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人性:刘醒龙《圣天门口》的双重叙事

2016-11-25 21:37:14肖太云
新文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醒龙神性基督教

◆ 肖太云



神性、人性:刘醒龙《圣天门口》的双重叙事

◆ 肖太云

中国当代小说的主潮是现实主义。80年代末虽然有过短暂的先锋写作的探索,但自世纪末以来,众多作家复归于现实主义的大旗之下。可与50至70年代的现实主义创作不同的是,随着思想的解放、外来的影响与写作自由度的宽松,新时期以来的现实主义小说,有一个新的特质,就是神性书写的介入。神圣书写有两个维度,一个是自然神性维度的加入,如贾平凹的《太白山记》、阎连科的《耙耧天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等等;第二个是宗教神性维度的调入,如张承志的《心灵史》、阿来的《尘埃落定》、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等等。

出道于80年代中后期的刘醒龙,在当时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中国风”的大环境下,此一时期创作的“大别山系列”小说有意彰显大自然的迷魅与神性,透露出“文化寻根”的初步意向。进入90年代以后,刘醒龙执著于“真正的”现实主义的追求,渴望恢复文学中“现实主义”写作的尊严①,以“投入灵魂与血肉”②的写作方式,继续践行“文化寻根”的文学创作之旅。此一时期的小说,从《凤凰琴》、《威风凛凛》到《分享艰难》、《弥天》等,作家严守现实主义创作的崇高与尊严,以一种底层情怀关心国计民生,寻求民族文化之根,神性书写的叙事因子近乎绝迹。为此,刘醒龙的创作被冠以“现实主义冲击波”的文学史命名,影响较大。

进入新世纪后,刘醒龙奉献出了他沉潜6年的精品之作——《圣天门口》3大卷本。此部长篇小说被南帆誉为“一部大书”③。笔者也以为,《圣天门口》是刘醒龙迄今为止的代表之作或巅峰之作。整部小说从“现实关怀”与“历史叙事”两个向度上展开,在史的真实性、思的深邃性和诗的感染力方面达到了统一,具备了人性的高度、精神的厚度和历史的深度,是他从经验现实主义转向反思现实主义的标志之作。作家本人对这部鸿篇巨制也相当看重,自认为“《圣天门口》的出现,是中国新文学运动开始至今,历经百年后,终于走向成熟的标志”④。

这部小说的创作是有着作家的打算的。他要为现实主义“正名”。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分享艰难》自1996年在《上海文学》发表后,就与何申、关仁山等人的创作一起,被丁帆命名为“现实主义冲击波”。但在与丁帆的对话与交锋中,刘醒龙并不认可这个称呼。作家自认为只是为纯粹、真正的现实主义写作,不愿“入流”⑤。在开始《圣天门口》的写作之前,刘醒龙就向一位好友剖露心迹:“要用新的写作为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正名。”⑥小说写完之后,又一次直言:“我从 1999 年开始用 6 年时间来写《圣天门口》,也是希望文学界回过头来,厘清‘现实主义’。”⑦《圣天门口》也被评论界称为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现实主义之作”(洪治纲)⑧。

有意味的是,在这样一部作家和评论家都认可的现实主义“大书”里面,却有着为数不少的神性书写。而且这种神性书写不再是作家早期小说中浓墨重彩的自然神性呈写的老调重弹,而是一种全新而异质的宗教神性书写的调入——一种基督教因素的介入或一种基督教资源的借镜。但刘醒龙却坚决否认小说中存在着基督精神与神性书写。他认为“《圣天门口》不存在‘基督立场’。不能因为小说中出现‘福音’和‘小教堂’,就往这方面联想”⑨,“千万不要轻易地将《圣天门口》中的梅外婆等人当成所谓‘基督精神’,那不符合我个人的文学传统”⑩。为此,刘醒龙甚至严肃提醒,如果“直接而生硬地”认定小说中的“雪家精神”就是“基督或曰宗教”,“使用舶来的宗教与神性”评价这部“纯粹的中国小说”,就不仅仅是“崇洋媚外”,而是“更为可怕”的“西方文化中心论”的体现。而不少的采访者和评论者也赞成作家的此种“非宗教”的表述和界定,如认为《圣天门口》写的是“日常生活的信仰和道德尺度”。

笔者以为,作家的自述不一定是“可靠叙述”。作品一经问世,它就已是一个自足体。作家不再是作品的唯一解释者或权威阐释人,作家、作品和读者构成一个平等的对话体。作品的阐释空间应该是无限和多重的,唯有这样才具备一部经典作品的特质。从笔者的阅读体验来看,《圣天门口》不可否认是存在基督精神和神性书写的。而且,这种外来的宗教精神构成了小说非常重要的一种精神质地,是小说的思想品质和精神核心之一。

之所以说《圣天门口》有基督教精神和神性书写的客观存在,是因为一方面小说在语言文字上有大量的圣经式语汇的借用或运用,如“圣、福音、天使、圣母、圣婴、圣歌、天堂、受难、灵魂、忏悔、拯救、救赎、自救、复活、皈依、信徒、圣诞节、马利亚”等。虽然作家一再强调,不能因为小说中反复出现的 “福音”词汇和“小教堂”意象,就认为作品存在“基督立场”。但如此大体量地使用基督教教语汇来缀结语言、勾摹人物、叙描事件、凝聚精神,想完全排除“基督或曰宗教”的客观存在,事实上是很难成功做到的。

而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小说所要传达的义理和精神,客观上更多地是一种带有基督教色彩的义理和精神。《圣经》认为人类是犯有原罪的。罪感意识构成基督教教义的核心和基督教的基本精神。上帝贬谪人类到尘世是来受难和赎罪的。因此,受难意识和救赎意识是罪感意识的又一面,这两方面一正一负,构成基督精神的主干。“基督教的宗旨”又是“爱的宗旨”。基督教宣扬“宽恕”、“爱人如己”、“忍恶勿抗”等的道德律则。因此,爱感意识、宽恕心态和牺牲精神也属基督教的主干意义范畴。

《圣天门口》除梅外婆、雪柠外,人人皆有罪。常守义、林大雨有害人之罪,杭九枫有杀人之罪,欧阳大姐、小曹有草菅人命之罪,马鹞子有屠杀之罪,傅朗西有煽动暴乱之罪,阿彩、麦香、小岛和子等一干女性有报复之心,比较超脱的董重里、段三国、王参议等也有谋算之心。在作家笔下和梅外婆眼中,无论是“革命者”还是“反革命者”都是有罪之人。这一方面体现了作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人性思考,何尝又不是神性观照视野的体现,契合的是基督教的“有罪”的宗教理念。

人人有罪,谁来拯救“沉沦”的众生?《圣天门口》的一条主线是以雪家女人为代表的神圣家族对天门口镇芸芸众生的感化和拯救,而梅外婆和雪柠又是雪家女人中的代表。祖孙两代人的受难、宽恕和持续拯救之路是《圣天门口》的叙事核心和精神内旨。从小说中的叙事可明显看出,梅外婆和雪柠是两个具有浓厚基督情怀的女性,其所言所思所行包孕着对基督教精神的传扬和演绎。

首先,梅外婆本身就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作为圣母玛利亚的化身,是最具有耶稣气质的一个形象,也是作家用心颇深、用力最勤的人物形象之一,是小说中的一抹神性光辉。有评论者也指出梅外婆是救苦救难、慈航普度的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但笔者以为,无论从梅外婆明确的基督徒身份,还是从她的信念和举止来看,她身上弥散出的更多的是圣母玛利亚的气息。梅外婆始终怀有一颗博爱之心,具有浓厚的博爱情感。在她的观念里,“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体现的是基督教的博爱、宽恕和超越精神。

刘醒龙引以为自得的是,《圣天门口》不使用“敌人”这一概念和词汇。作家以此为作品的“奥秘”和“成功”。它指向的是作家的超越意识,征显的是作家的宏远历史眼光,保证了作品的超越价值和永恒魅力。体现在创作意图、历史判断和小说意义层面,即作家对国、共双方不再做简单的对错、善恶、敌友之分。而落实到文本层面,这一“奥秘”和“成功”最典型地是体现于梅外婆身上,或者说,这一意图是由梅外婆来具体实现和完成的。在梅外婆眼中,世间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她爱一切人,愿意去帮助一切人。为此,她不做区分地替线线和丝丝接生,在战争中给互为仇敌的阿彩和马鹞子做手术,不顾个人恩怨多次营救和照顾傅朗西及杭九枫。“爱一个人就要处处都能给对方带去福音”。于梅外婆来说,这种“福音”式的博爱是一种基督教的仁爱情怀,是一种基督教博爱思想的撒播。

梅外婆是天门口镇的“圣母”,雪柠是天门口镇的“圣女”。“我来这儿,是想帮你,帮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在梅外婆的影响下,雪柠变成了天门口的第二个梅外婆。她天生异禀,珍惜生命,生下来就为离水的鱼儿而哭闹,盼着要窗外天上的白云、要弄清云儿的形态和种类,从小就质询“谁是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由于梅外婆的熏陶和培养,雪柠也有一颗仁慈和博爱之心。她多次施饭舍粥,救济灾民。减免租谷,帮助陷入生存绝境之乡人。马瑶子结婚时,替穷人出喜礼钱。镇反退押中,为搭救故交王老板的性命,慷慨解囊,磬其所能。合作化浪潮中,施散家财,主动出让住所来办镇卫生所。甚至在驴子狼袭来时,舍亲人尸身入狼口,使小镇居民躲过一场“狼劫”。雪柠不是基督教徒,但在文本中呈现的雪柠形象,笼罩有一层神性的光辉,具有宗教的神性色彩,俨然一个基督徒。

其次,梅外婆和雪柠的受难、牺牲和拯救,具有显明的基督教色彩。刘醒龙推崇《红楼梦》,《圣天门口》具有《红楼梦》气质。《红楼梦》是一部贾家的命运史,《圣天门口》是一部雪家的受难和拯救史。或者说,一部雪家的受难史就是一部雪家的拯救史。梅外婆坦然接受别人施加其身的苦难。温雅敦厚、反对暴力的梅外公被枪杀后,梅外婆选择承受和谅解,并“感谢那些杀死梅外公的人,是他们用灵魂做了铺路石,垫在梅外公的脚下,送梅外公上了天堂”。马鹞子把她关进小教堂,先后投入老鼠、蛇、腐尸来恐吓与折磨,梅外婆抱持“想折腾别人的人,其实是在折磨自己”的善念加以化解。遭受日本兵的轮奸凌辱后,依然平静生活,并以德报怨,包容“犯罪”的林大雨。高洁如雪的雪柠饱受侮辱和蹂躏,“每张日历后面都写着一个耳熟能详的男人名字”,她默默忍受和承担。在基督徒眼中,“受难”和“拯救”是一对孪生姐妹。通过自我牺牲,最终帮助他人逃离苦海,完成拯救,是基督徒的应有之意。梅外婆和雪柠,无论是“为圣”或是“追圣”,都兼有“受难”和“拯救”的精神特质。她们承担苦难,超越不幸,以身体的受难去实施灵魂的拯救。

再次,天门口镇众生的自我救赎,呈现出宗教意味。灵魂是生命的基石。梅外婆和雪柠,通过自己的受难和牺牲,将一颗“爱”的种子慢慢种到了天门口人的心中。她们的圣母情怀和圣子行为,既拯救他人,也在感化中让他人实现自我救赎。“很多时候,宽容对别人的征服力要远远大于惩罚”,“一个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几个人,还不行就救一个人,实在救不了别人,那就救自己,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吗”。所以,傅朗西觉得雪柠和梅外婆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了会被洗脑,“像被人揭了天灵盖”。小说中的叙事者也指出:“莫看她们口口声声说不杀人,也不让别人杀人,她们手里拿得是软刀子,不挨肉,不沾血,不用力,只用心,专门对付别人的灵魂。”梅外婆和雪柠以自身的神性光辉和人格魅力,影响、感染着圆表妹、冯旅长、王参议、小岛和子、阿彩、傅朗西、林大雨,甚至杭九枫、马鹞子,乃至天门口的每一个人。圆表妹弃娼从良,冯旅长放弃杀人,小岛和子放弃复仇。傅朗西在“文革”的批斗中,彻悟并“快将自己救出来了”。阿彩走向生命的终点时,悟透了福音的真谛,内心充满宗教式的爱及忏悔。在梅外婆生命垂危之际,林大雨终于愧悔,他“敲出来的钟声别有一种感觉,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想回家又怕进门,只好站在门外怯生生地找个理由叫着父亲和母亲”。即使铁石心肠的杭九枫和马鹞子,对梅外婆也充满敬畏,如马鹞子认为梅外婆就是他的福音。变得越来越像当年的梅外公的王参议认为,雪家女人是要将众人的思想“放进白云里用雨雪擦洗一遍”,而天门口正是由于雪家的存在,才值得改名为“圣天门口”。

最后,有必要辨析一下小说中“圣”字的使用和含义。“圣”字,是小说的“文眼”和“魂胆”,不仅是标题中的关键字,在小说文本中也高频率出现。作家反复申说,起用“圣”字主要是缘于女儿的俄罗斯籍芭蕾舞老师的高贵举止,也包含儿时记忆中地主婆的洁净生活习惯。因此,“优雅、高贵、尊严”都是“一种圣”,“圣”字来源于“我对中华传统的了解”,“一个圣字,解开我心中郁积八百年的情结”。也就是说,作家具有某种“圣人情结”,他意指的“圣”是一种“内圣外王”之“圣”,是一种传统中高洁的精神情怀。但稍加辨析,“圣”字的基督教含义不言而喻。且不说“圣”字与“天门口”的组合,天门口的一处名叫“天堂”的地方的出现,具有基督教意味。更重要的是占据“圣”的制高点的是崇奉基督教的梅外婆和雪拧,“圣”字不可避免地体现了一种基督教式的“圣爱”。而且,对作家起用“圣”字发生主要影响的来自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女老师,她优雅、感恩的举止何尝不是出自“在胸前划一个十字”的基督教信仰。

因此,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圣天门口》确实具有针对“罪孽、受难、牺牲、博爱、救赎”等宗教主题而作的明显的人物设置、结构设计、情节呈现及思想演绎。然而,作家不仅坚决否认,而且另以两组词汇四个词语作了说明和界定,即“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从而摒弃“神性”、宗教,将小说主题归结到“人性”、世俗的范畴。“我的小说是为大爱大善而写”,“文学中最为紧要的还是爱与善”;“这部小说是要表现——人伦的高贵,才是潜藏在历史最深处的中华文化神奇而伟大的动因”;“《圣天门口》与其他长篇小说的最大不同是,挖掘出了中国人心底最渴望的是日常生活的优雅和生命的高贵”。那么,怎么理解作家的这种言说?它的目的性何在?它存在着怎样的裂缝?而基督教因素在《圣天门口》的调入给“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的叙事意旨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有何意想不到的成功?进而如何看待基督教的神性写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意义与价值?

刘醒龙是“五四”情结的典型继承者,将新中国未完成的国民性改造当成他最崇高的写作任务。而鲁迅是关注国民性问题的佼佼者。因此,作家在写作上自觉地“将鲁迅先生看成楷模”。刘醒龙有着自己理解中的鲁迅形象,他认为:“愤怒愤慨愤恨这些都不是真的鲁迅,真的鲁迅是无边无际的博爱。”他提出:“中国人不可能靠着劣根立国的,她肯定有自己优根的存在。我们学习鲁迅先生,不少人记住了文章是匕首和投枪,然而却忽视了先生立文立意的根本。先生对故土的深爱与深情也是无人能比的。”“深爱与深情”是鲁迅作文的终极情感,却是通过“匕首和投枪”的为文手段实现的。刘醒龙对鲁迅有意作了偏义化的处理或理解,忽略“劣根性”,看重“优根性”,并将之结合到他自定的“真正的”现实主义的意义范畴之中,认为现实主义的“精神之力”正是取之于“优根性”。

刘醒龙从古老的中华民族精神中寻绎出的“优根性”是“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的文化传统。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出了“美国精神”,刘醒龙立志在他的创作中“寻根”到“中国精神”。从作家的写作实践来看,他前期的创作确实是一以贯之地表现着“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的“优根”精神。“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不仅在细节里俯拾皆是,更是构成他前期作品的一种精神支柱。如《凤凰琴》中界岭小学一干民办教师的牺牲和善良,《威风凛凛》中赵老师的高贵和坚韧,《弥天》中秋儿的灿烂与天真,《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翠和高天白的善良与仁慈,《往事温柔》中大姑、细姑与陶校长的优雅及可敬,《一棵树的爱情史》中桃叶和肖姣的善解人意及坚贞忠诚,等等。刘醒龙非常在意周介人先生对他作品“大善”的评价,将其奉为高山流水之音。时时自言:“高贵是文学的重要标准”。有时,也换用“和谐”这个词语来代替。刘醒龙以乡土为地基,以现实为骨架,以“善良”为风骨,以“高贵”为气韵,构建起了他的文学大厦,实现了他文学“寻根”的“野心”。

刘醒龙的“野心”不只在于文学“寻根”,更在于文学“启蒙”。刘醒龙的“五四”情结更体现于他对“启蒙”精神的看重和传承。同样基于对鲁迅的推崇,刘醒龙认为“启蒙是人生中的一种大爱”,“启蒙是一辈子的事,为自己启蒙,也为他人启蒙”;“启蒙的重要性,每时每刻都不要忘却”,“为什么我很在乎南京大学评出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就因为南大一直以来倡导、坚守‘五四’以来的启蒙精神”。因此,刘醒龙提出与鲁迅“劣根性”相对应的“优根性”说法,就是寄希望于通过文学的“启蒙”来实现对当代中国人的人性的“再启蒙”。就如他的自述:“文学的第一要旨是表现我们的民族精神与灵魂。我始终相信,一个泱泱大国,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它的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一定是靠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延续下来的。但在我们的现当代文学中,这种表现非常不够。我们对自己的发现和了解是远远不够的。”

刘醒龙是一个喜欢自我言说、自我界定的人。他将“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作为“真正的”现实主义的核心意旨,属意以“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的民族“优根”精神来改造国民性,呼唤民族的伟力,完成当代中国人性的“再启蒙”。但是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存在局限,或者说,其有效性是颇值得怀疑的。“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是不是中华民族的主干精神或“优根”精神不能确论,而且这两种情感或精神是人类普遍的情感、精神状态,不唯中国独有,全世界、其他民族都具有。作家迫切地想进行自我独特写作姿态的确立,在论述这两组概念四个关键词时,缺乏牢固的立论根基,感性表达胜于理性思辨,存在着循环解释、自说自话、自我消耗的嫌疑,无法有效实现对“真正的”现实主义的阐释。由于作家主体意志的过于强大,主观意念的过于投射,刘醒龙早期小说中的“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的主题表现呈现出一丝道德说教的迹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具有一种“道德崇尚”叙事的倾向。它的后果一是使小说有重弹“诗言教”老调的嫌疑,陷入道德“乌托邦”的泥淖,二是造成某些具有爱、善之心的人物形象纯粹成为一种道德化的符号性存在。典型如《弥天》中的秋儿、《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中的翠,除成为一个道德的符号或征象外,其血肉性、饱满性明显不足。她们只能成为一个扁平人物,不能成为立体人物。

当代文坛存在价值虚无、理想失落的窘况和困境是事实,刘醒龙积极地想进行理想价值的建构,以他笃定的“善、爱”信念为中国人树立一个可供追寻的精神目标,并探索出一条精神的出路,可以理解也令人钦佩。但与同样注重从传统中建构理想道德的张炜相比,刘醒龙前期小说中的人物大都缺乏从残酷的内省、自我拷问甚至精神自戕到道德完善的精神突围历程。而与同样探索个人拯救及民族精神出路的张承志、史铁生、北村相比,刘醒龙的前期创作也有凌空高蹈的嫌疑,因它缺乏一个重要的维度,即宗教神性维度的介入。张承志在世俗与宗教神性的对比中强调人的涅槃,史铁生追求在宗教中实现对残缺人生的拯救,北村则是一个地道的宗教徒,通过直接的宗教书写呼唤对世俗人生的救赎。刘醒龙的前期小说局囿于从人性、道德的角度进行“善爱”的言说,略显拘泥和单薄。

“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可归于“仁爱”、“崇高”的范畴,它更多透露出的是一种宗教的气息,更带有宗教的意味,属于宗教的价值范围。或者说,“大爱、大善”和“优雅、高贵”更需要宗教资源的渗入和支撑,才显得可爱可信、合情合理。它可以是佛陀的大善修为,也可以是其他宗教如基督教的善爱信念。当然,由于刘醒龙的平民写作立场,不能否认他前期小说的“善”更多地来自于一种中国民间的忠厚、善良甚至隐忍,是一种立足于本土的朴素道德观念。但《威风凛凛》中赵老师的宽宏、容忍与善良,仅靠简单的中国民间的人性信念就能圆满解释?仅凭中国乡土的朴素道德观念就能饱满支撑的吗?或者如文中所述,以一句“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不会伤人,忍让可以护身”的解释就能圆融无间地得到解决?依笔者来看,其答案是存疑的。赵老师的行为具有宗教的底色,如果把赵老师形象塑造成除了知识的修养外同时还具有宗教的因缘是不是更好?当然,已成的文本不可以假设。

但笔者以为,刘醒龙已经意识到了这种不足,或者是潜意识地感触到了这种缺憾。所以他才在《圣天门口》的创作中有意将雪家设定成一个神圣家族,将梅外婆的身份设定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将雪柠设定成一个深受梅外婆影响的类基督徒。宗教神性维度的加入,给《圣天门口》的叙事、人物形象塑造及主题思想带来了突变甚至是质变。由于宗教神性维度的存在,使《圣天门口》避免陷入道德说教的尴尬境地,成功从“道德崇尚”叙事的边缘“避险”。由于有基督教信念的支撑,梅外婆和雪柠的“大爱无疆”、“大善治恶”、“优雅高贵”等的品质、信仰和气质更有真实地基,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更为鲜活感人。也正是有宗教精神的加入,小说着意要凸显的“雪家精神”也才更有深度、更见力度、更具厚度。当然,“雪家精神”可以说既具有中国儒家的“仁者爱人”、道家的“上善若水”的传统及中国民间的助人、宽容、以德报怨等朴素道德观念的传承,更具有基督精神“爱人、度人、活人”的内蕴和底子。如果“雪家精神”只是如作家所述:“人人心里都存有一个圣的角落,所以,每个人在对待他人时,都要记住并由衷地尊崇这类角落”,这就是所谓的“雪家精神”。或者说,《圣天门口》所要表达的只是“相比普通爱与仁慈的那类大爱与大善”,它的题旨只是要“追求理想的人性”,挖掘出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优雅和生命的高贵”,以唤醒中国民间“善念”的精神文化资源,重建中国传统中的“仁爱”、“非暴力”梦想,则未免显得偏执。作家想完全摒弃“神性”,只谈“人性”,这不符合小说的“事实”和“常情”。事实上,宗教神性维度的引入为作家的“启蒙言说”、“道德言说”、 “人性言说”提供了有力支撑和莫大助益,极大地缓解了作家的道德焦虑,有效解决了前期小说中的道德说教难题。

《圣天门口》其实已经触及一个中国文学的世纪难题,即外来宗教、他者宗教进入中国文学的问题。文学的深度需要宗教的维度,宗教是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和价值资源。佛教构成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维度。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已降格为佛禅,多了世俗性和亲民性,少了精义性和彼岸性,已经构不成一种富有冲击力的文学与思想资源。正是基于此认识,“五四”的精英知识分子提出了基督教资源进入中国文学、文化的可能性问题。如陈独秀提出基督教可以补救中国人“缺少美的、宗教的纯情感”。周作人认为:“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五四”是一个大破裂、大建构的时代,“五四”文学顺承时代使命,亟需引入各种外来文化资源,以实现文学思想的突围。基督教文化构成了这样一种资源。中国现代文学中,冰心、巴金、许地山、林语堂、曹禺等人以实际创作回应了这个问题。当然,基督教给中国文学、文化带不来质的变化,它带来的影响诚如王本朝所言,是投入“石头”与泛起“涟漪”的关系。但这圈涟漪却很有必要。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前30年,由于意识形态的规约,基督教的“涟漪”也不允许泛起。8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又一次面临思想的突围。随着启蒙神话的破灭和现代性的危机,中国文化和文学中,向西方宗教的倾斜、偏移和借鉴,是一个重要现象。在这种大环境下,带有基督教因子的书写又一次焕发生机,重新泛起文学的“涟漪”。如海子、史铁生、刘震云、北村等人的创作都涉及基督教主题,以“救赎”、“终极关怀”等普世话题来突破思想的藩篱,关注中国人文精神的复兴。

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刘醒龙一改前期小说从道德角度进行“善爱”言说的单一维度,吸收同人的创作经验,将基督教“载体”纳入《圣天门口》之中,借鉴对他者宗教的言说,来完成他作品思想境界的提升,及国民性启蒙和改造的宏愿。仔细勾陈刘醒龙的言论,可以发现,他在某个时候对“彼岸世界”是向往的,“唯有爱才是驶向彼岸的慈航”,“谁能爆发出灵魂之爱,谁就能获得彼岸的家园”。在某些场合也承认他是认可《圣天门口》存在宗教书写的,“正在写的新的长篇里,的确有宗教的意义贯穿其中”,“宗教与神性”在小说中是“一种‘也许’”。一些评论者也看到了《圣天门口》中存在的宗教力量。但耐人寻味的是,作家马上又会站出来否定,“大家都在说‘圣’,我后来觉得上了你们批评家的当”,“为什么后来对话中也谈起基督文化的问题,是因为受到批评家的引诱,情不自禁说了一些话”。即使是否定,“情不自禁”的用词也泄露了一丝“马脚”。

其实,刘醒龙大可不必如此遮掩。因事实上,《圣天门口》是存在宗教神性与道德人性的双重视野的。刘醒龙为中国文化、人性“开方”, 搭建一座福音与中国文化之间的桥梁,在宗教、革命、伦理的交织中展开形而上的思索,从宗教、道德、人格等方面去思考社会变革与民族精神的途径,以基督精神为辅助或参照去调和或改造国民精神。小说蒙上的是宗教与道德的双重面纱。李遇春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刘醒龙其实是在‘神性’与‘人性’的双重视野中书写了一部20世纪中国大变动的秘史”,“通过神性视野,刘醒龙既哀悼了神性的湮没,又拷问了人性的堕落”。刘醒龙有使《圣天门口》成为当代经典的雄心。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的标准是既要追求“现实性、时代性和民族性”,也要具备一定的“终极性、超越性和人类性品格”。《圣天门口》用宗教救赎的神性视角反思从辛亥革命到“文革”的近百年中国历史,无疑既写出了中华民族的“苦难与高贵”(聂华苓语),又写出了宗教的“崇高与迷魅”,客观上又达到了使作品既具有现实性、民族性又具有终极性、超越性的效果。

陈思和有过一段精彩的点评:“《圣天门口》的题目为什么前面要加一个‘圣’,我想这个‘圣’恰恰体现了这个小说的价值。这个价值我们可以去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可以看出一个作家对我们历史一种可能性的肯定。”“我们古代史有仁义、仁爱,但是恰恰没有像梅家、梅外婆这样的一种文化价值。这种价值是西方的,这就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特点。雪荭也是西方化的,她是从俄罗斯过来的。这个象征是一个物质化的象征,梅外婆身上带来一个很精神化的东西。”《圣天门口》宗教性书写的存在,是刘醒龙小说的一个新质。它使《圣天门口》上了一层境界,使刘醒龙的小说上了一个档次,对接的是借鉴他者宗教以实现文学的思想突围的“五四”传统,承续的是新时期以来在革命历史叙事中引入宗教力量的新的叙事途径,敞开的是他者宗教进入中国文学的世纪话题。

由上可见,《圣天门口》可从神性与人性、宗教与道德、宗教与启蒙、宗教精神与人文精神等角度进行多重辩证。然而,对于小说中神性的可能性及神性与人性的关系,刘醒龙事实上采取的是一种模糊、含混、暧昧的双重性叙事与言说。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只是刘醒龙的一种话语陷阱和言说策略。它是作家规避意识形态的拘囿与阀限而“走钢丝”的有意为之的话语陷阱?抑或是为了理顺中国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主从、正末关系而设的言说策略?刘醒龙有点自相矛盾的思考及表述,给小说的叙事造成一种暧昧的二重性印象,这或许正是作家想要的效果。

在与姜广平对话时,刘醒龙强调:“阅读者与写作者的立场存在差异,是可以理解的。”我以作家的此句话作为我写下此篇小论文的动力。争鸣才有对话,相信刘醒龙一定会理解。

[本论文系2015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博士项目(项目批准号:2015BS097)阶段性成果,同时系2016年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批准号:16SKGH182)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②参阅刘醒龙、高方方:《有一种力量叫沉潜——对话刘醒龙》,《百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③湖北作家网:http://www.hbzjw.net.cn/wxejddetail.jsp?id=200812231631110126。

④汪政、刘醒龙:《恢复“现实主义”的尊严——汪政、刘醒龙对话〈圣天门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⑤刘醒龙:《浪漫是希望的一种——答丁帆》,《小说评论》1997年第3期。

⑥朱小如、刘醒龙:《血脉流出心灵史》,《文学报》2005年7月21日,第3版。

⑦刘醒龙、刘颋:《文学应该有着优雅的风骨》,《文艺报》2006年8月10日。

⑧汪政、洪治纲、朱小如:《民族叙事与史诗意味的凸显——刘醒龙长篇新作〈圣天门口〉三人谈》,《文汇报》2005年9月11日。

⑨刘醒龙:《我们如何面对高贵》,《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

⑩周新民、刘醒龙:《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文学界》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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