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芳/著
1
确切地说,她是我的堂二嫂。我们家族大,堂哥们从一开始排,要排到二十多。然后自家如果有两三个亲哥,又再从头排一次。像我们家,大哥在家族里排行老四,那么我们在众人面前跟堂哥堂姐们叫他四哥,在自家里则叫他大哥,二哥三哥类推,每家都这样。所以,我们都管二堂哥福光叫二哥,二堂嫂自然也就被叫作二嫂。
福光是四伯的大儿子,有些智障。四伯是一名因腿伤复员的军人,据说他返乡那天,除了锣鼓喧天和鲜艳大红花,还有一位娇小玲珑眉清目秀的女子,那便是四伯母。此前,乡亲们从未见过她。
四伯母有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她显然生于书香门第,自小识文断字,学养不浅。她是众多妯娌里唯一操着标准普通话的女性,这在一个白话、壮话和客家话混杂的村庄里,显得非常的醒目。也许,嫁给四伯时,她并没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会在一个小山村里度过。为此她在与村邻的格格不入中,始终有些愤愤不平。她的那双小脚,成了她不用下地干活的最好理由。而她娇小且满腹经纶,于是每天在村里慢悠悠地东晃西晃,也成了一个非常恰当的现象。
四伯与四伯母关系似乎并不太好,两人极少一起出门一起聊天。他们生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英珍和英兰没有半点四伯母的影子,都粗悍而勤劳,不事修饰,对读书不感兴趣,每天天一亮就上山下地,回来后端着海碗呼噜有声地喝玉米粥。两个儿子福光和福坚也都矮短身材,福光还有些智障。总之,他们与高大威武、聪明过人的四伯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四伯返乡后,开始了一种在乡亲们看来非常怪异的生活——他只愿意和小孩子待在一起,几乎不跟任何成年人说话,包括他的妻子儿女,他都甚少开口。每天,他坐在大院子里,手拿烟斗,时不时抽上一口。烟斗光滑精致,散发着某种少见的金属光芒。据说这烟斗是日本货,是战利品之一。他身边总围着一群孩子,听他讲关于打仗的故事。在五年多的战争岁月中,四伯失去了一条腿,留下了两本残缺不全、似乎还能闻到战火和硝烟的日记。日记本他天天带在身边,却从未翻开过。
我曾问过他:你为什么不再写日记?
他看着远方,良久才说,战友们都在那边,日记已经写完了。
暮色四合,孩子们被各自家长喊回家吃饭,四伯也从院子里一拐一拐地回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房间里有书,有军大衣,有军水壶……但从来不给任何一个大人碰它们。让一扇门把自己死死封闭的四伯,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做什么。四伯母和儿女们对他似乎都深怀敬畏。也许,畏的成分更多一些。
四伯母每天做完一些家务,就迈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四处晃,很多时候,她是来我家。两家之间只有很短的一段路程,她要晃不短的时间才到。进到家门,她先找一张就手的凳子坐下,长出几口气,才慢慢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踱进各个房间找人说话。有时会和我母亲一起缝缝补补,摘菜捡豆。母亲话不多,而她伶牙俐齿,噼啪说个不停,语速一快,她就会各种语言都混用,听起来甚有意思。如果没人有空陪她,她就自己东翻翻西瞧瞧,渴了饿了自己拿碗去倒水舀粥喝,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她如此偏爱我们家,也许是因为相对于家族里的其他人,我们也算是书香之家了——我父亲是方圆几百里闻名的才子,自编自导了无数的民间剧;外公是私塾先生,母亲虽然自身没有多少文化,但自小的家庭熏陶还是在的;我三个哥哥都是读书人……我猜测,这样的家庭,也许颇为暗合四伯母最初对于家的期盼。
那么最初,她是怎么嫁给四伯的呢?他们怎么认识的呢?四伯从来不说,也没有人告诉我。这成了一个谜。
儿女们一天天大了,四伯母也一天天老了。老大福光因为智障,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他没结婚,老二福坚也不好结。不知家族里哪个先提出来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让英珍去给福光换一个回来吧。
那时候,妹妹或姐姐给兄弟换亲的现象很普遍——你家有个儿子娶不到老婆,我家刚好也是,那么就让你家的女儿嫁给我家的儿子,我家的女儿嫁给你家的儿子吧。至于他们是否适合做夫妻,是否能够过到一起,是没有人去考虑的。
据说,对于这样的决定,四伯曾经拍着桌子大喊:荒唐!
四伯母细声细气地问他:那你说怎么办?让老大打一辈子光棍?
这细细的一问堪称四两拨千斤,四伯不再说话。
换亲的话一放出来,自然就有无所不能的媒人上门了。很快,英珍姐嫁到了外地,而一个完全颠覆众人“三观”的二嫂,到了我们那个小山村。
2
二嫂高挑、漂亮,穿着细细的高跟鞋。
夏天,她的衬衫总是花样翻新,并扎进裤子里,让她的细腰和长腿更为凸显醒目。秋天,她外面披着一件薄毛衣,里面搭着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同样的日新月异。冬天,她有长到脚肚的大衣,有各色纱巾……
总之,二嫂的到来,让小山村轰动了。三面环山的小山村,从不知道什么叫时髦,什么叫文艺,什么叫婀娜多姿,什么叫风情万种。而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要跟一个几乎没有思想的、凡事只靠本能的智障男子生活在一起,显然,村里的很多男子不平衡。他们试图靠近二嫂,然而这太难了,二嫂一个凌空的眼神,就能让他们自惭形秽地退缩。
二嫂是个读书人,中师读到一半,被迫给家里的哥哥换亲。她有过什么样的挣扎我无法去想象。而她脸上眼中的凛然,让人隐隐地不安,似乎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二嫂的到来,让四伯有了一些活泛。每天,他早早起来,一瘸一拐地清扫庭院,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一日三餐,他不再独自端着碗在房间或院子里吃,而是正襟危坐在餐桌前,并且要求大家都这样。他房间的门不再紧紧关闭,同时他在餐桌上说:我房间有不少书,你们想看随便看。
这句话中的“你们”,大家都知道只针对二嫂。因为除了二嫂,没人对书感兴趣。四伯母出自充满书卷气的书香门第,然而在小山村里浸润几十年,她不仅成功地学会了本地的壮话、白话、客家话,也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用下地干活的农妇。对于书籍,她连一眼都不会多看。
四伯和二嫂成了家里唯一可以互相对话的人。她去翻他的日记,他从不阻拦。她轻喊一声:爸,吃饭了。他响亮地哎一声,乖乖地回来。
四伯知道这样的婚姻委屈了二嫂,对大儿子极少关注的他,开始为儿子购置衣服,每天催促儿子洗澡……
自从嫁过来,二嫂还是很受优待的,从不叫她下地,家务事她愿做多少就做多少。
四伯母曾哝过: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下地做事?
四伯一听便大声呵斥:你自己干过什么?!
从此四伯母便不敢再吭声。或许是因为这样,或许是女人间难以言明的气场,四伯母和二嫂的关系一直都很生分。
大半年过去了,二嫂始终保持着高挑苗条,肚子没有任何动静。四伯母悄悄问四伯:怎么还没有喜?不会是他大嫂有问题吧?
四伯白了她一眼:急什么?再说阿光有问题也不是没可能!
又过了大半年,依然如故。四伯也急了,把福光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怀上?
就像很多时候都靠着本能,福光哥生理方面的本能也是有的。他嘟囔着,艰难地描述完了事件始末:二嫂从来不让福光碰她,每天晚上穿着几条裤子,还要用几条腰带把下身死死捆住。好几次福光想蛮来,但被二嫂的眼神吓退了。实际上,从一开始,福光就不敢正眼看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缺陷,更因为她的与众不同。但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对美好的事物也暗自觊觎,如果不能占有,那么能一直留在身边也不错。所以,福光不再试图攻破二嫂的防线。或许他觉得,只要她在就好了。
3
二嫂嫁过来那年,我应该是六七岁。对于美和漂亮,还没有明确的意识。但是,我一眼就喜欢她——她行走的样子,她平静的笑,她的温言软语。
那时候,我哥哥们都在外地读书或工作,周末或假期才回来。为了谋生,父亲在家的时间也很有限。大部分时间,是我和母亲两人在一起。所以,哥哥们回来的日子,是我们家最热闹也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幼时我有强烈的交际障碍,不愿意跟外面任何人交往,甚至光是打一个招呼于我都是极其困难的事。记得有一次,八叔来我们家讨东西,刚好那天母亲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八叔一进门,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八叔粗声粗气地说,这丫头怎么见了长辈不问好的?不懂事!快,去给我拿点盐!
我哇地哭起来。
这回轮到八叔愣住了:怎么回事?算了算了,我还是走吧,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母亲回来后,八叔再次上门,把当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非常不满地说,你这个幺女,太奇怪了,见人不喊还莫名其妙地哭。
母亲解释说,我女儿从小就怕生,他叔你多担待。
从此我对八叔便有些惊惧,见到他老远就躲开。每年春节,哥哥们会把我架在脖子上,或者两人轮流搭起四只手做成“轿子”让我坐在上面,去给家族里的叔伯们拜年,那年春节也如此。到八叔家时,我挣扎着下来,躲在哥哥身后,死都不愿露面。然而八叔似乎对之前的一切都忘掉了,非常热情地叫我,还递给我一个红包一个粑粑。看着那双伸过来的手,我吓坏了,再次哇地大哭起来。
这回连八婶也不高兴了:大过年的,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人招你惹你,哭什么哭呢!
大哥是老师,对心理学有些了解,他很快反应过来,我的现象,应该就是心理学上的交际障碍。我的这个毛病,二十多年后遗传给了我女儿,让女儿深受困扰、备受指责,为此我将终生愧疚。这是题外话了。
二嫂像四伯母当初刚到村里时一样,唯一喜欢去串门的就是我们家。我们一家并不是特别喜欢四伯母,觉得她有点太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每天絮叨的全是怨言,似乎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
母亲对四伯母的说辞大多数充耳不闻,有时也会忍不住说一句:行了,你就知足吧。
其实对于家族里的众多妯娌,母亲的话也都极其少。但对于二嫂,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总是和二嫂有说有笑,言语中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疼爱怜惜。我们家几个房间没有一个上锁的,二嫂想进哪个都可以,甚至累了想躺在上面歇息都没问题。
我二哥的房间贴满了明星海报,还有他自己拍摄冲洗上色的很多照片,还有他自己组装的录音机……总之,我二哥的房间,用现在的话来说,非常的文艺。二嫂很喜欢,有时可以一天都待在那里。
放学回来,我喜欢跟二嫂待在二哥的房间里看书聊天。我告诉她,每天黄昏,看到小鸟低飞,我会觉得很凄凉,不知道小鸟有没有家,住在哪里,如果晚上下雨,它们会不会冻着……
二嫂把我搂在怀里,说,傻妞,人家小鸟都有窝的,而且它们不怕风不怕雨的。
她说这句话时,温软中似乎带着哽咽。年幼的我不明白这哽咽因何而来,更无法深明一个内心汹涌的人,要多强大才能做到波澜不惊笑容平静。但是那一刻,我那样的被她搂着安抚着,感觉无比安宁。
二嫂还说:不敢跟人打招呼并不是什么错,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自己做不来的事。就拿你和英金来说,她干农活很厉害,但读书却很差,你读书好,农活却从来没干过。这就是各有各的长处。
英金是八叔的女儿,年纪跟我相仿,长得粗壮结实,是干农活的好手,八九岁的人,几乎可以干成人的所有活,而读书却一窍不通。二嫂的话,再次让我得到了极大宽慰,并心生崇拜——她像一朵花,柔软芳香;又像一个港湾,温暖可靠。
放学后的时光,我成了二嫂的尾巴,她到哪我去哪。我手里总是要拿一本书的,走路也看。她便说,哎呀,我身后跟着一个知识分子,太荣幸了。
我哥哥们假期回来的日子,二嫂甚至比我还开心。聊音乐聊文学聊学校的事,他们聊得那么的投机那么的恣意。二哥的录音机从早响到晚,响彻小小山村。期间有二嫂对流行歌曲的高声唱和,也有二嫂朗诵三哥诗歌的婉转低回。
4
四伯五十多岁时,突兀地离世了。
那时我已经是初中生,正在市重点实验中学接受全封闭的教育——每个月只有月底才能回家一次。月底回来,家人告诉我,四伯去世了。我非常惊讶,因为上个月回来,他还跟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给小朋友们说战场上好玩或者难过的细节。
他们说那是一种罕见的病,四伯突然一连几天吐出暗黑的血,没多久便走了。
四伯生前对我很是疼爱的,甚至比对他自己的儿女要疼爱得多。在庞大的家族里,四伯也是极少数我愿意交谈完全没有顾忌的叔伯之一。所以对于他的去世,我惊讶之余便是悲伤。
父母和哥哥带我去他的坟上祭拜他。四伯坟上的泥土还很新,被连根拔起的泥上的草,有些还绿着。坟顶上,几张用土块压着的白钱纸,已经有些破裂和变色。
四伯就躺在这泥土下吗?我想起那些黄昏里低飞的鸟,我曾为它们深感凄凉,但二嫂说它们都有家的。而四伯躺的这底下,并不是家,他该有多冷啊……
我的泪水无声淌下。哥哥把我揽在身边,说,知道四伯疼你,你喜欢四伯,本来想着要告诉你的,但怕影响你学习……
四伯走后,他们家再也没有成群的孩子嬉闹不停,因为四伯才愿意多说几句话的二嫂,从此几乎不再开口,院子里被四伯侍弄得枝繁叶茂的花草也日渐萎靡。
四伯去世没多久,福光哥某天早上醒来,发现二嫂已经不在。他有些意外。这些年来,二嫂每晚总是等他睡着了才上床,每天早上他早早起床,呼噜呼噜地喝完几碗玉米粥便下地干活,那时二嫂还在沉睡中。也就是说,自从结为夫妻,他几乎不知道二嫂是几点睡几点起的。
但那天他的意外也只是一种本能反应,并没有因此联想更多,照例是呼噜呼噜地喝完几碗玉米粥便下地干活。
像往常一样,黄昏时福光哥才扛着农具回来。老远他就听到家门口很多人在叽叽喳喳。四伯母一见到他便颠着小脚跑过去:他二嫂不见了!他二嫂不见了!
福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里发出刺耳的呜呜声。家族的成年男子兵分数路,四处搜寻。妇女们则前往二嫂的娘家,打探加威胁。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二嫂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不知死活。
1994年,我中专毕业,在外地开始了一份白衣天使的工作。因为专业知识不过关,难以应对疾痛与死亡的多重重负,加上对文学的痴迷,我决定停薪留职,洗手不干。
办了停薪留职,我回了一趟家。我告诉家人我辞了工作,打算去读书。家人对我的所有抉择向来都支持: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
母亲说,还记得二嫂吗?
我回不过神来:哪个二嫂?
母亲笑说,就是小时你最爱跟在她后面的二嫂呀,福光哥的呀。
我脑中轰的一声:她在哪?她回来了?!
母亲说,怎么可能回来。她在H市,有一次你二哥去H市出差,刚好就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原来二嫂在被换亲嫁过来前,就在H市有了男朋友。男朋友答应一直等着她,一直等。对于命运的安排,二嫂始终有强烈的抵抗力,她不让福光哥碰她一下就是这力量之一。但是,同时她也是充满心机甚至是自私的。她知道同样是换亲过去的,跟她哥哥一起生活的英珍是一个没文化也不会对生活提出要求的女人,不管那个男人对她如何,只要生了儿育了女,她就会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
二嫂就等着英珍再也离不开那个有自己儿女的家庭的好时机。
这样的时机,因为四伯她延迟了几年。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对这个从战场上负伤回来的孤独怪异的老人,她有更深的怜悯。很多次她想逃离,但是看到四伯落寞的样子,终是于心不忍。四伯本身反对换亲这样的陋习,懂得她的委屈,并想方设法地以各种方式宽慰她。但她也知道,四伯更希望她能跟福光真正生活在一起,有儿有女。她不敢想象,如果她逃离,这个老人会陷入什么样的绝望。
上帝说:“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或许在她眼里,四伯就是一枝被压伤的芦苇,她不忍折断他。
这些,都是她在巧遇我二哥那天,在一个小餐馆里一点点地说出来的。那时的她已经发福,脸上眼中不再凛冽,而是宽仁和满足。
“甚至还有一点歉意。”二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