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新军
院 落(外一篇)
※ 李新军
隔着双层玻璃,那只芦花鸡没心没肺地刨食着一堆灰土。我不晓得灰土里埋藏着什么,这只芦花鸡的态度,似乎告诉我外面并没有多少危险。我发出剧烈的咳声,似乎喉管里隐着那只鸡正在寻觅的物什。在干旱的冬季,所有爬虫都藏匿在我的喉头,在潮湿污浊的痰液里蠕动。
我的楼前,巴掌大的略显局促的菜圃里,有邻居们倾倒的灰土。这些来源可疑灰土里,不应该有什么值得留存的营养,它们如何肥沃起菜地,倒是真让人有点儿担心。芦花鸡是昨晚从菜圃旁的纸箱里钻出来的,邻居走的时候,显然没想到纸箱的薄弱,墙壁被该杀的鸡仔们吵闹的声音冲破了,随之而来的,是压在纸箱上的砖头应声落地。纸箱在鸡们自由的欢呼声中,滚动了几下,它阻挡不住这些鲜活的生命体,即便它们是呆过几天该杀的,也应该有吃食和自由。
再过几天,就是羊年。鸡仔们对羊年的到来充耳不闻,它们需要在厚重的羽毛没有退去前,在春光没有打湿它们的眼睛前,紧急逃离这个看似铜墙铁壁的禁锢之地。虽然这个纸箱在鸡们面前貌似牢不可破,但是终究它是个旧纸箱了,那曾经坚硬的外观下已经糟朽。芦花鸡们被作为过年走亲戚的礼物捉来之前,谁能知道这个秘密呢。
而我隔着双层玻璃,啜饮着难闻的药液,不断地干咳着。我大概想要逃离这个充斥细菌的卧室,也暂时改变不了我的行走路线。数天来,我的足迹已经印满了小区附近小药店和诊所的促狭空间,我必须怀揣着充满希望的药盒,走进这个封闭的寓所。
院落里,看不到其他的鸡仔。作为一个事件,昨晚肯定被邻居界定为不可思议的反叛或令人悲喜交集的和平演变。所谓悲,也不过是鸡仔们逃难成功。所谓喜,也不过是哭笑不得。反正要在院落里的那些花盆、柴堆、棚架、角落里追逐失去束缚的鲜活的肉体。只有这只芦花鸡没有离开纸箱,它守护着纸箱,在无所事事以及主人没有到来前,它大概没有离去的意思。在这个同时相对封闭的院落里,它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吵闹的鸡们散开了,它们本来只是这个世界的短暂过客,生来是被人杀而啖之的。只不过它现在的主人,还没有生起磨刀霍霍的心思。或许还要被绑住腿脚,倒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在主人堆起虚伪笑容的脸前,易主到另外一处鸡窝。鸡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此。如此这样,在寒冷的冬季里,有这个自由的夜晚,也是它们在这个院落里,最好的归宿了。
这堆灰土里,还有什么引起鸡们关注的事体。
我隔着双层玻璃,看到邻居令人惊讶的表情。我的脸上,此刻肯定堆满了洋洋得意般的坏笑。我等待着事情的结局,是否还有一只漏网之鸡,借助夜黑风高跑出这个院落,让领导有个小的经济损失和不小的心理打击。
因为,昨天傍晚,我告诉过他,这个纸箱是不牢靠的。
隔着双层玻璃,我这样从心底告诉过他。而他从院落里站着,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作结果,现在想起来,真得是耐人寻味。
湖畔乡村有在圈栏内喂养家禽的历史和传统,它们栖在浓荫下篱笆纺织的圈栏中,享受上苍给予的丰富饲料,为人类奉献不可或缺的禽蛋营养,蛋白与蛋黄,交织成我们体内的生长因子。我们体内,都被湖畔健康活泼的家禽细胞占据了。
四十年前,家里曾经有个向日葵杆围起的鸡圈,排列稠密的秸杆并不牢靠,底部容易沤糟腐烂,需要补充树枝竹竿之类。圈里多年养殖着一群鸡,被两只红白公鸡统领,那只红色的,是当地特产的大红公鸡,虽然面色英俊体态威武,却斗不过那只白色的洋公鸡,也许鸡群跟人差不多,容易产生崇洋媚外心理,我经常看着那群鸡在圈里呼啸而来,又轰然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而两只公鸡时常缠斗,大红公鸡或许还年轻,虽气盛而斗志不坚,终究斗不几个回合即落荒而逃。那群下蛋的母鸡们,从来不迎合附会这样的打斗。它们看都不看,或刨食,或剔羽,或假寐,或隔着篱笆看我手里是否带有吃食。我的印象里,这群鸡没少吃了我薅的青草,用刀切碎,拌上饲料,是特别好吃的食物了。还有我捉来的草虫,更是它们的最爱。被一只嘴飞快地啄去,而围观的那些鸡仔,都在歪着头看我,好像问我与那只鸡什么关系,为什么把美食给了它。我对这群呼啸来去的土匪鸡没得什么解释,它们的快乐,绝大多数时间在围栏内,偶尔有出栏的鸡,或者从残缺的缝隙里挤出来,或者瞅准个角度飞出来,在幽静的小院里散步,跑到阴凉潮湿的屋檐下刨食,早晚要被我捉回到鸡圈内。它在我的手里挣扎,在放开时愤怒地鸣叫,将笨重身体向上提起,两只翅膀扑腾着,试图寻机从我的胯下遛出去。
湖畔养殖较多的,或许是鸡类。过去艰难生活的日子里,每家都有搭建的鸡窝,现在很难看到了。但如果到乡村游历,依旧还能从散发着乡土气息的村庄里,看到有旁若无人的鸡公鸡婆,带着它的婆娘子女,兴高采烈地觅食玩耍。若论鸡的品种,我家曾经最为出名的,是芦花鸡。这种鸡羽毛艳丽素雅,身材墩实圆润,性情比较淳朴。圈里还有当地出产的大红公鸡,它们性情火热,也显得俗气,经常在圈里挑事打架。还有洋鸡,羽毛洁白,身材高挑,体态顺盈,是红公鸡潜在的竞争对手。
圈栏内,还饲养过四只鸭子。麻鸭是湖畔最为常见的家禽,它们在湖泽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到了圈栏里,也要把这令人窒息的狭窄地方,弄出水天泽国模样。麻鸭羽毛色泽并不艳丽,奔跑时,好像有几个陈年旧砖突然起了灵性,在地面上左右颠动奔跑。忽而在圈栏边窃窃私语,忽而在水池边高声喧哗,完全不顾及有燥性脾气的鸡邻居。自从它们进入圈栏,这里原本干燥的地面,变得逐渐泥泞起来,水晕从水池边向外辐射,占据了半个圈栏的面积。鸡们栖息在旧砖砌起的双层鸡窝上,它们肯定对潮湿的地面有意见,但是没看到有一只鸡,敢于向鸭子提出抗议。下层鸡窝是鸡们夜晚的巢,狭窄的门,被四五块老砖砌起来,空隙处还要塞上薄砖片。这样,鸡们在黑暗中才能停止它们的争论,周围变得寂静起来,偶尔有对拥挤不堪的环境提出抗议的鸡,发出几声短促的不满声,但立即被周围的鸡们呵止了。夜晚,鸡们被黑暗所恐惧。
鸭们却悠然自得地聚集在水池上,相互道声晚安,把头埋进翅膀里,没心没肺地做起好梦。这个时候,黄鼠狼的身影从墙头上闪过,它晓得鸡窝下层里,有十多个美丽的鸡仔被囚禁着,可是无从下手,那几只柔弱肥美的鸭子,从来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容易引起混乱。鸭子警觉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虽然它们把头颅别在翅膀下,但是它们知道谁来了,谁又走了。
夜晚,似乎所有的动物都在平静中安眠,鸭没有发出刺耳的叫声,鸡藏匿在黑暗中被砖墙包围,游动的影子,只是圈栏里产生的梦幻,被黎明驱赶到湖畔树林里。听到鸡鸭的喧闹声,我就知道该起来上学了。
穿着美丽羽裳的鸡,才不睬理酱黄色肮脏的麻鸭呢,即便因为季节原因,它们脖子上围起亮闪耀眼的碧绿,鸡们仍然不喜欢搭理鸭子。朝向砖道的围栏里,安放着一口缺角的残破铁锅,里面经常被我倒进清水,成为鸡鸭们的水池。自从圈里有了鸭子,每天清水入池,不多时候,水上就起了混浊,有时还漂浮有几根杂乱的鸭毛,在储藏阳光的水里荡漾。鸭子们在黎明到来时,将昏昏欲睡的胖身子扔进锅里,时而把头插进水里,呷一口水,时而扑腾起翅膀,好像上面有永远洗刷不掉的尘土。鸡从来不在水里洗澡,它们的羽裳依然干净美丽。而鸭子们看似很能清洁自己,身上却没有鸡们亮丽的羽毛。鸭子从来不因此难过,它们是快乐主义者,撕扯着嗓子,欢快地唱和叫,用同样快乐的翅膀,将周围的水散开了去。鸭子知道,昨晚上的那个机警敏捷的影子,已经走远了。它或许产生了错觉和幻想:自己是在湖泊里呢。
到了冬天,穿上厚装的鸭子不见了,母亲将鸭子悉数送到街上卖掉,钱用来补贴家用,而残余的小母鸡们,在两只公鸡的带领下,也都有了自己的圈窝。一只洋公鸡身后,时常有三四只母鸡跟着刨食,而另外一只好斗的红羽公鸡,身旁有多达七八只小母鸡。有时候,母鸡们会走错自己的圈窝,或许是故意,或许真走错了,那只公鸡会陡然抖起精神,伸长脖子叫起来。走错的小母鸡马上惊醒了,自己跳起身来,展开翅膀跑回自己的阵营里。那只铁锅做的水池前,已经很少看到有水迹了,新换的水,也能保持到午后,才会有秸草掉进来,偶尔有只鸡跑过去,呷一口水,又呷一口,然后跑开了,它们对夜晚恐惧,对水却无有兴趣。所以,它们会在水池前照见自己的影子,并且故意惊叫一声,扑腾起翅膀跑回鸡窝里。
它们照见的影子,感觉惊为天人。
有一年,母亲从门前经过的渔民挑子里,捡了两只白鹅放进圈栏里。鹅很便宜,花了不多的钱,母亲感觉值得,将它们放在圈里跟鸡们玩耍。没想到鹅看到圈栏里有水,竟然不顾一切地冲到池边,将长脖子伸进去,如同一条抻长的白蛇。鸡们立即欢叫起来。它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动物,像鸭,却又比鸭子俊美健壮,尤其是它们的脖子,更是脖颈细长的美人坯子。白鹅是还没有过夏天的仔鹅,没看到鸡窝上下有很多的美人儿看着它们,于是从水里拔出脖子,试图将身子藏进水里。对于一只破铁锅来说,它们的身材太大了。
自从鹅们进驻到圈栏里,那个神秘的影子就不见了。鹅们到处寻找食物,并且遗下稀屎,圈里甚至连个插脚的空都没有。我到鸡窝上层收蛋,很多时候都要踩到鸡鹅粪便,我猜想它们是比着做这件事体,以便于自己占据更多的地方。鸡看透了,这有着长脖子的鹅,自从进圈以来,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鹅有时像个绅士,在圈里规矩地向前走,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有时又相互缠斗,你拧我,我拧你。它们即便缠斗也不跟鸡们玩耍,有时看到鸡走到水池前,竟然伸长脖子,伏低身子冲过来,作势要扭住鸡。鸡从来不束手就擒,它们是圈里的老户,知道如何躲避异类的攻击。于是,这场小规模冲突,立即在鸡的惊叫声中嘎然而止。
小母鸡们陆续开始下蛋,它们晓得了繁殖,开始喜欢两只鹅的英姿。远远地观望,或者偷窥,看着看着,就羞红了脸。那只黑白相间的洋公鸡,以及那只大红公鸡,这时真的没得办法。
圈栏里,才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