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侯 珏/著
夏天尚未过去一半,我引以为豪的不锈钢肚子就顶不住了。
那天上午,当我背着DV刚刚爬到位于高速路入口的巨型广告架顶端,准备为某家房地产公司拍摄远景视频的时候,肚脐眼便跟中箭似的一阵阵发冷,任凭怎么提肛收腹都无济于事,肚子大地震般非要塌陷下去不可。我硬撑了几分钟,实在顶不住,最后不得不从铁架上溃败下来,直奔马路对面的公厕。
半晌,老板见我像个漏完气的气球一样被风刮回来,就把手上的烟头弹到几米开外,扬起手臂看看腕上的手表,说:“阿飞,不行的话你就回家休息几天吧,把肚子搞好了再来上班。”听他的口气,好像我是国企里面一个即将临盆待产却还死守岗位的劳模。但如果你以为他这样好说就像个慈祥的老板,那么你就错了。到了月底,几天病假不光没计算工资,会计还会在考勤簿上帮你画几个大叉叉。一个叉叉代表一工分,一个工分代表二十块人民币呢。
“年轻人啊,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没人帮你埋单。”城北药店的老板见老客户光顾忙劝告说。我心里清楚,这已是第五次到他那儿买泻立停了。“二十郎当肚子不锈钢,三十出头肠胃生锈。”他又补充一句。看样子,他真是个好人,把药卖出去了还能免费送两句舒服话。要是李灵在我身边的话,她也经常会这样说,虽然她一边说,一边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
然而第五盒泻立停吃完,我的肚子仍不见好转。肠胃空空如也,却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我只好自认倒霉,向公司告假前往人民医院。肠胃科的医生也不啰唆,象征性地问几个问题,就写一张蚂蚁字叫我去药品室取药。负责找药的白衣天使当时也许在想着她的白马王子,心不在焉接过我递去的单子一看,嘴巴嘀咕着“泻立停,泻立停”,转身便去药柜拿药。没等她回过头来,我早已逃出医院开动摩托车引擎了。“狗日的泻立停!”我在心里骂道。
后来,幸亏一个搞中医的朋友帮忙开了一服方子,连续几天让我的嘴巴几乎喝出青苔,肚子的灾难才总算摆平。七月上旬,我又是一条好汉,生龙活虎地去上班了。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我的活儿干得特别顺,一共参与安装了两个超市的二十块电子条屏。此外,由于我的及时发现,公司才得以赶在飓风来临之前组织抢修了市政府广场附近的大型LED屏幕。用老板的话说,“阿飞一出马,果然不同凡响!给公司挽回了巨大的损失。”他这句拍马屁的话,让我高兴了好几天。一天下班前,老板忽然觉得爱心表示得还不够,就特别交代会计:“阿飞上次的病假,就不要扣他的工分了。”
阿弥陀佛!与公司其他人比起来,我的确是撞上了狗屎运——病愈上班才没几天,接下来又是歇着——因为天气预报都说了,晚上台风登陆,本市很可能遭遇大到暴雨。城区一旦发生内涝,我们这种专做户外视频广告安装的企业肯定要歇业。这样一来,没事情做,同事们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去地摊喝酒翻牌了。但我已经被那种不要命的喝法吓怕,只想好好躲在家里独享难得的时光。因此那天傍晚下班路过菜市时,我突然心血来潮,溜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买了一斤卤鸡爪和半斤烧鸭,带回自己的小窝打算过一个惬意的夜晚。
我租住的小窝在城北菜市附近,是旧城改造改不到的幽暗角落。因为破旧的房子挨得太近,每家每户都安装一层新的防盗网。我把刚吃完的烧鸭骨头扔出防盗网时,老天爷就刮起了大风。挂在对面楼窗防盗网铁格上数不清的内衣短裤,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天气预报说的没错,台风果然杀过来了。
我放下碗筷,起身去关掉玻璃窗,顺便把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这套红色窗帘是李灵两个月前花三十块钱从街上买回来的处理品,上面还沾满了我们打架的血迹。我看着那奇形怪状的血迹,重新坐回凳子上时,突然想起什么东西,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晃晃的灯光打在窗帘上,让整个房间折射出一片粉红色的氛围,酷似火车站附近挂羊头卖狗肉的发廊。我兀自笑了笑,感觉自己像个傻逼一样茫然。静静的茫然。只听见靠在墙脚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瞎转着,而汗滴已经从我的胸口冒出并往下流淌。啊!终于想起来了,现在是夏天,而我的电脑还没有开!我一个箭步跳到桌子前,摁下电脑开关,并以最快的速度关掉对外通风的房门,脱下闷热的裤子,直接冲进浴室。
五分钟后,我赤条条地站到冰箱前,打开冰箱,让迎面而来的冷气扑向身体。头发上的水沿着脖子流下,汇聚成丰富的水滴从肩膀继续往下流。我低下头,看见自己那挺拔的家伙已经饱含水分。我此时多么希望冷气把它上面的水冻成冰块啊——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我顺手摸了摸躺在冰箱里面的啤酒瓶,绿色的玻璃瓶已经冰得不行。
第一支啤酒瓶盖被我的牙齿咬开以后,房间立即飘出淡淡的麦芽香味。以前我跟狐朋狗友们在地摊喝酒的时候,都是直接吹瓶子,但今晚我想悠着点,一杯一杯慢慢享受。我把李灵喝咖啡用的杯子盛满啤酒,轻轻放到鼠标垫上,然后半躺在竹椅上,一边伸手打开电脑桌面上的视频播放器,一边想,要是李灵也裸着身体躺在旁边,而这时光又能无限延长下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要她愿意和我一起耐心地看电影,她想摔几部手机我就给她摔几部。
不忌讳地说,我正在看的是一部西班牙性喜剧片《乳房与月亮》。导演比格斯·鲁纳,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导演。他的影片独树一帜,把政治拍成了性,把性拍成了哲学,把哲学拍成了黑色幽默,又把黑色幽默拍成了政治,真的是直击心灵、耐人寻味。记得一个多月前某个周末夜里,我抱着李灵看他的另一部电影《火腿,火腿》的时候,天气还没有现在这么热。看着看着,李灵就趴在我的胸口睡着了。我曾经在QQ签名里说过,“要把不好好看电影的人统统打昏”。而眼下,李灵居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呼呼大睡,显然是不尊重我的爱好。我当时非常生气,立即把电影按了暂停,用手去捏住李灵的鼻子,捂住她的嘴巴,硬是把她从梦境中拉了回来。
“你发什么癫啦!”李灵下意识地把我的手劈开,愤怒地说,“我实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明天还要早起,要看你自己看!”说着,她起身准备往床上去。
我一把拉住她的裤腰,说:“不行,非得看完电影才能睡。”
李灵把我的手从裤腰上掰开,一脸狰狞,重复着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你再发神经,我就把你的电脑砸烂!”
我激将她说:“你砸啊,砸烂了我可以再换一个更大的液晶显示器。”
“你以为我不敢吗?”李灵转身冲到电脑前,那架势就像发疯的农妇要拔掉仇家菜园里的白菜一样,试图要拔起沾满灰尘的显示器丢出窗外。但这台十年前出厂的长城牌台式显示器显然没有白菜那么轻便,她于是转而捡起我放在一旁的手机说:“你看!现在是几点了?”
见我仍笑嘻嘻有点得意的样子,她实在怒不可遏,狠狠地把手举到头顶,扔手榴弹一样“啪”的一声,把我的手机摔到对面墙上。
“下回你还这样,有一部手机我摔两部!”
看着手机从墙壁反弹回来,掉在地板上破为两半的悲惨情景,我不敢再吭声了。是的,李灵较真了,疯狂又使她取得了胜利。
第二天,我从梦中醒来时,李灵已经离开。后来我连续拨了几个电话,她都不予理睬,直到我上班时才收到她发来的短信,她说她已经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以后再也不想回来了。“跟着你一辈子也结不了婚。”她在短信里说,“你自己跟电影结婚吧。”
我双腿夹住广告牌后面的铁架,像一只壁虎似的,趴在三十米高空上摇头苦笑,感觉李灵真他妈的会闹,每次吵架过后都玩幼稚的分手游戏也不觉得腻。
“可惜了,你昨晚没坚持看完影片,否则你今天连短信都不想发给我。”我用破裂的手机这样回复李灵。破罐子破摔吧,也许有一些残忍,不过我想,她的出走只是一时冲动,最终她还会屁颠屁颠地回到我身边。
第一瓶啤酒很快被喝完,外面突然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我起身去冰箱拿出第二瓶打开,重新坐下来听那欢快的暴雨声。雨下得越起劲,我喝得越猛。雨水、啤酒、电影和女人,曾经是我出来工作的最初梦想,现在梦想有一半已经实现,实际上,感觉还挺不赖……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打盹、睡去。
一早醒来,我直奔浴室,要把昨晚残余的酒气冲洗掉。“主人,主人,电话又来了!主人,主人,电话又来了!”我以为是李灵来电,快速抓起手机接听。
“嗨,阿飞!你在干什么?”原来是老板在吼叫。
“我洗澡正洗到一半呢!出……出了什么情况?”我走回浴室,扯下一条干毛巾胡乱擦了擦尚未干透的头发。
“二组的人正在抢修时代广场的屏幕,国际大酒店的广告屏也有几条线路被雨水冲坏了,人手不够!” 老板似乎担心我不穿衣服出门,继续强调说,“你马上穿好衣服下楼,情况非常紧急!”
“哎呀,老板,我这儿突然停水了!全身上下都是泡沫呢……”我用毛巾擦了擦下半身,对于这种没有报酬的加班,我感到非常厌倦。
“你他妈的别磨蹭了!水快淹到你门口了,我们就在楼下等你!”
我赶紧把毛巾往塑料桶一扔,走出浴室去掀开窗帘往楼下看,我们公司那辆快要报废的白色小卡果然已经停在楼下。车的前灯一闪一闪,像头可怜的老水牛朝着我瞪眼睛。我不得不重新穿上一身汗臭的工作服,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去。
两个多小时后,我已像只落汤鸡,瑟瑟发抖地回到住处。台风让天气骤然降温,有人喜欢有人愁。我们这些住在西南靠海一个小小县级市的屁民,对于大海必须像对爱发脾气的女人一样,得习惯逆来顺受。我不能抱怨老板,更不会抱怨天气,我只说自己的命是天注定。
上楼前,我顺便在楼下的小卖部要了一包香烟犒劳自己。辛苦的一天总算到此结束,我想,待会把手机关掉,管他老天会不会塌下来,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一些吧,我要睡觉我要休息。
我开始爬楼梯。整整一支烟的工夫,才爬到六楼。我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之前喝的那点啤酒,让人浑身疲软。在开门之前,我把烟头熄灭,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脱掉沾满污泥的鞋子。我把所有力气放在扭转钥匙这件事上面。这老房子的锁孔锈迹斑斑,门很难打开。
门终于开了。真见鬼,房间里面怎会亮着灯?我感到有些糊涂,记得出门时明明是顺手摁了开关的。
“喂!大英雄,抗洪救灾回来啦!”
我拉上门,伸头往床铺的方向一看,原来是李灵!她穿着我的篮球服,松松垮垮,披头散发半躺在床头上冲我做鬼脸,那两只捏着卤鸡爪的手举在胸前摇晃,嘴里还嚼着半截鸡爪,样子十分吓人。
“你吓死我啦!”我说,“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她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丫吧嗒吧嗒凑到我胸前,低头从下往上看我狼狈的身子,咯咯笑道:“我回来看完那部电影再走,不可以吗?大英雄!”说着,她直起身子,踮起脚跟,把一只鸡爪送进我的嘴巴,剩下一只放进她的嘴巴。这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见,顿时无话可说。
等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李灵已经把杯子盛满啤酒摆好在桌子上。她自己则裸着身体站在床上试穿衣服。
“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她套上了一条嫩黄色的连衣裙,做一个三百六十度转身。
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重新倒满酒后,对她说:“不错!身材比芙蓉姐姐好一百倍,但比大S差一点。假如你会跳芭蕾,让裙子飘起来就好看了。”我拿起手机,准备给她拍照。
“臭美吧你!”不料她并不需要我的殷勤,突然跳到地板上,抓起酒杯往自己的喉咙灌去,与几秒钟前在床上的淑女样子判若两人。“太热了!”她说,“上海比这里还要热,真是受不了!”显然,冰镇啤酒让她感到兴奋。
我说:“还好,现在这里开始下雨了,空气没那么干燥。”我想问她为什么跑回来,又怕出什么岔子,就懒得问。
“阿飞,你就没有一点解暑的办法吗?你看这破电风扇,都不管用了。”她走到墙角轻轻踢了一脚电风扇,然后走去打开冰箱,上下寻找可以解暑的东西。
“心静自然凉。”我说。
“狗屁!”她对我的话非常不屑。几秒后,她像发现钞票一样兴奋地叫起来,“哈哈!算你有良心,还给我留了一片西瓜!”我本就十分口渴,要去抢那西瓜,却怎么抢都抢不到手。李灵像一只麋鹿,在小房间里跟我玩起警察抓小偷游戏。
“我投降了好吧?西瓜归你了!”我知难而退,求李灵安静下来。我打开千千静听和外置音箱,放出已听得耳朵起茧的钢琴曲《致爱丽丝》。李灵闻“丝”起舞,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跟随音乐的节拍向我滑过来。我叼一支烟,周润发一样靠在椅子上,十分老练地伸出手接住她的腰部。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李灵睁大眼睛看我,有一丝淘气、一丝委屈,好像我必须要知道她回来的原因。
“我不在乎你从哪里来,只在乎你的裙子。”我说。
“嚯,胸怀真是广大。就不怕我背着你去和别人相亲?”她用手摸了摸我来不及刮掉的胡须楂,又摸了摸我的胸膛。
我腾出一只手把烟拿下来,说:“你有那个本事我也认了。跟我你可是一辈子也结不了婚的。”女人是自尊心很强的动物,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有些后悔。但这时,李灵的反应却出乎意料(要是平时,她准会一脚把我踹开)。
她说:“我跟你吃荤,不结婚,得吧。”说完,她弯下腰,两手伸到膝盖的部位做出向上提起裙子的动作。
“得啊,我就让你吃荤——”我故意把“荤”字的发音拖长,同时把烟熄灭,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肩膀。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汁液全部榨出来。
“你放手……”几秒钟后,李灵急了,她喘着气冲我说,“阿飞!不要得意……你妈的……放手啊,压死我了……”李灵连打带踢,试图挣脱我的双臂。但我还是紧紧抱住她,直到她精疲力竭不再反抗。
我说:“李灵,你是不是饿了?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要是饿了,就赶紧吃东西,床底下还有几包泡面。”
“我不饿。”她说。
“你好像瘦了许多。”
“谢谢!是被你压扁的。”
“不是一般的瘦,而且黑了,像个黑人。”我开了句玩笑。
“嫌弃我了是吧?!”李灵猛然从我怀里弹出去,拍了拍自己身上被弄皱的裙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是啊,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跑去挖煤了。”
“李灵,你怎么了?”对于她的反应,我感到有些惊愕,“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敏感?”我低声说。
“我最恨开玩笑的人了,开玩笑的人全部是垃圾!”李灵愈发生气,走过来用力把我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上去,抓起鼠标在千千静听上胡乱换了一首歌曲,然后对着网页一阵乱点。
我不吭声,转身去打开冰箱拿啤酒。李灵播放的那首歌是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歌曲,与当前的气氛极不和谐。
“她说好了,已经介绍我去做售楼小姐。结果我去了,却发现那个公司根本没人理我。第四天,他们见我太可怜,就派我去大街上派发传单。你看,我的手臂都黑成这样了。试用一个多月,却突然找借口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气死我了!”李灵说着,先把一只脚抬到电脑桌上,然后把另外一只脚也架了上去,继续说,“他们拿我开玩笑呢!根本没认真考虑我的事。我只好自己出去找工作。但上海太热了,我实在受不了。在九亭镇租了一间民房,就一间,是你这里的一半,房租却比这儿贵几倍……”
她说话期间,我又喝完了一支啤酒。
李灵所说的“她”,是指她的表姐,“他们”是指她的表姐和表姐夫。“他们”大学毕业后,不顾乡下父母的反对,一起跑去上海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听说幕后老板是李嘉诚。“他们”混得不错,工资挺高,但从来也没见回过一趟老家,在李灵很早以前的描述中,“他们”貌似已经成为上海的市民。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我使出了男人哄女人的惯用伎俩。
甜言蜜语果然让李灵很受用。她回头,饱含深情地望着我。我笑了笑,用食指去刮她高挑的鼻子,然后把手心贴到她的脸颊,去捏她的耳朵,顺势往后掀起她的长发。她于是表示满意地闭上眼睛。等我帮她盘好头发,她就鼓出右边脸,示意我执行下一个动作。
我则像邮政所的男营业员盖邮戳一样,迅速但不失夸张地吻了她一下。她的脸顿时拨云见日,立刻笑了起来。
“你的嘴唇怎么了?”李灵学着《阿甘正传》里士官的语气问。
“我天生厚嘴唇,长官。”我模仿电影中那个黑人傻傻的口吻回答。
“最好缩进嘴里,免得拖地上撞地雷。”李灵继续说。
“我……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这样不断引用各种各样的电影对白进行交流,直到两人彻底困了才睡去。暴雨在窗外下了整整一夜,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件,与我们这张床没有任何关系。
次日清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看着李灵那张平静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眶,我心中平添一股惆怅,睡意全无。我点一支烟送进嘴巴,然后起床去打开玻璃窗透透气。外面的街道已经水流成河。引车卖浆、摆摊卖菜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在水上行驶的汽车也缩手缩脚,没了平日嚣张的气焰。
李灵不在的那段时间,我的肚子基本上是在外面填饱的,家里的锅头大约已经生锈。我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拎一把雨伞出门。去菜市场途中,忽然收到同事发来短信,说因为公司那条大街和附近的几条街道发生内涝,这两天暂时不用出工。
果然不出所料。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李灵,问她,咱们一起去逛街好吗?李灵反问,大清早的你逛什么街呀?我说家里面没东西吃,难道你不想去吃东北羊肉面吗?
说起东北羊肉面,李灵就来劲了。不到一支烟工夫,她便像美人鱼一样出现在我眼前。这时雨已经停了,浓云消散,天上甚至亮出一丝金黄色的阳光。我和李灵跳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前往市中心。吃完羊肉面,我们在市中心购物广场逛了半天,买了一堆牙膏香皂洗衣粉蚊香避孕套和泡面火腿肠。在回家的半路上,我又从路边的专卖店抢购了一批被雨水浸泡而打折处理的化妆品送给李灵。李灵兴奋不已,在一家已经挂牌清仓处理了半年的服装店里为我们选购了两件情侣T恤。半天下来,两人满载而归,大有筑巢生子的趋势。
“你走后,我就病了一场。你回来,我的肚子就好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镜子里面的李灵说。
“狗屁!我哪里有那么灵?”李灵像个新娘似的离开了床沿,“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没人帮你埋单。”她装出一脸生气的表情说,“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嫁给一个病少爷。”
“其实我也不想那样。你知道,在这个小地方除了喝酒实在没什么可消遣的。”我把目光转移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发现自己的肚腩似乎又变大了不少。
“你就不能想想干点别的事情吗?一个大男人整天光知道看电影、喝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过去打劫银行,计划都准备好了。”我偷偷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仿真枪放进裤子口袋,转过身,欣赏正在衣架前穿文胸的李灵。
“我看你只想打劫我。”李灵说,“快点过来,帮我把内衣扣上。”
我于是走到她身后,熟练地扣上她的黑色文胸。
“今天有什么打算?”我问李灵。
“天都快黑了,还有什么打算?”
“那,我们去打劫银行吧!”我用枪顶住李灵的腰部,有些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
“啊!你吓死我!”看来李灵真的被吓着了,浑身猛烈地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色变得像一张黄昏的树叶,“阿飞,你想干什么!”
“嘘——小声一点,不要紧张。”我说,“我先要劫一下你的色,再告诉你。”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大街上的积水已经退去大部分,路面倒映着城市的五彩斑斓。我和李灵坐在城北时间咖啡馆的一个靠窗位置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流。
“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呢?”李灵首先开口说话,眼睛盯着玻璃窗,似乎玻璃外面那些行人和车流与她无关。
“是的,我本来就是个垃圾。但一个垃圾至于你这样敏感吗?”我把目光从流动的影像中收回来,点一支烟猛吸一口,感觉李灵纯粹是无理取闹。
“什么叫敏感?嚯,我才离开你几天,你就想干老本行了是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以前那几年牢白坐了。”
“你什么意思?那只不过是一支网上买来的仿真枪。玩玩不可以啊?我喜欢。”对于李灵试图撕开过去的伤口,我开始感到不满。
“告诉你,阿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来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在上海生活不下去,知道吗?你可以给我的,别的男人照样可以给。如果只为了和你睡觉,和你整天沉溺在虚幻的世界里,我就永远不回来找你了。”
“李灵,这是你说的话吗?”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一个女人去了一趟上海回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飞,我们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了,得想想办法。要不然一辈子就像条狗赖在这个小地方混,那样就完了。”她说。
“人人都像条狗,只是狗的主人不一样而已。”我说,“你那么高尚,当年为什么要去做……”我耳根嗡了一下,差点说漏了嘴。接下来的半截话,吞了回去。一种不祥的预兆如巨大的乌云从脑门浮了起来。
“你是想说我当初为什么去做鸡是吧?说啊?为什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李灵把头伸到我面前,眼睛露出鄙夷的神色,一根食指逼到我的鼻梁。
我向后打了一个哆嗦,做好了收拾场面的思想准备。
然而,李灵手指一晃,一把抢过我嘴里的烟放进她的嘴唇里,长吸了一口。几秒后,重新坐下的李灵,靠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让烟雾缓缓从唇间升起。对于我的侮辱,她表现出的冷静真是百年一遇。
“真想不到,你这样没出息。我还以为你看了那么多电影,都学到了些什么东西呢。不说了。你已没药可救。”
李灵眼里闪着泪光给我下完定义,摇了摇头,拿包起身想走,但被我拉了下来。
“对不起,李灵,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打自己嘴巴给你道歉,行吧?”我做出一脸认错的样子哀求她。
“道歉没有用,我要的是实际行动。”她说。
于是几分钟后,当我学着成龙在电影里面开动摩托车,又紧急刹车,开车,又紧急刹车,让随着惯性而来的乳房猝不及防连续好几次撞击到我背部的时候,坐在身后的李灵终于破涕为笑,用她的小手使劲捶打着我的肩胛骨。
我们沿着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河堤路向郊外驶去。借着车灯,看见路面不远处偶尔出现一两个水洼,我就故意加大油门碾过去。平静中突兀而来的巨大震动,让李灵尖叫不止。她一边骂我是坏蛋,一边紧紧搂着我的肚子,生怕自己被风拉去。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溅起的水花在我们身后纷纷落下。
夏天是个多变的孩子。夜越深,星光越灿烂。我和李灵很快出了城,沿着国道线,继续向北飞去。在星空下,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因为神秘而令人陶醉。道路两侧的桑田一望无垠,暴雨过后的土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我们的摩托车在笔直的道路上突突直响,仿佛胜利的舰艇掠过平静的海面,而远处时不时从闪烁银色光辉的桑叶丛间扑棱而起的鸟群,真叫人兴奋。
距离城区十多公里的清水河很快出现在我们眼前。这里杳无人烟,抗战时期建造的码头因为水位下降早已废弃。我们把车放好,就双双脱掉衣服,沿着伸向河床的阶梯走下。
水,让所有不愉快的往事一扫而光。虽然脚下的河床凹凸不平,但我们和以往一样,借着河水的浮力,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好一阵子,我们停下来,露一颗头,趴在浮出水面的礁石尖上,看着被我们激起的浪花一圈一圈地在流水中消失。
要是几年前,我们会等待一切恢复原样以后,就开始做水下憋气比赛,一秒两秒几十秒地比,直到两个人感到浑身发冷才上岸。上岸以后,我们就心满意足地回到城里。我会先送李灵去火车站附近的发廊,她继续上她的班,继续接她的客。我呢,和老鸨调情一番以后,就一身疲惫地回到附近的网吧,喝一瓶红牛,接着上一个网管的班,开始下半夜的工作。等到网吧满座,我就把大门关起来,开始看电影,各种各样的电影。熬到天亮,老板过来接班,我就回家睡觉,睡到下午三点起床吃饭去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下班之后,一般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家睡觉,要么去发廊找李灵,带她去吃东西,然后开车出城游泳,游到午夜回来,接着回网吧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现在,我们不玩游戏了。我们变得高尚起来,我们开始讨论缘分,讨论爱情,讨论未来,讨论水怪。
河水拍打着岸涯,黑亮黑亮的河水在星空的照耀下,变得无比神秘。最后李灵深有感触地说:“阿飞,我觉得你是王小波笔下的老陈,而我是那个杨素瑶,就是绿毛水怪。”
我说:“李灵,你不是绿毛水怪,你是蓝色妖姬。”
李灵就咯咯地笑出了声,使劲把长发往后抹,整个人在月光下仿佛一朵蓝色妖姬。平时我除了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看王小波的书籍。王小波和王朔一样,都写得非常痞,又很有道理,非常适合我们这类人拿来消遣。我压在床头的那几本书,李灵应该都拿去认真读过了。
离开清水河返回家的路上,李灵终于告诉我她这次回来的真实用意。
“你的爱好是什么?你觉得你有什么特长?”李灵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问我。
“看电影,帅!”我说。
“帅个屁啊!你以为你是梁家辉梁朝伟呢!”
“游泳,做爱!”我又说。
“你妈的!这也算是爱好和特长啊?”李灵使劲拍打着我的肩膀。
在星光下的茫茫桑田,在茫茫桑田之间的国道线上,迎面呼啸而来的夜风把我们两人的声音统统击碎。我们只能用高分贝对话。
“你一点也没有发现自我的能力!”李灵大声说,“你知道吗?你具有当演员的潜力!”
我差一点晕倒。摩托车碾过了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屁股被抛出了座位。
“当三级片演员啊?没问题!”我说。
“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信心和兴趣,去参加一个演员海选活动!即使你没有兴趣,我也要你去参加!”
“不是吧?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演员!”
“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看了那么多,肯定有感觉,而且你的身高有优势,长得又有特色。我从你的照片看得出来,你有那个潜质,而且你很会在我面前演戏!这就是优势,你知道吗?”
我们的摩托车在国道上飞快行驶,李灵的每一句话往往没有说完,就被风抛到九霄云外。但我还是隐隐约约听明白她的意思。
“好啊,我去!为了你我一定去,我比王宝强强多了,比阿汤哥潇洒多了,以后做了大明星,买别墅,开宝马……”我一边表达我的立场,一边唱起黄家驹的歌,“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回到家,我把红窗帘拉下来,想把李灵抱上床。但她却毫无继续亲热的兴致,而是走到墙角放倒她的行李箱,打开箱子取出一份彩色海报。
“喏,这就是电影《上海,一九八几》剧组海选演员的海报。”李灵把海报递给我,继续说,“所有的角色都必须是海选出来的,因为那将是一部强调纪实性的电影。电影规模空前,要几万人参与,其中主演就达五十多个,都要海选出来,不需要专业演员,也不要观众熟悉的明星,全部原生态演出。我也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把好运气带给我们,但是我觉得你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灵,你太神通广大了。”我说。
“不是我神通广大,是这个世界神通广大。不管你是白鸟黑鸟,能够在海选中取胜就是好鸟。”李灵回答。
我觉得李灵的话,越来越有含金量了。
“不过。”我说,“你觉得我真有那个本事吗?我又不是陈楚生。”
“什么陈楚生!我说你有你就有!你自己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了,你知道不?你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你的使命比你的生命还要重要知道不?”
我觉得李灵的话除了含金量高之外还非常离谱,就打断了她的话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干大事,我只知道干坏事。”说完我就开始脱衣服。
“你的使命就是从王宝强变成许三多!”李灵显然不在意我的态度,又从皮箱里掏出一本《怎样在好莱坞当演员》的教材塞给我,用命令的语气说,“阿飞,你要好好研究研究这本书,以后有大用处。”好像为了这事,她已经谋划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这事不太现实,但碍于面子且怕伤了李灵的积极性,就欣然接受她的赠书,并表示一定会好好看。我把教材塞进枕头下面,打算上床睡觉。李灵这时仍没有一丝困倦,她一把拦住我说:“不许睡觉。”
我说:“我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灵说:“上班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先上网报名。”
原来李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电脑开好了。我没有办法推辞扫她的兴,只能乖乖地坐下来,按着海报上的网址,搜索电影《上海,一九八几》剧组的官方网页。
按照演员海选的日程安排,八月到九月是报名初选时间。在此期间,所有网上报名者首先要通过资料初审,通过以后,就要自己录制一段五分钟的视频制成光盘寄给制片方。制片方认可视频里面的你,再公布照片和视频到网上,接受网友投票。网上的得票数也不能说明问题,那只不过是一个参考信息,想要导演看上你,还得去面试,面试完了试镜。整个过程可谓过五关斩六将,谈何容易!
可是李灵仍然坚持相信,只要用心努力,我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果然,报名后没过多久,我们就收到制片方的E-mail回复,让我录制一张五分钟的视频光碟快递过去。
为了让我在镜头前更“帅”一些,那天晚上,李灵拉我去逛了几条大街和几个服装超市,不惜重金为我添置一堆打折的名牌服装、领带墨镜之类。
李灵说:“鸟靠毛装,人靠衣装。”
我说:“装个鸟毛!就我这副衰样,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了。”
李灵又教训道:“你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呢?自卑是失败之母,我们前面活了二十几年完全失败,就是因为太自卑了,自己没把自己当人看。自信是成功他爸,一个人只要自信,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关于海选的事,才进行到第二个步骤,“八”字刚刚蘸墨还没下笔,但李灵似乎已经把我当演员看待了。
我说:“导演才是演员他爸。导演一摇头,演员必须摇尾。”
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住处。李灵翻身下车,把一大袋子衣物堆在地上,举起手机做录像的姿势,说:“你摇个尾巴给我看看。”
我把摩托车停好,摇了摇屁股,一溜烟跑进楼道。待李灵一个人提一大包衣服气喘吁吁爬到三楼,大骂阿飞是坏蛋的时候,我就从黑暗的角落跳出来,表演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
八月的一个周末,我利用工作之便把公司的DV带回家,自己拍摄了几段视频,剪辑、制作好光碟给李灵拿去寄给上海。
整个夏末,除了上下班和等待剧组的消息,我们都沉浸在电影的世界里。我们进入各种网站搜索电影,看完一部,下载两部,直到电脑硬盘出现崩溃的险情,才开始总结我们都看过了一些什么。我们俨然专业影评家,穿梭于宇宙星际,穿越史前文明和人类历史,跟着镜头飞越云端,滑翔于黄金海岸,和光影中的男女一起体验恩怨情仇。最后发现,坐在椅子或者躺在床上的我们,一点都没有变,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只是我们的衣服还没有洗,只是煮在电饭锅里的米因为忘记加水而烧成焦炭。大米烧成焦炭也无所谓,我们就出去吃羊肉面。吃完羊肉面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驱车出城去河边游泳。有时候我们一个星期会连续多次去清水河码头讨论水怪的问题。
一次夜里,我们又在礁石上谈论水怪,老天却突然变卦,瞬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李灵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吓得哇哇大哭。情急之中,她被一块利石刮破了脚板。我们不得不仓皇返城寻找诊所。次日上班因为迟到,我被老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就是一个垃圾!”老板说,“你再来晚一步,我们公司就损失几万块钱你知道吗?人家已经在这里等你一个早上,都不耐烦了。以后再也不许你们私自携带公司的DV回家。DV是公司的财产,弄丢了可以再买一部新的,可是客户丢了却买不回来!”我毫无解释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会计在我的考勤本上画几个大叉叉。
八月底,上海方面还没有消息来。李灵打电话去询问,对方说还要等一等。这一等,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我对于海选那事的兴趣,逐渐变淡,况且从一开始我就不抱任何希望。
李灵比我大几岁,可以说,在经营生活方面,她的点子比她的毛发还多。没过多久,脚上刚刚痊愈的李灵走路都还不敢用力,脑子里就生出了新的点子。
那天我刚从公司回来,李灵把炒到一半的菜丢下,二话没说就把我拉到电脑前,兴奋地指着一个网页说道:“阿飞你看,这就是电视剧《红军路过我们村》招聘群众演员的公告。”李灵用鼠标选定公告里的文字,介绍说,“这个电视剧大概要拍二十集,上面写得很清楚,光在我们这里取景拍摄的就有八到九集。一共需要三百个本地男公民做群众演员,不限年龄,不限学历,能够扛枪扛炮背弹药,能够跑步,懂得站队列就可以。”李灵说完,两眼发光看我如何反应。
“你太神通广大了!”我说。看来她非要把我往娱乐圈的火坑里推了,我又在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
李灵接着说:“你以前不是说在监狱戒毒所的时候,经常要站队列训练吗?我就想,你肯定比那些没当过兵的人强,去面试的时候肯定能通过。现在是7月25日,离报名截止时间还有半个多月,我想让你训练训练,打点基础,说不定到时候进剧组被导演看上了,还可以出演一个红军班长呢!”
李灵说得头头是道,还从床底下找出那本《怎样在好莱坞当演员》的教材给我。
“我真是服了you!”我火速吻了一下李灵的嘴唇,然后翻了翻已经沾满灰尘的教材,又反复看了看网站的公告,心想李灵太执着了,我如果不答应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扛枪打仗,他妈的听起来确实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我都听你的。为了当上班长,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不让你失望!”这一次,我态度十分坚决。于是起身,正步走站到地板中央,立正,敬礼,大声说:“报告!一切都准备好了,请所长指示!”
“不是所长,是首长!你还以为自己在戒毒所啊?”李灵立即纠正我的口误,并走上来帮助我调整姿势。
没过几天,李灵就像一个母亲扯着孩子去幼儿园,风风火火带我去城北照相馆,租用服装,化了淡妆,请人给我拍了几张军装照,然后去邮局帮我把资料寄出去。
李灵说的没错,我的确具备一个士兵的长相和气质。几天以后,剧组真的打电话来通知说我已经通过资料审核。那个工作人员鼓励说,演出的时候大概会安排我站在镜头的第一排。不过,他又说,还要等到下旬导演组过来选景、布景、组织“红军队伍”以及我们去参加面试通过以后,才能最终确定人选。她用甜美的声音,请我随时保持开机状态,以便具体通知面试。
我暂停手上的工作,坐在高速路旁几十米高的广告架上,给李灵打电话通报情况。
“我说嘛,你一定行!”获悉我通过报名,李灵在电话那头感到非常高兴。
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已经煮好饭菜,洗好两个人的衣服,而且房间也收拾得比平时整齐干净百倍。看到此情此景,我的一身疲惫立马烟消云散。
10月上旬,我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回家就按照李灵的指点,为角色做准备。先是看一个小时的教材,然后反复观看《亮剑》《浴血坚持》《雄关漫道》《百团大战》《大决战》《长征》《我的兄弟叫顺溜》等影视剧,接着练习表演,睡觉前和李灵模仿剧情对话,早上起床后对着镜子做表情,等等。我们两个人,仿佛已经是在家等待签约的大牌演员。
月底,剧组的一个执行导演组如期带着摄制小分队,来到了我们这座小城。他们入驻国际大酒店,设立办公室,面试群众演员。我收到电话后很快赶过去,提交材料认证,换装试镜等,一切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告诉李灵:“导演说,因为战争场面较大,各个桥段布景点之间的距离太远,场景调度多,剧组估计要在这里逗留拍摄一两个月。”
“逗留那就逗留呗,三四个月都没有问题,越长越好。”李灵说。
但我却有一丝迟疑,我说:“关键是我的工作问题。人家导演说了,演出是全天候的,几个副导演几个桥段几条线同时开机,我们三百个群众演员中的一百个必须跟着剧组转,叫你在哪一组就跑去哪一组。而我已经选入那一百个人里面了。那广告公司的班怎么上?”
“这还不简单嘛,只要你的戏份儿多,天天出镜,一天五十块钱,一个月也有一千五百块。把狗屁广告公司辞了,跟剧组跑几个月,又不是没有工资拿,拍完这个戏,你就是职业群众演员了,到处有人要。说不定剧组拍完这个戏以后拍其他戏,还会再联系你去演呢。况且,况且那个《上海,一九八几》的海选,你还没有被刷下去呢,你还有机会去上海演电影呢。就当这部《红军路过我们村》是一次热身演出吧!”
虽然不是她去当演员,李灵却比我兴奋,也比我大胆。而从现实上考虑,还是我有些舍不得广告公司的工作,毕竟那是我从戒毒所出来以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累是累了点,却也干得非常上手,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工资,在这个小地方过普通生活也勉强不成问题。
李灵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继续开导说:“人生能有几回搏?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回应说:“搏个屁!搏一搏,命都没了。以前我也是这么想,最终还不是落得铁窗泪?”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们走的是正道。光明正大,不偷不抢,凭自己本事争取个翻身的机会不可以吗?你要是担心丢了那几百块钱的工作就没饭吃,好啊,那我去工作挣钱维持家用得了吧?我现在还有几千块钱积蓄,就不信在弹尽粮绝之前找不到一个饭碗。”李灵不惜把私房钱也押上了。
我终于一咬牙,第二天去广告公司把工作给辞了。
《红军路过我们村》剧组很快就在城外的山脚下安营扎寨。我精神饱满地到剧组报到,并领了两套布满补丁的红军军装和军帽以及皮带,另外分配到手的一杆仿真步枪是上班以后才能领取。此后一个时期,我必须天天穿着军装早出晚归,不得怠慢。
去剧组上班的第一天,李灵协助我穿好军装戴好军帽,并送我下楼。在我发动摩托车引擎准备开赴剧组前,她掀开军帽抹了抹我额头上的汗水说:“家里面上没老下没小的,你就好好去吧。等下做完家务,我就去找工作。”她的话里面,好像我们已经结婚了好几年,正在怀孕的她大义凛然光荣地把丈夫送上战场为国杀敌似的,害得站在一旁的小卖部老板娘满脸醋意。我于是放开离合器,踩大油门一溜烟飞到大街上。
出到达城外时,已经有许多名从各街道汇集而来的“红军战士”驾着摩托车飞在我前面。不出半个小时,整条国道已经你追我赶出现了数百“红军”骑士,场面蔚为壮观。
战斗打响的第三天,我带一身泥巴回到家,李灵却已经笑得肚子疼连饭都煮不了。因为她从网上的报道里看到了我的照片,照片里的“红军”骑着摩托车的样子,谁见了都会破涕为笑。我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一连十多天,李灵都沉浸在我的战斗新闻里面。
此后一个多月时间,剧组转战了几个村庄、十几座山头,我们打土豪、分田地、灭乡绅、缴团练,还要防御国军的追击。我也从一个人群中的战士变成了一个敢死队的班长,但除了“冲啊”,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台词。后来,我又分别扮演了农民、车夫、走卒、俘虏和国民党兵、死尸等十几个人肉背景角色。从好奇到习以为常,我的演员生涯渐渐归于常态。每天上下班,偶尔加点夜班,不是冲锋陷阵就是在挖洞筑垒修造防御工事,和郊外进城搞建筑的农民工、郊外矿山的挖煤者、火力发电厂的工人没什么两样。
有一天白天,我出演一个乞丐,跪着走了几百米,镜头快要结束的时候,放在裤子里面的手机却突然响了,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接听:“喂,喂,我在上班呢!”害得导演冲上来夺过手机,狠狠教训了我一顿:“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许带手机演出,你怎么像猪一样笨啊!”晚上回到家我如法炮制教训李灵说:“早就跟你说过,白天不许打我手机,你怎么像猪一样笨啊!”李灵被我吓坏了,眼泪直打转。
另外一次,是夜间的场面。三更半夜扮演敢死队奔袭近三公里,拍完夜袭的桥段以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我和战友们骂骂咧咧回城,我披着一身被雨淋湿的“血迹”回到家,却不见李灵的身影。揭开锅盖,也不见饭菜。虽然剧组安排了夜宵,但那毕竟是一小桶泡面。站在空空如也的粉红色的房间,我突然有种很委屈的感觉,拨了李灵电话,居然停机。一股无名火流过全身。我没地方发泄,只好灌下几瓶啤酒,倒头睡去。
第二天醒来,李灵已经做好早餐,并端到电脑桌上放好。和往常一样,一个鸡蛋,半个西红柿,加一碗挂面,不过今天多了两根火腿肠。
“我昨晚回来,你已经睡了。”没等我问话,李灵先开口解释,“我去排队了。城南的新时代广场新开张一家大型超市,从今天子夜零点开始连续两天搞商品大派送活动,好多人都去排队了。喏,你吃的火腿肠,就是他们送的。我得了三包火腿肠,一包洗衣粉和两块肥皂呢!”李灵说着转身走进卫生间,拿出洗衣粉和肥皂给我看。
“不错嘛!”我说,“不过以后不要浪费时间去占这种小便宜了。”
“不,今天我还要去排队,明天中午十二点活动才结束呢!”李灵开始穿鞋子、系鞋带,准备出门。
“那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一直在找啊,还没有合适的。倒是去了几家娱乐城,可是,可……”李灵的脸唰地变红,红到了耳根,她扭过头,捡起洗衣粉和肥皂走进卫生间。
我站起来跟着她进卫生间,问:“你怎么了?李灵,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哎!不说了。”李灵躲着我的目光,走出卫生间。
“他妈的,你到底怎么了?谁要敢欺负你我马上找他去算账!”我跟在她身后抓住她肩膀继续盘问。
李灵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柔弱和无助,她哽咽着对我说:“你不要逼我说了好吗?娱乐城里面,有人认识我……”
这句话像一根鱼刺,刺到了我的喉咙里。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你赶快刷牙吃东西吧!”李灵拍拍我的手臂,迅速抹去泪水,走到镜子前火速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然后从门背的杂物袋里抽出一个大购物袋,开门而去。
我艰难地吃完早餐。出门前,我把三百块钱放在电脑键盘下面。为了便于李灵发现,又把钱往外移了移。
和往日一样,我开着摩托车往返驶过国道线,每天看着一望无垠的桑田像个肾亏的中年人,头发一天一天变稀。是的,冬天无声无息地来了。我们这群群众演员也一天天变少,剧组的拍摄工作眼看就要结束,但我们的酬金还没有发到手。我问了几个同行,大家都表示还没有收到工资。
“急什么呀!工资肯定会发的。咱们的剧组可是省里电视台的,不会忽悠人。况且咱们都签了合同。慌他个屁!”有人说。
可是我真的有点慌。整天摸爬滚打,都快训练成个老兵了。
某天下午,我扮演一个伏击敌人的狙击手。因为镜头还没有调整好,我就躺在一个滴水的溶洞里抽烟。我在寻思着这两个多月来的“战斗”经历,真他妈的是“九死一生”。当年我们的部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外要抗击日军铁蹄,内要防御国民党收拾,真不容易。而我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不好好读书工作,整日旷课网游打架斗殴,辍学不说,还竟在二十郎当的年龄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甚至交友不慎染上毒品抢劫坐牢,最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要不是和李灵这个婊子同病相怜,或许我就真的走上了不归路……机位终于调好,导演助理大声宣布开机。我回到安排好的位置趴下,目不转睛瞄准。鬼子终于鬼鬼祟祟进村了,远处小木屋外面,男主角在水井边劈柴,女主角在草垛边喂马。这一头,我已经把自己当成顺溜,一枪击毙一个,在意念中连续击毙五个敌人。那一头,两个鬼子才刚刚开始逮住女主角进行调戏,男主角闻声大怒却被刺刀架上脖子……一阵厮杀穿越时空。
“咔!非常好!这条过了!”导演宣布收工。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去协助主演卸下道具。我爬起来,走到摄影师身后,和大家凑到摄像机前看刚才的镜头重放。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好几分钟的镜头,居然没有正面拍过我的脸。
加入《红军路过我们村》剧组的第四十三天,我们终于得到一次休息的机会。时间已经是十二月中旬,桑田凋零,现出一片片金黄的稻浪,秋天的风吹过山冈,吹过稻田,吹得我们心旷神怡。下午三四点光景,我和十几个战士穿着破烂的军服,浩浩荡荡撤退回城内。
进入市区的时候,一个“老兵”停下来招手示意大家集中一下。他建议,大家先不要回家,天气这么凉,回去做个!不如直接找一处大排档,大伙凑凑钱搞一餐狗肉火锅热热身再回去也不迟。我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妥,就举起手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那个地方号称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大家跟我走吧!”大家也觉得我选的地方非常妥,于是一群“红军”开着摩托车,在我的带领下往城北菜市场旁边的“真味轩”进发。
“真味轩”夏天的招牌菜是河边全鱼宴,冬天是稻香狗肉火锅。冬夏轮流转,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以前还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我就经常和同事们去那里喝得天昏地暗。
不多久,我们十几个人就来到“真味轩”门口,一字排开停了车。立在门口的女向导见我们这群人个个如狼似虎,以为是要来砸场的流氓,飞快地闪进大厅里去。
一会儿,老板走出来,认出领头的是我,就说:“阿飞啊,你他妈的太牛叉了,带这么多兄弟过来吃我的狗肉。快进来,快进来,里面有的是位置!”老板见我带一支队伍前来捧场,欢喜得不得了。我们纷纷脱下帽子坐下来喝茶抽烟。大家有说有笑,酒肉很快端了上来。
酒和肉,让一支扮演“红军”小分队的男人回到了现实社会。
也不知在梦中是怎么掉进悬崖的,我冒了一身冷汗之后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窗外的天色暗淡,只听见李灵在卫生间里弄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我突然感到肚子饿得不行,便问李灵现在是几点了,怎么还没有煮好晚饭。李灵听见我醒了,从卫生间里跑出来,用沾满泡沫的嘴巴冲我说:“什么晚饭?现在是早上八点钟啦,垃圾男!”
我说:“不是吧?难道我还在做梦?”
李灵说:“你已经做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梦了。我看你还喝,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没有人帮你埋单!”说完又回到卫生间继续刷牙。
我揉了揉眼睛,赶紧起床去查看窗外的街道。街上行人如织,果然一派“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繁忙景象。“坏了!”我赶紧去找军装,并问李灵,“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啊?剧组就剩下最后一次战斗了!”
李灵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来不及脱掉秋衣秋裤,卷起军装就夺门而去。来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没有拿摩托车钥匙,于是抬头对着六楼大喊:“李灵李灵,帮我把钥匙扔下来。”
站在防盗窗后面的李灵大声回答说:“忘了告诉你,你的摩托车和钥匙还在‘真味轩’呢……”
接近中午时分,等我驱车赶到清水河码头附近,前方的战斗已经结束。方圆数百米流域一片狼藉,河面漂浮着许多战后的垃圾,好一幅《满江红》的画面。清水河两岸数百演员熙熙攘攘三五成群,几辆卡车停在码头上装运道具。几部警车和消防车停在现场,红色的警示灯一闪一闪,把现场烘托得更加像一部好莱坞大片。
我站在离码头不远处懊悔不已,虽然剧本上说这场战役是我军全胜,但我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妈的,为什么没有人打电话提醒我呢?
悻悻然回到家,我像一片蔫菜似的躺到床上,思绪混乱地看着天花板。激动的情绪牵动某根神经,让我的肚子又闹了一次严重的地震。
一连几天我们都吃素。按照李灵说的,吃香喝辣的容易坏肚子,吃清淡的饭菜不仅美容养颜还使人健康长寿。我说那你去买多一些绿豆回来煮粥吧,曾在地摊上看见过一本叫什么悟本的大师写的书,说绿豆可以包治百病,能够把吃出来的病再吃回去呢。李灵说那都是狗屁,吃青草才包治百病呢,书上说的我都不信,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老家的黄牛水牛天天吃草,不见生病还力大无穷可以犁地。
我辩不过她。想自己出去搞点烧鸭叉烧或者罗非鱼回来过过腥,但考虑到囊中羞涩,也懒得横生事端,就作罢。
周末下午李灵不在家,我浑浑噩噩看了日本导演大岛渚执导的《感官世界》。先是持续不断的刺激,看着看着突然感到非常空虚。看到最后,女主角阿定把她男人吉田的命根割掉的时候,我不禁跑去卫生间呕吐了半天。日本人太变态了,我想。吐完以后,我的嘴巴好苦,非常想抽一支烟。但掏遍家里的衣服裤子,找遍床头箱尾,也不见一支烟的影子。只好拣一只火机出门,直奔楼下的小卖部。
老板娘问我要什么烟。要是平时我肯定不用问就会买七匹狼。可自从去做群众演员,看那些导演天天抽中华南京牛逼哄哄的派头,说句心里话,挺妒忌他们的。我犹豫片刻,就问老板娘:“有没有中华?”
老板娘说:“中华啊,那么贵的烟我们这小区卖不出去,最好的就是玉溪了。”
我说:“那就一包玉溪吧。”
几天烟酒不沾,我嘴巴都快淡出一只鸟来了,现在抽着玉溪往楼上走,感觉真他妈的就是不一样。
接近傍晚的时候,李灵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出去陪她买菜。“出来走一走嘛!透透气,顺便挑选一些你喜欢吃的菜!”李灵在电话里这样说。我说:“好吧,这么久不去菜市,菜都不认识我了。”
我骑着摩托车出门,不一会儿在菜市附近一家大米店门口看见李灵。李灵向我招了招手。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黑沉沉的塑料袋。
我停好摩托车,走到她跟前接过塑料袋。
“哇!你买了这么多葡萄。”我说。
“秋天要多吃葡萄,养胃。”李灵说。
“你太会养生了。”我拍了拍她的马屁说,“以后家里面所有关于吃的东西都交给你去做。”
“你想得美咯,你想逃避家务把所有东西都推给我做是吧?我看没门。”
说话归说话,我在李灵的带领下走进菜市场东大门,混进拥挤不堪的人群。我们分别买了萝卜、排骨、豆腐,好不容易从西大门挤出来,却发现塑料袋里的葡萄已经被人群压扁了一部分,幸好我们的钱包、手机还在。
“下次买菜要么来早一点,要么来晚一点。”我对李灵说,“现在这种时候人太多了,小偷最喜欢这个时候进去浑水摸鱼。”
李灵笑了笑道:“意思是说以前你做小偷的时候经常在这个时候下手?”
“你太聪明了。”我说。
“你来早了回去太早没什么事干,要是来晚了,只能买一些菜梗回去咯。”
“那也是。”我说,“那以后我就多买一些回去放冰箱好了。”
李灵却说:“放个屁冰箱啊,家里面的冰箱都烂了好多天了。我忘了告诉你了。”
我无言。我们绕过南门来到东门,进入停车场里面要车。正当我们掉转车头准备离开之际,却见一个老妇横摆着一担青菜,在几米开外拦住去路。我按了两声喇叭,那老妇却充耳不闻。
“老人家,请让让路!”坐在我身后的李灵喊道。
老妇还是没有听见。
李灵于是下车前去开路。老妇这才发现她身后有车,明白怎么回事后,她对李灵说了几句什么。李灵便弯腰从其中一只竹篮里抓起一把青菜叫她称。老妇也不急着称,先挑起担子挪开位子让我过去。我开车过去,却不方便停车,只能继续往前走七八米到宽一点的路边停下等李灵。
李灵站在那里准备掏钱包。老妇快速过完秤,对李灵伸出三根手指头。
“多重啊?要三块?”李灵收住钱包,脸色突变,“你再称一称。”
老妇又称了一遍,还是伸出三根手指头。
“你以为我是第一次买菜啊!就这几根叶片要三块钱。”李灵吼了起来,“算了,我不要了!”李灵放下青菜,转身就走。
不料老妇迅速放下秤杆,抓起那把青菜追了过来。她一把扯住李灵手上提的塑料袋,转到李灵跟前噼里啪啦大声说:“阿妹啊你怎么不付钱就走啦称好的东西不要这是什么道理嘛欺负咱老百姓啊!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李灵对此显然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两步,回过神来说:“老人家你是怎么回事啊干吗扯我东西有病啊?”
老妇似乎听不懂李灵的话,继续纠缠。李灵不理她,很生气地向我走来。于是我们三个人立刻构成路上许多行人驻足观看的一台小品节目。我意识到事情的戏剧性和荒诞性,马上怒斥李灵:“你还不赶快把钱给人家?想要把我们的脸丢尽才满意啊?”
李灵这才不情愿地和老妇完成了一把青菜的交易。
回到家我已没什么煮饭做菜的兴致。我一边打开电脑,一边在心里埋怨李灵真不够成熟,有失一个漂亮女人应有的风度,不就是两三块钱的事情吗?何必与人计较?倒是李灵的情绪比一个专业演员转换得还要快,又是煮饭又是切菜,好像刚才的一幕是电影上的情节。
不多久,就听见电饭锅扑哧扑哧地响了。“啊——”李灵发出了一声惊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故,冲到厨房门口,只见李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煤气没了!”她说。
我看了看灶台,锅里的菜刚好炒到一半。“看看是不是输气管被压扁了,这个输气管经常出问题。”我说着侧身进厨房。
“没有啊。”李灵挪开身子给我。
我检查一遍输气管,发现没事。于是摇了摇煤气罐,再扭下煤气灶的开关,这时一丝蓝色的火焰从气孔冒了出来。我把气门调到最大,但火焰仍奄奄一息。在几秒钟后,火焰终于被气孔吸了进去。李灵问我怎么办。
“你看着办呗。”我说着,走出了厨房。
“你什么意思啊?”李灵似乎发现我话里的异常。
“煤气没了就打电话去叫人来换一罐呗,还有什么意思?”我回到电脑桌前坐下,准备上网。
“你他妈的你就不管了是吧!你是个男人吗?”李灵敏感的本性开始发挥作用了。
“你就不能闭嘴吗?”我说,“你有心思和一个老太婆争几块钱,却没有心思打电话去换个煤气,还做什么女人?”
“你他妈的哪来的怨气啊你?要我洗衣擦地板,要我煮饭做菜,你却什么都不管了,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没钱了你知道吗?你有钱你给一点我啊,你有吗?你只会拿我做奴隶你自己做少爷你还会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声不吭,打开抽屉拿出下午买的那包玉溪出来抽。
李灵见状继续骂道:“哼!你看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肚子出血了,肺烂了,米没了,煤气没了,冰箱烂了,为了好那口子还要浪费钱买好烟!你太会享受了,你他妈的!”
“你再说我就打烂你的嘴!”我忍不住说,“你回来鼓动我去做群众演员那最后一天演出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起床去上班?你说去找工作为什么只做了十来天就辞职回来?你说为了免费礼品去超市门口熬夜排队,我才不信……”
我说话的同时突然想起剧组说过十多天内结算工资的事,就拿起手机打算问问“老兵”他们有没有消息。我还没有拨完号码,李灵便饿虎扑食一般冲过来,夺走了我的手机。
当我从一楼的绿化带上捡回命途多舛的手机,爬到六楼的时候,李灵已经反锁房门。
假如住在楼下的房东知道我把房门踢爆,他们肯定会把我们扫地出门。因此我尽了极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忍了心中不平,把已经伸出去准备踢门的脚收了回来。
我摸了摸口袋,发现身无分文。仅有的几十块钱刚才已经放在房间抽屉里面。我在门口无所事事,终于琢磨出一个道理,即厉害的女人总会他妈的让男人进退两难。
一支烟工夫以后,我打算再给“老兵”打电话问问情况,或许他那里领了工资可以先挪几百给我应急。但不幸的是,“老兵”已经关机。我坐在楼道阶梯上连续抽了十根烟,脑袋一片空白。
准备点第十一根烟的时候,只听见一串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我站起来打开楼道灯一看,原来是煤气公司的工人驾到。煤气是李灵叫的。我敲门叫李灵开门,说送煤气的来了。起初李灵坚决不开,说大骗子的伎俩哪里骗得过她。两人扯皮半天,工人兄弟实在看不惯,便掏出小灵通打响了李灵的电话。她才终于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煤气公司的送气员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煤气。
送他走后,李灵转身去拉下红窗帘,我则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我们谁也懒得说话,只是各自把衣服脱光,贴身挤在热水器喷头下洗了一次站立式的鸳鸯浴。
我们的晚饭吃得很晚。三菜一汤刚好够放在一张木凳子上,两个人相对而坐,可以说是举凳齐眉。秋意渐浓的夜晚,我们却营造了一次难得的暖意。李灵不断往我的碗里夹菜。我发现李灵此时很有女人味,而我的内心充满愧疚。
喜讯,是李灵告诉我的。她说,她打电话给煤气公司之前,有一个几年不联系的老姐妹给她发了一条QQ留言。那个姐妹几年前突然消失,她几乎快要忘记她了。她在留言上说,她在网上看见了《上海,一九八几》海选演员活动主页上的投票名单。要不是几年前经常从李灵嘴里听到钱正飞的名字,她对这个人还真的没什么印象。后来她纯属无聊地打开了钱正飞的视频,竟然看见李灵的身影在里面闪烁。
“她一眼就认出是我。”李灵选了一块肥肉放进我的碗里,又夹了一块豆腐送进自己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她还投了你一票。”
我说:“老天真会开玩笑。想不到我还有这个机会。”
李灵说:“那姐妹好几年不联系了,原来这几年给她撞了狗屎运,在城西搞到一个烟草公司销售部副主任,准备过几个月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的?”我说。
“你懂个屁。她怀了他的孩子。”李灵说。
自从获悉《上海,一九八几》网络投票大战已经打响后,李灵就表现出异常的积极。又是忙着打电话叫以前的姐妹们关注关注,又是在QQ上群发消息请各地网友多多支持,她甚至霸占我的QQ代为发布投票邀请。这些工作做完后,她匆匆吃一碗泡面,继续机器人似的端坐电脑前不分昼夜地在各个论坛发广告帖,刷新投票页面。
有时候李灵会“哇!”地大叫一声,说名次一下子飙升了十几位,大有拿下第一的趋势。有时候,她又会失望地拍打鼠标,说哪个鸟哪个鸟又超上去了。三天下来,被她拍烂的鼠标已有两个。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经过数日的不懈努力,网上显示我得票数额为198400票,在二百名竞争者里面算是比较靠前的成绩,排在第四十八位。“只要一直保持在这个水平以内,我们就有希望去上海了。”虽然是冬天,李灵却额头冒汗,仿佛刚刚打完一场硬仗才下火线。
我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说离投票结束时间还有几个月呢,说不定最后被踩到倒数第一名也不是不可能,我们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情。
李灵转过疲惫的身躯,举起拳头正想用武力反驳我的观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到半空的拳头掉了下来,变成手掌,抓住我的手。
“是啊!”李灵说,“我居然差点忘了!”她用另一只手扇开我吐出的烟雾,诡异地笑了笑说,“阿飞,天气冷了是吧?”我说是冷了。
李灵问:“你记得我的生日吧?”我说肯定记得。
李灵接着说:“大衣我已经有了,只是去年冬天买的那双靴子已经发霉……”
我终于明白李灵的意思,我说没问题,过几天剧组的工资到手马上陪你去买靴子,顺便再买高档皮衣。李灵顿时神采焕发,母狮一般把我扑倒在床上。
次日早上,李灵早早出去买菜。我稍作赖床,辗转反侧,肚子长虫似的睡不下,也干脆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给“老兵”打电话。这回电话终于拨通了。
“兵哥,早上好!”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
“哦!是嫂子啊,我是兵哥在剧组的同事,我找他有点事。”
“你也是群众演员啊?现在那边的情况怎样了?我们老刘说和一帮人去找有关部门上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都两天了,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
“嫂子,刘哥他出了什么事?去上访什么东西?”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们说剧组出了人命,就是清水河码头那场戏,死了三个人,还不知道怎么赔钱呢,演出合同上没有写清楚。这几天死者的家属亲戚全村人都去闹了,其他人的工资暂时也要往后拖一拖。你说,这电视台拍戏出人命,赔钱是免不了的事,可是也不能拖了咱们的工资啊!”
“怎么会这样子?!”我挂断电话,站在铁窗前哭笑不得。
2013 年元旦,是李灵的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上午,我两手插进外套口袋在街上瞎走。在我的左掌心,是18376703678的电话卡。这张电话卡和此时此刻的我一样,虽然热乎乎的,但整个的没了躯壳——因为我对网络投票表现冷淡,前几天李灵一怒之下,又把我的手机扔出窗外。
我好不容易找到手机的残骸,但除了电话卡,其余均已无再利用的可能。作为报复,我回到房间,也把李灵冬天穿的一双靴子扔到楼下。不幸的是她的靴子着陆以后,刚好被扫垃圾路过的环卫阿姨给捡走了。
对我而言,冰箱在冬天已经没多大用处。因此李灵跟我和好之后,我自作主张把冰箱处理掉了。
我打电话叫正在外面晃荡的李灵过来,一起上超市买靴子。但半路上,恰巧碰见她那个多年未见的怀了烟草公司销售部副主任孩子的姐妹,她就在她姐妹的盛情邀请下,跟着她们去郊外做烧烤野炊了。我拒绝了邀请。她们是坐烟草公司一伙人的小车出城的。李灵上小车出城前,偷偷把五百块钱塞进我手里,叫我自己去买手机。
但我没有去买手机,而是在街上瞎走。王宝强满脸笑呵呵的巨幅产品代言广告挂满小城里各种显眼的地方。从当初出道至今,他显然已经鸟枪换炮。然而此时的我,身上却连一分钱积蓄也没有,手里拿的钱有一大半还是女人给的。
元旦前夕的大街上,彩旗飘飘,红男绿女,行人如织,到处是抽奖、促销活动。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我右掌心握着仅有的五百块钱走在街道上,不知如何是好。我租住的小屋又要交水电费和下个月的租金了。而在乡下,我还有一个日渐衰老的母亲。虽然守寡多年后改嫁别家的母亲不需要我负责养老,但我在心里一直感到亏欠她老人家。
同时我也感到亏欠曾经的狐朋狗友。为了所谓的女人和梦想,我离开了广告公司,离开了酒坛子。日子照旧,只是我已活得不像一个正常人。我感到街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盯住我,无数人在心里嘲笑我。
这时,远远地,有一辆三轮车向我开来。
我以为司机喝醉了,赶紧躲到眼前的公交车站台上。然而那三轮车显然成心要向我撞来,喇叭也不打,居然一路猛冲过来,差一点撞到我的脚尖。
“阿飞,大过节的你还在街上搞什么鬼?”三轮车在我跟前停住,从后车厢跳下来一个人,“上车,跟我去喝几杯吧。”那个人说。
“不了,兵哥,我还有些事。”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这是曾经跟我在同一条战壕作战的“老兵”。他瘦了许多。
“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喝酒更加重要的事!我刚从城北工农兵旧货市场买了一台二手冰箱,换季大甩卖,才四百块,便宜得鬼都走!到了夏天修一修,就可以用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看了一眼三轮车厢,十分惊讶地说,“你早说我就直接把它卖给你哩,这台旧冰箱是我昨天刚卖出去的,区区三百块!”
“老兵”听我说完,直拍大腿说:“亏了亏了,狗日的旧货老板真会做生意!”他递一支烟给我,窘迫地上车走了。他大概以为,我过的日子比他滋润许多,居然连冰箱也要更新换代。
在街上瞎猫一般走到中午,我最后来到一家二手手机店,要了一台山寨机。打开手机,立马蹦出几条未接来电短信提示。我拨过去,原来是上海的号码!剧组叫我去上海准备准备,先通过面试,然后东方卫视要采访我这个最底层、最原生态的海选演员,要我当着镜头对网民观众谈谈网络投票的感受。
车到山前必有路,看来这句话一点没错。
我第一时间打通了李灵的电话。她在郊区玩得正嗨,对我的去电满不在乎。直到我说出要去上海的情况时,她才尖叫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李灵就带着满嘴的油腻,神采飞扬地从郊区赶回来。我们以特殊的方式上床庆祝了一下,立即动手收拾行李。
黑夜渐渐从大地上升起,我和李灵坐在开往上海的夜火车上。玩了一天的李灵很快就困了,喝了几口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在睡梦中,李灵迷迷糊糊地吐了一堆污秽的食物。
我忍受不了车厢里的污浊和吵闹,却又怕冷风吹进来扰醒李灵而不敢打开车窗。下半夜,空气骤冷。火车在一个旅游城市的小站卸客时,正好让卧铺车厢腾出了不少床位。我跟乘务员补了票,拉起李灵前往卧铺车厢把两人塞进逼仄的空间躺下。
我托着李灵的屁股协助她爬上上铺,然后我躺在下铺。我们隔着床板说了几句关于中国火车事业的笑话,李灵笑了一会儿,便呼呼入睡。而我却变得愈发清醒。第一次躺在长途夜火车的白色被单上,在过道昏暗的灯光下躺着,时而闭上眼睛穿行于死寂的黑夜,时而想象着未知的世界,一种穿梭时光隧道的幻觉空气一般胀满我的脑袋。最后,我在激动和忧虑中睡去。
火车广播音乐和未知世界的光明一起降临。冬天的风吹过茫茫原野。第二天早上,我和李灵愉快地吃完泡面,然后一路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们此前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在心里说,他妈的,再见。我想到了许多电影情节,许多一男一女坐火车的情节,那些情节都与美丽的谎言有关。
火车在第二天傍晚进入上海西站。我和李灵像电影《天下无贼》里的刘德华和刘若英一样,挤在碌碌的人群里一起下了火车。我们沿着石泉路一直往前走,五分钟后进入地铁站上了10号线。从同济大学站出来,我们到附近的小餐馆要了两碗牛肉面填肚子。稍作休息,接着返回地铁站乘9号线去松江区九亭镇。整个过程都是李灵在前面带路。李灵说这一带有很多便宜的民房可以租住,她表姐他们就住在这一带。
我背着一大包细软跟在她屁股后面。所谓细软,无外乎女人的唇膏内衣卫生巾男人的剔须刀空钱包避孕套之类,外加一些必需的衣物。在九亭镇走了半个多小时,看见马路边的超市旁边有一家网吧,我建议李灵说:“咱们进去刷刷屏吧,万一我的票数掉到倒数第一就惨了。”
李灵十分赞同我的观点,二人便停止直线前进,拐进网吧。
我们在网吧足足待了两个小时。这期间,李灵呕吐了两次。我问她是不是着凉了,她说没事,继续刷屏。
我和李灵用两台电脑不停地刷屏,最终才勉强把我在网络投票排行榜上的成绩重新拉回前五十名的水平。李灵说她的食指都快摁断了。我说是啊,为了这狗日的排行榜,咱的手指受罪了。我点了一支烟,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油然而生。
“李灵,咱们放弃吧。去找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慢慢打工。”
“你是不是有病?”李灵脸色突变,“眼看再坚持一下就要成功了!”
“我害怕。”我说,“这个剧组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灵听完我的话,双眉紧锁,几乎要哭了出来。她站起来一把抢过我嘴里的香烟,用纤弱的双手迅速拎起行李包,转身就往外走。
我重新点一支烟,跟在她后面走。走了几分钟,李灵发出几声咳嗽,又走几步,在路边蹲了下来干咳,想吐。我跑上去抢过行李包,用大衣裹住她的肩膀,搂着她说你不要逞能了,感冒可不好。李灵对我的殷勤不屑一顾,甩开我继续默默前行。十几分钟后,她拐进一条小巷,我们在深处找了一间八十块钱的小旅馆入住。
二人洗完澡即将上床,李灵把我的双手从她腰间狠狠地甩开。正在我准备下大力气制服她之际,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把脚伸进拖鞋里面,起身去把门打开。一位满脸粉刺的农民工走两步进门,笑嘻嘻地问:“这位兄弟,真不好意思,不知你还有没有多余的套套。你看,这外面街上的店都已经关门了……我在隔壁,急着……”
大冷天的这人还一脸粉刺,我正有些想笑,站在身后的李灵却抢先笑了,她爽快答应人家说:“哦!有!你等等!”那人于是松开尴尬的表情,客气地分一支烟给我,站在门口等着。我则转身去拿放在电视桌上的打火机。几秒钟时间,李灵回头把那东西塞给那粉刺男。粉刺男说一声谢谢走人。李灵便把门关上,两只眼睛这时几乎被笑容淹没。在她的手上,是一张一百块面值的人民币。
“这是我赚到的第一笔奶粉钱。”李灵诡异地对我说,“到了秋天,你这个猪头就要当爸爸了你知道吗?你不好好给我去演戏,怎么对得起我的肚子?”
我摸了摸李灵的肚子,又看了看她的脸庞,心跳不断加快,一股悲喜交加的情绪几乎要把我击晕。这喜讯来得太突然了,而我还没有做好任何思想准备。
“难道你不高兴吗?”李灵问我。
“高兴!我高兴死了!我要挣好多好多钱来养你们母子俩!”我说。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我说是儿子就是儿子!”
李灵辩驳不过我,也就不再纠缠下去了。我们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联系上剧组。我向李灵承诺,等我进入剧组上班,拿到第一笔薪酬,马上就会带她和未来的儿子去金茂大厦,去东方明珠塔,去外滩坐游船,末了还要去北京爬长城。
从九亭镇到上海影视乐园,才十几公里,坐公交车却要一个多小时。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李灵按图索骥,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车墩影视基地。成人门票八十元一张,可是李灵眉头也没皱一下,就交钱把我拉进去。
这里确实让我大开眼界,黄包车夫、马车、有轨电车你来我往,各色人等忙着拍照,街道两边一溜排开的各种老字号店铺、直插云霄的欧式建筑和别墅群,加上电线杆和老砖墙上斑驳剥落的牛皮癣广告,每一样东西都告诉你,这是一百年前的老上海。
我把自己当成《色戒》里面的梁朝伟,挽着李灵的手,拐了数条街道,终于在一个小巷子的尽头找到剧组通知指定的地点。办公地点没有任何文字指示,签到处已经人满为患。我们看见有几个女孩子呜呜地哭着,从人群中走出来。李灵上前拦住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她头也不抬,塞给我们一张小海报,就往大街上跑去。
海报上面写着海选面试的流程须知。首先要求排队当面验证身份证,领取号码牌,前往休息区等候,其次要上交五十块钱购买活动 T恤更换,最后由现场工作人员安排到展示区,接受评委的面试。
“走!排队去!”李灵异常兴奋。
经过大半天时间的折腾,我终于从才艺展示区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站在大楼外面的李灵劈头就问。
“过了!”我说。
“面试不难吧?”
“那种问题小意思了!”
“评委都问了什么问题?我很好奇嘢!”
“第一个问题是,扮演一段小两口吵架的情景,现场还原吵架的过程。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你误解了你的女朋友,跟她吵架完后才知道事情真相,怎么跟她道歉。”
“切——我还以为要你表演翻跟斗呢?至少也要你表演正步走嘛!”
“问题是接下来,还有好多程序要完成,并不能马上就去演戏啊。”
按照剧组的要求,所有通过面试的群众演员,将要统一参加为期两个星期左右的内部培训,并于春节过后通过导演面试,才公布最终入选《上海,一九八几》的演员名单。
“不是说东方卫视要来采访你吗?”李灵问。
“那是入选演员名单去上班以后的事了。”我有些灰心丧气地说。
这时,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女子拿着导游用的大喇叭,大声招呼所有通过面试的群众演员:
“大家快点集中啦!大家今天上午辛苦啦!今天是我们剧组第一轮海选面试,明天还要进行第二轮导演面试。明天给大家面试的是我们的执行副导演,大家抓紧啦!过了副导演那关,大家就可以见到我们的总导演!我们总导演在下个星期亲自面试大家以后,大家就可以签约成为正式演员啦!
“快点快点啦!集中跟我来,我们的大巴就停在影视基地大门外,大家排好队,由我们工作人员统一收费,坐大巴的交通费每人三十块钱啊!我们待会一路上顺便参观外滩,以便大家提前熟悉《上海,一九八几》的重要场景!带家属来的,也可以交费上车啊……”
一共有七八十号人坐上了剧组的两辆旅游大巴。
大巴车上,有一个身穿“上海国际影视旅行公司”字样T恤的美女,十分热情地向我们介绍:
“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最国际化的都市,在这里游客能一次性体验过去、现在和未来。黄浦江将上海分为浦东和浦西两大块。 浦东的天际线看起来像是《杰森一家》里的画面,东方明珠电视塔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两颗糖球的棒棒糖。而在浦西,沿着外滩漫步,可以尽情体验老上海味道。
“那么,现在我们有缘来相会。我叫华小悠,华山的华,念天地之悠悠的悠。我谨代表我们导演和剧组,由衷地祝贺来自祖国大江南北的各位演艺同仁!在你们之中将会诞生未来的明星!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让我们的梦想从这里起航,飞向好莱坞!我们的剧组得到了成龙、周润发、杨紫琼、凯特·温丝莱特、拉尔夫·费因斯、大卫·克劳斯、詹妮特·海因等一大批国内外大牌明星的倾情加盟。今天,大家在面试的时候已经看到我们挂在墙上的宣传海报了。虽然我们在网上说全部启用原生态群众演员,但是我们的投资人也要收回成本对吧?商业总有风险,投资必须谨慎。所以观众熟悉的明星来我们《上海,一九八几》剧组客串演出也是必须的。
“只要你坚持理想,就没有不成功的理由。下个月,大家就可以跟大牌明星见面聊戏了。那么今天,我想提前透露给大家的信息是,我们下午回到驻扎地,需要办理一些手续。包括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食宿费、管理费、拍摄基地门票费在内,共计三千七百六十元。这些钱是需要预收的。如果你们有家属陪同,每人加收二千八百元优惠价。
“此外,我们还将给大家每人安排一个指导老师,一对一培训讲戏,包括十二个课时,一节课一百块钱,需要预收一千二百块钱指导费。这些指导老师都是我们演艺经纪公司的专职老师,他们会引导大家怎么跟我们公司签约。签约后,你就是我们的艺人了。先从群众演员干起,然后我们有机会让你去别的剧组做特邀演员,特邀演员一天好几百。我们保证你每天都有戏拍,还会有专人去向港台的剧组和导演推荐你,找适合你演的戏,这种待遇不签约的演员绝不可能有的。我们作为甲方,将为大家提供电影、电视剧、MTV、广告等机会,签约费和押金,一年五千八百块,一点都不贵。现在我们公司只给一百个名额,优先保证坐到车上来的同仁们。因为名额有限,大家可以马上跟我报名领合约表格,要是错过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华小悠仍在喋喋不休。车上的红男绿女面面相觑,将信将疑。我看了一眼靠在我肩膀上的李灵,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她用双手紧紧捂着肚子,眼里充满了绝望的神色。而窗外,就是滚滚东逝的黄浦江。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黄浦江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我仿佛看见一万多头白猪在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