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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届五十,脑洞大开,世界上的一切变得豁然,光芒自个我生命的内部四溢。如此庄严的时刻,一个诗写者如看不到道之容颜,是不会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打开了天窗,诗写者张维自身也就变成了天体,自然,通透,高位运行:“我已年届五十/朋友们越来越少/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这样的开篇,直白,坦诚,几近肉体与精神的完全赤裸;这样的发声,因朴拙粗率而石破天惊。在细嗅山东诗人戴小栋的诗作《冷香》时,我曾痛彻心扉地指出:海拔不仅是用来丈量巅峰的,也是用来丈量深渊的。歌手侯德健三十以后才明白,“一代一代又一代/更有新一代/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诗人王小妮在三十二岁时感叹,“三十年中/我的敌人与朋友/都已经足够”,“不认识的人不想再认识了。”五十岁,进入人生的高寒地带。五十岁,也足以成为一个人的海拔。
庆幸的是,五十岁,让诗写者张维“在一棵柳树前停下来”,“与自己会面”。“沿着血液”,“找到命运和故乡”,甚或“看到上帝的背影”。“我是否活过了头/我是否活在来世里/我是否活过了几个世纪?”这种反思中的自我对质,呈堂证供里的超然,瞬时暴露了道之本相——惟恍惟惚。几度清凉,张维发现,五十岁是测量人性深渊最好的一个度。“度,是死亡与永恒之间的阿基米德点。它承担并联系着两者。”抓住了这个度,他才不断以春夏秋冬研墨,以生死疲劳转合,以喜怒哀乐着色,让“五十岁”这根最简明的线索,努力成为伟大的诗写南线。
“五十岁”之于张维的诗写,是导线,也是引线。“地狱——炼狱——天堂”,潜伏的人性三重奏,交替提升了线质。通过深渊的三个维度,他持续地人性探底,结果表明:“诗歌是人类的一份内部遗嘱,是人一出生就时刻揣在他心里的一团欲吐还休的心里话,是一锅祖传的老汤,像潮汐那样,在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之间,反复地逡巡徘徊。”(夏可君语)于兹,他深刻地体觉到,“如果死者没有死去/我们就得替他们死去”。共罪感,同理心,进一步促成了他的诚实与勇敢。“他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他”。这种毫不含糊的认同与相互指证,与其说是对世道的一种冒犯,不如说是人性的一次触底反弹。“死亡是那个时代最安全的床。”要感恩死亡,死亡至少让张维躲过了那个时代对于人性绽放的打劫。“墓地成了无人打扰的地方”。爱与哀,比邻而居,孪生的荒凉竟然生产抱团式的光芒。
爱是不会忘记的。爱有时也会产生盲视。沉于深渊,张维明白,“在那些恶的时辰里/自己就是一盏灯”。“好几个人活在我身上/我一个人活成好几个人”。张维确认,“与深渊贴近的一个词是灾难,它也是命运的逆子。灾,宅中大火。大火之后是灰烬,灰烬冷且虚无。灾难是一种热量冷却丧失的过程和事件,一种隐入黑暗的深渊。而苦难是一切深渊和灾难的现实味觉的命名。”他差点喊出来,“黑暗无处不在/探照灯是他不眠的眼睛”。这种奥威尔《1984》式的惊恐,只有在失去了冲动与惊讶的五十岁时,才会自醒。述怀,其实就是为灰烬重新命名。命名的手段,无非冷抽象、热表现。灰烬是什么?灰烬就是“让一个人成为一个人/有完整的死亡”;灰烬就是“一块地下行走的水晶/一部沙尘念诵的《金刚经》”。灰烬就是把知音活成人世间的一个秘密,活成天地间的稀有宝藏。
服从述怀的回溯本能,沿着五十岁挖掘,我发觉张维的艺术家身份,严重影响了他的诗写。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就一直与书画界过从甚密。在北上广深看各种画展,却对新文人画情有独钟。他收藏诸多黄宾虹、林散之、董欣宾、卞雪松的书画作品,并悉心爬梳他们的师承关系。收藏之于张维,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喜好,或者投资,而是一种思考。这种思考,浸洇到《五十述怀》,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呈现出宽博堂正、沉雄苍润、浩气凛然的气象。尤其是在具体的诗写上,“平、留、圆、重、变”,当代大艺术家黄宾虹的这五种笔法,张维可谓是将传承变成了传奇。“平”,即让“五十岁”这条线,在诗写中力度均匀,气韵贯通,如“锥划沙” ,起讫分明,笔笔送到,无柔弱处。“圆”,即将书法用笔的圆转用于诗写,如“折钗股”、“莼菜条”,连绵盘旋,婀娜中刚劲圆浑。“留”,即如“屋漏痕”,诗点散落,积点成线,不徐不疾,笔有回顾,上下映带,沉着质厚,力能扛鼎。“重”,乃入木三分,“高山坠石”、“力透纸背”。(比如,“我看见那些打人的人砸庙的人/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红色的人/他们在白天鲜活光亮/而黑暗成了他的负担/他不敢睡觉 闭上眼/那些冤死的人在夜空中盯着他/那些破碎的神在墙角和门缝/弄出一丝声响)。“变”,即在“易变”中见个人性和呼吸气息。(诗写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是通过死亡来见证一个诗写者的活来。)
无疑,《五十述怀》是张维诗写的又一次“复归平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使他字字有真意”,并可于深处觅“灵魂”,顿觉“四周的山水都在拈花微笑”。天地清明,蓝天成为屋顶,所以,他看见,在当下,自然是一种虚在。道法自然。对此,他不能不质问:“谁在敲门/值得泪水亲自迎接?”记得七年前,我与诗人吕叶在衡山广济寺禅修时,台湾禅心大师曾当场棒喝:“请死人举手!”现场雅雀无声。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把手举起来。事后觉知,一个不敢于死亡的人,是难以获得新生的!通过张维的述怀,年届五十的我,忽然感到了一种烛照:诗歌是人性的放生池。一个人惟有把死亡举过头顶,才能与万物和解,才能与万物共生共在,并且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