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军
张一弓与八十年代文学
徐洪军
提到张一弓,我们最大的印象应该是他在1980年代初连续四次获得了国家级文学奖,分别是获得了第一、二、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以下简称《李铜钟》)、《张铁匠的罗曼史》《春妞和她的小戛斯》(以下简称《春妞》)以及获得了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黑娃照相》。该时期是张一弓创作生涯中最为辉煌,也最为批评界关注的时期。所以,在探索、总结张一弓文学创作成就并以此为契机检讨八十年代文学的历史价值时,我们十分自然地就将关注的目光首先投向了这一时期。张一弓说他总在提醒自己“要追随时代的步伐,为正在经历着深刻变革的我国农村做一些忠实的‘记录’。”①可以说,这四篇获奖小说就是他对那个时代进行“忠实记录”的最好见证。本文希望通过对这些小说及同时代文学作品的细读式分析,结合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及相关评论文章,在反思现代性的视角下考察张一弓与八十年代文学如何对其所属的时代进行了“记录”,这种“记录”又对文学创作本身带来了怎样的影响,由此,我们也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张一弓在八十年代文学中的历史意义。
我们首先需要探讨的是:在1980年代初,张一弓的这些作品为什么能够如此密集地获得国家级奖项?结合文本细读、当时领导层面的肯定意见及相关批评文章,我们认为,它们之所以能如此密集地受到重视,一方面因为其艺术水平超出了一般的文学作品,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在反映现实方面高度契合了新时期意识形态的需要。在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评委会副主任张光年提出:“这一次评选,总的方针一如既往……在推动创作深入反应现实的前提下,支持作家更多更好地描写社会主义新人,使文学作品在建设精神文明的战斗中发挥更大效能。”②在领导层看来,“艺术性”应该“强调一下”,否则“不能满足群众需求”,但首要的标准是作品的“思想性”,支持作家“深入反应现实”“更多更好地描写社会主义新人”,重视文学作品的社会功能。
在张一弓的这些获奖作品中,评价最高也最为文学史家肯定的是《李铜钟》。当时的评论文章更多地关注的是它在批判、反思“十七年”极“左”思潮方面的意义,它也因此被视为开“反思文学”历史先河的作品。但如果站在新时期意识形态构建这一意义上,从“文革”结束后中华民族心理创伤的治疗这一视角重新审视《李铜钟》以及由其开创的“反思文学”思潮,我们或许能够读出以往所没能重视的新的意义。
“‘创伤记忆’是意识的否定性因素。它既可以向‘情结记忆’固置,也可破坏意识的既与性而敞开某种偏离或越界的可能。与‘情结记忆’的准无意识限制不同,‘创伤记忆’在意识中,而且带有价值否定的价值倾向性。”③“文革”结束后,经由“伤痕文学”,中华民族在历史的阴霾中所遭受的重大心理创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揭示与疗救。但是,“十七年”极“左”思潮给中华民族带来的身心创伤似乎依然是一个无法触及的领域,得不到揭示与治疗。在此意义上,《李铜钟》以及由它开启的“反思文学”就在疗救“十七年”极“左”思潮带来的民族心理创伤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创伤记忆治疗的首要前提是对创伤的讲述。对创伤的叙述也即是将创伤置于重新审视、考虑和评估之中。在历史转折的关键时期,张一弓与“反思文学”作家公开揭示“十七年”的极“左”思潮,使整个民族在这一时期遭受的创伤得以外化,也就使得这一创伤在传播的过程中从人民的内心深处剥离出来,进而有了疗救和反思的前提。
在对创伤记忆进行审视和反思之后,还需要用一个新的故事来对抗原有的创伤记忆故事,这就需要建构一个新颖丰富而又具有积极意义的故事。如果张一弓们仅仅讲述人民在“十七年”遭受的磨难,在“伤痕文学”已经广为传播,历史的眼泪已经反复流淌之后,这种叙述就很有可能变成祥林嫂式的历史唠叨,很难引起人们的兴趣,也很难受到官方的肯定。《李铜钟》等“反思文学”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们在讲述历史创伤的同时,还成功塑造了一个个催人奋进的英雄形象——“犯人”李铜钟、《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葛翎……他们不仅让人们在历史的阴霾中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使人们获得了走出历史创伤的勇气和力量,而且为新时期意识形态的合法性提供了历史依据。这就使得这些作品不仅能在读者中获得广泛共鸣,而且能够受到文学领导层面的充分肯定。
《李铜钟》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它的叙事结构。小说以曾经亲身经历了那场灾难的地委书记田振山到李家寨参加李铜钟的平反大会开篇,以他的回忆展开对那场大饥荒的创伤性叙述:“田振山打开车窗,让清凉的山风把无声的细雨吹洒在他刻满皱纹的脸庞上,他合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发生在十九年前的奇异的故事……”最后又以田振山参加完平反大会离开李家寨作结:“吉普车在山路上急驶,田振山的脑海里仍像潮水一样翻腾。”“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作为小说的主体部分是以田振山的回忆展开的。虽然其中的很多内容都远远超出了田振山的叙事视角,但从叙事心理学来看,作为官方代表的田振山不仅以当事人的角度讲述了当年的历史创伤,使之得以外化,而且代表官方的权威为李铜钟平反,见证了创伤的治愈:“现在,李铜钟、朱老庆终于平反了。”同时还站在历史转折的当口喊出“记住这历史的一课”的呼吁而对未来的发展提出了警示。创伤及其治愈过程的见证对于创伤受害者来说,其意义不仅仅在于保存一段过往的苦难历史,还在于对治愈创伤表示一种庆祝,它标识着创伤受害者彻底摆脱了创伤记忆的困扰而走向了新生。同时,这样的历史过程对于未来而言也具有一种警示的意义:它让我们不再重蹈苦难历史的覆辙。
其实,在历史转折的关头,新时期的意识形态对“文革”及“十七年”极“左”思潮带来的历史创伤态度比较暧昧。一方面,它希望文学创作对历史创伤的揭示能够在批判极“左”思潮的同时为新时期意识形态的构建提供历史合法性,另一方面,它又不希望这种揭示与批判走得太远,因为这有可能在更为深远的意义上给它的历史合法性带来损伤。因此,新时期文学对创伤记忆的揭示与书写必须有足够的政治自觉。毫无疑问,张一弓的这些小说及其它同样受到肯定的“反思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高度契合了时代的需要,这是张一弓受到高度肯定的第一个原因。
如果仅仅把文学书写的目标定位在对创伤的揭示与疗救上,张一弓的作品很难在五年时间内连续四次获奖。因为在通过对极“左”思潮的批判建立新时期意识形态的历史合法性之后,官方已经不愿再过多地纠缠于创伤的揭示。在官方看来,对创伤的揭示是解放思想、安定团结的需要,是为了“一心一意搞四化,团结一致向前看”。④为了实现工作重心的转移,文学创作就不能一直沉浸在对历史创伤的悲痛之中,而需要为中华民族走向未来、走向现代化提供精神动力,勾画出富有新的时代特色的美好前景。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张一弓的这些创作因为对改革开放文学书写的积极融入,又一次自觉不自觉地契合了意识形态的需要。
《黑娃照相》这篇小说可以视为新时代幸福前景的一篇寓言式书写。它通过“黑娃照相”为新时期的乡土中国勾画了一幅幸福的未来图景:“照片上的黑娃,是那样英俊、富有、容光焕发,庄重的仪态,嘲讽的眼神,动人的微笑,好像是为着某一项重大的外交使命,出现在某一个鸡尾酒会上似的。”在塑造了这样一个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之后,作者还充满深情地写道:“这就是本来的黑娃,或者说,这就是未来的黑娃。”这样的前景是幸福的、吸引人的,也是带有新时期的意识形态色彩的,“富有”、“鸡尾酒会”这样的词汇以及由它们引发的美好想象都是在新时期的意识形态确立之后才有可能出现的。在新时期意识形态的感召下,对未来幸福产生无限憧憬的又何止黑娃一人。陈奂生的“上城”“包产”“专业”“出国”,香雪对“自动铅笔盒”的积极追求,董舜敏⑤对农村幸福前景的无限自信等等,无一不是新的时代环境下文学创作对未来幸福的美好想象。
而黑娃之所以能够拥有“照相”这一在1980年代初的农村还颇显奢侈的消费方式,除了摄影师对他的嘲讽引起的自尊意识外,更重要的是他兜里有“一叠八元四角钱的钞票”。“钱”是这篇小说的一个十分关键的物象。《黑娃照相》应该是当代文学史上较早正面书写金钱的积极意义的一篇小说。 因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⑥因此,在当代文学的前三十年,金钱很少以正面而积极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而在黑娃这里,他却因为有了这“一叠八元四角钱的钞票”而“高腔大嗓地唱着梆子戏”,“胖乎乎的圆脸”上“漾着笑意”,整个人显示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富有”和“隐藏不住的喜气”。这在“十七年”和“文革”时期是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而在新时期的文学书写中,它却即将在一个普通的青年农民身上成为现实!这正是新时期意识形态希望文学显示出来的社会价值,也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学创作能够引起巨大反响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社会因素。
如果说在革命的伦理规范中,金钱对人更多地是一种腐蚀作用的话,那么在新时期的意识形态中,它不仅能够激起黑娃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憧憬,而且能够为人格尊严的获得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当老虎坪山果加工厂厂长李秋桃问春妞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往葫芦崖上跑运输时,“春妞儿瞥一下她,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婶子,俺急着使钱哩!”钱对于春妞来说至关重要,“她不知道自己是被金钱的魅力吸引着,还是被金钱的鞭子抽打着,已经连续九天,行车四千二百公里;待会儿,还有四百公里险峻的山路等待着她,她必须在今天夜间赶回家里。”春妞之所以如此拼命挣钱,最初是为了挣回因解除婚约而失去的尊严——她认为自己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解除婚约的根本原因是由社会体制带来的经济地位的差异,因此,“她立志变成一个比二小子能干得多的汽车司机”。而她最终在二小子那里重新扬眉吐气也是因为自己的经济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我一年给国家交的税,够国家发给你两年的工资。”金钱的作用不仅可以让春妞在恋人那里赢回尊严,而且也是她赢得人格与自由的关键。因为拒绝了银行营业所吴主任的提媒,她必须在“十天之内连本带利还清五千元的贷款,要不,就要扣下她的戛斯车,收了她的行车证。”当她最终经过连续九天、长达数千公里的长途奔波终于挣够五千元现金的时候,复员兵充满深情也充满寓意地对她说:“以后,这车是你的,你也是你的了!”在这里,金钱的作用是那样重要,那样积极,它简直就是新时期乡土中国通往幸福未来的通行证,因为有了它,春妞和复员兵那“两辆形影相随的汽车”“消失在大地的皱褶里”时,才能够留下“新鲜的辙印和欢快的笛声”。
“文革”结束后,中国处于历史转折的关键时期。长期的历史实践证明,极“左”思潮给中华民族带来的只有灾难和创伤。要想带领中国人民走出历史的阴影,走向现代化的未来,一方面需要对历史创伤进行必要的治疗,对极“左”思潮进行理性的批判,为意识形态的转变提供历史合法性,另一方面还需要为人民勾画出一幅符合新时期意识形态需要的幸福图景,为现代化建设提供强有力的精神支撑。此时,官方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最大要求莫过于此。因为张一弓该时期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这种需求,因此,他的作品也就十分自然地受到了高度的肯定;也是因为相同的意识形态原因,“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才有可能一时之间风靡全国。
如果说张一弓的这些小说在八十年代初受到充分肯定的主要原因是它们对历史创伤的揭示与疗救、对幸福未来的憧憬与描摹,那么,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当“现代性”的弊端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这些现代化追求初期的“时代记录”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呢?
对现代化追求中功利主义倾向的警惕。在介绍《流泪的红蜡烛》这篇小说的创作经验时,张一弓说它是“迅速变动着的农村现实生活传递给我的一个使我喜悦而怅惘的新的讯息,这是一幅富裕和愚昧掺杂在一起的色彩极不协调的图画,它反映着现实生活中新出现的物质生产有了较大发展而精神生活依然‘贫困’的矛盾。”⑦这篇小说写的是农村青年李麦收以两亩地烟钱为基础的阔绰而又荒谬的婚姻最终以失败而告终的故事,批判了李麦收那种以金钱等同于爱情的庸俗幸福观。三十多年来,这种以金钱为标准来衡量一切价值的思想观念在中国大地上一直存在,甚至愈演愈烈。“今天,几乎人人在谋发展、忙挣钱,可以说已到了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地步。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除了物质追求以外,没有了精神、理想、信仰、道义的追求,必然腐败堕落、道德沦丧。”⑧不是已经有人批评我们是世界上最物质的国家了吗?⑨我们虽然不能把这种物质主义观念的源头归结为新时期的意识形态,但是,在改革开放过程中逐渐产生的一种功利主义倾向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思考这种功利主义产生的原因时,张一弓把它归结为物质生产的较大发展与精神生活的依然贫困之间的矛盾。从反思现代性的角度来看,我们觉得张一弓的思考还是过于简单了,倒是他在《黑娃照相》和《春妞》两篇小说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和不安让人觉得更有意义。
当黑娃在中岳庙赶会见到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时,作者有好几处写到“他立即感到莫大的惶恐”,“他从北到南地察看了一遍,又渐渐感到惶恐”,“他惶惑地停下脚步”。在书写一个1980年代初的农村青年对幸福未来的无限憧憬时,作者为什么反复提到黑娃的这种“惶恐”和“惶惑”呢?在这里,作者似乎感到了黑娃欲望的膨胀带来的不安:“金钱真是恶孽啊!像是故意捉弄黑娃似的,它接连不断地引起黑娃的种种欲念,搞得他陀螺般地团团打转,然后又让他陷入金钱唤起的欲念而又无足够的金钱去实现的烦恼之中。”在物质财富相对贫乏时,黑娃的这种欲望还带有改变落后面貌的积极色彩,但作者似乎依然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担忧。当黑娃对着庙会上鳞次栉比的货棚、饭铺大声喊出“你们——统统地——给俺留着!”时,在改革开放之初我们可能会为他的豪情壮志呐喊助威,但是,面对功利主义倾向的日益膨胀,三十年后我们不得不反思说,黑娃的这声呐喊包含的不仅是对物质财富的积极追求,而且暗含了一种土豪式的功利主义倾向和价值评判标准。
《春妞》可以视为一篇成长小说。从被迫与二小子解除婚约到贷款买车跑运输再到还清贷款,这个过程既是春妞追求自觉与独立的过程,也是她从“那个挽着裤腿,赶着蚂蚱驴拉的架子车,胆怯地叫卖青菜的”“卖菜妞”“终于经历了艰难的挣扎”,成长为“一只破壳而出的雏燕,就要展翅飞去,搏击风雨”的过程。在这个成长过程中,一个十分关键的因素是对金钱的拥有,对社会风险的担当。我们之所以说春妞是一个带有新时期意识形态色彩的社会主义新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能够“搏击风雨”、挣到金钱,保住自己的车,同时也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但是,作者又似乎对春妞的这种成长充满忧虑,从积极的方面说,她的成熟干练是一种成长;从消极的方面看这是不是也可以视为一种堕落?春妞自己也说:“我大概是从那天开始变坏了!春妞儿在想,心里有些凄伤。也许正是那一天,她开始学会了怎样保卫自己,以牙还牙,以刺儿还刺儿,用机敏对付奸猾。用嘲笑回敬撩拨。”那种对金钱的极力追求使她成为了“精于算计的春妞儿!向往金钱的春妞儿!铤而走险的春妞儿!”不要说三十年后的今天,即便是改革开放的初期,这样的评价也很难说是正面的。
无论从什么时候讲,春妞追求金钱的动机都有她正当的理由:她是为了赢得自己的人格与尊严。但是,我们需要反思的是,为什么维护人格尊严的方法只能是金钱?而且在追求金钱的过程中还充满了风险与堕落的可能。或许,在改革开放之初我们还来不及思考这样的问题,但是在我们反思改革开放三十余年的道路时,这样的问题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因为它们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我们对幸福的理解与追求。
当其它的“改革文学”作品还主要沉浸在对物质富裕的单纯乐观和齐声欢呼时,张一弓这种对现代化追求中功利主义倾向的警惕也就显示出了其可贵的时代价值。
共同富裕的缺失。在《黑娃照相》和《春妞》中,张一弓为我们描绘了黑娃、春妞们走向物质富裕的幸福前景,这无疑是对新时期意识形态的高度契合。在新的时代语境中,虽然“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虽然鼓励发家致富,但是,“社会主义财富属于人民,社会主义的致富是全民共同致富。”⑩这才是社会主义发展生产的最终目的。对新时期意识形态更高程度的契合应该是对共同富裕的描摹与憧憬。这在张一弓该时期的小说中还是一个缺失。或许我们可以说这些创作只是张一弓“忠实记录”改革的开始,谁又可以说他后来的作品没有对共同富裕的出色书写呢?这样的解释是有道理的。但是,从张一弓的创作生涯及整个新时期的农村改革文学来看,对共同富裕的书写始终是一个未能解决好的难题。
周克芹的短篇小说《山月不知心里事》在新时期的历史背景下转化了“十七年”时期的社会组织形式,希望能在一种新的社会共同体(农业技术夜校)中把由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从原有共同体中分离出来的个人重新组织起来,在这个新的共同体中实现所有成员的“共同富裕”。但是,在原有的社会基础已经丧失,个人价值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与评价、个人发家致富成为社会新时尚的时代环境下,依然希望将寄身于原有社会基础上的共同体形式借用过来,其实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贾平凹的《小月前本》《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等小说则是从人际关系的忧虑与调适这样一种更为现实的角度给出了对这一问题的尝试性回答。小说中的“能人”们在富裕起来之后,大多陷入了人际关系的困局:门门(《小月前本》)受到的嘲笑及其与小月的爱情受到阻挠、禾禾(《鸡窝洼的人家》)与烟峰遭遇的难堪、王才(《腊月·正月》)在镇街上的人情冷遇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作如是观。这些“能人”因为人际关系的紧张不得不在致富的道路上对周围的人提供帮助,让他们在致富之后再次接纳自己融入集体。这种探索不能说没有生活基础,也不能说不符合历史的逻辑,但是,仅靠这种十分脆弱的人际关系的调适就希望达到“共同富裕”目标的实现,总让人觉得还是过于天真了些。
对农业问题有意无意的忽视。有个现象值得注意,在《黑娃照相》《春妞》及其它农村改革小说中,“能人”们发家致富的途径几乎全是非农业的:黑娃搞养殖,春妞、门门搞运输,王才、禾禾搞食品加工。由于这些非农业途径能更迅速地使人们发家致富,大家对“能人”的评价也与此前发生了很大变化。使黑娃对未来产生无限憧憬的不是给他带来“囤尖尖”的庄稼而是那些给他带来钞票的“长耳朵货”;春妞所想到的为自己赢回人格尊严的不是继续去当“卖菜妞”,因为那二亩菜园地已经容纳不下她青春的活力,而是变成“开车妞”,“显示自己超过二小子和那个‘营业妞’的聪明才智”。门门对侍弄庄家毫不在意,庄稼比别人矮一头、长成了甜杆也丝毫没有影响小月对他的积极评价;勤勤恳恳、苦干苦熬,在土地上认真谋生的才才反倒无法赢得姑娘的欢心。禾禾从部队复员后,不愿意踏踏实实务农,一心经营副业,结果搞得家业败落、妻离子散,这非但没有使他被视为“十七年”时期的二流子,反倒成了他发家致富道路上坚韧精神的体现。在这些农村改革小说中,似乎所有与土地相关的东西都与农耕文明和小农意识一起被排除在了新时期的现代化追求之外。也就是说,对于新时期的中国而言,现代化与农业、农村在根本方向上是不一致的,整个社会表现出了一种急于摆脱农业、农村、农民的强烈情绪。这很像是一个刚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年轻人,急切地想摆脱自己身上的那种农民气,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是农民。这样一种视农业、农村、农民为“落后”的发展思路和价值观念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曾经严重影响到了中国社会的和谐发展,这恐怕是新时期初期的人们在描摹现代化的宏伟蓝图时所没有想到的,但它却早已暗含在了这种发展思路的母体之内。
作为新时期社会变革的忠实记录,如果说张一弓获奖小说在1980年代初的意义更多地是对历史创伤的揭示与疗救、对幸福未来的憧憬与描摹,在三十年后,它们留给我们的则是对这场伟大社会变革的深深反思:反思我们对农业的忽视,对共同富裕的失语,对现代化追求中功利主义倾向的默认甚至放纵。
在1980年代初,张一弓是以“忠实记录”正在经历着深刻变革的农村社会为创作目标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仅及时参与了对历史创伤的疗救,为新时期的现代化追求描绘了幸福的前景,而且以其创作内容的复杂性为我们反思改革开放的现代化历程提供了依凭。在此意义上,他的这些作品能够连续获奖当之无愧。但是,作为对一个时代的文学记录,这些获奖小说在艺术创新方面的不足也是显而易见的。⑪思想内容的敏感甚至超前与文学艺术的不足或者苍白之间形成的差距为我们思考张一弓的这些获奖小说以及同类作品的文学史意义提供了契机:作为一种艺术性存在,文学如何以其自身特点为自己所属的时代提供忠实的记录?
把张一弓的文学创作放在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中,我们也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它们所具有的历史价值:一方面,它们因为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当时文学创作的主潮,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色彩和局限,因此给我们反思八十年代的时代思潮和文学创作提供了契机;另一方面,它们又因为作家潜意识中的思想警惕而让这些小说在同时代的文学创作中显示出特异的光彩,呈现出作家的独特存在。
本文系国家重点社科基金项目(12AZD089),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5-GH-559),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奖励计划”青年项目,信阳师范学院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基金项目。
徐洪军 信阳师范学院
注释:
①⑦张一弓:《听从时代的召唤——我在习作中的思考》,《文学评论》,1983年第3期。
②《人民文学》记者:《喜看百花争妍——记一九八一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见《人民文学》编辑部编《一九八一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42页。
③张志扬:《创伤记忆——中国现代哲学的门槛》,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页。
④邓小平:《对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意见》,《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2页。
⑤李德才《赔你一只金凤凰》中的女主人公,该小说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⑥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29页。
⑧徐景安:《幸福社会主义论——解读中国梦》,http://www.aisixiang.com/data/67831.html。
⑨2013年末,法国市场调查公司(Ipsos)发布了一项名为“全球物质主义、理财和家庭态度”的调查,在20个受调查国家中,中国人对于物质的热衷程度远高于其他国家,位居榜首。有71%的中国人表示,将根据自己拥有东西的多少衡量个人成功。
⑩邓小平:《答美国记者迈克·华莱士问》,《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2页。
⑪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叙事结构的布局以致艺术真实性的问题上,张一弓的这些小说在发表之初就受到不同程度的批评。详见刘思谦的《张一弓创作伦》(《文学评论》1983年第3期)、周桐淦的《失去的和缺少的——读〈听从时代的召唤〉致张一弓同志》(《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谢望新的《关于张一弓创作论辩的笔记》(《十月》1984年第4期)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