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清
跨越时空的红色记忆与镜像呈现
戴清
80年前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是举世瞩目的伟大壮举,是坚强勇敢、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是让后人无限敬仰缅怀、也是可以让一代代创作者不断开掘谱写、汲取精神力量的艺术创作富矿。新中国成立后,围绕长征,各种艺术形式都在发挥着自己的优长谱写着长征颂歌,这些艺术作品为人们所耳熟能详,伴随着几代人的童年青春记忆,自然而然地内化积淀为一脉十分宝贵的民族情感和人文精神。
电视剧,作为新兴的艺术样式,在上个世纪至今已先后推出了十几部作品表现长征这一题材内容,在艺术百花园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长征故事,也展示了自身对长征精神的当代阐发,以及不断创新的艺术追求轨迹。
与更为丰富的长征题材电影创作相比,电视剧在该题材领域的积累相对薄弱,这自然和电视剧作为晚近出现的大众媒介艺术有直接关系,同时也和1990年代以后电视剧发展迅速商业化、消费化的大背景有关,这也是长征题材电视剧创作所面对的真实文化生态。尽管如此,主旋律创作在电视剧领域一直占据重要位置,长征题材创作作为其中的组成部分,一直保持着自身的创造力和艺术探索精神,陆续推出了一些思想性艺术性兼具的作品,也是让研究者颇感欣慰之处。
结合历史发展及作品体裁,长征题材电视剧可以分为两个主要阶段:1990年代的中短篇电视剧和新世纪以后的长篇电视剧。1990年代比较有代表性的中短篇电视剧如《特殊连队》(1991年、6集)、《遵义会议》(1996年、8集)、《大渡桥横铁索寒》(1996年、6集)、《长征岁月》(1996年、12集)、《血战万源》(1997年、10集);新世纪以来比较有代表性的长征题材长篇电视剧作品则包括《长征》(2001年、24集)、《雄关漫道》(2006年、20集)、《十送红军》(2014年、48集)、《突围突围》(2015年、36集)等。从表现内容的风格特色来看,则有偏纪实性和情节剧两种主要类型,纪实类中又可细分为以记事为主线和以记人为主线两个子类型。纪实性电视剧中以记事为主线的有《长征》《雄关漫道》;记人为主线的则大多是领袖及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传记片(剧),往往在展现革命领袖人生历程中对长征有着真切生动的描绘,如《开国元勋朱德》《朱德元帅》《聂荣臻》等。情节剧则是以虚构人物为主,主要表现长征中普通红军战士的故事,如近年来口碑较好的《十送红军》和《突围突围》。
1990年代的中短篇电视剧在影像影音品质方面很难和新世纪特别是新十年以来的长篇剧相比,普遍存在旁白(介绍性文字)过多、明显的广播剧感、人物造型及气质与历史人物形象相差较大,以及人物塑造上模式化、概念化等等不足。比如1993年获得电视剧飞天三等奖的中篇剧《哦,王稼祥》的表演痕迹过强、影像品质较低,还有《遵义会议》中的领袖形象不太像毛泽东本人,容易造成观众出戏;再如脸谱化严重,李德、博古一出场就是冷漠的坏人,人物塑造上二元对立现象严重、性格失之偏平,人物刻画也就难以达到人性的丰富性与深刻性;还有此作在创作制作质量上总体显得比较粗糙。然而,以当时长征题材电视剧的总体水平来看,《遵义会议》的创作水准还是比较高的,曾获全国及贵州省“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等奖项。但是如果将此剧放在同时期电视剧创作的参照系中来看,与1996年前后创作播出的其他题材电视剧的精品之作,如《党员二愣妈》《牛玉琴的树》《午夜有轨电车》等中短篇电视剧相比,该题材的创作水准很难令人满意。由此不难发现,当时以纪念之名集中出现的长征题材电视剧创作还没有达到对优势创作资源的调动与集中,在创作潜力上是有着很大的开掘空间的。当然,也需要肯定这一时期的相关中短篇电视剧仍然有一些优秀之作,如《长征岁月》《大渡桥横铁索寒》都有着比较鲜明的艺术追求,尽管其影像品质仍显得差强人意。12集的《长征岁月》讲述了红军长征中一支和大部队走散的小分队的感人故事,主要人物如老罗、“眼镜”和三妮几个人物形象塑造得十分生动鲜活:老罗的意志坚定,但思想、为人都比较固执,“眼镜”热忱浪漫却缺乏韧劲,无论是脱队当逃兵还是最后引来敌人牺牲自己都被表现得入情入理,三妮的敦厚善良、隐忍大度更是感人肺腑,在当时就赢得一批评论家的激赏。[1]在《电视连续剧〈长征岁月〉研讨会发言摘要》(《中国电视》,1996年第11期)及《浅析〈长征岁月〉中的两个人物》(陈芳:《中国电视》,1997年第2期)等文章中都有细致的分析。《大渡桥横铁索寒》则有着很强的纪实感,对节奏的把握、对战场气氛的渲染,通过镜头语言刻画人物心情等细微处都体现着创作者的艺术匠心,作为同批纪念题材创作,模式化概念化痕迹相对较轻。
以“记人”为主、表现革命领袖、战略家、军事家的人物传记类电视剧涉及长征表现内容的并不普遍,其中一类作品聚焦传主(传记主人公)在其他历史阶段的革命斗争,而不是他的长征岁月,如《毛泽东在延安》《开国领袖毛泽东》《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都属此类;还有一类是作品选材涉及了传主在长征中的革命斗争,但不做重点表现、只是一带而过,如《朱德元帅》《罗荣桓元帅》《肖劲光大将》《陈赓大将》《聂荣臻》等剧都属此类,这类作品的创作质量有些较高,如《聂荣臻》《陈赓大将》在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生命历程、战斗生涯的真实性与戏剧性的把握与平衡上都有上乘表现,人物形象鲜活生动、细节处理精到感人,也是这些作品的优长。然而,表现长征却并非其创作重点。这样一来,领袖人物传记类电视剧中,实际涉及传主长征岁月的作品就比较稀少了。其中,《开国元勋朱德》对朱总司令长征峥嵘岁月的表现分量较重,如对朱总司令指挥红军突破四道封锁线、四渡赤水、打娄山关等战役,在遵义会议前后保护毛泽东、与张国焘分裂党中央作斗争等都有比较细腻的表现。剧中,朱德用巴巴灯唱空城计迷惑国民党、悄悄渡过赤水等情节充满了戏剧性,他身处党内斗争漩涡,大度坚忍、坚持原则的性格品质充满了个性光彩,这一表现内容及其巧妙的艺术把握很好地凸现了人物的筋骨气度,表现了传主生命的厚重与伟岸的精神风采,是全剧的重心之一,也是表现传主的精彩华章。与2001年比较模式化颂歌式的《朱德元帅》相比,《开国元勋朱德》无论是在创作观念的突破还是艺术细节的处理上都有明显的超越,是传记类作品中涉及长征题材内容的上乘之作。
新世纪以来,文化消费日趋多样化、娱乐化,在此环境中,主旋律电视剧的影响力堪忧。同时,近年来对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表现,以稗史面目出现的所谓“揭秘、解密”资料充斥网络,不乏对领袖和英雄矮化、庸俗化和戏谑化演绎,极大地影响了年轻一代观众对待革命历史的态度和心理。另外,新世纪特别是近年来,喜剧及轻喜剧化成为影视创作的主导艺术风格。在此环境中,主旋律剧表现长征这一悲壮崇高的革命历史题材对观众的审美预期必定构成冲击。这些因素都多少影响了长征题材电视剧的创作和传播。然而新世纪以来,主旋律电视剧对长征的诠释还是出现了一些颇具创新意识的精品力作,无论是全景式的表现,还是片段式的描摹都有各自特色,显示出创作者走近长征历史、深入开掘长征精神的艺术自觉。其中,2001年的《长征》、2014年的《十送红军》堪称长征题材长篇电视剧的精品双璧。
作为一部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电视剧,《长征》在创作观念、叙事结构、细节处理、表演阵容等多方面都堪称精到成熟,艺术成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过去了十几年,在全景式、纪实性表现长征题材的电视剧中,这部作品仍是扛鼎之作,至今无出其右。
电视剧《长征》完整地展现了1933年9月中央苏区工农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从1934年10月撤出苏区开始长征到1935年10月长征结束到达陕北的整个过程,是一部悲壮动人的长征全景图,其全面细致展现长征这一历史事件是电视剧史上前所未有的。在创作观念上,该剧艺术地再现了中国革命史上这段关系到我党生死存亡的惊心动魄历程,剧中对国共两党的军事斗争,特别是中共党内的政治斗争都进行了真实细腻的表现,血战湘江之惨烈、党内斗争之激烈都是触目惊心的。剧中对红一、红四方面军的分裂原因,揭秘式地展现了张国焘密电陈昌浩“‘以武力解决之’的‘密电’事件”,眼见祸起萧墙、一触即发,毛泽东用金蝉脱壳之计趁着夜色率领红一方面军悄然北上等情节,都被表现得既符合史实又具有内在的戏剧张力。《长征》以中央红军最高领导人为主要表现对象,剧中围绕党内领导权、军事战略等议题的会议一个连着一个,但对具体会议的分歧、争议、人物群像及个性的表现却很有层次感,并不显得重复单调,对艺术地再现中国共产党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探索正确的政治军事路线有很强的表现力。
同时,该剧的人物塑造也十分成功,特别是对毛泽东的塑造十分传神。出场时毛泽东身处逆境,却从容豁达,尽显处变不惊、亲切随和的性格特色:与幼子毛毛在一起,他是孺子牛;与老乡们在一起收割、询问扩红工作,他全无主席的架子,如邻家兄长般可敬可亲;面对苏区的命运和牺牲的战士,他忧心如焚、心如刀绞……剧中其他人物如彭德怀、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等形象也都各具特色,人物化妆、服装都有很强的历史感。另外,陈道明扮演的蒋介石鹰隼般的目光给人印象深刻,为死去的士兵抬担架一幕充满了庄严感,并没有模式化脸谱化地处理人物。
从影像品质上来说,《长征》在对1990年代中短篇电视剧及同时期长篇剧的超越更是跨越式的,作品特别善于运用镜头语言营造真实的历史环境和氛围。剧中毛泽东在空旷的南方老屋写文章,破旧的桌子、斑驳的梁柱,似乎连阳光都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年代感。在蒋介石为围剿红军的有功之臣授勋之际,一时军乐齐奏,仰拍镜头中是蒋介石挥动的手和大声说话的脸,得意傲慢之感呼之欲出,对人物彼时的心态情绪作出了最生动的展示。再如剧中一支唢呐、一曲优美深情的《十送红军》配乐贯穿全剧,既烘托了气氛,更是将人物情感情绪外化。而红军过草地时运用浪漫主义手法表现领袖战士们的革命豪情——画面中众人齐唱《国际歌》,歌声从弱到强,进而通过音乐蒙太奇手法从画内转变为高亢齐整的画外音合唱,同时加入伴奏,继而在画面中一一呈现长征中红军血战湘江、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爬雪山等艰难困苦的场景,更是富于艺术表现力的神来之笔,令人击节称赞。
正是这种贯穿在整体艺术观念及具体创作环节细节的匠心独运和倾心倾力,才成就了电视剧《长征》的史诗品格与艺术气象,恰如导演金韬所说,创作班底力求用“史”搭骨架,用“真”做脊髓,用“情”填血肉,用“美”当血液,用“理”塑灵魂,以此确定淳朴而独特的美学品格。[1]周星、李艳:《红军长征题材影视创作历史状况与现实思考》,《当代电视》2006年11期。
2014年的《十送红军》谱写了一部感天动地的红军战士的长征史诗,[2]笔者在《〈十送红军〉:普通红军战士的史诗》(《中国文化报》,2014 年7 月22 日第3 版)短评中对该剧的艺术特色有所分析。是近期主旋律电视剧创作的重要收获,更是一次难能可贵的审美突破。作品对长征的书写一改以往同类题材作品大多以领袖为中心的创作模式,把重心放在那些牺牲在长征路上的普通士兵身上,他们不再是表现领袖亲民及个人魅力的陪衬,而是真正的主角。每一个单元都讲述着不同兵种、性别、年龄、身世、处境的红军战士的斗争故事、情感世界及其精神成长。人物鲜活,个性魅力十足。其中,有为革命在一天之中牺牲了三个儿子的老红军战士钟石发,而自己和最后一个儿子也最终为红军大部队的安全转移献出了生命;有知识分子红军干部贺坚和叶小桃之间浪漫的战地绝恋;还有红军伙夫贺老憨和郑十一斤在战火中走出的自己的“第一步”……
《十送红军》叙事精巧、充满反转,却又入情入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几乎臻于完美,铸就了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红军战士的英雄史诗。剧中,他们都是长征路上最普通的成员,有些并不神勇,甚至还有些痴憨。如郑十一斤,最初他是恐惧和孤独的;如邓秋生,他可能是怯懦的,因为被俘受刑、大脑损伤而委顿颓废,一再声称自己“废了”。但最终他们却在战火中淬炼成钢,蜕变涅槃,如火中凤凰,虽死犹生。于是我们看到了贺老憨、郑十一斤从最普通的士兵成长为战斗英雄,我们更看到了老模范邓秋生最终战胜自己、重新站立起来,是信仰以及对信仰的无限忠诚让这些年轻的战士有着如此令人惊叹的精神气质和充满魅力的集体人格:“我们要改变的是整个世界”“我们红军就没有丢下自己同志的”——战友之间的肝胆相照、生死相依就是最高尚也是发自内心的心声。这正是取得长征最终胜利、主力红军会师延安的基石,也是铸就了我们军魂以及民族魂最宝贵的精神力量,长征精神在此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
该剧的叙事结构与精神意蕴彼此和谐统一,使形式完美地表达了作品的内涵。十个单元故事,前后接续,后一个故事的主要人物是前一个故事的次要人物。这一结构模式象征着红军斗争精神和革命意志的传承延续、生生不息。恰如最后一个单元中,通过毛主席的话表达的“我们和那些牺牲了的红军战士之间没有阴阳相隔、只有生死不离”。剧尾,此前单元剧中那些牺牲了的红军战士都以当代军人的形象复现在不同兵种的现代化战争画面里,象征着英烈永生、浩气长存,自然地升华了主题意蕴,那就是长征精神已深深沉淀在当代军魂之中,作品的基调也由悲怆壮烈转变为振奋昂扬、感人肺腑。当然,要看到该剧改变了长篇电视连续剧的叙事模式,代之以十个首尾相连的单元剧,作品没有从头到尾的主人公以及贯穿始终的情感命运线索与戏剧冲突,这些对观众的审美接受习惯和心理无疑是一个挑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该剧的收视率。
身处全媒体时代各类娱乐节目的夹击之中,这些主旋律精品剧在视频网站的点击量、在年轻人中间的影响力都显得差强人意。今后怎样去弘扬长征精神,如何去开掘这个创作富矿,尤其是让长征精神深入年轻一代心间,在“80后”“90后”“00后”那里得到继承和发扬,实在是一个任重道远的文化命题和历史使命。期待未来能够出现更多生动感人的长征故事,进一步突破创作窠臼,杜绝教条化、概念化、模式化,让宝贵的长征精神和民族精神传承下去。
戴清: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