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杨静南
欢乐大世界
⊙ 文/杨静南
那天晚上,春吉老头握着他父亲留下来的那杆猎枪,走在忽明忽暗的林间小路上。泥土湿润而富有弹性,一阵山风吹过,路两边的柳杉和木桫椤就发出沙沙的轻响。几只昆虫在灌木丛里低吟,感觉到春吉老头走近,它们就赶紧停歇,四下里变得一片死寂。春吉老头在溪流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下,清浅的灵溪水面上飘浮着薄薄的雾气,望上去宛若仙境。春吉老头隐蔽在一棵柳杉树后面。万簌俱寂中,柳杉散发出一阵似有若无的香味。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只野猪慢慢跑近了溪流。春吉老头端起猎枪瞄准。枪声“砰”地响起时,春吉老头蓦然发现他瞄准的并非野猪,而是那个身穿白衣的瘦麻杆男人。浓稠的鲜血正从白衣男人额头的窟窿里汩汩流出。春吉老头悚然一惊,从梦中惊醒过来。
春吉老头是在祠堂那里遇到白衣男人的。那天下午,春吉骑着那辆和他差不多高龄、一路上咯吱咯吱响的摩托车,到城里卖掉了他们家的锥栗。现在农产品不值钱,他在街头蹲着的时候还碰到了城管,幸亏春吉眼尖,要不然,那大半袋锥栗可能就全被没收了。卖掉锥栗,春吉老头顺便到诊所里给老太婆买了瓶追风油,老太婆腿痛好长一段时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春吉老头希望她不会有什么大碍。
远远地,春吉老头就看到了山坡上祠堂门前的那些石龙旗杆,高耸的旗杆在西天最后一片霞光映衬下,显得庄重而肃穆。春吉老头知道,那十四根石龙旗杆,分别纪念他们老周家十四位声名远扬的祖先。小时候,他常常在这里玩耍,觉得那些石龙旗杆上的雕刻精美而神秘。可就在上个月月底,一根宋朝的旗杆被人偷走了。想起这件事,春吉老头叹了口气。现在的人啊,怎么什么都敢去偷?
春吉老头回忆起自己年轻时,那时候,他每年元宵都会在祠堂门口舞狮。祠堂的大门打开时,春吉舞着狮头和大椿从祠堂里一跃而出,他们这个精彩的亮相常常博得满场喝彩。春吉和大椿在狮身里扑腾翻滚,仿佛已经和狮皮道具融成了一体。狮子这个外号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被人们叫起来的。后来,村里人几乎全都忘记了春吉老头的本名,直接叫他狮子,春吉老头也喜欢别人这样叫他。
上了山坡后,在渐渐弥漫开来的暮色中,春吉老头看到祠堂旁边影影绰绰地晃过一个人影。那似乎不是本村人。春吉老头在路旁的矮树下停住摩托车。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个穿白衣服的人正扒着门缝朝祠堂里面张望。
“你在看什么?”春吉老头问道。
突然间听到人的声音,白衣男人被吓了一跳。但他转过脸来时,春吉老头反倒被他惊骇了一下。天色已然昏暗,但还是能看出白衣男人脸色死白,他额头上赫然有个乌黑的枪洞,浓黑的血从那个枪洞里面涌出,看着让人心惊。
“你究竟是人是鬼?”春吉老头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寒毛竖起。
“我……是人。”白衣男人小声地回答。
他对春吉老头解释说,他是山下的欢乐大世界请来表演的,吃过晚饭后没什么事情,就随便走走,远远地看到这些石龙旗杆,觉得很特别,特地逛过来看了一下。
春吉老头想起那根被偷走了的石龙旗杆。过去,他看到陌生人来看旗杆都表示欢迎,但现在,对这些人,他多多少少抱着一种警惕的心情。
“你们表演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副鬼样子?”春吉老头问。
“我们表演的就是鬼。”白衣男人说,“不止我一个,下面还有几百个我这样子的鬼演员。”
白衣男人指了指下面的欢乐大世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春吉老头看到欢乐大世界里面一大片模模糊糊白色的鬼影在晃动。
“你们表演鬼干吗?”春吉老头问。
“表演什么是老板定的。他们要我们演什么,我们就演什么。”白衣男人说。
“你赶紧走吧,祠堂里的周家祖宗看到你会生气的。”春吉老头挥了挥手,鄙夷地说。
白衣男人转过身子,走进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之中。望着黑暗中那点淡淡的白影子,春吉老头又呆呆地站了会儿。
房间里面,老太婆玉兰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刚发现她腿痛的时候,春吉老头曾经想带她到城里的医院去看看,顺便去媳妇那里看看孙子。可是老太婆不愿意。他想,她是害怕一看见孙子,就又想起他们的儿子来。
春吉老头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玉兰,就是在村里的祠堂门口。那一年元宵,在狮子头里面看到漂亮的玉兰,春吉一瞬间竟然有点走神了。在他身子后面,大椿捅了捅他的腰,他才醒悟过来。伴随着鼓点,他们在玉兰面前憨态可掬地打了个滚,之后,又追着绣球向右跑开,绕场跑了一大圈,然后一跃冲天,攀上了祠堂正中的一根石龙旗杆,回首望向场上。现在想起这些来,他觉得好像是另一辈子的事情了。
从梦里惊醒后,春吉老头就再也睡不着觉。他披衣起身,坐在门槛上,又点了一支烟。和梦里的场景不一样,眼前的夜空中并没有月亮。虽然是半夜,隔着重重树影,还是能隐隐约约看见脚底下欢乐大世界浑浊的光影。春吉老头讨厌这些光影。半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儿子俊辉就是被一辆从那些光影中驶出来的小轿车撞倒的。
抽完那支烟,春吉老头摇了摇头,又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在梦里,他在用他父亲的猎枪打猎,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望着欢乐大世界里那片浑浊的光影,傍晚时遇到的那个穿白衣服的鬼又在他眼前冒了出来,白衣鬼的背后还有一大片白色的鬼魂,他们好像都没有脚,却正在朝春吉和他的村子扑过来。
第二天上午,春吉老头去了一趟乡政府。他想去找一下林时来。二十几年前,春吉就认识陈时来。那时候,春吉是生产队队长,林时来是县委报道组的记者,经常到他们村里来,还在春吉家里面吃过地瓜稀饭。
五年以前,上海要开世博会的时候,林时来到村里来找他,说上面要请他们村里的舞狮队到上海去表演一下。那时候,林时来好像已经是宣传部的副部长了。尽管好几年没有舞狮,大椿也去世了,但听说能到上海去舞狮,春吉老头还是很高兴。他把俊辉从城里叫回来,再加上在村里的赖二、小柱几个,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们怎么舞狮。和当年的春吉一样,俊辉舞的也是狮头。当年去世博会表演,就是林时来亲自带的队。几个年轻人的表演很成功,虽然他没能亲自去上海,但春吉老头看他们回来时兴奋的样子和带回来的那些照片就已经够开心了。
那时候,灵云渡还没有开始拆迁,通往欢乐大世界的水泥公路也还没有修。骑在那辆破摩托车上,春吉老头禁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们被叫到现场的时候,硬邦邦的水泥路面上一片血腥。老太婆当场就晕了过去。肇事的人居然没有停车。后来,虽然抓到了他,也赔了些钱,但有什么用呢?想起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儿子,他的眼眶红了。
在乡政府里,听说他要找林时来,一个小年轻问他:“你跟林书记约过吗?”
林书记就是林时来,他现在是乡里面的书记。春吉老头说:“我没有约过,我是林书记的老熟人。”
“那你打林书记的手机。”小年轻说。
春吉老头没有林时来的手机号码。小年轻“哧”了一声,好像在说,连手机号码都没有,还说是什么熟人。
“你就说是灵云渡的狮子来找他,他肯定会见我的。”春吉老头说。
小年轻不愿意,对他说林书记下乡去了。两个人正在那里僵持,正好听见楼上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春吉老头抬起头,看到林时来正送一个客人出来。春吉老头也不管那么多,张口就喊了一声林书记。
林时来从栏杆里面探出头来,他认出了春吉老头,喊了他一声“狮子”,叫他到楼上去。走在狭长的楼梯上,春吉老头暗自庆幸,如果不是这么凑巧,他可能根本就找不到林时来。
春吉老头上了楼,看到书记正在楼上东边最靠里的一个房间门口等他,他大步快走几下,林时来伸出手来,紧紧地跟他握了握。和几年前相比,春吉老头觉得林时来整个人仿佛大了一圈,林时来哈哈笑着,问春吉老头是什么风把他吹到这里来的。
在办公室里,春吉老头才要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林时来接电话的时候,春吉老头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照片,一个男人站在照片中间,眼睛望着前方,林时来站在他边上,好像正在向他介绍什么。他们边上,还围着一大圈人。站在中间的这个男人是谁呢?春吉老头记起来,自己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他。可他到底是谁,春吉老头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放下电话后,林时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他给春吉老头倒了一杯茶,然后坐了下来。
“林书记,你知道灵云渡现在的情况吗?”春吉老头说。
“什么情况?”
“灵云渡现在到处都是鬼。”
春吉老头把昨天傍晚他在祠堂外面碰到那个扮演鬼的白衣男人的事情说了一下。他告诉林时来,欢乐大世界里面还有一大批这样的演员。
“他们可能是在搞什么活动吧。”林时来说。
他拿起手机,给一个什么人打了个电话。春吉老头听得出来,林时来和他很熟,话语之间,两人还开了会儿玩笑。
“他们是在搞万圣节活动!”放下手机,林时来对春吉老头说。
“万圣节?!”春吉老头听不太懂。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节日。
“这是老外的节日,大概相当于我们中国人的鬼节吧。”林时来说。
“这样子过节,他们不怕那些鬼怪找他们的麻烦吗?”春吉老头说。
春吉老头告诉林时来,灵云渡原来一向祥和,可自从部分拆迁,建了欢乐大世界,又修了那条把村子一分为二的水泥公路之后,灵云渡已经非正常死了三个人。春吉老头给林时来讲了那三个人的事:一个年轻人,才刚满三十岁,一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回家时还好好的,几个小时后却突然脑溢血死了;老公在广东,和婆婆、女儿一起住在村里的梅珍到山里给果树剪枝,却再没有回来,后来在一个水潭里发现了她的尸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人,他本来还有好多年要活,却在欢乐大世界外面被一辆小轿车撞飞了……”春吉老头停了一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们又在搞什么鬼节,引了那么多厉鬼过来,这会给灵云渡带来更多的不祥。书记你能不能管管这事?”
听春吉老头说完,林时来笑了起来。
“这都什么年头了,你还这么迷信?”林时来对春吉老头说,“城里人得跑那么大老远到欢乐大世界去玩,你就住在它旁边还不高兴?”
“我不高兴。”春吉老头说。
林时来告诉春吉老头,他一会儿还要开会。他让春吉老头不要太担忧,等过几天他忙完了就到灵云渡去看一看。
春吉老头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林时来已经站起来了。春吉老头也只好站了起来。送春吉老头到走廊上时,林时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听说你们村的一根石龙旗杆被人偷走了?”他问春吉老头。
春吉老头点了点头,他告诉林时来,被偷走的那根石龙旗杆是宋朝的,是那十四根石龙旗杆中年头最久,雕工也最精美的一根。
“那些可都是好东西,你们要保护好,以后可以申请文物保护的。”林时来说。
林时来提到石龙旗杆,春吉老头当然很感激。可那天上午,他更想林时来问问他的儿子,不管怎么说,在上海世博会上,他们毕竟一起待过好几天。春吉老头觉得,他儿子是人,而石龙旗杆不管多么宝贵,也只是东西。
水泥公路上,距离春吉老头的儿子车祸发生地不远的地方,现在站着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一到晚上,这具骷髅的眼睛就会发出红色和蓝色不断交替的强光,这两束强光不断旋转,射向苍穹与林间。骷髅肋下的那两排骨头也不甘示弱,它们由上往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一共有七种颜色在逐渐变幻。
穿过挂在树枝上的骑着扫帚的巫婆和一个个挖出黑洞洞眼睛跟嘴巴的南瓜灯,春吉老头走到了欢乐大世界的大门口。入口处,站着四个姿态各异的恶鬼。春吉老头浑身不自在。他走近时,一个僵尸突然伸直双臂,朝春吉老头蹦了过来。春吉老头吓了一跳。透过僵尸脸上苍白的粉底,他最后认出来,这就是他们村里的小柱,以前跟他学过舞狮的。春吉老头刚才和他通过电话。看到春吉老头气呼呼地盯着自己,小柱做了个鬼脸,垂下双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角。他原来是在欢乐大世界门口收门票的,现在也应景打扮成了僵尸模样。
春吉老头看着小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等晚上过来玩,现在还太早了一点。”小柱说。
“我现在就想进去。”
一辆电瓶游览车从园子里面开了过来,小柱带春吉老头从边门进去。看样子,他和电瓶车司机很熟,小柱让春吉老头坐在电瓶车司机旁边,交代春吉老头说,想在哪里下车就和司机说一声。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钟,还有一些天光,欢乐大世界大路两边的树枝上挂着数不清的白灯笼,这些灯笼阴气沉沉,即使太阳还没有下山,就已经让春吉老头很不舒服。看着它们,春吉老头总要想起以前村里头办丧事的人家。和春吉老头一起进园的是一群大学生。那些学生一路上开心地说笑,他们一边吃零食,一边打打闹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电瓶车减速驶过第一个拐弯处时,突然有一群厉鬼跑到车前,这些鬼拦住电瓶车,在游客面前做出各种恐怖的动作。一个医生打扮的鬼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两只手都是血,向春吉老头张开了她的血红大口。春吉老头吓得往里缩了缩。在他后面,那几个学生则发出一阵阵夸张的尖叫。
在第三个路口,有一幢六角形的楼房,司机告诉春吉老头,这里是欢乐大世界的办公楼。春吉老头让司机马上停车,让他下去,他说他想在这边逛逛。依靠指示牌,春吉老头在楼上第三层找到了经理室。房门虚掩着,春吉老头敲了敲,里面有人大声喊道:“进来”。
房间里面坐着三个人,中间的一个头特别大,戴着副白框眼镜,他长长的头发里好像有几缕颜色和其他头发不一样。白框眼镜左边,是一个满脸粉刺的光头男人,右边,是一个穿着玫瑰红T恤的短发男人。看到春吉老头,他们三个人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
“老头,你有什么事情?”玫瑰红T恤问。
“哦,”春吉老头说,“我是本地的村老。我想要找你们经理。”
春吉老头没有骗人。他确实是村老,年轻时还当过村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春吉老头脑海里晃过了祠堂门口的那些石龙旗杆。
“我就是经理。”白框眼镜笑了一下,望了望他身边的那两个人,“咳,我说你们知道什么是村老吗?”
“我知道,就是村里的老人。”玫瑰红T恤说。
“不对,是村里面主事的人。”粉刺说。
“那是村长好不好。”玫瑰红T恤说。
白框眼镜似乎对他们的争执有点厌烦。他指了指沙发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春吉老头坐下来。
“你有什么事情?”
“你们现在搞的这个活动,让村子里很不安宁。从年初到现在,我们村已经死了三个人。”春吉老头说。
房间里的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
“他们原本都不应该死的,你们能不能赶紧停掉这个活动?”春吉老头说。
“没有谁是不该死的,每个人最后都会死。”玫瑰红T恤说。
“你们到这里以后,确实给村里带来了不少的晦运。”
“你说什么鬼话?”粉刺说。
“以前,我们从来不敢拿鬼神说事。每年春节、菩萨生日这样的日子,我们就舞狮子、舞龙灯,祭拜,这样,神和菩萨就保佑大家过得好好的。”
“你们听到没有,他说靠他们舞狮子、舞龙灯,神和菩萨就能保佑大家过得好好的。”白框眼镜说。
“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教你们的人舞狮子。我教的徒弟到上海世博会表演过。”春吉老头说。
“你吹牛吧?”
“我没有吹牛,我以前就是舞狮子的,大家都因此叫我狮子。”
“现在还有谁喜欢舞狮?老头子,你那一套现在没人喜欢了。”
“哼哼,他没有在万圣节玩过,要不要让人带他去玩玩?”白框眼镜问他身边的那两个人。
“对了,我叫人带他去玩玩。”
“让他扮一个他最喜欢的狮子鬼,哈哈。”
“我不要扮什么鬼,我是人。”春吉老头站了起来。
“没有关系。扮扮鬼也很好玩的。”白框眼镜说。
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出现在门口。
“把这个老头子带下去化装一下。”玫瑰红T恤吩咐他们说。
一个保安跑过来拉春吉老头时,春吉老头真的生气了。他想起了梦里他父亲的那杆猎枪。可惜,那把枪早就上缴了。
“你们这些鬼操出来的家伙,你们一个一个都会遭报应的。”春吉老头大声咒骂道。
春吉老头最后还是被那几个保安拉到了楼下的化妆室。他们让人在春吉老头脸上胡乱抹了点粉,给他套上一件黑色的长衫,用锁链套着他,再在他头上戴了一顶高帽子。之后,他们就把春吉老头交给了两个无常打扮的家伙。这两个黑白无常一前一后牵着春吉老头,走到了园子的大路上。晚上才进园的游客以为这是欢乐大世界万圣节活动的一个节目,他们嘻嘻哈哈地围着春吉老头,争先恐后地用手机拍下他那副痛苦狼狈的样子。黑白无常一路上拍拍打打,拉着春吉老头逛了一圈后,把他撵出了欢乐大世界的大门。
春吉老头回家的时候,老太婆正搬了把椅子坐在液化气灶前面煮菜。她佝偻着身子,一边搅动锅里的东西,一边用手捶她的大腿。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看见春吉老头回来,她问了一句。
春吉老头全身灰扑扑的,手上有好几处擦伤,裤子也破了一个洞。幸亏他们家里的灯暗,老太婆眼睛也不好,她根本就看不到这些。春吉老头告诉老太婆,下午他到后山上去了,看到了一只山鸡,他追着它,不小心就跑了好几个山冈。听他这么说,老太婆就坐在那里继续煮菜,春吉老头赶紧溜到房间里去换衣服了。
他从房间出来时,老太婆已经把晚餐摆在木头桌子上了。照例是一碟咸菜,一小碗螺蛳和一碟白肉煮笋,桌子两边一人一碗稀饭。老太婆告诉春吉老头,喷了他昨天从诊所买回来的药后,原来痛的地方好了些。只不过,那痛好像跑别的地方去了。她感觉痛一会儿在大腿上面,一会儿又跑到膝盖那里,没有个固定的地方。
春吉老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让她再喷几天药试试看。说过这些后,老太婆没再说话,春吉老头也没再说话。自从儿子出事后,原本话就少的老太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春吉老头一边吃饭,一边回想着刚才在欢乐大世界里发生的那让人倍感羞辱的一幕。
出乎春吉老头意料,那天晚上,他们孙子给他们打了个电话。
“爷爷,是我。”孙子在电话里说。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气。春吉老头应了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儿子去世时,他媳妇带孙子回来了几天。办完丧事以后,两个人就又回城里去了。儿子活着的时候,春吉老头曾经去城里看过他们。他们一家人租在一个平房里。儿子在工地上班,媳妇在宾馆里打工,他们只租得起这样的房子。春吉老头在他们租的房间里根本就待不住。好不容易孙子放学了,春吉老头看孙子先做了一会儿作业,然后就开始玩电脑游戏。春吉老头坐在一边,孙子用手指头飞快地点着键盘,屏幕上一个个士兵的脑袋就爆开了花。
儿子死后,春吉老头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把儿子的赔偿金全部都交给媳妇。他让媳妇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同时嘱咐她找一个正常班上,一定要带好孩子。
“你还好吗?”春吉老头问。
“很好……就是作业太多了。”孙子说。
孙子告诉春吉老头,他听说欢乐大世界搞了个万圣节活动,非常非常热闹。
“你怎么知道这事情?”春吉老头吃了一惊。
“街上到处都是广告嘛。”孙子笑着说,“放学的时候,还有一个吊死鬼吐着长长的红舌头站在我们学校门口发传单,可好玩了!”
“那太可怕了。”春吉老头说。
“我们班同学周末都要去欢乐大世界,我也想要回去看看。”孙子说。
“你不要回来,那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可是,孙子不听他的。“我就要回去嘛!”孙子撒娇说,他把电话挂掉了。在挂掉电话前,孙子好像还和春吉老头说了句什么,可是春吉老头没有听清楚。
“阿孙跟你说什么啦?”老太婆问他。
春吉老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孙子周末可能要回来的话。春吉老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他感觉他就像是一块石头被人扔进了河里,一切都冰冷、暗沉。春吉老头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都像吃错药了一样。
说实在的,春吉老头想要孙子回来,好看看他。可是春吉老头又不想要他回来,因为他讨厌孙子去那个有着浑浊光影的欢乐大世界。
吃过晚饭,老太婆坐在水池前面洗碗。尽管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春吉老头还是拿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到祠堂附近走了一圈。现在,除了几间房子里还住着一些老人,灵云渡已经是一个空村了。春吉老头从坑坑洼洼的碎石小路上走过,看到一幢幢老屋木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这些屋子长年门窗紧闭,甚至大门两边原来贴着的春联也早已经变成了在风中飘摇的白纸。春吉老头知道,在一连串炸药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随着那个叫着欢乐大世界的游乐园建起来,那个叫着灵云渡的村子就已经慢慢地散了。他们村里本来就不多的人,像是一小盆水散入了大海,再也聚不拢了。
春吉老头转了一圈回家时,老太婆已经睡了。他没有开灯,在门廊上又坐了半晌,才爬上床铺睡觉。
万圣节晚上,夜里十二点,从美国请来的“鬼王”史蒂芬披着猩红的披风,在一群鬼魅簇拥下,登上了欢乐大世界最高处的云梯。史蒂芬唱着一曲阴沉狂野的歌,在这支曲子终了之时,他端起一杯小鬼捧来的血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随手抛掷于身后,引起了下面的一阵狂欢。这天晚上,欢乐大世界的活动特别成功,正如它们遍布全城的广告所言,这是一个光怪陆离、诡异精彩的盛大夜晚。
凌晨三点钟,春吉老头梦见了两个穿着白衣的小鬼,他们带着钢叉、绳索,想要把他带往另一个世界。在那根粗粗的绳索套进春吉老头脖子时,他猛地挣了一下,惊醒了过来。
在他身边,老太婆正在沉睡,她的嘴巴张着,露出一个黑洞,有点单薄的被子在她呼吸的时候轻轻地起伏。春吉老头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他听得到风吹窗子发出的咯吱声,树梢摆动声,更远一点,他还能听到山脚下欢乐大世界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
春吉老头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廊处去抽烟。当好闻的烟草味腾起时,他的思绪终于平静了一些。透过门廊,他看到了过去那个如同山水画一般的村子。春吉老头很开心,他努力分辨着村子里一点一滴的细节,他看到,村里面原来的房子都还在,他看到了原来的小路,原来的河流,看到了那根被人偷走了的石龙旗杆。在村子里走动的人群中,春吉老头还看到了他的儿子。在这里,他儿子活得挺好。春吉老头梦想着这个世界。
杨静南:一九七二年出生,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山花》《作品》等刊,入选若干选本,出版有《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等小说集。现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