的高地上建大寺院。高地半山腰为远东长官官邸的预建用地。在新市区的东北角设高干区,免费提供给文武官员,并允许其建造住宅。”
全部街道的主干线有两条:一条由西向,直到预计建筑寺院和总督官舍的高地(今天的光荣街);一条沿着西港的海岸线,顺着它的一侧拐角伸展到平地方向(今天友谊路)。此外,还有第三条大道,这条大道与海岸为直角,是广阔的林荫道(疑似白山街)。
现在看来,新市街的建设完全按照规划进行,即使因为沙俄摊子铺得太大,战争又来得太快,很多建筑尚未完工,但是战胜的日本人并没有根本改变老阿皇叔的设计,而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施工。比如“广场前建陆海军将校集会所”,俄国人已经打好了地基,有的墙也垒了几尺,战争爆发了,一打就打了329天,荒了。日本在其基础上,到1917年才建成关东厅博物馆,就是现在的旅顺博物馆。
只要细细观察,太阳沟的房子有很多是俄式地基,日式腰身,这成为太阳沟最独特的建筑风格。比如传说中的太阳沟水牢,明显的俄式地基,主体由青砖建造却装饰着木屋檐。
转念想想,太阳沟再洋气的房子也是由中国工匠一砖一石地搭建起来的。那些来自欧洲的建筑语言和符号经由中国工匠的双手在汗水中凝固到今天。
一面是土地的主人做着苦工,一面是侵略者做着美梦,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太阳沟登上20世纪初的世界舞台。
1900年5月28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在老阿皇叔的奏折上鹅毛笔一挥:准!同时又给二把手维特伯爵,当时的财政大臣递了一个眼色,拨付1200万卢布,建!
于是,当年的旅顺要塞、军港和欧洲市街、太阳沟同时成为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那时,大连已经被沙皇宣布为自由港,旅顺也成为俄国远东军政要地、太平洋分舰队根据地。商人闻风而动,纷纷带着叮当作响的资金奔赴蕴含无数商机的旅顺,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里将成为一座繁荣昌盛的大都市。当城区的规划蓝图面世之后,截止1901年,“旅顺口城区内有29,240人。中国人有18,580人,其中有5,000人是招募来的民工;俄国有8,632人,除官吏家属外,商人占多数;日本有769人,大部分从事商业,主要是
理发、洗涤、照相,另外还开设妓院;朝鲜有110人,德国有380人,美国有370人,英国有221人,希腊有130人,土耳其有31人,法国有10人,丹麦有7人。”
国际性、开放性成了这片街区与生俱来的品格。
太阳沟无数个房地产项目同时上马。据传从哈尔滨送来的建筑设计图样,多半出自俄国设计师之手。细微部分现场自由发挥,允许出奇绝妙。现在的太阳沟俄式建筑大多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多呈现出古典特征的构图形式,建筑形制及柱式、锁石、山花等装饰细部反映出20世纪初世界风行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同时注重突出铁皮屋顶、墙体的线条、门斗等装饰手法,体现出俄罗斯民族建筑的固有特色。
“1901年6月14日,旅顺市政府举行了第一次土地拍卖会。各国商人争相购地,一时地价腾贵,第一次拍卖会就卖了计划中的一半,地价从最初一俄坪6卢布(1坪=4.55平方米,1两关银=1.412卢布)扶摇直上,直卖到约22卢布,甚至达到85卢布。到1903年末,拍卖地段总数达到186处,其中已卖地段139处总面积50,471俄坪,卖得1,097,089卢布50戈比。1俄坪平均21卢布83戈比。购地者共150余人,其中俄国122人(占总数80%),德国13人,美国5人,中国5人,丹麦3人,希腊2人,英国1人。”
短期内,地价扶摇直上,从4倍翻到14倍,造就了无数的一夜富翁,太阳沟无疑成了冒险家的乐园。
投资和建设意味着就业机会。旅顺在1895年甲午战争中遭受日本侵略者屠城,3天4夜的屠杀,共杀害包括妇孺在内的同胞近2万人,全城仅余36人抬尸。新近研究发现,可能有四五百人逃脱魔掌,从屠城的血污中逃亡。无论是几十人还是几百人,这里早已不是中国人的家园。满目疮痍、毫无生机的小城在沙俄强租之后,从山东、河北一带运来大量中国劳工。当时的中原大地,饱受战乱之苦,生活难以维系,所以每天都有数艘满载劳工的船进旅顺港。这些人以季节工为主,吃住在简陋的工棚里。
一面是土地的主人做着苦工,一面是侵略者做着美梦。为沙皇开疆拓土的关东州文武官员得到了一项优惠政策,在新市街东北部地带的特权街区划分200至400俄坪不等的地块,免费使用,还从国库拨出5万卢布作为建房贷款。
但是,新房子的装修味道还未散尽,日本人偷袭旅顺港的炮声便砸烂了高鼻深目人群的缱绻温床,所有建设停滞。
日本人接手太阳沟后,继续发扬新古典主义建筑风尚,更把这里当成新思想新设计的T台:希腊、罗马、拜占庭式、巴洛克、文艺复兴、哥特式等建筑语汇走上缤纷秀场,穹顶、尖顶、高坡屋顶花样百出,每座建筑都有丰富的意蕴、立体的塑造,都拼命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太阳沟的露天建筑博物馆,不禁叫人想起果戈理所说“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诗歌和传说都已缄默,只有建筑还在诉说”。
看不够的太阳沟有万种风情,春有樱花夏有槐,秋有红叶冬有相,建筑本相。嘘!听,雪落龙柏。
太阳沟在俄、日人手中完全变了模样,就像西洋的咏叹调取代了东方的民间小调:由海岸公园、中央小镇到山峦叠翠的休憩庄园,新市街层层递进构成的阳关三叠般欧式街道景观,让人仿佛置身欧洲小镇。
从卫星地图看太阳沟,纵横的街市有着严谨的规划。在太阳沟安静的午后散步,寂寥的行旅会被路、街、树、园、院和房的美妙协奏感染,情不自禁地歌唱起来。因为这里是被专家称颂的“难以比拟的自然景观与理性设计相融合”的现代都市
范型。
太阳沟倚山瞰海,成为合乎风水格局的立体风景城市。东西以河流与城区相隔,北部自西向东依次为龙凤山、后石山、鞍子山、白玉山构成了连续围台的山体背景,若干山体制高点成为太阳沟整个空间格局控制点。光照充分,环山抱海,符合中国传统堪舆理论。太阳沟独有的形式感构图,理性与自然和谐。同济大学的专家认为太阳沟街区南北轴线贯通,七条轴线放射交叉,焦点如同人体的肚脐眼。
街区成扇形铺开,系列林荫大道、系列广场,胜利塔广场、友谊塔广场、新华大街与光荣街交汇处的松柏广场、白云街与斯大林街交汇节点、列宁广场等,欧陆风格的开阔草坪,使整个太阳沟区域呈现幽雅怡人的园林景观,体现出建筑遗存的美感和浓郁的艺术气质。
街巷弯曲,层层递进;楼高不超过15米,天际线开阔。楼不高,街道宽阔,人便有舒适自由的感觉。太阳沟就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随着历史的流转、时代背景变迁,沉淀出艺术画面感的场景,并生发出幽深、静雅、不失沧桑的气质。纵使破败、萧条,太阳沟所具有的独特艺术气息,近年来已经被影视剧组频繁光顾,许多摄影爱好者、写生爱好者前来采风。更有披着婚纱的新娘,被她们的新郎紧紧拥着,在林间、花前留下甜蜜而浪漫的瞬间。他们的到来似乎在不经意间拨响了百年街区深藏的旋律。
在这里,人很大,没有被淹没找不到自己的惶恐;心很安静,就想着在这片街区来来去去地逛荡,不出走。相似的感觉,在青岛小鱼山,在厦门鼓浪屿,在天津的五大道。最纯真朴素的情景,最容易感动人,最令人满足。人的心灵深处,大概总会留有这么一个宽敞而透亮的空间,静静等待着飘逸的灵性和激情的古典安然回归。
太阳沟的大街小巷,曲折幽微,全保留了旧时的风貌。春雨中,樱花绽放,燕子低飞;夏季老树的浓荫携着海风,清凉满街,适宜避暑。最有韵味的要数秋天,那是浓酽得化不开的油彩。老屋深院中,一棵柿子树探出垣墙,柿子树的叶子已经凋零落尽,只有一枚枚火红的柿果挂满枝头,主人家,像是有意保留这一道暮秋的风景,以温暖行人的心;路的两侧,高大的银杏树,婆娑在那儿,风起处,一片片银杏树叶翩跹而下。人,一个个地走着,从容而优雅,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不禁让人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地僻门深少送迎,披衣闲坐养幽情。秋庭不扫携藤杖,闲踏梧桐黄叶行。”
把215医院门前的转盘作为起点,光荣街便从太阳沟的西南延伸到太阳沟的东北,与东西向的新华大街在老式汽车博物馆门前交汇、分离,直到宁波街,并从那里转向,经过康特拉琴科官邸,就可以抵达八一街特权地。缓缓地升起来的坡地,抬眼可见白玉山,葱翠,浓郁的绿油彩一般耀眼。
光荣街,大概算得上太阳沟建筑风格最统一的一条长街,她的美就是于太阳沟的整体破败中显示出的生机和日常生活的继续。在这条街道的两侧,大多是日式别墅。日本殖民者接手太阳沟地区的建设,建造了大量近代“日本和风住宅”,当地人叫“日本村”。这些日式住宅,成行列集群排布,红砖、乌瓦、高高的烟囱、开放的院落,房前屋后的鲜花和果树,构成特有的美感。这里的美不在于其中某一单体建筑或雄伟或精致,而在于其质朴、娴静、不求奢华而尺度适中的整体面貌,完全体现出日本民族的“适用”美学。
在中国的皇帝于四面楚歌中还端坐在紫禁城的宝座上时,中国人还在皇权统治下生老病死,而在这片街区,日俄殖民者将他们自己的“文明”生活方式,移植到了太阳沟。他们修了公园,建了喷泉、西式凉亭、音乐堂、草坪,种植常绿植物,选择行道树。太阳沟的后乐园、
动物园、大正公园种植着各种花各种树:洋槐、龙柏、侧柏、银杏、樱花、菊花、牡丹、芍药、紫藤、蔷薇、蝴蝶兰,迎春花、樱桃树、杏树、核桃树、猕猴桃、桃树、柿子树……
福柯曾说过:“空间是所有权利经营的基础。”“空间位置及建筑设计,是特定历史时代政治策略中的重要角色。”在近代建立于中国土地上的公园空间,作为殖民文化在当地“空间”的复制,以复制其文化的实物形式强制性地注入当地。给我们带来痛苦记忆和舒适空间的,便是这些西方人的公园。
因为,建筑材料决定建筑样式,建筑格局决定生活方式。
望着友谊塔的尖端,仿佛看到时光的影子盈盈飞过,看到历史就在身边呼啸穿行。
历史纵横交错的线索,19世纪末20世纪初盘绕世界的多重维度,相交在旅大,烙印在太阳沟。
太阳沟的任何一幢老屋,都有复杂而立体的人物和故事,不同的语言、思想甚至文化艺术同时交响,让今天的我们有些眼花缭乱,也有些疑惑不解,更有些情结打不开。
为什么是旅顺?为什么是俄国?圣彼得堡距离旅顺万里之遥,靠马车和航船要走1年;为什么是日本?上千年的友好邻邦一衣带水,学生老师,却反目成仇?为什么甲午战败?为什么日俄战争中清政府把这片土地上的人弃之如敝屣?
我打开iPad,用谷歌地球查找旅顺,再查找圣彼得堡,人类的科技早已压缩了时空,可是任我如何努力,还是很难将旅顺和圣彼得堡放在一个页面上——太遥远了,纬度相差接近20度。东京、广岛、佐世堡港,太近了,近得就像去了一趟上海。
无论远近,曾经的历史都写满了屈辱和痛苦。
那样的50年,多少代人出生,多少代人带着遗憾死去,多少代人在铁蹄下挣扎,在殖民者的阴影里生活,甚至被抹掉国籍!多少人接受免费的“皇民化”教育,以至于只知有日本,不知有中国!打开我们的近代史,屈辱感从头灌到脚,历史深处,写满忧伤。如果我们不能从身边的历史,从民族的近代史,从西方工业革命以降200年、从第一次鸦片战争以降100年,看到这种忧伤,前辈的血与泪未尝不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人类的征战是随着欲望的膨胀,如果只满足茹毛饮血的果腹之欲,何来跨大洋的战争?遥远的西方怎么会与古老的东方交集?并且交集的方式选择了炮火连天。俄国伟大作家托尔斯泰的文学作品,我们有闲绪去看聂赫留朵夫的“复活”,看安娜·卡列尼娜的“黑裙”,看安德烈的“战争与和平”,却从来没有想过托翁笔下的人物列着队穿着华贵的军服从战舰上走下来,持枪站在我们的国土上,不是友好的使者而是征服者的高傲姿态是怎样的情景。也从来没有想过,菊与刀的国度里以剖腹的身体语言来表达忠诚和果敢的族群,杀伐至此,盘踞不去,是怎样的屈辱。也没有想过,一场被迫中立的战争还要把自己的国人当成献祭,把自己的国土出让成战场而使年轻的鲁迅在日本求学时愤而改变人生的路径弃医从文。
中国近代将近150年时间,国之不国,多少代人孜孜以求,保国、维新、民主、革命,为的就是不再受战争之害。
战争残酷扼杀个体生命,也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走向。
战争没有胜利者。
1908年来中国旅行的日本作家小林爱雄,3年后出版了《中国印
象记》,他写道,从大连到旅顺大概用了两个小时。走在街道上,随处可见一栋栋石造和砖瓦造的高大得需抬头仰望的大房子,每幢房子各自独立,互不相连。一打听才知道,俄国人不和别人毗邻建房,隔一二百米才建造自己的大房子。俄国人的建筑工程进行到一半发生了战争,因此现在仍有许多搭着脚手架的空房子。日本人即便把这些房子接手过来,也不堪继续使用,因此一直扔在那里无人管理……旅顺就是一片废墟。
日俄战争结束,战胜国日本的经济和国家的元气并不能迅速复苏。当夏目漱石在1909年来到旅顺时,见到的仍是战争留下的疮痍。我想起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诗句:“每场战争都需要人来打扫,战争是不会自己打扫的。”
历史早已被现实撕裂成两半:有人放不下,有人记不起。
只愿放不下的人一点点放下,记不起的人一点点记起。
但愿这里的老屋,夏季打开窗户,冬季轻轻阖上,过上真实自然的生活,接受人们的祝福,接受不同目光的抚摸、赞叹和爱慕。
注:日俄战争爆发于1904年2月8日,结束于1905年1月2日,很多资料都写做328天,但是1904年是闰年,笔者认为是329天。
1、万国报馆编著《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北京。
2、大连通史编纂委员会编《大连通史·近代卷》,人民出版社,2010年北京。
3、《阿列克谢耶夫上奏文》,参见《大连近百年史文献》117—119页。
4、程维荣《旅大租借地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上海。
5、素素《旅顺口往事》,作家出版社,2012年,北京。
6、蒋耀辉《大连开埠建市》,大连出版社,2013年,大连。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