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源
从社会学看《弗兰肯斯坦》悲剧之成因
郭 源
《弗兰肯斯坦》作为世界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开创了西方近代科幻小说的先河。它不仅在内容上引人入胜,更是以独特的叙事视角为人称奇,它展现了弗兰肯斯坦和其创造出怪物的共同悲剧,其缘由之一正是二人的社会关系都存在不同程度上的缺失,因而让人们不得不深思人类自身和与他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而探索人类生存的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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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是英国19世纪初期著名小说家玛丽·雪莱(1797—1851)的代表作品。这部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而是运用了传统的书信体通过叙述者的自叙,讲述了瑞士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利用科技手段创造科学怪人,并遭到科学怪人的报复而至毁灭的离奇故事。作品一经问世就受到了读者和研究者的青睐,并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独树一帜的“同心圆”叙事结构在叙事艺术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一直以来,作品蕴含的生态伦理主题、女性主义视角以及对哥特小说传统的继承与开拓都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归结起来,他们认为科学怪人的悲剧主要根源于人类的自大和对科技的滥用,而这一主题亦成为后世自我警醒的一记重锤,并奠定了科幻小说的基本主题。但“《弗兰肯斯坦》决不是对历史、绘画和神话中的恐惧的沉思;他的魅力和力量在于他的预见性的思考”。[1]在笔者看来,怪物所造成的悲剧更应该归因于社会关系的缺失,同时这种悲剧除了将人们的思索引向科技弊端之外,更重要的是引领人们反思自己的行为进而探索人类整体生存的道路。本文试从社会学的角度来探讨《弗兰肯斯坦》中社会关系的缺失以及其对当下社会重建人与人关系的意义。
所谓社会关系,是以生产关系为基础的一切物质关系和思想关系的总和,他是一种客观存在,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总称。“依他的意义内容而言,乃是由多数行动者互相考虑对方,因此指向彼此联系的行为。”[2]社会关系源于人,可以说社会实体的存在在相当程度上都依靠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因而透过空间和时间对人的影响来分析《弗兰肯斯坦》中怪物与人之间的接近、适应、分离和斗争等反映在家庭关系和人际关系上的诸多问题,是本文的主要论点。
纵观《弗兰肯斯坦》,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小说中不论是弗兰肯斯坦还是科学怪物,他们在社会中都不是真正完整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都存在着不同程度上的缺失:怪物从出生、存在至毁灭都是孤身一人,与人类接触却屡遭排斥,因此他不具有“社会人”所具有的社会关系;弗兰肯斯坦更是在创造怪物的道路中封闭自己,怪物对他的复仇更让他在社会中孤立。正是由于怪物和弗兰肯斯坦二人社会关系的失落,才使得悲剧一步步的演化升级。文本中的狂热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利用停尸间里的各种尸骨,以亵渎神灵的方式拼凑创造出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诞生本身就带着污秽和罪恶,不论在宗教还是伦理的审判中,他的存在都是不合法的。这样的生命按照人的形态来创造,但他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正式的称谓,作者用“生物”、“怪物”、“魔鬼”来称呼他,加之他的外形:
“他一身黄色皮肤勉强包住了肌肉和皮下血管;飘逸的头发乌黑发亮,洁白的牙齿好似珍珠。乌发皓齿固然好看,但是与他的眼睛、面色以及嘴唇配在一起反而显得更加骇人。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颜色与眼窝相似,褐黄中泛着灰白,脸上皱皱巴巴,黑色的嘴唇像两条直线横贴在脸上。”[3]
因而,自从怪物诞生那天开始,他就注定了拥有一条艰难于常人的生存之路。罪恶的出身和丑陋的相貌让怪物自诞生起就无所依托,虽然他不被人类视为同类,但是他的诞生与社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拥有类似人类的外表和超人的社会感知力与接受力,并在与社会的接触中逐渐社会化,笔者仍视之为社会人。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怪物在社会当中从最初的对社会充满希望到最终的邪恶复仇,与之相关的社会关系渐渐流逝,他的各种基本权利都被强硬剥离,因而他被迫茕茕孑立;弗兰肯斯坦则是在自我封闭和外物复仇中硬性分离了与之相关的社会关系,他们二人社会关系的缺失也是悲剧步步演化的根源之一。下面我们从社会关系中的血缘关系和人际关系入手进行分析。
人际关系就是人们在生产或生活过程中所建立的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会对人们的心理产生影响。人际关系的缺失与怪物一生相伴,并给他造成了终身的影响。怪物在因戈尔施塔特大学实验室中被弗兰肯斯坦遗弃之后,由于没有同类作伴,他在初生之时就饱尝孤独,为了融入人类共同体而开始了一生的斗争和流浪。他所到之处大多是人烟稀少的旷野或森林,而唯一居住时间较长的地方则是德国某个小村庄,与一位名叫德拉西的法国老人一家为邻。怪物在最初流浪的日子里开始了对自然和社会的感知,正如米德所言:“自我所产生的过程是一个社会的过程,他意味着个体在群体内的相互作用。”[4]他学会了识别日夜冷暖,学会认知自然事物,学会使用火种,开始逐渐脱离自然人,朝社会人发展。他的心智和自我在与人类的接触中逐渐发展成熟。怪物自己生活的这一段日子,正是学习人类生活,向人类社会群体靠拢的过程。然而,“在一个既定的社会关系中,互相指向的所有参与者,并不必然赋予此关系相同的主观意义内涵,这种关系也不必然要有‘互惠’的性质”[5]。怪物对人类社会发出了单向的善意信号,他小心翼翼充满好奇地接触人类,然而,人类给他的回应却是:
“一看见我便惊声尖叫,夺门而出,一溜烟地跑到田野的对面去了。”
“……有人落荒而逃,有人开始攻击我,他们用石头砸我,向我投来各种利器。”[6]
怪物此时是把自己与人类化为统一的社会圈,但是却没有得到期待的回应。初涉社会之时,他与人类的互动是单向的,这种单向的、欠缺互惠性质的关系使他必须放弃所到的村庄,选择继续流浪。可以说,怪物由于其出生就被抛弃的身世而特别希望在与人交往时更能得到双向的互动。他的追寻即使让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他仍然对人类抱有希望。他选择与德拉西老人一家为邻,不仅表现出了怪物向人类共同体社会圈靠拢的锲而不舍,更是因为在与老人为邻时,他的付出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回应。在德国乡村生活的这一段时间,德拉西老人一家虽然并没有察觉怪物的存在,却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怪物知识、善良和智慧,而怪物也会偷偷帮助老人一家,这种看似双向的交往让怪物产生了极大的满足感。怪物的心智在老人一家的启发之下开始了飞速的成长,怪物通过学习人类,了解社会来启蒙自己的思想进而认识自我。
作者精心挑选了几本书来开启他的智慧:《帝国的灭亡》让他了解历史风俗人情;弥尔顿的《失乐园》让他明白自己在世界中所处的位置;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可以塑造他的人格;而《少年维特之烦恼》更是让他体会少年身处爱情的多愁善感。可以说,这几本书正是人类心智渐长的浓缩。
怪物在向老人一家学习的过程中,心智和自我都渐渐成熟,他自己十分享受这种一明一暗的“朋友”关系。与德拉西老人一家为邻,时刻观察着费利克斯、莎菲和阿加莎的生活也成为他生活中的主要内容。然而,怪物自己认为这样的“双向”社会关系却在本质上依然是以怪物为主导的单项式。他仅仅是预设德拉西老人一家应该与他一样对这段友情抱有真诚的态度,却将他误导入了一个虚设的交往关系之中,这必然导致社会关系的消失。
被德拉西老人一家所抛弃,怪物重新被孤立起来。这种孤立如同一道大门,将他与人类隔离于两个世界。他向弗兰肯斯坦提出女伴的梦想也因弗兰肯斯坦清醒过后厌恶地撕碎工作台上未成型的怪物而破灭了。他丧失被同伴接纳的可能性,他与异性可能建立的情爱关系也从此消失。这样社会关系一步一步的缺失,使他只能终身与孤独为伴。这样的封锁,使怪物正常的需求无法满足,更让他的社会关系出现了极大的缺口。他不得不转向与他有着唯一社会关系的弗兰肯斯坦,踏上复仇的道路。报复弗兰肯斯坦亦是社交需求的变相形态,只有不断折磨他的创造者弗兰肯斯坦,他才能从疯狂的复仇欲中得到满足。只有在让弗兰肯斯坦也饱尝孤独的苦果,怪物才能在与他的斗争中得到双向的交往。只有在与弗兰肯斯坦的斗争中,怪物才能体会报复和存在的快感。可以说,这样的关系虽然已经变态,但却是怪物唯一与社会相连的救命稻草。
他从最初的复仇开始,一次无比巧合的复仇,即杀死威廉,给弗兰肯斯坦带来心灵上的沉重拷问,到痛失女伴之后的癫狂报复,杀死弗兰肯斯坦唯一一个知心朋友克莱瓦尔,把他逐出朋友的交际圈,这些都在一步一步主动地剥离弗兰肯斯坦的社会关系。他试图将弗兰肯斯坦变得与他一样,他只有逼迫他抛弃整个社会才能与他相依为命。这种复仇本身就带有极大的欲望,而这欲望背后又深藏着一颗渴望被爱的脆弱之心。在弗兰肯斯坦新婚当夜,怪物如期而至杀死了善良的伊丽莎白,完成了他的终极复仇。从此之后,弗兰肯斯坦被迫要抛弃整个社会,变得和怪物一样孤立,踏上与他追逐复仇的道路。因而,怪物不论弗兰肯斯坦行走在哪里,总会如影随形,即便是弗兰肯斯坦踏上追捕之路时,也从未与他失去联系。他就逗弄着孤立的弗兰肯斯坦,看着他同自己一样远离社会,才是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和乐趣。因而,在弗兰肯斯坦在绝望中死于沃尔顿的船上时,怪物生命的最后稻草也分崩离析了,他没有继续前行的理由,所以在极北的冰川上面结束痛苦的一生是最后的选择。
可以说怪物一生的社会关系出现了极大的缺失,仅仅与弗兰肯斯坦形成了一种复杂的父不父、子不子、敌对、竞争的社会关系。怪物社会关系的缺失不仅让他从最初不谙世事的生命体一步一步演化成为疯狂的复仇恶魔。弗兰肯斯坦由于身边亲友的遇难而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与怪物一起远离人类社会。最终,弗兰肯斯坦在极北之地画上了生命的句号,但怪物却没有丝毫复仇成功的喜悦,相反,他表现出狂怒和悲恸。这是因为,弗兰肯斯坦作为怪物与社会相连的唯一纽带最终也断裂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复仇的对象,而是整个遥不可及的社会。他从此无法与社会产生任何的关联,所以他最终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弗兰肯斯坦和怪物的悲剧让我们不得不对人的社会关系产生深入的思考。而探究玛丽一生,会发现她的社会关系也并不完整。玛丽出生时,其母亲难产而死,而她的父亲葛德文先生沉溺于写作和学术研究,和玛丽交流甚少。不久之后,葛德文先生再婚,家中大权琐事都由新夫人掌控,玛丽在家中如同弃儿,只能将自己封闭起来沉默于书籍之中。玛丽16岁时遇见雪莱,他们迅速坠入爱河。雪莱为了与玛丽厮守而抛弃了深爱他的哈丽特,和玛丽私奔。然而,这样的后果就是玛丽必须承担起“情妇”的骂名,并且被严厉的父亲和整个英国社会驱逐出去,她不得不跟着雪莱流落天涯,玛丽同母异父的姐姐妮因为不堪社会的压力,在玛丽非婚生子的身份曝光之后,不堪忍受世人的羞辱,最终选择跳河自杀。可以说玛丽的家庭关系从她出生时就已然残破。先天丧母,使玛丽的家庭关系断裂一层,而后天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又对她的性格影响终身,她的父亲和姐姐因为她与雪莱的厮守而先后离她而去。因此,玛丽对家庭关系的破碎的感受是深刻的,这种家庭关系无疑映射到了作品之上。她在书写怪物诞生后从对社会的满心欢喜到心灰意冷的孤独情绪,似乎正是玛丽童年的写照。
而对社会关系而言,玛丽又是被社会孤立的。玛丽和雪莱私奔之后,雪莱的前妻哈丽特也投水自杀,舆论的强大压力使得玛丽在社会中丧失了立足之地,她声名狼藉,遭到她的父亲、朋友甚至是整个社会的唾弃。她无法融入社会,她只有游走在社会的边缘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来度日。无疑,她对社会的渴望,对人际关系的渴望和对家庭关系的渴望都投射在了她笔下的人物身上。所以她在书写《弗兰肯斯坦》时,就将自己在社会中的无所适从和根深蒂固的孤独感映射到笔下的怪物身上。在对弗兰肯斯坦的书写上,则表现出了玛丽对自己和怪物社会关系失落的一种追寻,她似乎在探索着为什么自己和怪物会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原因,弗兰肯斯坦和德拉西老人一家甚至所有见到怪物就唾弃的人都成为了玛丽讨伐的对象。可以看出,玛丽在书写弗兰肯斯坦的悲剧时,也体现出了自己对整个社会关系的思考。
这种冷漠下去的结果使得怪物被排斥在人类之外,没有人会去聆听他的声音,更没有人去关心他的需求,异常痛苦之下,他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复仇报复之路。而实际上,怪物在被赋予生命之初,原本是个婴儿般纯洁的自然人,在走极端道路之前依然拥有真善美的灵魂,只是因为受到人类无情的驱逐与敌视,他才逐渐开始与人为敌。他跟踪杀害弗兰肯斯特的朋友和亲人其实并不是因为他能在杀人的过程中得到多少快乐,只是因为他想引起弗兰肯斯坦的注意和重视,使创造者能够给予他关爱和同情,然而这一切都被无情地拒绝了。如果我们能够换一个角度,如果弗兰肯斯特在造物之初就关心呵护怪物,那么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呢在我看来,玛丽笔下的怪物更像是对生活中异于常人常理现象的一种象征、隐喻和折射:人们在生活中总是会对这些异常的事物加以排斥,如果我们能够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去审视、理解,那么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了。《弗兰肯斯坦》在这方面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值得深思。
《弗兰肯斯坦》给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一部科幻故事这么简单,它其中蕴含的人与人之间的生存道理依旧值得我们去探索。玛丽·雪莱创作的这部作品让我们在探索人类社会中人与人相处的方法并反思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不仅如此,这部小说所具有的人文意义仍旧需要我们不断地思索。这就是这部作品百年来深远流长的根源之一,作品中的更多价值也需要更多研究者的开挖,从而给予后人更多的启示。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英]安德鲁·桑德斯:《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谷启南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06页。
[2][德]马克思·韦伯:《韦伯作品集Ⅶ:社会学的基本概念》,顾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3][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耿智、刘宜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
[4]曹山柯:《〈弗兰肯斯坦〉:一个生态伦理的寓言》,载《外语教学》2010年第5期,第45页。
[5][德]马克思·韦伯:《韦伯作品集Ⅶ:社会学的基本概念》,顾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
[6][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耿智、刘宜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页。
Title: An Analysis on the Tragedy of Frankenstei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ology
Author: Guo Yuan is from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Russian Literature.
Frankenstein is the world's f rst science f ction in modern society, which created a precedent for western modern science f ction. It is not only fascinating in content, but also attractive in a unique narrative perspective, It shows the common tragedy between Frankenstein and his monster creation, one of the reasons is that the social relations of the two people have different degrees of loss. So we have to think deeply about the so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others, and explore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Frankenstein social relationship human relationship ref ection
郭源,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