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的诗
这深山,薄夜,风吹,闪烁的繁星
山外灯红酒绿的人间,
以及那匹对合群与平庸
嗤之以鼻的马,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在念诗,
在把长得像马尾巴一样的岁月裁短
送给那些草去生长。
这虫鸣,书本,牙疼,烟蒂,和废墟
原本就是凶器。
凌晨,他像风一样驶过寂静,
想起问他腿上
为何长了那么多“胡子”的小孩
依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但他们不会再遇了,仿佛他们早已
在相遇的刹那死去
活着的,是那纯真无邪的相遇
相遇也不会再有了。
只留下一个遥远的声音
在念诗,
在把长得像马尾巴一样的岁月裁短
送给那些草去生长。
栽活一棵李白难于蜀道。
李白的浓荫里
要将一首诗在薄情的纸上
栽活,同样难于蜀道。
假如李白是一棵树
栽活这棵树的土地
应该愧疚,甚至为之
感到羞耻——
一千年早已过去
李白这样的树
始终只有一棵
属于又不属于声音的世界
沉默的石头多么不凡
属于又不属于色彩的世界
又何必急于澄清
内心的早熟和外表的关系
急于意会友谊的厚度、
爱情的浓度或者亲情的温度?
属于又不属于你的世界
一切都感冒了,
源于你的冷漠。
属于又不属于我的世界
每个瞬间,都在将我催眠。
如果能一刀切开所有谎言
我也绝不会那么做,即使
诚实是一种机会。
我愿意不动声色,
静静感受时光,
看它的天真与顽劣
看它属于又不属于自己
如同冷飕飕的空气闯入
我空荡荡的呼吸
一个人活着活着就老了
两个人爱着爱着就疲倦了
一个人,两个人
似乎都不幸福,似乎都很苦
经历伸出启示:
沉溺,往往适得其反。
如果活与爱,被当作解馋
生活会否变得美好、浪漫
慢一点活,节约身体和灵魂
酿出的蜜与疼。
慢一点,如同这乡下的雨
姗姗来迟,却有足够的天分
让穷人们打起精神。
这样静的夜,静得像是
人类文明早已过期
我以为自己
正是那把很久没开过家门的钥匙,
浑身盖着锈迹
呼吸,聆听键盘,脖子僵硬。
我期待夜晚会突然伸出它的小手
握紧我的孤独。
这样静的夜,总会有荒芜
以及远离乌合之众的兴奋
和山里雪白雪白的月光挨在一起
大声朗读这悠远的静
深夜,一粒粒小字,犹如江油关下的沙子
无声聚集,形成一个人内心的岸
我不愿开灯,在黑暗的皮肤上
拧出内心巨大的苍茫
我无法隐瞒什么,
那杜鹃花一般怒放的欢喜,
始终没有冷却。
把呼吸宠翻的欢喜,像白马寨
几近中暑的热情,大片大片的云朵和
令人心碎的蓝,瞬间烤化了
抵达之初的陌生感。
一根根白色的羽毛,在唱不完的歌
跳不完的舞还有喝不完的蜂蜜酒中
闪烁着神秘的光。
我的满足是深海里的鱼
它很久没有上岸,但此刻它就在岸上
对白马人身上穿梭的古老与幻象
爱得一贫如洗。
午夜过后,尽兴的人们纷纷倒床大睡,像
一片片吸饱了露水的草,起伏的鼾声
大过月亮。
白马寨下雨了,作为一片
尚未被睡眠淹没的黑暗,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暗暗猜测
寨子背后的山神也必然
喝多了蜂蜜酒,在窗外孤孤单单,撒着
欢乐而冗长的小便。
这些年,我在文字里模仿堂·吉诃德
自娱自乐。那儿是一片风景亮丽的沼泽
隶属于务虚者
我厌倦喧哗,偏爱压低喉咙的寂静与露水
清心寡欲,话少得可耻。
这些年,我把伤口和裂缝写成诗歌
用文字虚掷光阴,麻醉自己
也梦想荒废中有所建树,正如沼泽的另一面
还住着许多喜欢独辟蹊径的大师
纯粹的企图与乐趣,使我乐此不疲。
跟小学没有毕业的母亲炫耀那些作品,
尽管,我把它们看得重如泰山
也远远轻于母亲对我的担心。
这些年,我并没有因为写下的
不是让人趋之若鹜的钞票、房子、享乐
而自卑,我很庆幸,我的劳作
不但坚固了我为人的信仰和尊严
还为本该短命的欲望和罪行,提前献过花圈。
山河仍在,不以生死为直径
一脸秋霜,在时间与心灵交界的地方
向我们挥手致意。山河是倒着长的,
所以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庄严伟岸。
春夏秋冬,人间冷暖,不过是
他小小的驿站。山河仍在,每年春天
他都像我那苍老的父亲,看着
另一些命
从老地方冒出来
挨个儿清点它们的遗产,
然后,赋予生命新的权利和义务。
他并不愿意老是打搅我们,
像倔强的父亲
最后,累倒在一堆石头下面
让坚硬如铁的骨头,在黑暗中继续燃烧。
山河仍在,在更多的不在之中
惟有它一如既往,替我们祈祷春暖花开
为苦命的亲人们送去沉甸甸果实和希望。
山河仍在,他像树和云一样坐怀不乱,像每天
那么年轻,永恒的歌者,在沉重的时刻
把我涂抹着胆汁的笑脸激活。
山里的夜晚,想变成鸟的孩子,
被刚刚醒来的灯火
一把捞回河边那排小屋。
灶孔张着血盆大口
有意无意飘出的火苗中间
奔跑着史前恐龙与蝙蝠的身影,
孩子们双眼紧闭
以免被恐惧吓跑。孩子们用一只耳朵听着
家长里短,用另一只耳朵听着山上
猫头鹰发出的惨叫。也想象
庄稼地里三五成群的矮墓
如何突然地由黑转绿,健步如飞的鬼火
如何在山头奔跑,
而青面獠牙的水鬼又是如何
在水底缓缓移动,寻找夜宵。
老人们围在火边寒暄,专注于
一种多余的恐惧,幻想那绵延不息的热量
把脸上的皱纹和头发里的雪花
慢慢烤化。
端午节,带朋友回平武老家做客
晚上,母亲主动安排起客人休息,
她从喉咙里取出三八线。当然
我明白她的担心和用意:男的和男的睡,
女的跟女的睡,不能暗度陈仓。
她的嘴上念着一个被重复得
有些虚脱的词:“必须。”
我的朋友跟他的妻子立马
锁住了脸上的笑容。母亲急切地解释,
“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我暗示母亲别管闲事。“这两口子必须分开睡。”
母亲悄悄跟我说。她固执地表示
不能把规矩坏了,即使得罪人,也不能得罪
家神。入乡随俗,我的朋友跟他的妻子
尊重且执行了母亲的意见。敬畏,被赋予行动
看似多余的礼节,在拘谨中
让我们意识到家神的存在与忌讳
无邪的镜子,岂能当作耳边风……
翌日清晨,大家纷纷表示夜里睡得很香
一夜白驹过隙,仿佛有比睡觉古老的庞然大物
把我们一道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