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忆秋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363000)
闽南的武林传说与民间侠客形象研究
向忆秋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363000)
要要摘要要:武林传说是“武林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合成体”,具有武侠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双重属性。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和民间侠客形象既延续了中国武侠文学重在叙述“以武行侠”的故事和建构侠义英雄人物的总体特征,也具有它作为“民间传说”在人物塑造上的表面化、情节模式上的老套、叙事重复等方面的特点。闽南地区武林传说大致建构了四类民间侠客形象,这些武林传说对闽南民间侠客义士的建构和闽南地域文化的展现,既是对闽南文化的丰富,也为中国武侠文学增添了别样的风采。
要要关键词:武林传说;民间侠客;闽南文化
闽南地区自古习武之风盛行,有许多的武林传说,如《拳师纪传改》《林桃师》《碧禅和尚》《崇武拳师周国光》《六胜塔上的夜明珠》《洪燕卿的传说》《朱赛花智擒非非僧》《肖木狮》《狮伯公铁腹肚》《武榜眼黄国梁》《拳师李牙舍》《拳师大陂舍》《武亚元陈凤玉》《长春堂邹炉仙》《汤总兵智胜红来叶》《九爪和尚》等。这些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具有自身特点,并建构了各式各样的民间侠客义士形象,值得探讨。
武林传说重在塑造侠客、义士形象,叙述“以武行侠”的故事。根据对闽南地区武林传说的梳理,我们可以将闽南的民间侠客形象大致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武艺高强、为民除害的侠客,如流传于厦门地区的《碧禅和尚》、流传于泉州地区的《林俊飞锏除暴》、流传于漳州地区的《武亚元陈凤玉》《拳师李牙舍》《九爪和尚》等。
《碧禅和尚》叙述道光年间厦门港巡司顶背后的碧山岩寺一位年近七旬的碧禅和尚“除恶”故事。碧禅和尚因除掉一位意欲奸淫民妇的恶棍而遭追捕。龚同知令捕役捉拿、搜捕,一再扑空。后来一位师爷发现碧禅和尚戴着假发在茶馆饮茶,龚同知立刻派遣一群勇卒围捕。“碧禅听见楼下人声鼎沸,知道事情不妙,当众捕役登上楼梯时,他就从楼窗跳下平地,又从平地跳上对面屋顶,一屋跃过一屋。轻捷好似飞鸟,片刻便无影无踪了!”[1]这则“武林传说”中的碧禅和尚,轻功非同一般,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不同于一般和尚只管念经修行,碧禅和尚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大有民间侠客豪爽仗义、除暴安良的侠风。
流传于漳州地区的武林传说中,《武亚元陈凤玉》叙述诏安县四都小寄柴村的陈凤玉故事,他于咸丰辛亥科中第二名武亚元。陈凤玉自小好动,父亲随其心愿,教他练拳、学枪、耍棍、舞刀。练习了十来年,凤玉带着拜帖去盐仓一座神庙向武艺高强的和尚拜师学艺。“陈凤玉在盐仓学了两手武艺,除练眼,手、脚的配合外,师父只教了一路棍花‘十八步’。师父认真指点,凤玉确实学到了家。”[2]两年之后,凤玉和几个武功较好的人来到广东南沃和日本武士比武。日本武士使出伤人绝招“老鹰抓鸡,母鸡啄米”,脚手同时到,想啄掉凤玉双眼,凤玉顺势来招“凤摆尾,鲤鱼打挺”,日本人从凤玉头顶翻过去,摔到台下,被台下凤玉的兄弟结果了性命。师父又催促凤玉前往京城应试,“为国出力,勿埋没人才。”校场比武夺魁后,凤玉因“男身女名,有辱朝威”,点为第二名武亚元。上述武林传说中,陈凤玉认真学艺,并将所学武艺用于报国拯民,是难得的一位具有民族观念、家国意识的侠义英雄。
《九爪和尚》叙述明朝末年云霄树洞岩一位武艺超群、远近闻名的九爪和尚故事。“这九爪和尚年轻时曾到少林寺当僧徒,拜师学习武艺,学得拳功、气功、刀枪剑戟功等件件精湛。”[3]距离树洞岩不远的一个小村,有个左道游医骗人钱财,奸杀孕妇,剖腹取胎。九爪和尚侦知准确情况,为民除害,使出气功杀死恶贯满盈的“人间妖精”。云霄竹塔横山村恶霸廖龙盘,欺压人民、强占良田、强征民夫、强拦花轿等,无恶不作,万民痛恨。他强征数十民夫,耗时十八年修建坚固的龙盘楼,躲在里面过荒淫无耻的生活。某年中秋节,廖龙盘强留了二十多顶花轿,激起远近群众公愤,十八乡三千多人自发联合围攻龙盘楼,九爪和尚闻讯也赶来参加行动。楼外人潮汹涌,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廖龙盘从三楼窗门顶上俯身探头观察动静,“不料被九爪和尚看见,立即腾空一跃跳上去,挥动起手中月牙戟钩住坏家伙,直摔得这恶霸身首分开,一命呜呼。”[4]九爪和尚的武艺和义举,更是到处受人传颂。这则武林传说中,九爪和尚武艺高强,嫉恶如仇,屡次为民除暴安良,体现了闽南民众对行侠仗义、锄奸除恶的民间侠客的心理期待。
《拳师李牙舍》中的李牙舍是诏安县城南门内解元巷人,酷爱习武,他将父亲任知县所积蓄的金银拿来购置刀枪剑戟,到处拜师访友,练习武艺。潮州洪知府有一位年少貌美、武艺超群的女儿十娘,在潮州府以比武招亲的名义搭设擂台,实则想趁机杀尽武林高手,独霸闽粤。擂台上贴着“拳打两广,脚踏福建”对联,已有不少英豪被她打死打伤。李牙舍见此情景,义愤填膺,撕下文告,“立下赌头状”。比武时,十娘使用“百步云针”,“李牙舍乘虚施展看家本领,一个轮腿踢去,正中要害,使称霸一时的洪十娘当场毙了命。台下欢声雷动。”[5]这则武林传说中的李牙舍,轻财重义,虚心求学。他不满洪十娘包藏祸心的恶行,打抱不平,在比武中铲除洪十娘,体现了李牙舍的侠义品格。
第二类是智勇双全、侠义助人的侠客,如《朱赛花智擒非非僧》。《朱赛花智擒非非僧》所叙朱赛花为明朝万历年间龙溪知县徐胡的夫人。“这徐夫人不但长得明眸皓齿,清丽如仙,而且自幼跟父亲朱三胜学得一身好武艺,刀枪剑棍,样样精通,还善使一件暗器——金钱镖,堪称巾帼豪侠。”[6]徐胡明察秋毫,却为一起奇案所困。原来漳州东门外云洞岩香火鼎盛,来了一位“据说道行高深”、法名非非的游方和尚,香客更络绎不绝。数日前几个年轻女子在庙中失踪,查无线索。于是朱赛花施展夜行功夫,夜探奇峰兀立的云洞岩,纵身上寺庙瓦上“倒挂珠帘”,窥探庙中动静,听到男人的淫荡狂笑和女子的嘤嘤缀泣声。当夜和手握月牙铲的胖大和尚大战一场,朱赛花施展少林六合刀,“人如穿花,刀似猛虎”,逼得和尚遁入山洞。翌日傍晚,一个身穿孝服的美貌少妇姗姗步入山门敬拜菩萨,正当她顶礼膜拜时,脚下石板翻动,少妇身不由己跌落陷坑,非非僧从石门走了出来,见到美貌少妇,“顿时垂涎三尺,神不附体。”少妇躲避非非僧的非礼,除非他答应三件事:亡夫过百日,陪同上山祭典,放回石室所关的妇女。非非僧连声应诺。就在山上拜祭时,伏兵四起。原来少妇正是朱赛花,她与丈夫徐胡设此计以擒拿非非僧。
此时非非僧暮然一惊,知道中计了,正想溜走,朱赛花猛然跃起,白衣飘飘,身如燕子掠水,已拦住他的去路,并取出藏在腰间的九节鞭,出手一招,“玉女穿梭”疾攻对方前心。非非僧一来猝不及防,二来没有带兵器,只能招架躲闪,连中几鞭后,忽然从腰间取出那对随身不离的金钹来,只见金光一闪,两个金钹一上一下,像长着眼睛一般朝朱赛花袭来,说时迟,那时快,赛花急取三枚金钱镖,运力在手,“嗖、嗖、嗖”打了出去。只听“当、当”两声,两个金钹被打落在地上,第三枚金钱镖打在非非僧小腿上,朱赛花手中的九节鞭,一招“浪卷流沙”鞭如浪潮,同时卷到。又飞起左腿直踢对方前胸,非非僧躲避不及,被重重地踢了一脚,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几个捕快立刻上前,活捉了罪恶累累的非非僧,带回徐胡衙中严惩。[7]
朱赛花是闽南武林传说中难得的正面女侠形象,她貌美、艺高、胆大,还足智多谋。朱赛花夜探寺庙,侦查案情,体现了她的艺高、胆大。朱赛花在侦知寺庙隐情后,继而装扮成女香客,设计擒拿非非僧,又体现了她足智多谋的特点。在和非非僧的两次武斗中,朱赛花技压对方,一次逼退非非僧,一次勇捉非非僧,体现了她武艺超群的能力。她智救被害妇女,又体现了她英雄仗义的品格。此外,《邱二娘重举义旗》《邱二娘兵攻螺城》等民间传说中的邱二娘,以绿林女杰的形象出现,带领民众反抗统治者,也是闽南民众心中的侠义女英雄。
第三类是身怀绝技、救人纾难的侠客,如流传于漳州地区的《狮伯公铁腹肚》、流传于厦门地区的《林桃师》、流传于泉州地区的《六胜塔上的夜明珠》《割耳示众》等。
《狮伯公铁腹肚》叙述光绪年间九峰有名的拳师曾纪狮的故事。曾纪狮肥胖力大,武艺高强,“肚脐有八百斤功力”,又精通伤科医术,为人很有侠义心肠,人称“狮伯公”。途述的就是老妻罗抄婆用杵舂狮伯公的肚脐眼,狮伯公神色不变,木杵反而脱于飞走的故事。闽南囝仔(小孩)编了一首童谣唱:“狮伯公,铁腹肚;老抄婆,舂磅鼓。”[8]狮伯公武艺高强,有一年一个走江湖的汉子手托四五百斤的大石碾,挨家挨铺强讨旅费。狮伯公闻讯,坐在下街广兴文具店的柜台里椅上,等来了江湖大汉,“狮伯公和气地说:‘江湖人取之有道,应该善取于人,好说好讨,切不可强索硬要!’那汉子怒声喝道:‘你给不给钱?不想给,我就砸烂你的店铺。’狮伯公见这鲈鳗(流氓)耍拗蛮,不听劝告,就拿起小小桌扫轻轻向柜台上石碾一挥,叫声:‘走开!’只见大石碾飞出店外,磅然一声,砸在街心,石片横飞,围观的人四散逃走。狮伯公神色平静,江湖大汉吓得目瞪口呆,抱头狼狈而去。”狮伯公借机告诫后生家,“切不可持强任性,欺压他人,……要知‘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尚有强中手’啊!”[9]狮伯公不仅武艺超群、武德超人,而且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有一次一个囝仔从圆土楼最高层楼窗摔下,气息微弱,狮伯公观察后,诊断应该“用气功破淤,方能救活”。狮伯公救治囝仔,却婉拒一百二十两赠银,分文不受。这则武林传说中的狮伯公,身负绝技,“肚脐有八百斤功力”,同时他品德高尚,屡次施展高深的武术、医术,或吓阻恶汉,或救治百姓,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民间英雄。
《六胜塔上的夜明珠》[10]中的郭拳师身负绝技,能用绳钩一层一层地跃上六胜塔,在塔顶表演武功。当海盗想利用他盗取夜明珠时,郭拳师严词拒绝。在海盗伙同一群武林败类偷盗六胜塔上的夜明珠时,郭拳师带着徒弟,和武林败类决斗,保护夜明珠。虽然郭拳师被打得爬不起来,但他行侠仗义、保护夜明珠的勇武、无私精神,令人景仰。
第四类是虚心学艺、以武会友的侠客,如流传于漳州地区的《洪燕卿的传说》、流传于泉州地区的《拳师纪传改》《崇武拳师周国光》。
《洪燕卿的传说》叙述清末漳州石码内社村的洪燕卿,年少时追赶隐居青山岩的老和尚、一位少林武僧近两个时辰,诚恳地拜老和尚为师。“燕卿在青山岩苦练数年,武艺大进,已经练得一双铁砂手,能够断砖裂石。”[11]“人怕出名,猪怕壮。”燕卿成名后,找上门来较量的武林人士不少。有一位凤阳武林前辈扮成乞丐,浪迹江湖,以武会友。燕卿佩服老乞丐功夫,虚心请教武艺,老人见他情真,尽心传授。往昔,石码俗语云:“上码洪燕卿,下码黄虎成”,说的是这两人武艺在石码最为高超。有位富商爱交武林人士,宴请燕卿和黄虎成,黄虎成有意和燕卿比试高下,露出一手,燕卿谈笑自若就赢了黄虎成,但燕卿不以胜者自居,反而握住黄虎成双手,口称“以后请黄大侠多多指教”,“黄虎成歉然一笑,深深为燕卿高尚的武德所感动。二人携手入席,开怀畅饮,三人谈论武艺,十分融洽。从此,两人结为师友,时常互相切磋,精研武技。”[12]这则洪燕卿学艺、较艺的故事,塑造了一位认真求学、虚心求教、踏实为人、戒骄戒躁的武林侠客形象。燕卿拜师突出他学艺之诚,燕卿打虎突出他功夫之深,燕卿和凤阳前辈较艺、向其求教,显示燕卿虚心向上的品格,燕卿和黄虎成的较艺,显示了燕卿以武会友、不骄不躁的品格。
《拳师纪传改》流传于泉州蚶江镇,叙述光绪年间,拳师纪传改到台湾鹿港经营小药铺,纪传改武功高,为人又和气,人称他“改仙”。其时台湾的漳州帮和泉州帮为争夺码头打了一个多月,漳州帮人多功夫好,打了二十多次都连战连胜。泉州帮恳请改仙出场。改仙劝告漳州帮,漳州帮的人却冲过来群殴改仙,改仙被迫还手,挫败漳州帮,又劝阻泉州帮不要乘胜追击。“第二天早上,药铺店门口来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只见他把拐棍往地上一插,轻轻一跃便坐在拐棍末端,问:‘改仙在家吗?’改仙知道来者不善,就回答‘不在’。可是,这双目失明的老人却天天都来,到第十天,改仙照样回答:‘不在。’那老者却哈哈大笑说:‘改仙,我就是漳州帮的师傅,那天你竟不留半点面子给我,今天我特地来领……’‘教’字还没出口,老人已平地飞起,跃过柜台直扑改仙。改仙趁他足未落地,一个飞手接住他的身子,轻轻把他抛出店外。老者落地站在店口,抱拳说:‘果然身手不凡,你的武德更令人钦佩。’改仙立即邀请他入店,热情款待,从此,漳泉两帮变冤家为亲家。”[13]在这则武林传说中,纪传改不仅武功高强,武德同样可敬。他不以自己功夫高就以强凌弱,处于优势处境却谦虚忍让。同时,纪传改的眼界、胸怀都远胜于一般人,使他能够跳出漳州帮、泉州帮的帮派争斗看问题。正是纪传改的好武功、好武德,他折服了漳州帮的师傅,双方以武会友,英雄相惜,化解了漳州帮和泉州帮的嫌隙,化敌为友,化敌为亲。
总之,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大致建构了上述四类民间侠客形象。这些民间侠客或者武艺高强、为民除害,或者智勇双全、侠义助人,或者身怀绝技、救人纾难,或者虚心学艺、以武会友,都属于正面意义的侠客形象。除此之外,闽南地区还流传着《肖木狮》《拳师大陂舍》等武林传说,建构了骄傲好斗、恶作剧、轻薄人的武师、拳师形象,但此类主人公在闽南武林传说中极为少见。
武林传说可视为武林故事和民间传说的结合,它既具有武林、江湖的一般因素,如侠客、武功和传奇性,也具有社会性、口头传播等民间传说的属性。武林传说兼具两者特点,在闽南地区人们千百回的口头讲述与长时间的民间流传中,武林传说既充满了幻想、虚构的色彩,又融入了时人的喜恶和愿望、看法及立场,体现了闽南人民的审美取向。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具有何种特点?笔者略作探索。
第一,闽南地区武林传说最具特点的是它具有闽南文化特色。这表现为两个方面。
其一是塑造了一批闽南的民间侠客、武师形象,体现了闽南人民的审美取向。《崇武拳师周国光》《拳师纪传改》《林桃师》《六胜塔上的夜明珠》《割耳示众》《霸王郑宽永》等武林传说,塑造了泉州地区的民间侠客义士形象;《洪燕卿的传说》《朱赛花智擒非非僧》《狮伯公铁腹肚》《拳师李牙舍》《武亚元陈凤玉》《九爪和尚》等建构了漳州地区的侠客义士形象;《碧禅和尚》塑造了厦门地区的侠义和尚形象。这些民间侠客义士都具有正面的人格特质。他们认真学艺,踏实为人,身负高深功夫。在人生行为上,这些侠客义士常常打抱不平、见义勇为、行侠仗义、救苦救难、锄奸除恶,甚至具备强烈的民族意识,达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人生境界,表现出更为开阔的眼界、更为高尚的爱国境界。戴冠青教授曾论述说,闽南地区流传的民间侠客、义士、英雄故事,“不仅传达出社会动荡时期闽南民众渴望消灭封建压迫获得安居乐业的情感诉求,也表现出了闽南民众对扬善惩恶、扶持弱小、解民于危难的英雄人物朴素的敬仰和崇拜之情,鲜明地演绎了闽南文化乐善好施豪爽侠义的生命追求和审美取向。”[14]
其二是这些武林传说对闽南地域文化的呈现。闽南的武林传说基本上采取以“事”为中心的结构模式,在叙述的“事件”中,又多带着闽南地区的地域文化特色。比如《林桃师》中的林桃师严惩贩卖“猪仔”的人贩子,带着闽南地区的历史记忆;《朱赛花智擒非非僧》叙述漳州东门外云洞岩香火鼎盛的细节和《碧禅和尚》中的碧禅和尚在茶馆饮茶的细节,都带着闽南的人文历史和饮食文化特色;《九爪和尚》《狮伯公铁腹肚》对土楼的描述和《洪燕卿的传说》对石码的描述,展示了闽南地区的风土人情;《六胜塔上的夜明珠》《肖木狮》展示了闽南的名胜景观六胜塔、漳州南山寺、泉州少林寺;《拳师周国光》中的周国光“讨海”生活,是闽南人民传统生活方式的展现。
可以说,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具有鲜明的闽南地域文化特色,是对闽南文化的丰富。同时,闽南武林传说对闽南民间侠客义士的建构,为中国武侠文学增添了别样的风采,拓展了中国武侠文学的园地。
第二,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和中国武侠文学一样,重在叙述“以武行侠”的故事,又具有民间传说、口传文学常见的“重复”叙事特点。
一方面,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中的武师、拳师基本上具有行侠仗义的品格,在面对武林败类、淫棍、恶势力之际,他们能够挺身而出,以自己的武艺拯救民众。比如,《碧禅和尚》中的碧禅和尚除恶棍淫汉;《朱赛花智擒非非僧》中的朱赛花机智过人,计捉淫僧;《六胜塔上的夜明珠》中的郭拳师勇斗偷盗夜明珠的武林败类和海盗;《拳师李牙舍》中的李牙舍在擂台比武中,除掉心思邪恶的潮州府洪十娘;《武亚元陈凤玉》中的陈凤玉,乘着擂台比武机会除掉为恶的日本武士;《义盗陈大鸟》中的陈大鸟劫富济贫,光明磊落;《九爪和尚》中的九爪和尚铲除无恶不作的恶霸廖龙盘和作恶多端的左道游医。即使《拳师大陂舍》《肖木狮》这些武林传说中的拳师有所瑕疵,他们也有“亮色”的一面。诏安人大陂舍轻薄江湖女,又纵容徒弟杀人,但他以一套“拳路极好”、“非常有力好看”的鹤拳,教训了两个自吹自擂、自以为是的广东拳师;林前村毗邻的下沈村村民肖木狮名扬漳泉一带,不时会意气用事,搞些恶作剧,但他听从漳州南山寺方丈劝告,又往泉州少林寺学艺,在杭州擂台比武中使出翻龙抓鹰手法,除掉莫雷孙,“为国争光”。流传于厦门地区的武林传说《林桃师》中的清初永春“拳头师傅”林桃师,到厦门做小贩营生,被老乡所骗,进而了解到老乡经营贩卖中国人去美国当劳工、作“猪仔”的罪恶生意,林桃师怒不可遏,折断栏杆上的铁条分发给大家,从楼上打将下来。林桃师的老乡及其帮手一个个被打得伤筋断骨,抱头鼠窜。林桃师还放出声,要扫荡厦门的人贩子,救出全部‘猪仔’,风声一出,厦门的人贩子一时销声敛迹。”[15]这则武林传说中的林桃师,身负高深武功,英雄仗义。对于恶势力毫不忍让,勇敢率众抗争,保护自我和百姓的生命、利益。林桃师救“猪仔”、除人贩子的故事,留存着福建、广东沿海一带的历史记忆,是一则别有意味的武林传说,既体现了林桃师的侠义英雄气概,也凸显了林桃师的民族精神。
另一方面,武林传说毕竟是武林故事和民间传说的结合体,具有民间口传文学的显明特点。体现在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中,是叙事的重复性,即不同的武林传说在故事情节叙述中出现雷同现象。比如,《拳师李牙舍》中的李牙舍在除掉洪十娘后,“立即施展轻功本领,迅速跳下师叔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踩着人群中的数十名和尚的光秃头顶,一直奔到韩江边,捡起早已预备的瓦片,用手把瓦片一片接一片抛下江面,脚尖点着瓦片一步一步向韩江对岸奔去,等到手中的瓦片抛完,他已越过滔滔的江面,择路向福建诏安扬长而去。”[16]民间侠客在撤退之际踏着和尚头,扬长而去,这样的情节出现在多篇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中。如《肖木狮》中的肖木狮,将莫雷孙扔下擂台毙命后,“一脚踏一个和尚头溜了。方丈们也丢掉头巾,扬长而去。”[17]而侠客、武师脚踏飞瓦而去的情节,也在多篇闽南武林传说中重现,如 《武亚元陈凤玉》《长春堂邹炉仙》。又如《狮伯公铁腹肚》中的狮伯公,将江湖莽汉用来强索钱财的大石碾,用小小桌扫轻轻一挥,大石碾飞出店外,砸在街心。类似故事情节也出现在泉州的武林传说《崇武拳师周国光》中。拳师周国光身负武功,却不显山露水,在崇武城内绸缎店做厨房内工作,有一名和尚强化缘,“将一大仙铁观音妈放在店门口,和尚坐咧念经。”“周国光举一支扫帚起来扫涂脚,扫咧扫咧,扫到门口,将铁观音一下扫到街路中。”[18]
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之所以出现叙事的重复性,和它作为民间传说的口传性、变异性以及集体创作的特点大有关系。正是在闽南人民的口耳相传中,雷同、类似的叙事情节被安插进不同民间侠客的武林传说之中。可以说,闽南地区武林传说在叙事上的雷同、重复,影响了它的审美价值,使其很难在中国武侠文学的格局中凸显其文学价值。
第三,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和中国武侠文学一样,重在建构侠义英雄形象,但具有民间文学常见的人物形象塑造粗糙、表面化特点。
闽南的武林传说建构了各类型民间侠义英雄形象,这也是中国武侠文学的普遍特点。民国武侠作家平江不肖生笔下的大刀王五、霍元甲(《近代侠义英雄传》)、赵焕亭笔下的杨遇春(《奇侠精忠全传》)等,港台新派武侠作家金庸笔下的郭靖(《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令狐冲(《笑傲江湖》)、胡斐(《飞狐外传》《雪山飞狐》)、萧峰(《天龙八部》)等,梁羽生笔下的群女侠练霓裳(《白发魔女》)、刘郁芳、冒浣莲、易兰珠(《七剑下天山》)等,古龙笔下的沈浪(《武林外史》)、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李寻欢(《多情剑客无情剑》)等,无不是或行侠仗义或锄奸除恶或救国拯民的侠义英雄。但较之金庸、梁羽生、古龙等诸多武侠文学作家笔下英雄人物塑造的深入性,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在塑造侠义英雄形象上显得极为粗糙、表面化。最明显的表现,是闽南地区武林传说中的民间英雄形象,基本上没有深入侠客的内心世界,没有展现出英雄人物成长过程中的动态变化。
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之所以出现这种侠客形象塑造的粗糙、表面化特点,也正是与其作为民间文学的属性息息相关。民间文学属于人民群众的口头创作,并在人民的口耳相传中传播。本质上属于闽南地区劳动人民集体创作的闽南武林传说,自然不可能和文人作家的个人创作相提并论。同时,武林传说属于“武林故事”与“民间传说”的“合成体”,这样的属性导致它在结构模式上注重以“事”为中心,与部分民国武侠文学作家(如王度庐)和大部分港台新派武侠作家在创作上以“人”为中心的结构模式大为不同,导致闽南地区武林传说在人物塑造上的粗糙和表面化特点。
第四,闽南地区武林传说最常见的情节模式是拜师学艺—艺成下山—与人较艺(比武、打擂台)—名扬闽粤浙。这种叙事模式极其传统,与部分民国武侠小说的套路类同,远不及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丰富多彩的叙事模式。
在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中,《九爪和尚》中的九爪和尚年轻时曾在少林寺拜师学艺,学得拳功、气功、刀枪剑戟功等件件精湛,艺成下山后行侠仗义、锄奸除恶、救苦救难。《洪燕卿的传说》中的洪燕卿,年少时拜隐居青山岩的少林武僧学艺,苦练数年,武艺大进,练得一双铁砂手,能够断砖裂石。流传于泉州地区的武林传说《崇武拳师周国光》,更是一再叙述周国光拜师学艺的过程。周国光从小无父无母,连名字也没有,人呼他“臭头周”。崇武妈祖宫的老和尚收留了他,见他伶俐、勤劳、有正义感,“身坯脚手都勿会歹,是一个可以造就的练武之材,就收伊为徒,还共伊号一个名叫做国光,是希望伊学好本事,日后为民除害,为国争光。”“周国光在妈祖宫跟老和尚学武艺,早起练拳头,晚暝练气功,老和尚尽心教,周国光尽心学。”[19]三年之后,师父嘱咐他去深山密林找师伯指点高深功夫。师伯见到周国光“烘云托月”的本门功夫,认了周国光,并传授他“蜻蜓点水”的绝招。“‘蜻蜓点水’就是施展轻功,从水面踏过去。师伯又叫周国光去找师祖,请师祖点拨,学习本门不传之秘‘驴仔过溪’。”[20]周国光继续往内山走了七日七夜得见师祖。师祖每天叫周国光练习抱驴仔过溪,“一来是要练伊的气力,二来是要磨练伊的性情,周国光没哀没怨,逐日都去抱驴仔过溪,逐日都演练原来所学的功夫,最后师祖才将‘驴仔过溪’的绝招传授给伊,还教伊很多深奥的武功,度周国光成为一名名扬闽浙沿海的拳师。”[20]这则《崇武拳师周国光》,典型采取了拜师学艺—艺成下山(出师)—与人较艺(比武、打擂台)—名扬闽粤浙的情节模式,其中周国光“拜师学艺”、“与人较艺”的环节一再突出,塑造了踏实勤劳、谦虚好学、行侠仗义的民间侠客周国光形象。
闽南地区武林传说中这种最常见的叙事模式,在民国武侠文学作家平江不肖生、赵焕亭、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等作家笔下都有所体现,可谓民国武侠作家常见的叙事模式。在此意义上而言,闽南地区武林传说的叙事模式,极其传统,与部分民国武侠小说的情节“套路”类同。这与港台新派武侠小说情节发展的多元化不可同日而言。单就“拜师学艺”模式而言,闽南地区武林传说中的“拜师学艺”,是弟子在师父一招一式、手把手的传授下苦练武艺。但到了港台新派作家笔下,这种传统的“拜师学艺”模式有了新的突破。宋琦博士曾归纳指出:这主要表现为三方面,“一是‘从名师出高徒’发展到‘名书出高徒’,武功秘笈在武侠小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二是特别强调了侠客学艺的机缘性,包括得到名师指点或者武功秘籍的偶然性,以及习武过程中的‘顿悟’,……三是将侠客所习武功的特点与人物的性情、人生追求相结合,使武功招数更加人性化……”。[21]可以说,闽南地区武林传说在情节模式上表现出来的陈旧、老套,体现了中国武侠文学在某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特征。它所呈现的欠缺,提示了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创作新空间。
武林传说是“武林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合成体”,具有武侠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双重属性。闽南地区的武林传说和民间侠客形象既延续了中国武侠文学重在叙述“以武行侠”的故事和建构侠义英雄人物的总体特征,也具有它作为“民间传说”在人物塑造上的表面化、情节模式上的老套、叙事重复等方面的特点。闽南地区武林传说对闽南民间侠客义士的建构和闽南地域文化的展现,既是对闽南文化的丰富,也为中国武侠文学增添了别样的风采。
注释:
[1]徐常波、杨钧炜执编:《碧禅和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厦门市分卷》,厦门:厦门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1年,第42页。
[2]王雄铮、刘汉宗编:《武亚元陈凤玉》,《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漳州:漳州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2年,第86页。
[3]王雄铮、刘汉宗编:《九爪和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98页。
[4]王雄铮、刘汉宗编:《九爪和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100页。
[5]王雄铮、刘汉宗编:《拳师李牙舍》,《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76页。
[6]王雄铮、刘汉宗编:《朱赛花智擒非非僧》,《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52页。
[7]王雄铮、刘汉宗编:《朱赛花智擒非非僧》,《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54页。
[8]王雄铮、刘汉宗编:《狮伯公铁腹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64页。
[9]王雄铮、刘汉宗编:《狮伯公铁腹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66页。
[10]王人秋责编:《六胜塔上的夜明珠》,《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石狮市分卷》,石狮:石狮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1年,第163~164页。
[11]王雄铮、刘汉宗编:《洪燕卿的传说》,《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49页。
[12]王雄铮、刘汉宗编:《洪燕卿的传说》,《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51页。
[13]王允澄主编:《拳师纪传改》,《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石狮市分卷》,石狮:石狮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1年,第266~267页。
[14]戴冠青:《英雄想象中的价值取向与生命追求——闽南民间故事中的英雄形象》,《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5期。
[15]徐常波、杨钧炜执编:《林桃师》,《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厦门市分卷》,厦门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1991年,第37页。
[16]王雄铮、刘汉宗编:《肖木狮》,《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61页。
[17]王雄铮、刘汉宗编:《武亚元陈凤玉》,《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第四册),第87页。
[18]吴建生主编:《崇武拳师周国光》,《泉州讲古新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28页。
[19]吴建生主编:《崇武拳师周国光》,《泉州讲古新编》,第426页。
[20]吴建生主编:《崇武拳师周国光》,《泉州讲古新编》,第427页。
[21]宋琦:《武侠小说从“民国旧派”到“港台新派”叙事模式的变迁》,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133页。
〔责任编辑李 弢〕
A Study of Wulin Romances and Folk Swordsmen in Minnan Area
Xiang Yiqiu
As the combination of Wulin story and folklore,Wulin romance has the dual nature of Wuxia(swordsman) literature and folk literature.And the Wulin romances and the images of folk swordsmen in Minnan area not only inherit the general characteristic of Chinese Wuxia literature,which focuses on the creation of chivalrous stories and heroes,but also follow the stereotype of the similar plot,superficial figure characterization and narrative repetition in folklore.There are about four kinds of folk swordsmen in Wulin romances in Minnan.The construction of Minnan folk swordsmen and the embodiment of Minnan local culture in these stories enrich both Minnan culture and Chinese Wuxia literature.
Wulin romance,folk swordsmen,Minnan culture
向忆秋(1974~ ),女,湖南溆浦人,文学博士,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暨闽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