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霞
夹在骨缝里的疼
——读王单单《山冈诗稿》
◎徐 霞
1982年出生的王单单近年来凭借自己的才华,斩获了包括2012年《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年《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云南省作协第二届《百家》文学奖、《边疆文学》新锐奖等奖项在内的荣誉,成为当代诗坛一道令人瞩目的风景。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山冈诗稿》是王单单的第一本诗歌集子,收录了他于2010年至2014年创作的诗歌120余首。这些作品如同一面镜子,映射着他生命中的桀骜不驯,却又无助与悲恸,似一座又一座起伏的山冈,绵延着他用诗笔记录下的心灵之伤以及试图用诗歌建构属于自己精神家园的努力。
阅读《山冈诗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其间不断涌现的压抑、苦闷、无力感以及带有强烈死亡气息的诗歌图景常令我不寒而栗。无论是对故乡镇雄的描绘,对笔下诗歌场景的设置,对亲人情感的释放,还是对生命的思考与感慨,王单单的诗歌很多时候都包裹着孤独、漂泊、苦痛以及死亡的巨大阴影,透过那些读来令人脊背发凉的文字,似乎更能理解王单单在《山冈诗稿·后记》中所说的:“骨子里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有了更多针对生命深层意义的思考,我的诗歌重新返回生活现场,我把命运留给我的痛,分成若干次呻吟。”王单单的诗歌是苦难与伤痛浸润下的生命歌哭,他内心的孤独与苦痛,令人揪心的疼,而弥漫在他诗歌中的死亡气息更值得细细品味一番。
滇黔交界处,村落紧挨
泡桐掩映中,桃花三两树
据载古有县官,至此议地
后人遂以此为名,曰:官抵坎
…………
——《滇黔边村》
从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城往东边一直延伸,抵达一个名叫官抵坎的滇黔边村,那是诗人王单单的故乡。在这座地处“滇黔交界”,被“泡桐掩映”有“桃花三两树”“村落紧挨”的山村,生活着与诗人血肉相连的亲人,留存着他出生时的阵阵啼哭、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足迹,这片土地,孕育了王单单诗歌的根系和繁盛的记忆之枝,每一个枝头都沉甸甸地结着诗人对家乡的情感之果。故乡的草木、山水,大地上一切变幻流转,亲人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全浓缩进他的诗歌中。即使后来诗人离开故乡置身于现代文明的城市,这片土地也一直盘踞在他心头,他对故乡、对亲人怀有一种始终不渝的深厚情感。他始终想要“梦回官抵坎”(《滇黔边村》)。
官抵坎,是诗人的原乡,是王单单诗歌出发的地方,也是他的诗笔下不断书写的内容。《山冈诗稿》的第一辑“晚安,镇雄”,集中书写了诗人对故乡的复杂感情。之所以说这份感情是复杂的,是因为诗人在理智上想要逃离这片土地,可情感上却始终无法割舍。
想离开,是身体内的叛逆因子作祟,诚如《叛逆的水》中所言: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变成/一滴叛逆的水。与其他水格格不入/比如,它们在峡谷中随波逐流/我却在草尖上假寐;它们集体/跳下悬崖,成为瀑布,我却/一门心思,想做一颗水晶般的纽扣/解开就能看见春天的胸脯;它们喜欢/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润物细无声/他们伙在一起,大江东去/摧枯拉朽,淹没村庄与良田/而我独自,苦练滴水穿石/捡最硬的欺负。我就是要叛逆/不给其他水同流的机会。即使/夹杂在它们中间,有一瞬的混浊/我也会侧身出来,努力澄清自己
叛逆、格格不入、一门心思、偏偏、独自、侧身等字眼,无一不在突显着诗人的倔强与傲气,似乎他生来就不是一个愿意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这样的王单单,自然不愿意安心听从命运安排按部就班地在官抵坎这片土地惶惶度日,直到白发苍苍。纵然他的祖父“尘埃落定于斯,传宗接代”(《滇黔边村》),他的父亲一生都在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官抵坎,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他身上滚落的汗”(《祭父稿》),他许多血脉相连的亲人甚至他自己都与这片土地密不可分,但血液中的叛逆因子依旧地促使他走出去,去鸣鹭镇(《去鸣鹭镇》)也罢,到孤山(《在孤山》)也好,又或者是去澄江(《去澄江,或三个反悔的人》),去金沙江对岸(《金沙江对岸》),去以古镇(《夜宿以古镇》),总之,他要走出官抵坎、走出镇雄、走出昭通。
诗人之所以叛逆,源于他不想自己的一生在“白天事农,夜里各行其事/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滇黔边村》)中度过,他渴望挣脱命运的既定安排,渴望获得精神上的超越,哪怕这种挣脱与超越,是孤独的。《自画像》呈现了诗人的内心世界:“大地上漫游,写诗/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寥寥数字就勾勒出诗人洒脱不羁的形象,他喜欢借着酒精纵情释放埋藏在心的梦想,让灵魂自由漫游在苍茫大地之上。在接下来的“守护呓语或者梦话/摁住生活的真相/身材矮小,有远见/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有时,也会回城/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醉了就在霓虹灯下/癫狂。痴笑。一个人傻。/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中,“守护”一词让人感受到诗人对梦想的珍视,以至于他不惜“摁”住现实生活原本的样子,也要保护那一个个从矮小身躯中迸发出来的“远见”,而“喜欢自言自语”“一个人傻”表明内心的孤独,这份孤独既来自于身边一群“生病的人”也来自于“心上的裂痕”。孤独,让诗人只能与酒为伴,因为只有在酒醉后他才能放肆地“癫狂。痴笑。一个人傻”,也才能怀抱着希望,有一天“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但纵观诗人的笔触,会发现其实他乐于孤独,他在孤独中他把自己与庸众区别开,他不愿在浅薄的欢笑声中沉入平庸,他乐于在孤独中与自我对话的心境,“像一滴墨水/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始终没办法抠除”。孤独,是一种状态,有些人是被动、被迫地孤独,但对于王单单而言,他主动选择了孤独,因为不甘于屈从命运的安排,因为强烈渴望追寻内心无时无刻跃动的梦想之光,所以他主动让自己成为“美丽世界的孤儿”。
诗集的第二辑“一个人在山中走”,它不啻是王单单的游历图,更是他试图摆脱生活困境的精神游历史。这其中,我以为《一个人在山中走》最能体现诗人的心理状态——“一个人在山中走,一直走/就会走进黄昏,走进/黑夜笼罩下的寂静”,一个人、一直走,代表的是一种渴望摆脱既定束缚的决绝与执着,而走进黄昏,尤其是走进黑夜笼罩下的寂静,则有着于孤独中沉静下来直面自我的坚定,同时这份孤独也透露出抵抗俗世的血性和活气。几乎所有的艺术的丰富都藏在人类的孤独体验中,因为孤独,所有王单单对外界事物保有更为敏锐的触觉和感知;因为孤独,王单单更善于洞察、审视自己的内心;因为孤独,王单单更擅长捕捉生活微小的介质来熔炼自己诗歌的质感,在真实锋利的叙说中迸发直抵人心的诗句。
细细品味王单单诗笔下的孤独便不难发现,它已经不止是一种个人处境、心境的写照,而具有了形而上的审美意义,它烛照的是人幽微的精神世界。他的诗歌写作,既是从客观世界出发的个体的心灵史,也是在诠释一种生活和情感哲学。
评论家谢有顺说:“写作都是朝向故乡的一次精神扎根,无根的写作,只会是一种造假。……写作者其实是一个精神的祭司,但它献祭的地方,必然和作家所熟悉、扎根的地方相重合,因为只有在这里,作家才能找到真正的祭物,那些属于它的、带着它的记忆和口气的经验与材料。”(谢有顺:《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转引自作者博客)对于诗人王单单而言,故乡就如同涓涓细流般,源源不断地滋润着他(她)的创作。
只是,王单单笔下的故乡,并不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就算诗人努力“摁住生活的真相”,依旧改变不了“大浪淘沙,一个家族浮沉千年/就这样,被生活的礁石/撞击得/七零八落”(《雨打风吹去》)的现实处境。家族“七零八落“的状况,让他心生“大悲无泪”,大哭无声”的疼痛与绝望。
疼痛,因为生活充满苦难啊!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抠出体内的命根子”。《卖毛豆的女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底层小生意人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于她而言,卖毛豆所得的钱就是关乎生计的命根子,所以每一次找零钱的过程都像经历一次分娩般艰难。这其中一个“抠“字,充分调动了我的触觉、痛觉神经,仿佛能切身体验到那份揪心、彻骨的疼痛感。而卖毛豆的女人,她不是个体不是特例,她的生存状态是王单单在故乡所能看到的极为普遍的存在。她只是一个缩影,是生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一个真实写照。因此,王单单对于故土生活的描写,基本还原了一个原生的存在状态。
再如《采石场的女人》,同样描写了一个农村女人在生存面前的苦苦挣扎。“她/抬着一撮箕沙,重量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婴孩的若干倍。现在/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反锁在天堂,用哭声/敲碎大地的门/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熬过一天,孩子就能/长高一寸”。在这里,女人又多了一重身份——母亲。可这位靠出卖劳力辛苦维持生计的母亲,根本连享受片刻天伦之乐的机会都没有,她需要一撮箕又一撮箕抬着沉重的沙石,在自己的汗水与孩子的泪水中把日子一天天地熬过去,把孩子一天天地拉扯大。于她而言,生活何其沉重!而《申请书》中的刘长贵,活得更是潦倒、狼狈,“头发脏乱,满脸胡茬/刘长贵像个稻草人插在我身边/欲言又止,颤巍巍递过来一张纸/几个病句,歪歪扭扭地倒着/大致意思是:/家贫,无以葬妻/特申请砍树,打口棺材”。一个男人活到了六十多岁,到头来连置办起安葬老伴的一口棺材来都如此卑微,想来真让人无力、无奈!
如果说诸如卖毛豆的女人、采石场的女人以及刘长贵等人,都是王单单生活之外的人。那么,自己的家族、至亲所遭受的苦难,就直接地让诗人亲身体验到了苦难带来的无助与绝望。“我叔父,孤家寡人,在家里/自言自语,等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我族兄,携妻带子,在广东/一家人内心的荒凉,被机器的轰鸣声震碎/我大哥,埋骨他乡,在天堂/投掷石子,此时,母亲是一面伤心的湖水/我内弟,单枪匹马,在浙江/犹大的门徒,用罂粟花擦亮尖啸的枪声”(《雨打风吹去》),《山冈诗稿》开篇,王单单便将自己那“被生活的礁石/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家族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个充满苦难与伤痛的家族,年轻人天各一方漂泊在外,有些甚至“埋骨他乡”;年长的,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孤独地守望家乡,苦苦等着“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孤苦、寂寞却又无可奈何。在诗集的第三辑“寻魂”中,诗人更是将生活的苦难写得痛彻心扉。“哥,他们用纸包住火/你死后,走漏的风声/杀伤蒙在鼓里的家人//哥,妈妈边哭边骂你/骂声扯出血迹,有时/泪水泅湿颤抖的嘴唇/……哥,老房子已成废墟/若回来,竹林那边有路/故园沧桑,人心荒芜”,一首《哥》,述说着诗人失却兄长的痛心,尤其想到当年兄长少小离家,蒙头大睡的自己连送他一程、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来不及说,兄弟俩此生竟阴阳相隔,疼痛就蔓生到了骨髓中。“家里电话无人接听/或许,她正扛着锄头出门/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甚至移出/长满荆棘的篱笆,独自走向/一片旷野,那里/杂草死而复生/……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遗像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都没能走出相框,接听儿子/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在《母亲的孤独》中,诗人怀着疼惜、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之心,从接电话这件日常小事入手,展现了年迈、独居的母亲孤独度日的场景。这种孤独,同样弥漫在《母亲的晚年》中,“……但这不等于,在雷鸣电闪的夜晚,她能入睡/在恶梦中惊醒时,能找到人倾诉。也不等于/孩子们走远了,她就不牵挂,伤风感冒时/能有人守在枕边,为她倒水,喂药”,都说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过程,但身为儿子,眼睁睁看着在生活的负累中日渐苍老的母亲,每天都在孤独、恐慌与焦虑之中活得无助、胆怯与脆弱,内心又岂能无动于衷?!
父亲,无疑是两个在《山冈诗稿》中占据着重要分量的字眼。父亲的薨殁,可谓诗人“大悲无泪”最直接的原因。“我老爹,年近花甲/,在地里/仍想着去远方,劫回落山的太阳”(《雨打风吹去》》),“邻舍出资,我父出力/背土筑墙,割草盖房/两省互邻,鸡犬相闻/有玉米、麦子、土豆,高粱烟叶等/跨界种植,一日劳作汗滴两省”(《滇黔边村》),诗人对于父亲的描绘,让人清楚这是一位一生与土地相依相伴的质朴长者,由于种种客观条件的制约,远方似乎只能存放在他心中。命运给予老人的苦难着实太多,“童年正赶上三年饥荒,就连梦也是黄皮寡瘦的/少年跟随我爷四处奔波,没少忍冻挨饿/十八岁成家,自此便在生活的荒原中跋涉”,老人从童年开始就在困苦中一路跌跌撞撞,日子过得辛苦、紧凑,“拆东补西,拉扯长大三儿两女”,“在官抵坎,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他身上滚落的汗”。可就算是这样,命运依旧没有停止它对老人的折磨,“早年丧弟,中年丧子,晚年丧母”还不够,到最后自己的生命都被绝症无情地剥夺了,“他倒下了,像一根麦秸被疾风折断/病魔吸干他的脂肪,剩下一堆骨头/……一生劳苦换得黄土一抔/人间已荒芜,只有天空更适合耕耘”,人生这段旅途对老人家而言实在走得沉重、艰难,所以诗人说,“他这一生,疼痛漫无边际”。也正是因为对父亲一生的苦难都感同身受,所以诗人才会写下“如果,文字是灵魂的刀疤,我要用多大的篇章/才能数清他纵横交错的伤疤”(《祭父稿》),“其实啊父亲,因为你/我也身患不治之症”(《病父记》)等诗句。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爱的告白,也是对苦难命运的控诉。
王单单的创作,始于故乡也朝向故乡。他不经意地揭开了一个偏远山乡的悲凉环境,一个凋蔽荒村中的苦难人生。故乡充满苦难,故乡让他知道“大悲无泪”,可即便这样,他依旧对故乡念念不忘、对亲人们爱得诚挚。这份念念不忘、这份诚挚爱恋,让王单单的诗歌不会凌空缥缈于天际,而是让他的作品将根深深扎入自己故乡深处、亲情深处、苦难深处。我曾不止因为王单单笔下那些仿佛是从他灵魂深处抠出来的一般,饱含着沉重、苦难与生命印记的诗句掩面哭泣,说着“骨子里我是一个悲伤的人”的王单单,他的诗歌具有将悲伤带给每一位进入他诗歌的人!国家不幸诗家幸,从感情上我被这些诗深深地击中,被诗人的才华折服,但从理智上说,我宁可不要这些诗,也要国家之幸,民众之幸。呼唤那凋弊的乡村复苏,那偏远的山乡通达,渴盼乡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从王单单这些诗中看到了他目光中最深情的眺望。
乔治·桑塔耶那在其《美感》一书中指出:“假如人间没有死亡这回事,假如死亡不以痛苦的逼迫烦扰我们的思想,我们就永远不会要求艺术来缓和它、崇敬它,用美丽的形式来表现它,用慰藉的联想来围绕它。艺术并不想追求凄恻的、悲壮的、滑稽的东西;是生活强迫我们注意这些主题,而且招来艺术为它们服务,使得我们在静观人生难免的忧患时至少可以忍受下去。”(【美】桑塔耶那:《美感》,缪灵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50页。)细读《山冈诗稿》,心头不由得会蒙上一层由王单单营造的浓重的死亡阴影,挥之不去。
阿铁男二十一岁/一九九五年农历七月十四日/于西昌打工/溺水而死十多年来/魂散远方尸骨未还/……/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若遇之望转告/他的母亲/现在老了
——《寻魂》
清晨的丧钟将我吵醒/我能确定,有人忘了睁开眼睛/送丧者穿过南大街/赶在交通拥堵前,把死者抬出城/生前,他一定是个贪吃的人/像一枚鞭炮,吞下光明的火焰/终于把自己撑爆
——《丧钟将我吵醒》
我的伯父,伸出左手/点着一个死去的人/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掰断/数到我们廷字辈时/他刚倒下一个指头/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数人》
很多次,它爬上窗台/在我的梦中盛开着黑色的花/穿过林荫,我看见每个人的头上/都带着这样的花,美得让人心疼/在我家的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果子缀满枝头,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将来还会有一颗叫王单单/死亡是一棵树,结满我的亲人/这些年,只要风一刮过/总能生出几颗
——《死亡之树》
顺平叔叔的病很深,要去大医院打开身体/像撬开一个阴暗的仓库,把里面那粒/发霉的谷子摘除。顺平叔叔忌医/他说开膛破肚后,心,会被城里人换走—
—《顺平叔叔之死》
死得很干净,仅一张半寸照/……/死者的头颅,重新在Photoshop中抬起,睁大眼睛/记住人间之痛。再转世/将会更加谨慎/放大。皱纹长在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像一块玻璃中暗藏的裂痕/擦掉翘起的头发/露出额上的荒凉/眼角的沧桑。他看起来/死去比活着还要年轻/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网/魂就自由了/换成白底,换成天堂的颜色/在第二颗纽扣正下方/敲出四个字:慈父遗像
——《遗像制作》
太多的死亡伤痛在王单单的生活中上演,巨大的死亡阴影曾经笼罩在诗人周围,逼迫他不得不一再贴近于死亡。死亡令王单单感到恐惧、无助、绝望,但同时却又对他产生了一种诱惑之美,死亡吸引着王单单用诗人的情怀去感受、去表达、去书写。在《山冈诗稿》中,描写死亡的占有相当比重,亲人之死(如《哥》《祭父稿》《母亲走后》《守灵夜》),陌生人之死(如《寻魂》《丧钟将我吵醒》《事件:溺水》《病》《某某镇》),有时甚至是动物之死(如《冬夜,一匹马死在城市的街口》),都触动到诗人的神经,让他用诗性的、艺术的、审美的文字对此进行观照。
《祭父稿》是整部诗集中,最令我感觉窒息般压抑、沉重的,每一次阅读整个人都会陷入一种夹杂着无奈、苦痛、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中。“疼痛中,他咬牙切齿,说命运不公/黄泉路上一定要与阎王对簿公堂/腹胀如鼓,饿不敢食,渴不能饮/站无力,坐无劲,赖床三月,骤减七十斤/兄妹四人,偎其身旁/痛在他身,伤在我心。无奈/只能掩面痛泣,捉衣试泪”,同样为人子女,我无法想象,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当下,诗人的内心该何等无助与绝望;“生活穷得就只剩下一束光了/九八年,我负笈异乡,他追着班车跑完一条街/嘱我珍惜身体”,儿行千里父担忧,年迈的父亲或许没能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富裕的物质环境,却用朴实的行动给了他一份沉甸甸父爱;“本可安享晚年,却遭受了一场命运的屠杀/二〇〇八年,土地的奴仆,抽身走进城市的灯火/游抚仙湖、西游洞,登龙门、看西山/回到故乡,远方便成了他炫耀的谈资/可谁知晓,他的每一步都是诀别/最后,他无法忍受恶疾的摧残/央求我母亲给他来个痛快,我知道/他这一生,疼痛漫无边际”,当父亲风烛残年的生命不得不进入倒计时,纵然内心再多的不舍与不甘,也只能尽量让他余下的光阴过得无悔、无憾,可即便理智清楚得知道这些但诗人的心还是被某种利器硬生生剜掉了一大块的疼。
《山冈诗稿》中的王单单沉浸在死神的黑色魔法中,沉潜于死亡之海。在他那里,死亡是如此的猝不及防、轻而易举,他营造的死亡场景阴暗、沉痛、让人无可奈何,一不小心便可刺中读者心脏,令他(她)感觉到凄苦、悲凉、疼痛。无论是亲人也罢,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好,哪怕只是一棵植物、一种动物,生命的逝去都或多或少会让人心生惋惜,更不用提在诗人年轻的生命中接二连三地面对苦难与死亡的纠缠,就更令他那颗本就孤独的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这个时候,诗歌成了王单单慰藉内心最好的方式。《山冈诗稿》中那一首首用自己成长历程中的苦难熬煮成生命之歌,缓解了苦难、死亡带给诗人的精神压力,使他心头郁积的痛苦得以释放,让那些遭受了生活的、命运的暴风雨侵袭的伤痕可以暂时得以休憩、停泊、安放,使活着的生命有所安慰。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死,作为此在的终了,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它是无关涉的、确实的,本身又是不确定的、不可逃脱的。死作为此在的终了,在这一存在者向着他的终了的存在中。”(《【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打从出生那一刻,每个人都逃不开死这一最终归宿,死对于人而言是如影随形的存在,任何人都会受到死亡的威胁。没有人能知道死神究竟会在哪个地点哪个时刻等待着,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因为恐惧,所以焦虑、所以害怕面对。然而,只有当一个人敢于直面死亡时,他(她)才能更加客观地看待活着本身;也只有敢于坦然面对死亡之人,才能真正摆脱死亡带来的恐惧与焦灼,从而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与生活。基于此,我理解了为什么在诗人经历了那么多死亡伤痛后,他还能够如此洒脱不羁地述说他的叛逆、他的孤独,他的笔端还能够自由地返回生活现场撕开曾经的伤口,把命运留给他的痛苦分成若干次呻吟。探讨死是为了探讨生,王单单的诗歌之所以一再书写死亡,是因为诗人从对死亡的思考中获得了人为什么活着、该怎样活着、生命的价值究竟何在的启示。也正是对生命深层意义的思考,推动着王单单的创作一步步走向厚重与深沉。
瑞士著名神学家卡尔·巴特在论述莫扎特时说:“生活是轻之沉重和沉重之轻。”王单单的诗歌中有孤独、有伤痛、有苦难,有对死亡的探讨与思考,这些元素让他的作品丰富而独特。19世纪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说:“在任何天才的身边,重要的东西都是我想称为自己的声音的东西。”王单单诗歌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夹在骨缝里的疼”,这种疼痛的情绪不是停留在情感上的抒发感慨,而是作为一种血液融进他的生命之中与之休戚与共。他的“自己的声音”,是故土乡野村民的原生态生活事件的还原,是对亲人由衷的热爱和对生命的敬畏之心。诚如我在文章开头所写到的那样,阅读王单单、阅读《山冈诗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他的孤独、疼痛、对苦难的书写、对死亡的反思都有一种刺痛人心的力量,他的文字时而令我感觉压抑、苦闷,时而令我感觉脊背发凉、内心发怵,但即便是这样,我依旧不能停止对王单单诗歌的喜爱。
云南人民出版社)
责任编辑: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