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创作谈)

2016-11-25 19:30吕志青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经历现实心灵

◎ 吕志青

我的写作(创作谈)

◎ 吕志青

我的小说写作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最初在省刊上发表的两个短篇在方法上属于现实主义路数,作品发表不久我的兴趣就转移了。那时,我意识到,我心里憧憬的是那样一种小说:与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甚至是遥远的距离,神秘,晦暗不明,充满了想象力,如此等等。为此,我背上背包,跑进深山里去,听那些离死不远的老人讲述他们或他们的父辈、祖辈曾经经历过或听到过的事情,那些事情因其遥远,近于传奇,对我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这样的偏好,或者,在我的写作初期曾经出现过的偏好,还来自(或自以为来自)阅读的刺激或支持。那时,国外的现代主义作品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阅读视野中,而国内的先锋小说也风靡一时。我被它们吸引,也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小说理想(当时的小说理想)写了一批。现在回头来看,其中也有好的,比如短篇《经典疑案》《回忆的诱惑》《结局》等;比较好的中篇有《沧浪曲》《时光在握》等。就这样写着,持续到了90年代中期。

到这时,由于认真研读了卡夫卡的《城堡》和《诉讼》,我开始隐约意识到了传奇和神奇,或者,传奇性想象和神奇性想象的区别。以后,有关这一点,我对它们做了这样的区分:就其“种子”来说,前者是源自生活中的“有中生有”,而后者则源自心灵中的“无中生有”。当然,如果细究起来,深究起来,心灵中的“无中生有”也并非凭空而来,多半也和现实在暗地里相通,只不过十分隐蔽,不为作者所知罢了。

我也将这样两类小说作了一些比较:比如前者常常比较注重生活外在的酷烈、曲折和令人惊奇之处,小说里常常也有许多巧合;而它就依靠这些,与生活相区别。或者,取得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但问题在于,它常常吃力不讨好,因生活很快就翻新了,升级换代了,将它超越了。这是说,如果你和生活去比传奇性,那你多半比不过。因生活自己也比不过自己。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刚刚发生,没等你回过神来,另一件又来了,你怎么去比?换句话说,传奇,或传奇性的想象,它注定会落在生活的后面,或生活的下面,这是因为它拘囿于“有中生有”,缺少心灵的加入和参与,仅仅只是在生活里打圈圈。

而神奇就不同了,它源自心灵,有着心灵的充分参与。因此,就整体看,神奇性的想象及其构筑,是不容易被生活拉下水的。也就是说,它不大可能被生活所重复,所覆盖。至少,不大可能被它一对一地严丝合缝地重复和覆盖。因它与生活的关系,并不是经验意义上的重合或吻合,而是一种有关生活本质的隐喻性的指涉、对应或暗示。它的重心,就作品的起始来看,在于心灵;而就作品的形成和发展来看,则在心灵与现实之间,在于心灵与物象、与现实的化合,是一种化学反应,即从两种东西中生出一种新的来;而不仅仅只是位置的挪移以及形态的改变这类物理反应。我知道了,完全用不着到远处去寻神奇,因它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立足之处,在你自身的心灵中。

当然了,仅仅明白了这一点还是远远不够的,因还需要找到一条具体的途径。于是,1995年以后,为了靠近这种新的小说理想,我决定放弃此前的写作方式,另起炉灶。为此,我也犹豫过好几个月。那时我已在《人民文学》《花城》《小说》《小说家》《芙蓉》《当代小说》等刊物上发表过一批小说了,就此转向是否明智?——有朋友这样劝我。但我最后还是决定改弦易辙:从前的那种写作,既已被我否定,再干下去又有什么意义?终于决定了改变路数。为此,我努力了四五年。到1999年,写出了《黑影》。

记得1999年秋,我到江西去参加好友刘恪组织的一个笔会,他把这个小说反复看了三遍,临到要走了,说还要再看一遍,明早才还给我。这使我心里颇高兴:我的努力,终于被行家所看见。

2000年,我写出了《南京在哪里》和《穿银色旗袍的女人》。这两个中篇先后于2002年和2003年在《收获》发表。其中《南京在哪里》被林建法和谢有顺分别收入两个不同的年度选本。谢有顺在其选本的序言里说:“这是我在近年里读到的叙事上最独特的小说之一,整个叙事细密而微妙,环环相扣却又不着痕迹,……小说的叙事处理如同一个象征,但它却精妙地虚拟了一场精神漩涡,把置身其中的人的那种不由自主、不能自拔的状态写得极为生动,这实际上也再一次洞察了人在精神上的脆弱性和盲目性,有趣而深刻。”这小说于次年获得了上海第六届长篇中篇小说优秀大奖之中篇奖。

但接下来的情形却不大妙。其后的几年里,我有七八个中篇,因太过抽象玄虚,几乎遭到全军覆没的命运。反省中我意识到触及现实、尤其是触及当下现实的重要性。换句话说,一个作品除了要有心灵之根,还要有现实之根。否则,同样是无效的。顺便说一句,在我看来,当年“先锋小说”的退潮,或者渐渐被读者“抛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怎么会处理现实,尤其是当下的现实(当时他们大多写旧事,虚构的旧事。年代最近的,也已过去几十年了)。此后“新写实”的兴起,正好就是一种“补偿”。现在,重读卡夫卡,我所看到的是他在触及现实、触及存在方面的强健有力。其指向明确而丰富,切近而深邃。

又是几年的努力。到了2006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上。在其后的三四年里,我发表了包括《失去楚国的人》《爱智者的晚年》《老五》《蛇踪》《闯入者》《守株待兔》《黑暗中的帽子》《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黄色花朵上的几个人》等一批中篇小说。其中一部分被各种选刊选载,也引发了一些评论。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著名评论家程德培先生。他写了一篇长长的评论,重点评论我发表于2009年的三部中篇小说:《黑暗中的帽子》《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和《蛇踪》。他在评论中说,“对吕志青来说,2009年是一个重要年份。而《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又是吕志青2009年度的最重要的作品。”对这个说法我颇认同,而且由衷高兴: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位行家看到了你的努力,能使你更高兴的了。其时,我与程德培先生,还互不认识。

方方、陈应松、刘继明等几位老师,分别看过其中一些作品。方方老师盛赞《黑暗中的帽子》,陈应松老师称赞《老五》,刘继明称赞《老五》《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和《黄色花朵上的几个人》。还有南京作家、至今互不相识的罗望子,在其博客里发了一篇网文,说“好久没有读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国产当代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都市类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钟山》首发的好小说了。九月,这一切因为《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终于都如愿以偿。”又说:“当我们感慨当代中国乡土小说的超级发达,城市小说的经验缺失时,《一九三七年的情节剧》适时提供了一个典型样本。”他称其为2009年最牛逼的小说。

武汉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昌切先生在一篇评论文章里说,“就吕志青目前的影响而言,其影响还远不能与吕志青所取得的文学成就相称。他的写作是逆流而上,别有意趣而别具一格,就其艺术成色而言,他应该得到更广泛的声誉。社会和文坛的喧嚣浮躁,与他写作的沉静和深邃形成了特别明显的反差。吕志青就是吕志青,不管在湖北还是在全国,他的写作都是难以复制的。”——现在我引出这些,除了虚荣心作祟,也是为了向这些师长、行家表达我的谢忱。

我在2009年以后的创作又有了一个转向。不是写作方式上的,而是体裁上的:我想转到长篇的写作上去。为此,我关在家里读了两年书,大多是以前读过的经典重读。写了六十多万字的读书笔记。起初只准备读三个月。谁知一读就是半年,再接着,一年也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现在想想,真的有点奢侈。到了2012年,我开始着手写一个长篇,写了几万字以后,正赶上工作调动,到省作协文学院做了专业作家,接下来又兼任《长江文艺》原创版的副主编,做了一年杂志,到2013年底,辞去了兼职,这才重新坐了下来。但这时没有接着去写已经开始的那一个,因又有一个新的,即《黑屋子》冒了出来;于是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把《黑屋子》写完了。

这个小说,写得比较艰难。记得索尔·贝娄曾说,《赫索格》让他写了十三遍。比起来,我的艰难程度(两遍半)只是他的19%。在这部小说里,我有意保持了2000年以后出现在我中篇小说里的某种追求,即整体结构上的隐喻性,同时在叙述的表面,尽可能地靠近生活的外表,甚至是非虚构的外表,着力于触及现实,尤其是人的心灵。或者换一个说法,我希望我的小说,既能体现出最充分的想象,又能体现最充分的写实。至少,这是我的努力方向。

最后,我想就自传性小说和私小说,简单说几句。之所以提到这个,是因为《黑屋子》发表后有朋友问我,这个小说是否属自传性小说或私小说?具体说,其中是否有作者个人生活的影子?我的回答是,当然有。比如,我个人的某些经历:下乡经历,恢复高考过后的读书经历,北漂经历,长期做杂志编辑的经历,调动经历等等。之所以写进这些,是考虑到有限的个人经验的宝贵与难得。若不加以利用,岂不白瞎了?实际上,这也是我在这部小说里所做的一点小尝试:将作者个人的日常经验和作品中人物的非常经验糅在一起,以期得到一种写实意义上的逼真效果,并借此扩大一点阅读面。毋庸讳言,发人隐私,的确是人性中的一大嗜好。在我看来,私小说和自传性小说之所以历久不衰,从受众方面说,这应该是原因之一。事实上,这种做法并不是自我而始:为了扩大阅读面,国外不少后现代作家常常利用类型小说,比如侦探小说或科幻小说的外壳,来包裹他们真正想要表达的;对于传记小说或私小说的利用,亦属此类。一些日本作家也已这样做过了。在我看来,这一类,严格说来,它是对于传记性小说或私小说的戏仿,是一种伪自传性小说,或伪私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我也写进了身边一些朋友的日常经历,让它们与作品中的某些人物的非常经历糅合在一起;同样,读者亦不可在他们与作品人物之间打等号。若那样,就把阅读彻底变成了一种有关个人隐私的追索和考证了。不过,这或许也是难以避免的。正如斯洛文尼亚学者齐泽克所做的一样,他常常用黄段子来包裹他的思想,但常常的,听众只是记住了那些黄段子。这样的结果,多半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无论如何,作品既已发表,就该任人评说了。

就此打住。

吕志青:湖北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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