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

2016-11-25 14:04李德南
青年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让我学游泳池蛋糕

⊙ 文/李德南

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

⊙ 文/李德南

这场雨下了很久。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到清明节就下雨。”

爸爸躺在沙发上,好像很累,连说话都没气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刚吸一口就咳了起来。原本向后仰着的身子弓成一团。他把头贴在腿上咳着,咳嗽声让整座房子都跟着摇晃。总是这样,爸爸一咳嗽我就会紧张。

我走过去,在爸爸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背。他的骨头很硬,手拍在他身上和拍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区别。

“爸爸,你少抽些烟就不会咳嗽了。”

也许我的话是止咳良药,我刚说完,爸爸的咳嗽就没有那么严重了。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和窗外的雨一样静。头却还是埋在瘦瘦的双腿上。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同时望着他手上的那根烟。也许是因为这场下了很久的雨,烟烧得很慢。烟上的那点火光我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好像随时都会灭。这样的天气我不想要。

爸爸的腰慢慢变直了,我的手从石头一样硬的背上滑下。手缩回来了,在我的双腿上来回搓着。爸爸的身体又把我的视线遮住了,那根受了潮的香烟也在我的眼睛里不见了。不过没过多久我又看到了它,还是在爸爸手上。他的手伸向了白色的烟灰缸。那同样颜色的烟终于断了,在沉重的空气中不见了。爸爸将身子侧向我,手也搭在我的肩膀上。手骨勒着我的右肩,很痛。这时他的眼睛也受了潮。我的心就跟着痛了起来。

“爸爸,你又不乖了。”我撇了撇嘴。

爸爸的手在鼻子上抹了一下。他的手指总是带着烟味。爸爸喜欢抽烟,可是他的鼻子不喜欢烟。那又高又大的鼻子皱成了一团,还抽了一下。它在哭呢。我就更伤心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收了回去。那左手和右手像亲兄弟一样亲密地抱在一起,可惜的是,两兄弟很快就分开了。爸爸双手抱着肩,就像树枝抱着树干。他不再看我,长得漂亮的鼻子仍然在哭,但鼻子一哭就不漂亮了。

我在心里说:爸爸,为什么你每到端午节就这么伤心?下雨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爱爸爸,我必须把伤心从他身上赶走。我把爸爸的右手从他肩上取了下来,放在我的手里。爸爸的手像树枝一样瘦,是硬的,摸起来凉,我要分一些温暖给它。

妈妈从厨房出来了。她双手捧着一只很漂亮的蛋糕,两只脚轻轻地移着,一直走到那张大理石饭桌前才停下。妈妈看起来像一只猫。她和我们养的那只白毛蓝眼的猫咪太像了,她们都不高兴。猫咪先前还在沙发的另一头缩着身子睡,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到桌子上的蛋糕,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用力往回想和生日有关的事,但是觉得很困难。这时候妈妈走到窗边,伸出手往外探了探。

“雨小了些。”

妈妈的声音总是很低的,和爸爸的一样。雨小了些。我亲爱的妈妈,你是在和我还是在和爸爸说话,还是在和你自己说话?

“猛猛,我和爸爸出去一会儿。随便你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去游泳,知道了吗?”

猛猛就是我,我就是猛猛。妈妈是在和我说话。

“知道了妈妈,我会听话的,你路上小心。爸爸也一样,都要注意路滑。”

我总是很听话,因为我爱他们。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游泳?

爸爸和妈妈出去了,我搬来一张凳子靠在窗边的墙上。我站在凳子上面,从以前生锈现在不生锈的防盗网里望去,又看见了爸爸妈妈。妈妈看起来比爸爸要胖很多。爸爸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他真瘦,连伞都撑不稳,伞总是往妈妈那边斜过去。这时候,妈妈突然转过来了,爸爸也转过来了。我看到了他们的脸。猛猛赶紧挥手。手和手在说再见呢。

爸爸的手像鸟爪,又细又长。

黑色油漆的味道在我鼻子前飘来飘去。油漆的味道也是黑色的。还有那盆菊花。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菊。一共开了四朵,花的香气不是黑色的。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花苞。八个还是九个,花苞的颜色有的深,有的浅。

为什么我突然关心起了颜色和气味?爸爸妈妈又转过去了,已经走到高高的黑铁门前。

我问过妈妈:“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铁门?”

妈妈说:“为了不让小偷进来。”

为什么会有小偷?我没见过小偷,也许妈妈是骗我的。她不想我一个人跑出去。她怕我到外面游泳。

爸爸妈妈在一截围墙后面不见了。墙靠着马路的那一面种了爬山虎,不是我种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种的。它们用很细的爪紧抓着墙,不会因为雨而滑倒。它们也不怕风,再大的风也不怕。它们的叶子,肯定已经很绿,我看到它们在我眼前发亮。我还知道,墙的顶部有玻璃碎片,有的是绿色的有的不是绿色。妈妈说是用来防小偷的。也许妈妈是骗我的。她不想让我游泳。

我从小圆凳上爬了下来,坐在沙发上。黑色大理石饭桌上的蛋糕没有了,是妈妈把它带走了。妈妈的竹篮里还有纸做的衣服,纸做的鞋子,纸做的巧克力,纸做的小汽车。

我现在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妈妈买给我的巧克力在电视机下的抽屉里,爸爸送给我的玩具车就在我身边。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了,他们是去替另一个我庆祝生日。那个我已经死了。那个我住在河边的墓地里。

那个我,先前不是住在墓地里的,是住在我们的后花园里。那个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之后在花园里住了一年。我七岁的时候,我父母曾带着我去那里过生日。是我,肯定没错。上面有我五岁时拍的照片。我笑得那么高兴,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我已经死了,怎么还有一个我在这里?怎么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一年一年地长大?

我突然觉得冷,心很害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我看到石头上的照片开始,心就经常会怕。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觉得有人在追着我打。心像一只牛皮鼓,被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打得很猛,头也跟着心疼起来了。

那个我是怎么死的,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我七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我去了一次后花园,在墓地里过了一次生日。回来后的很多事我都记不起了。以后我一直没去那儿。妈妈说,猛猛病了,就不让我去那儿了。有照片的那块石头也早就移走了,可爸爸妈妈还是不让我去。

我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灰灰的天。雨天总是让人不高兴。还在下雨吗?有没有淋湿爸爸妈妈的衣服?我从沙发上起来,陷下去的沙发呼了一口气,又变得饱满了。

我再次爬上那张小圆凳,像妈妈一样把手伸到窗外探了探。雨停了,我就高兴起来了。爸爸不用那么辛苦举着大的黑雨伞,妈妈也不用小心地走路了。

我把伸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屋顶上的水滴落下来,摔倒在草地上,很快就不见了。它们躲进泥土里了。有一只不是绿色的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我的院子里来了。鸟把尖细的嘴埋在了长长的青草里。它在找什么?是吃的吗?你看,它抬起头了,不知道在看什么。鸟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你的朋友?我有朋友,但不是特别多。有的同学会欺负我,有的孩子也笑我。他们不是朋友。

我又开始想爸爸妈妈了。不知道他们到了河边没有。不知道他们到了那片墓地没有。不知道他们看到那个我了没有。照片上的我还是笑着的吗?有没有长大?我有蛀牙了,坏了两只门牙,新的还没有完全长好。照片上的那个我是不是也有蛀牙?我又开始想从前的很多事。我想起了妈妈的话:“猛猛,我和爸爸出去一会儿。随便你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去游泳,知道了吗?”

谁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可以游泳?

去花园和那死去的我过完生日以后,妈妈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和少年宫。

妈妈说,猛猛病了。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哪里病了,猛猛一直都是好好的。为什么那个矮矮胖胖的医生给我吃了两年药?药片那么苦,即使吃了再吃陈皮,或者吃了陈皮再吃药再吃陈皮,都是苦的。猛猛一直好好的,为什么妈妈和医生都说猛猛生病了?

星期六和星期天,妈妈都会带我去少年宫。猛猛的钢琴弹得好,总是笑得很甜的梁老师经常夸我,说猛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还学画画儿。我也画得很好。猛猛的画儿获过奖。我还会跳舞。难道妈妈忘记了,我和小轩一起跳拉丁舞得了第一名吗?金色的奖杯就放在房间里。小轩不笑话我,我跟她一起高兴。为什么妈妈和医生不肯相信猛猛没有病?

少年宫里还有教游泳的。那些像我一样大的孩子穿着游泳衣真好看。他们玩得很高兴。猛猛也想在那个天蓝色的游泳池里面学游泳。

“妈妈,我想学游泳。”

妈妈摇头了。

我很想知道:妈妈,您为什么让我学弹琴,让我学画画儿,让我学跳舞,让我学其他我想学的东西,就是不肯让我学游泳?妈妈,您为什么宁愿看着猛猛哭,宁愿和猛猛一起哭,宁愿自己哭,也不肯让猛猛学游泳?

“爸爸,我想学游泳。”

爸爸也像妈妈一样摇头。

我有些想哭起来:为什么爸爸同意我学弹琴,同意我学画画儿,同意我学跳舞,同意我学其他我想学的东西,就是不同意我学游泳?

我记得,后花园里就有游泳池,也是天蓝色的,只是比少年宫里的小一些。我刚满十岁,个不高,一个小的游泳池就可以了。

这时候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很小的雨。那只不是绿色的鸟飞走了。鸟也怕雨吗?

我再也不想在这窗前了。我想到后花园去。爸爸妈妈,不是猛猛存心不听你们的话,我很想学游泳。

我脱掉了妈妈买的新鞋子,脱掉了新衣服。我想找一条游泳裤,还有一副潜水镜,可是爸爸妈妈没有给我买游泳裤也没有买潜水镜。我只好光着脚穿着小短裤推开门。小小的雨落在身上有些凉。雨你千万别告诉我爸爸妈妈我到后花园学游泳去了。还有跟雨在一起的草,爸爸养的花,还有绿色的灯柱,你们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他们会因为我不听话而不高兴的。

我已经走到后花园了。这里有一扇小小的铁门生锈了。前几天,爸爸喊来一个油漆工把家里该上漆的都重新上了一遍,已经生锈的现在就不生锈了。为什么把这铁门给忘了呢?爸爸妈妈也一定很久都没来这里,应该早就忘了这里有个游泳池了吧?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游泳了呢?我记得从前他们来过的,说要教猛猛游泳,后来又不教了。

那把黑色的锁也生锈了,锁上面那只银色的小鹿也不怎么好看了。我找不到钥匙,只好翻墙进去。这里的墙没有爬山虎,墙上面也没有玻璃碴。墙跟我一样矮,我就爬了进来。后花园好久没有种花了。这里的草长得也不好。我听替爸爸管理花园的张爷爷说过,这样的草是杂草。为什么连张爷爷都不管这里了?

我又想起了以前那座墓碑。那个我的墓碑以前就在这里,后来爸爸找了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把墓碑搬走了。为什么要搬走?是因为我病了吗?

我还在想墓碑上的照片,游泳池就在我前面了。我看到了很想见的游泳池,可是这个游泳池让我觉得不高兴。它的瓷砖有很多灰,池里的水脏,不是透明的,是绿色的。我想起了一些事。这个游泳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池边上的瓷砖会发光,水是清的。我不喜欢现在的这个游泳池,可问题是我想游泳。

我顺着阶梯走进了游泳池。水先是浸过我的脚,又浸过猛猛的腰,然后是脖子。我伸出脚探了一下。我还在阶梯上。猛猛又往下走了一步。水在我的嘴唇边荡漾着。我知道,再往前走一步,水就会没过猛猛的头顶。

是不是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犯难了。

我想起了在少年宫看到的情景,那些高兴的孩子总是把头扎进深的水里,我知道那叫潜水。那是游泳的一部分。我想学游泳的话就应该像他们一样,再往前走一步。

我的双手离开了护手。我的眼前有一片绿色。所有的水都是活的了,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我感觉气不够了,觉得闷。我的双手胡乱抓着。双脚站在池底的瓷砖上脚尖也踮了起来,可是我的眼还是被绿色挤着压着。把双眼闭上,绿色就变成了黑色。我突然不想游泳了,开始后悔没有听爸爸妈妈的话。我想开口说话,可是……

猛猛终于想起了,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候,我和那个我一起到这个游泳池来游泳。那天,爸爸妈妈和一个律师叔叔出去了。出门前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他们不高兴。他们把我和那个我留在家里,然后就出去了。那天也下着雨。爸爸一个人打了一把伞。妈妈淋着雨。他们快要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那律师叔叔才把雨伞盖在妈妈头上。

那时候,妈妈还很年轻,还没有白色的头发;爸爸也没有现在这么瘦。他们离开家之前曾经问过我,以后想和谁一起。他们还问了那个我一样的问题。我和那个我都说,我们要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们要爸爸也要妈妈。

等他们出去后,我和那个我就到后花园来学游泳。猛猛和那个我一样,穿着白色的小短裤跑向游泳池。我们手拉着手走进了游泳池,后来的情形和现在很像。不同的是,我被水围着走不开时,那个我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到了阶梯边就离开了游泳池。

我刚才在水中睡着了。那些绿色的水和爸爸平时喝的酒一样,可以让人睡着。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醒来睁开眼后就看见哭着的妈妈和爸爸。爸爸身上有水,是湿的。

“爸爸,妈妈。”

我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小,像爸爸平时说话一样没有力气?

“猛猛,你快吓死我和爸爸了,你没事了就好。”妈妈抱住了我。

妈妈为什么总是喜欢哭?

妈妈替我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我不会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穿了新买的鞋子。妈妈把蛋糕捧到了我的面前。蛋糕上有两个粉红色的字:双儿。我又想起从前了。我除了叫猛猛,还有一个名字——双儿。那个死了的我也叫双儿。这是我和他都有的名字。猛猛也是和他都有的吗?

爸爸把十根火柴一样大的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着了,十炷暖暖的光照亮了我的生日,也照亮了蛋糕上的字。大大的“双儿”下面,还有四个小一点的字:勇勇、猛猛。“勇勇”这两个字不是绿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猛猛”是绿色的。如果不认真看,很难看到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勇勇”。

可猛猛是个认真的孩子。

“猛猛,该吹蜡烛了。”

说话的是爸爸,漂亮的鼻子又开始不好看了。

还有妈妈。她说的话我很难听清:“猛猛,生日快乐。”

我还在想着“勇勇”。

我想起来了,勇勇就是那个我,我不是勇勇,勇勇也不是我。勇勇和猛猛在同一天过生日,比我早一点出生。勇勇是我哥哥。

猛猛曾经和勇勇一起去游泳。勇勇在水中睡了很久。我和勇勇很像,照片上的是勇勇,不是猛猛。

爸爸说:“猛猛,赶紧许个愿吧。”

爸爸妈妈都在等着我吹蜡烛。

我说:“猛猛祝爸爸妈妈天天高兴。”

我把蜡烛吹灭了,十缕小小的烟开始慢慢地在空气中不见了。

爸爸妈妈同时笑了起来。他们说:“祝猛猛生日快乐,快快长大。”

“猛猛,好孩子,该切蛋糕了。”

爸爸把切蛋糕的刀伸了过来,我看到上面有光。

我接过刀,说了一句:“也祝勇勇生日快乐。”

然后,有光的刀把蛋糕上的“勇勇”和“猛猛”分开了,粉红色的“双儿”也被切成了两半。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游泳了。

2006年作,具体写作时间不详

2016年1月3日再改

李德南:一九八三年出生,上海大学哲学硕士,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学者、专业作家,兼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评委、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等。著有《途中之镜》《遍地伤花》《蝉与我心清:赵少昂小传》。曾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博士研究生国家奖学金、上海大学哲学系优秀毕业论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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