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
准确地说,几乎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精神的外向物质化, 也即诗人通过文字隐约而含糊地传达出一些东西,留下一道道谜语般的思想让我们在字里行间饶有兴味地去捕捉,这大概就是诗人和读者之间存在的既定关系吧。然而,诗人的内心表达一定存在某种情感流动或积聚的惯性,这种惯性如同形成了一条河流般地始终流淌、洗刷在诗人心头,或者形成了一个情感能够不绝发散、 发射的内核源,以致最终形于言、成于诗,而为我们所感知。读潇潇的《天葬台的清晨》(外十首),就能给人如此感觉。
不知是诗人的有意还是无意,在这11首诗中都存在明显的死亡意象,且始终给人一股凉嗖嗖的庄严肃穆和孤绝无助之感。诗人的人生经历过多少风雨之痛?心灵又承受了多少炼狱之苦?读潇潇的诗,真的犹如在清晨的天葬台上沐浴最高处的寒风和生死碰撞之下火星迸溅出的光芒。然而,诗人无论经历过多少尘世的混浊,却最终愿意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托付于世界最高的地方或者最后的一方净土——西藏。或许,能够进行“天葬”的“西藏”才是诗人的原乡和精神栖息地,又或者,在那个地方曾经留下过诗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惟有如此,才能抚慰诗人当下的肉体和精神的延续?
我们顺着诗人的情绪,只能进行着多向度的揣测。不过,死亡的意象却如一道阴影,在这组诗中挥之不去。“万念俱灰”,“密密麻麻的,死亡”,“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想……死……”,“借一些词语杀人”“要你生不如死”,“伸手触摸,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整体这组诗,从一首到另一首,读来的感觉无异于“从一座雪山到另一座雪山”,最终都无不指向“从悲到喜,从合到离,从生到死”的万般感慨。我们从中还会不经意间发现,诗人对肉体生死的感悟,都与韶光失去的感叹紧紧相连,与女人独特的人生感受(包括性爱、性暗示)紧紧相连,数十年的人生沉思,让诗人深切而悲哀地感受到了世间的虚无感。
于是,“失去”成为这组诗当中与“死亡”的一个代名词,这是现实幻灭感的精神呈现,还是对精神虚无感的现实再现?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空荡荡的头颅”, “失身在喜马拉雅”,“把过去的阴影和磨难∕移交给伤痕”,“这低处的灿烂,是我们丢失的”,“我一身的花瓣骤然消失”,“被内心的大风吹到了天涯”, “秋天的死皮在冬天的脸上削落”,“你被生活强行推到了远方”……死亡意味着失去, 而失去却在死亡之前经历着痛楚。诗人在这种失去和死亡的情感体验的过程中来回往复, 其中的复沓流连,却在整体上无意中形成了诗人这组诗内在节奏感的起伏。
无痛即无诗,人生的悲剧感蕴藏着巨大的崇高品格。这或许是潇潇诗歌品质之一种。读潇潇的诗,执著的痛感是自始至终的。在这点上,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某种深沉、冷静、透彻的诗境。与其相对的则是浅表、喧嚣和虚浮的娱乐狂欢。从而,读潇潇的诗,会让人沉思,会让人慨叹,会让我们在现实和人生的残酷中笑不起来而自审内心。“铁锤跃进肉体”,“长满苔藓的苦难”,“铁了心的老人”,“受雇于肉体的脆骨,多年劳损”,“记忆的疼痛从半空瓢泼”,“冰雪是眼泪的花瓣∕融进隐痛的心中翻滚”……我们抚摸着这些疼痛的词语,多半会触及自身某处疼痛的角落,其中的共性,读来令人精神震颤而凉意袭骨。在痛感的世界里,是否最容易触动现实的真实?这其实是无需回答的。
诗人的这种痛感,在这组诗中还有另一种独特的表现。“她的速度∕是手指解开衣裳的一瞬”,这颇具暗示意味的词语,是否可以理解为正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歌唱”呢?“骑在水上的猛兽∕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如此语句给人带来的,难道仅仅只有性暗示的意味?对幸福感的无限留恋或追寻,对稍纵即逝、可遇难求的洪水般的来临,给人的感觉是愈稀缺愈珍惜,诗人将“甜蜜”与“死亡”卡楔相连,那般决绝的投入又岂能用一个“痛”字所能涵盖?这种感觉在《亏欠》一诗里得以延续,“想……死……”之后,诗人却不怕“死”,坚定而幸福地说出:“是的,我还亏欠你∕一次∕万物盛开的高潮”。不知他人读到此时是何感想,我从中真切地读到了一个女人对爱情无私的奉献和决绝。
潇潇的诗,精神痛楚又与恬静淡泊相映,与生命哲学的认识、升华相依,与世界的混杂、恶相紧邻。但在这些之中,又隐隐透露出一道道精神的期冀和渴望的霞光,这道光不仅会照亮诗人自身前行的路,也让读者在其中感受到美好和希望。 否则,潜隐在诗人词语中的对肉体生死和精神痛楚的感悟将黯然失色而变得毫无意义。“真言六字的普照∕是全部的光,是神灵”,“把缺心少肺的时代∕移交给诗歌”, “这喷涌、流淌的宝贝∕一直在人类的低处∕洗涮着我们好高骛远的心疾”, “我站在风口,心在上升∕纯净的灵魂!雪”,“眼看着一首诗的光芒缩进肉体∕把人心弄得飞起来”,“今夜想念拖着云朵勇往直前”……从中我们不难读到感奋、美好和向上的东西。
我们能否如此理解:潇潇的诗,伤痛到骨子里的时候,却让我们触碰到了生命中某种坚硬的东西?或者,在黑暗的深渊里,又看到了来自最高处的一道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