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潘伟嘉
迷
⊙ 文 / 潘伟嘉
潘伟嘉:一九九六年出生于南京,受义务教育于上海。现在美国加州大学读比较文学。
初冬的早晨有些冷。清晨的太阳远远地守在地平线上,融化初雪,在地面上投射出淡黄色的反光。阳光仍旧是微弱的,划过凛冽的空气,像一柄未经开刃的宝剑,歪歪扭扭地沿着某条预设的路线,最后总算是到达了山峦的地面。马赛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却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几天的时间里,他所居住的山脉逐渐被寒冷所笼罩了。虽说风雪只是徐徐而来,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风度,但是马赛知道,这样的和风细雨很快就会被暴雪取代。厚重的积雪将会封住整个山脉,行人会被禁止,居民会被疏散。这座人迹稀少的山将会变得真正的荒无人烟。
就算这样,马赛也仍然会待在这里。他有看护果园的责任,这是他经过层层选拔,从经理手里赢得的合同。他得保证果实不受损坏,这与他的工资以及能够获得的补给有关,甚至,出乎他所预料的,他被模棱两可地暗示,在危急的时刻可以毫不犹豫地施行“自卫”。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并且清晰地记得,经理握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要有顾虑,出了事情是我们的责任。这当然也是合同里写清楚的。马赛不知道“我们”包不包括他本人。当然,经理说的是公司的管理层。但是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好像这样说确实是担着风险,而他又强作笑容,试图掩盖并保持镇定。有那么一瞬,马赛担心起他的身家性命。但他知道,老上级为他准备了完美的假身份和脱逃路线,而他是个虽然年轻但是久经考验的士兵。军旅生活给了他坚忍的意志,让他足以熬过孤独而寂寥的日子,野外生存的训练给了他足够的实用技能,以便应付寒冷地形下所能遇到的一切危险。他同时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早在经理耳语他那段话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悄悄下定决心,自己绝不会开枪。除了获取必要的食物以外,他不会伤害山里的任何一只动物。想起这点,总会让他感到莫名的自豪。
是的,他还有一项秘密的任务,一项潜伏计划,但他得秘密听从老上级的指示,等待进一步的命令。他不知道任务是否开始,抑或在什么地点。他唯一知道的是被送到一家公司的门口,在那里,他们经过了三天的残酷挑战,最终只有马赛一个人走到了最后,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同样不知道经理为什么要找他一个士兵。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仍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都可以完成的工作:在果园旁绕来绕去,阻止任何人靠近,亮出他那把闪闪发亮的猎枪。
阳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他感受到了半边的和煦,另一半则是不可制止的冷风。冬天尚未到来,冬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已然紧迫起来。它们足够凌厉,像一把把小刀,袭击着他身体露出的部位。马赛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留下了风雪的痕迹。他的脸看上去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刻下了山脉一样的纹理,暗红色的脸颊显示出他喝酒的习惯。他发福了,肚子像灌了水的气球一样突出,这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十岁,在联谊活动中不受欢迎,更是从未有过女朋友。据说,马赛早就失去了强烈的求偶欲望。他的士兵本性和责任感从骨髓里涌了上来,让他蜕变为一个更加纯粹的士兵。还在当兵的时候,他的顽强意志就早早地获得了上级军官的赏识,以至于他请求被调往北边更寒冷的哨所时,他的上级屡次驳回他的请求,最终才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妥协了。他后来知道,他那时已被内定为下一任班长。他的调离使这一切成了泡影。他不得不在北方边境待满三年的役期,这是无法更改的,并且很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延长。——北方的哨所被视为戴罪士兵的流放之地,那里沟通不畅,补给困难,且时常因为道路塌方而中断。这样的地方也因此时常被上级所忘记,而他们想起来的时候,又偏偏是打算严惩军内违纪分子的时候。但马赛在这里服役却并没有感到苦闷,也没有为自己失去晋升机会感到惋惜。他是为数不多的主动请求调派的人。他来这里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磨炼自己的意志,让自己变成一个更纯粹的战士。仅仅是想想这些也能让他感到激动。
马赛扛着枪,沿着树林的外围缓缓走着。踏在这样坚实的石子路上,让他从心底里感到舒坦。为了驱散寒意,他抿了一口乡村秘制的甜酒,莫名的幸福感从他的丹田涌上头顶,一些记忆的碎片逐渐浮现。在这样的上午,他只需一个小时就能走到下一个哨口,在那里补充些水分和粮食。如果是封山的日子,这段路程就会显得遥遥无期。那些实在是恶劣的风雪天气,马赛是有权利暂停巡逻的,这些属于不可抗力,都在合同的附加款项里写明了。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暂停过一次巡逻。那些风雪虽然凛冽,但是和北国的狂暴天气相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一场大风雪到来,马赛毫不犹豫地会穿上所有厚重的行头,踏着石子路上松软的积雪,沿着森林的边缘稳步前行。风雪很快就布满了他的护目镜,他的并不掩饰的军大衣的袖管里堆满了雪片,他的身体也感到吃力,几乎要比在北方的哨所更加困难。但这些马赛都只是皱着眉头,只在内心里稍稍有些赞许。这样的风雪很有创意,可以说是不小的成就了。恭喜你,新人。他看着远方的山脉,或者被大雪遮住的灰蒙蒙的天,想起他过去曾把这些看成是个原始的山神。这无疑是个沉默寡言的神,遵守着写在年历上的节气,在指定的日子表现出不同的心情以降下不同的天气。他很可能是一个老人,因为健忘没有严格遵守日历,等到他想起来时,该有的天气已经过了,又或者,他把上一栏的天气看错成下一栏的,时常给它加上几天的误差。这些或许让附近村庄里的人迷惑,因为他们百年来所遵守的老皇历最近几十年开始不管用了。但是山神也是会老的嘛,虽然他衰老的过程远比常人要慢,但是既然他会变老,那么时间就会缓慢而准确地作用在他的肌体上。马赛试图根据健忘的程度来估计山神的年龄,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刚刚步入老年的山神,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是六十多岁。这也就说明,这个山脉的天气还算是十分规律。这样的岁数在山神里大概也只是小字辈,这也就是马赛叫他新人的原因。在他服役的那个北国,山神显然已到了耄耋之年,全然忘记了去遵守日历上的规律,甚至可以猜测,他已经进入了长久的睡眠。常年的风雪毫无保留地袭来,哨兵们龟缩在兵营的一爿角落里,挤在一起,靠着为数不多的木柴取暖。前方的哨所早已被废弃,边境的标示已经难以辨认,就连是否有边境都让人存疑,因为后方的文件很难及时地送达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哨兵们在寒冷中昏昏沉沉,寒冷让他们失去了记忆,智力变得像是五岁的孩子。
这时,只有马赛一个人在废弃的哨所,从模板的缝隙中伸出望远镜观察对面的行动。他在救灾天气稍微暖和的日子里加固了哨塔,但即便如此,寒冷依旧不可置疑地袭来。那时,他还没有发现酒精那惊人的祛寒功效,但是年轻的意志力是那样顽强,似乎足以抵御一切的困难。对于寒冷,最危险的是知觉的丧失。马赛知道,稍有不慎他就会陷入永久的睡眠。哨塔里有个小小的火堆,但只有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才会下到那里,小心地用铁棍拨弄,添加柴火,把自己的身体尽量靠近。他的青灰色的皮肤逐渐有了红润,火星让他感到刺痛,他知道自己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但这时他必须回到岗位,冒着让火堆熄灭的危险打开厚重的窗户,放进来一些北国寒冷的空气。如果不这样做,他很可能会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这或许是一种幸福的死法,但马赛现在已经准备好再一次接受寒冷,他的内心无所畏惧,他觉得自己是寒冷的朋友,甚至是寒冷体内的一分子。
马赛的目标大概是成功了。三年后,当他从极寒的边塞回到内地,他已经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身边的士兵都感到惊讶,他们大部分是老兵,被遗忘在那里不知多少年,而那里只有来和他们一起变老的新人,没有任期结束就被调回的。他们纷纷猜测马赛上面有人,但这想法一说出口就十分可笑:那可是马赛呀,一个比这些老兵还耐得住寂寞的战士。他甚至经常一个人走进树林,执行冬季没有人愿意去的巡逻任务。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要回到内地,一去不复返了。老兵们唏嘘起来。他们迎来了一个传奇,又眼睁睁看着这个能时刻让他们发笑的人离去。最后一夜,他们喝了不少酒,泪汪汪地送别马赛,祝他仕途顺利,也别忘了在节日给他们送些礼物。
继续在沙石路上行走,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一边是整齐划一的大片果树林,这是马赛需要保护的东西。他每天要沿着树林的边缘走上一圈,在不同的哨所稍作休整。一个稍大的哨所可以算是总站,在那里马赛囤积大部分的粮食,一天的巡逻结束后回到这里休息。马赛今天起得比平时稍早一点,他需要到附近的村里去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以及额外的食物。他已经连续三周没有收到新的补给了,按照规定,只有在他工作懈怠的时候公司才能用扣除补给的方法予以警告。这可以算是最严重的惩罚了,因为在这样身处内陆的山里,山路崎岖,并且常常会以为塌方而被迫中断。如果赶上大雪封山,那么这样的惩罚可以说是致命的。马赛知道,这并不会发生。且不说他工作尽心尽力,在部队里就获得过良好的声誉,他也是独自一人守卫着一片果林的。如果他出了意外,公司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招募到另一个像他一样合格,并且愿意执行艰巨任务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长时间没有他的守卫,那么果园就会遭殃,公司会蒙受损失。这点公司不会不知道。唯一的可能是公路塌方,这点马赛已经和山上的人一样学会了大量囤积粮食。他的粮食还够维持两个月的量,目前来说不足以担忧。他只是对天气的无常有点愠气。
远远地就能看到第二个哨所了。马赛看了看表,发现自己会比预想的更早到达,不禁感到有些兴奋。一阵冷风吹来,酒意退去,他打了个寒战。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但他仍旧固守着,等待着自己的任务。他满意地看着自己守卫的果园(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任务之外的无心之举越来越喜爱了),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路以便不失足滑向悬崖。朝阳早就跃出了地平线,移动到了半空。在这样明朗的天气一定比往日显得更加清晰,只是由于高大的树木所遮挡而不曾看见全貌。马赛注视着阳光从树木的间隙散射出美丽的光晕,把树林的轮廓染成一片金黄。这样的天气在山上并不多见,山上的气候多变马赛是知道的,于是他紧紧地盯着这一幕场景,他的目光从天空,滑向光晕,滑向果树,直到阳光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残影。他当然记得果树的样子,这是他记得最清楚的,因为他曾千百遍绕过这片广袤的树林,看着细微的天气变化在一棵棵果树和果实上留下的不同光影。马赛闭上眼睛,试图在眼睑内部刻画出记忆中的场景。强烈的阳光甚至把他的眼睑映成了淡红色,直抵他的瞳孔,但是马赛依旧能够清晰地记得果树的形状。先是一片片红色、带齿的三角形叶子,然后是大约五米高的电线杆一般的树干,然后是那些枝枝杈杈,如果装上树叶,就成了一片整齐的枫叶林。与枫树不同的是,这里的果树形成的圆锥形枝杈显得有些突兀,没有正常树木上的柔和边角,而是直直地在最高点拐了一个大弯,在底边形成了两个相同角度的尖角。从哪个侧面看,这些果树都像是一个个精确的锐角等腰三角形。
难道现在的物种培育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马赛笑了笑,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他的目光从已经有些扎眼的树林移开,转向被云雾笼罩的悬崖。那边看上去几乎什么也没有,好像是世界的尽头。阳光从云雾中穿透过去,直达未知的远方;光线的轨迹被雾气拓在空气之中,变成静止的一道光墙。
马赛在第二个哨所卸下了他的大衣、手套,从贮藏室中找出了一只印着公司标记的麻袋。他仍旧背着那把双筒猎枪——上好了膛的——还把那些从哨所里找到的额外子弹放进口袋。任何一个目标都可能是敌人,因此武器应该随时上膛。这是他的教官在军校灌输给他的。军旅生活中养成的这个习惯在平时成了麻烦:他曾经短暂地停止服役,回到平民的生活,但始终背着杆猎枪用于防身。警察不断地找他的麻烦,对他进行搜身,让他出示持枪证,还几次虚张声势地询问他。他们认为一个有良好前景的军人应该作为社会的表率,遵纪守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背着枪招摇过市。他记得一个警长向他倒苦水,说现在的治安愈来愈差,擦枪走火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马赛身上,希望他暂时把枪交出,以免战斗英雄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但是马赛拒绝这样做。他始终保持警惕,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失手扣下扳机,他是训练有素的人,他的子弹只会奉献给敌人。因为马赛的确有持枪证,警察们只好一次次把马赛释放。
砂石路渐渐地走到了尽头。先是原先缜密的小石子变得稀稀拉拉,有些被顽皮的孩子们扔到了村庄的各处,有的随着山体的数次滑坡被泥沙冲裹着带到了谷底。一座村庄的房子映入了眼帘,然后是第二座,第三座。清晨的雾气或许仍在一定的距离内起着作用,但是马赛已经能看到一连串的房子,倚着地势,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地方。一会儿,雾气又生发起来,越过重重的山脉,挡在马赛和村庄的面前,选择性地露出一部分房屋,将另一些笼罩起来,像是未完成的拼图。但清晨的雾气总是变幻无穷,它们随时在移动,任由风向和气压而定,于是这张拼图也在无尽地变动。
马赛看着这幅乡村的幻景,决定临时改变路径。他很快就走在了乡村的泥土路上。在过去,一群小孩会跟在他的后面,躲在他宽大的军大衣的空隙里,或者争相抚摸着枪管,不时兴奋地叫着。他们请求马赛开枪给他们看,马赛只是保持笑容,微微地摇头。这些小孩身高参差不齐,没有十岁,在城里是上小学的年纪,却避开了操忙的父母,和伙伴们一起漫无目的地玩耍。他们很快进入了村子,一种混杂而又实在的气味浓郁起来,马赛想,那其中弥漫着柴火、谷物、青草、粪便。这提醒他来到了一个人群聚居的地方。对于这种感觉,他有时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时间则是本能地排斥。毕竟,他是被北方的雪洗礼出来的人,有着自己的任务。忍受孤独、寒冷、无聊,他早已把这些当作自己的第二天性。
离得近的一个茅草屋里,农妇抚摸着孩子的头,看着马赛。马赛向她招手,农妇露出尴尬而抱歉的微笑。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村民总是又喜又怕的。一方面,他们和马赛贸易,用粮食换取城里人发明的实用工具和现金。好奇心本身也推动着他们,事实上,在马赛刚刚成为哨兵的时候,村民们就派出两个小伙子,带来两袋粗粮表示善意。马赛则递给他们四五个罐头,用简单的手语告诉他们如何打开。第一笔生意就在良好的氛围中达成了。更多的村民渐渐到来,大都是年长的农民,由一个老者带领。他们携带的物品里有小麦、马铃薯,一些蔬菜,后来则有了一些过冬的用品。交易总能很快达成。那些马赛不需要的物品在村民看来成了城里人发明的新物件,马赛则获得了他急需的粮食、大衣、被褥。在那些缺少补给的时候,这些东西可以说是救命的。但是,从那几个月开始,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们全部拥有的东西只是一些漂亮的琉璃饰品,一切瓶瓶罐罐,想要来换取马赛的粮食。马赛知道,这些是村民们祖传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拿出来交易。他自己的粮食也不多了,但是他仍然挤出几个人的口粮,塞到村民的手里。或许公司的补给会很快送到,那么短缺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但是,马赛现在仓库里的存粮已经寥寥无几。
田地早就荒芜了,大块土地龟裂。所有能种植的作物都被尝试,高处的冰雪被冒险开凿用来灌溉农田。人们的身体一天天弱下来,先是面黄肌瘦的孩子们,然后是大人。村里的人悄悄走了,先是一个两个,带着大件小件的家什,早早地宰了牛羊,接着是一些家庭整个离去,老人们被绑在板车上运走,他们不愿意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
……不知不觉,马赛已经到了穆索家的门口。在这个村子里,穆索的房子很容易识别。它很可怜地被挤到了贴近山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背靠山脉。这样的地方没有多余的荒地可以开垦,穆索的妻子只好去公用的田地里,来回耕作划给自己家的一长条薄田。地力很快就耗尽了,妻子只好像那些外来的佃农,或者被赶出家门的年轻人一样,开垦那些尚未被使用过的贫瘠地块。马赛很早就认识了这个女人。她是这些农民里走得最远的,在靠近果园的地方终日劳作,种满的庄稼常常已经侵犯了果园的地界。马赛试图劝说,但那时他还不熟悉当地的方言,跟农民的交流只能使用手语,效果不佳可想而知。尝试几次之后,马赛也只能笑笑作罢。
马赛注视着房前的篱笆。那篱笆东倒西歪,常年不曾修葺,与其他人家的十分不同,但可以说和穆索一模一样。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醉汉,也是马赛在这个村子唯一的朋友,在马赛刚刚成为哨兵的时候就和他结下了友谊。可以说,穆索已经印刻在了马赛最初的记忆里(如果不算那些早已忘却的童年记忆的话)。马赛清楚地记得,当村民在哨所前面排着队等待着和马赛交易时,穆索就和其中一个起了争执。马赛走到他们面前,把他们拆开,将这两个人拎到了队伍的最后。但是穆索乘乱拿到了马赛的猎枪。他举起枪,熟练地瞄准和他起争执的那个人,瞄准马赛,瞄准所有排队的村民:
“你们谁也不许动!”
马赛正在思考应对策略时,穆索斜着枪管瞄准了天空,稳稳地开了一枪。一只旅行鸽中弹了,马赛听到了鸽子痛苦的叫声。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惊世骇俗的大笑。
穆索给马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来二去,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穆索经常在巡逻结束后找他,然后他们坐在哨所旁边,靠着果树,饮用着穆索自家酿的甜酒。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穆索仍然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游荡在村子的街头。他以乐善好施闻名,却从不工作。马赛想起了穆索的妻子在田里疯狂地劳作,后来又添了一个小女孩。村里人说,穆索可能有什么秘密的财富来源。但是这种事情马赛从来不关注,也不愿意掺和。他唯一热衷的是穆索的来访,他们喝酒,穆索滔滔不绝地说着乡间趣事,但他最在意的是同村的女人。穆索善于把他的浪漫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这时马赛在一旁听着,露出关切的眼神。对于浪漫他兴趣不大,但是他觉得穆索是一个单纯的、真性情的人。这样的人他见得很少了。
马赛以前从未进过穆索的家门。一开始,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好奇,想要见识一下普通村民的房屋。对于一个在城市里出生的人,乡村的生活总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浪漫,田园牧歌式的氛围。在马赛所受的教育里,他了解到农民悲惨的过去,国王和贵族如何欺压农民,把他们一代代捆绑在土地上,抽取高额的分成。但乡村同时也是一种艺术上的向往,无数的艺术家创造了追求亲近自然的作品,这点在马赛的少年记忆里也留下了依稀的印象。但当马赛把他的愿望告诉穆索时,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罕见的难色。
“房屋?不都是一样,和你的哨所没什么区别。没什么好看的。”
然后,穆索就把他的话题扯回到他最近的情人。但是这个问题在马赛的头颅里生根发芽。他现在站在马赛的门口,回忆起这段故事,总觉着有些可笑。穆索说得没错,他的房子和哨所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它们以截然不同的材料制成。哨所的圆木垒成的墙变成了结实的砖墙,屋顶则变成了砖瓦的。马赛发现砖墙的转角几乎已经被磨圆了,每一块砖都像是鹅卵石一样光滑。这些给房屋的年龄陡添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敲敲门,拉动门上的把手。门竟然是开的。马赛探入了室内。
一种甜腻的气味钻入了马赛的鼻孔,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气味在他脑中扩散,像清晨的雾气一样传遍了他的脑组织,接着通过他的神经被输送到躯干。他觉得自己进入了幻境,更清楚地说,是精神上的一次高潮。逐渐静下神来,马赛辨认出了这种甜味。是的,这就是他经常喝的甜酒,只是浓度高了很多,甜得甚至可以说有些罪恶。这让马赛想起了第一次喝甜酒的时刻。那时他和穆索一起坐在哨所前面,坐在地图一般密密麻麻的星空之下。穆索讲着他的故事,从身边的一对酒瓶中取出了一个小酒桶递给了马赛。在马赛的记忆中,那像极了少年时期交换黄色书刊的神情。
他提起酒桶,把桶壁上的水龙头夹在牙齿之间,拧开开关。液体像是迟疑了一下才流入他的嘴里,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堰塞湖,很快马赛的脑中就出现了奇异的景象:那里像是一个密室,许多半透明的圆形气泡在空中飘浮着。他看见其中的两个越来越近,颤抖的气泡壁终于碰到了一起发出了气泡破裂的声音,像是一碗煮沸的粥。然后他感到浑身发热,湿润的暖风吹向他的耳边。他曾经暗恋的对象从泡泡中走出,向他走来。她半透明的身体在马赛眼前旋转,让他感到晕乎乎的。但是他的呼吸正在加速,血液顶了上来,脸颊发麻。她终于来到了面前,叉开双腿,跨坐在马赛的身上。
马赛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感到四下一片安宁。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乡村如此美妙、恬静,就连黯淡的灯光这时也像水上的渔火一样闪动着。他好像已经睡了很久,但那似乎又只是一瞬。这些都是甜酒的力量。他下意识地被甜酒俘获了,但另一种微弱的、但却是更深处的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养成喝酒的习惯。他是一个哨兵,虽然处于休眠状态,却还在等待着他的任务。酒精会损害他的脑神经,降低敏捷度,甚至会让他的任务失败。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他作为军人的荣誉感。没有。他现在只是一个酒鬼,和另一个酒鬼一起,逃离了彼此的责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堕落了。
“这酒不错吧……看你喝的……有没有感觉到灵魂被拯救了?”穆索死死地盯着马赛,露出共谋的微笑。他好像知道马赛心里想的是什么,这点让马赛吃了一惊。但是他的瞳孔很快就散了,茫然地转着,他的昏昏沉沉的头倒了下来。马赛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又抿了一口小酒桶里的酒。这次,涌上来的不是让他感到紧张的情欲,而是一种孩童般的幸福。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军营,回到了人口稠密的腹地。他进入军营的大门,被人裹挟着走上了红地毯,地毯的两边都是稚嫩的新兵。他被邀请上主席台,老上级热情地与他握手,向整个军营介绍了主动前往最艰苦环境的模范士兵。在长篇累牍的演讲结束后,马赛被邀请说两句话。但是他的讲话很快就被打断了,台下的新兵们开始吵闹,直到有人“哇”地哭了出来,马赛才意识到那是正在酝酿的哭泣。这哭泣很快转化成了愤怒、悲伤、狂喜,最后人群陷入了永不停止的狂欢。老上级仍旧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表扬着马赛。他脱去上衣,大喊着:我为了这个国家不仅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时间,而且还损害了自己的身体。马赛万岁!然后,他拔出了配枪,指向自己的脑袋……
马赛就这样醒了。
马赛站在穆索家的客厅里。灰色的墙面大片地剥落了,露出了红色的墙砖。屋顶上不断地落下灰来,每呼吸一次,都剧烈地搅动着周围的空气。马赛艰难地拨开蜘蛛网,跨过地上堆放的杂物。在那些箩筐里他看到了吃剩食物的残骸,骨头,一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一些昆虫的尸体散落在旁边,显然已经干瘪。它们很可能是被美食诱惑,但却困在这里,缓慢死去。对于人来说,这样的死法似乎绝望了点。
客厅很小,也很难称作是客厅。在客厅的中间有一对窗帘,将餐桌和床分割开来。马赛走进卧室,在床上坐了下来。一层厚重的灰尘蒸腾起来,在空气中缓慢扩散。马赛咳嗽不止,但这样只会激起更多的灰尘进入他的器官,最终停留在他的肺里。马赛强忍着压抑住咳嗽的欲望,把注意力转移到卧室的墙壁上。那里正中央有一张三十多寸的结婚照,在那上面有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略显尴尬地站在一起。马赛已经很难认出穆索的样子了。他的体形变得宽阔,但也不可避免地肥胖了;他的脖子上堆积了不少脂肪,将他的下巴隐没在赘肉里。只有他的眼神,还能比得上当年那份锐利。马赛清楚地记得,穆索那泛黄的眼珠丝毫不像中年人一样失神,而是有些凶狠,甚至是邪恶。谁能想到,这样的眼神之下竟然有不少真诚。
一连串小一些的照片,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墙上。马赛掸去相框上的灰尘,发现了一个个不同的男孩,只有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马赛的眼光最终停留在中间靠前的一张照片上。他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军大衣,手持猎枪,目光隐藏在厚实的帽檐下。他的身后,是一个孤零零的哨塔。
马赛的脑中迅速浮现起了穆索的过去。他是个哨兵。但他为什么不说呢?马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记得穆索醉醺醺的那张脸。难道他忍受不了那样的苦难?难道他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了?又或者……他摇了摇头。似乎每一个答案都有可能,又都像是穆索精心编造出来的谎言。不管说出什么答案,他似乎都会摆出认真的表情,继而放声大笑。
他把手贴在相框上,抚摸着那个穿军装的年轻身影。从触觉中,他好像听到了北国的呼啸,感受着肢体的变冷。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正在开始,或许一口热气恰好被寒冷挤出胸膛,或许持续的缺氧让你喘息不止,或许那是稍有懈怠的神经,但从你的指尖开始,你正在失去知觉。麻木逐渐延伸,你的四肢先是感到刺骨的寒气,然后感到莫名的温热,最后连这也不存在了。这是丧失知觉的前兆,但新人或许只当自己是适应了寒冷,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很快,麻木将延伸到你的躯干,让你不住地发抖。这时你已经紧张起来,想要自救。你向离得最近的同伴呼救,喂,等等我,但是你喊不出声,更糟糕的是,你看到的可能只是同伴的幻影。你的体力正在下降,你的意志薄弱,你想的除了篝火,就是可以一了百了的睡眠。马赛知道,这种温暖的幻觉意味着一件事。这样的情况他只遇到过一次,但足以让他铭记终生。
最后剩下的是你唯一的器官:头部。麻木感或许不会转移到这里,因为死神的节奏更迅速,早已夺走了你尚存的意识。马赛抚摸着照片里头部的位置,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那个哨所,那种装扮,那支闪闪发亮的猎枪。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对于他的意义。这时大地震动了起来,马赛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旋转,遁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他来到了一个房间,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捶击着墙壁形成的回声,也是凭此他知道自己身处一个房间。他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这里的空气潮湿,但显然没有灰尘。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光明是穆索家里黯淡的墙壁,或许离开穆索的房间已经很远了,或许他只是进入了穆索的密室。
“立正!”
那是老首长的声音,马赛脑后的肌肉倏地一下紧绷起来。他端正姿势,两手紧贴裤缝:
“哨兵马赛向您报到!”
“很好。”高处的声音毋庸置疑地答道,“第一项命令,任命你为班长,这是迟来的。第二项命令,因为你擅自离队,命令你徒步前往北方边境接受处决。”
马赛感到地面变得松软、冰冷,寒气刺入他的每一节骨头。寒风接踵而至。他迈着正步在雪地里走了起来。这样的走路不带一点负担,可以说是实至名归,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被这样训练的。每一次脚落到雪地上,马赛都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坚定下来,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这样的感觉很快就取代了别的感觉,马赛脑子里剩下的除了记忆,就是他在军队里的往事。那些故事不管回忆多少遍都让人感到愉快,尤其是他在军校里刻苦读书被授奖的情形,他记得他的教官给他别上金灿灿的勋章,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他。后来,教官成了他的老上级,马赛成了哨兵。马赛为自己的使命感到骄傲,这种荣耀感充斥着他的内心,驱使着他到更寒冷的北方服役。但是,老上级召回了他,派他去执行更重要的任务。马赛来到了果园,从事一项未知的使命,准确地说,是卧底。他始终没有接到自己的任务,他为这感到焦急,感到良心不安,他无法接受未知的目标,也想念着北方寒冷的风雪。许多年过去了,村庄已经灭绝,公司已经倒闭,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任何补给了。他的体力正在耗尽,枪法不如当年,但是只要有一丝任务的希望,他总会踩着正步前往那里。热泪盈出了他的眼眶,滴在松软的雪地上。他听到大块冰雪融化的声音,他的眼泪持续不断地落下。
“马赛,你在干什么?”
“我在哭,长官,哭泣。我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为自己终于有了前进的目标而哭泣。”
“现在,我要你停止哭泣,专心赶路。”
马赛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更多的雪融化成了雪水。脚下的地面突然下坠了,发出“咔嚓”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马赛,违抗我的命令吗?”
老上级的声音有些紧张,但对于马赛来说,威严丝毫不曾减少。房间里似乎传来了方头皮鞋在地上来回踱步的声音,最后还是沉寂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哭声。从他自己的声音中,马赛隐约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从他的肚子里传出的,又好像是从房间的尽头传来。他隐约觉得,那是婴儿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那些哭声也停止了。
马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在房屋的某处游荡。他的灵魂没有眼睛,同样没有知觉。他感到自己在万古的黑夜中游弋着,像是浮游生物。但同时,正因为他的四处都是黑夜,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移动,甚至连是否存在都成了问题。唯一的知觉拯救了他:鼻子是他身上唯一存在的器官,虽然他没法伸出手来摸摸鼻子,但是他能够感觉到鼻子上微微的汗毛,从鼻孔里不时呼出的湿热气体。他的嗅觉灵敏了很多,他能够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还有类似猪油的味道,还有朽木、冰雪、土壤。最终,他下意识地聚焦到了下方,那是他身体的位置。在那里,冰层碎裂,或许像海啸一般卷起了波涛。他闻到了钢铁般的冰晶的气味,但那不是主要的。在消逝的冰层之下,一丝美妙的气息均匀地铺展开来。那是一片甜酒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