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优美的美学追求
——读老藤的小说
贺绍俊
老藤写小说,写得并不多,何况老藤是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写小说的。我最初读到老藤的小说并没有太在意,但当我集中读了他这本小说集以后却大为惊叹。我惊叹的是老藤在写小说时的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老藤有着自己的审美爱好,他更钟爱古典文学,我这里所说的古典文学,是指西方现代主义兴起之前的文学,而他显然是以十九世纪以来现实主义文学经典为楷模,从他的小说中分明能够感受到作者由这些经典薰陶出来的典雅气息。这就是为什么老藤写小说要做到用功之深和目标之专,因为他的心里怀有明确的美学追求。
老藤的美学追求是古典文学中的优美。老藤将其称为“优雅”。他曾经说过:“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老藤在这里所描述的艺术意象,基本上都是优美的表现形态。优美,是西方古典美学的基石,优美的理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美是和谐、适宜,是完整与鲜明,而他们把爱神阿芙罗狄忒作为审美理想的典范。简要地说,优美是审美主体在观赏具有审美价值客观对象时,主客体之间所呈现出来的和谐统一的美。人们在欣赏优美时,其生理和精神能够达到一种自由与谐调的状态,获得恬静、温柔、舒畅的审美快感。优美典型地代表了古典美学精髓,古典时代的文明通过优美营造出最为精致和谐的审美殿堂。当然也必须承认,尽管优美曾经创造了辉煌,但它的巅峰期已经过去。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反对古典的精神和秩序,优美就成了他们否定和颠覆的对象,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作贱优美、以丑为美、以残酷取代审美,已俨然成为当代文学写作的先锋性和革命性的标准。即使那些恪守传统的作家,在这种潮流的波及下,对于优美的表达也变得暧昧含混起来。当然我在这里并不是要斥责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从艺术发展的角度说,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功劳不可忽视。以优美为基石的古典美学发展到后来,有了一种固化甚至僵化的倾向,因此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将丑纳入到审美的范畴,大大开拓了审美空间。毫无疑问,审美与审丑的融合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性的文学艺术主流。我们今天读到的小说,基本上都可以看成是这一主流下的产物,在审美形态上体现为一种综合美和混杂美。我们在肯定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功绩时却不能忽略了它所带来的一种后果,这就是对古典审美的蔑视和否定。这几乎也成为了当今世界性的文学艺术的主要倾向。因此,一名作家或艺术家如果把古典的优美当成自己的艺术追求时,往往被看成是保守和落伍的表现。如今,我们很难从当代作品中读到古典文学中的优美意境。有人也以此作为依据来证明优美已经失去了艺术生命力。但这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以和谐为宗旨的优美,最为贴切地吻合了人类的生理条件,它唤起的是人的一种精神愉悦的感觉,只要人类文明仍在健康地发展着,优美就不可能失去它的艺术生命力。事实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受欢迎的仍是优美的艺术,优美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基本形态。我一直在思考现代审美的问题,我认为,受现代西方哲学的误导,理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对优美怀有极大的偏见,优美在审美王国里日益被边缘化,这是当代文学难以产生经典性作品的原因之一。当然,在当代作家中,仍能看到有人在追求优美,但作家们内心其实也很清楚,优美作为一个艺术目标,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因为古典时代的作家们将优美发展到极致,再要超过前辈们的业绩谈何容易!也难怪作家们放弃对优美的追求,他们只要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那里拾一点牙慧,就能获得人们的喝彩。正是出于这一点,我特别敬重那些孜孜追求优美意境的作家。曹文轩在这方面表现非常突出,他明确表示,他的写作就是要挑战整个小说领域的审美缺失的倾向。可喜的是,曹文轩并不是在唱高调,他以他的写作证明了优美的魅力依旧迷人。我曾这样赞扬曹文轩的写作:“曹文轩面对汹涌的潮流毫不退缩,反而张扬起优美的大旗,把优美的器皿擦拭得铮亮,甚至他为了明确自己的主张,宁愿把优美推向极致。”我认为曹文轩的写作对于当代小说来说具有一种匡正极端的意义。但是,像曹文轩这样捍卫优美的作家太少了,所以我称他是当代文学中“孤独的身影”。现在,我又读到了老藤的小说,老藤同样也是把优美当成自己的审美目标,我感到特别高兴,我要告诉曹文轩:你不再是孤独的了。
老藤的小说是优美的,我以为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在思想主题上追求“思无邪”。思无邪是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按研究孔子的著名学者杨伯峻对这句话的解释,孔子对《诗经》三百篇的评价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这可以说是优美形态在思想内涵上的典型体现。儒教强调文以载道,要通过文章传达出“天下大道”。老藤写小说非常看重小说能否给读者带来真善美,能否让读者得到有益的思想启迪。所以我们读老藤的小说,总会感觉到有一种浩荡正气洋溢其间。老藤写温情、善意,写爱情和友情,写奉献精神,写主持正义。而在老藤的笔下,几乎难以发现暴力、血腥、丑陋的踪迹。暴力美学和审丑叙述,是当下小说写作中特别流行的两种形态,但老藤的优美追求绝对将其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老藤并非要以优美营造一个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相反,老藤是一位具有强烈现实感的作家,他的小说涉及社会种种热点问题,不乏批判性,但他的批判也是充满理性的,并不作夸张、偏激之语。他的批判性不是锐利的长矛,而是绵里藏针。比如《官井》,书写的是几位不同时代的弱女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投井自杀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生存困境,而每一个女子都代表了老藤对某一个时代的批判,从建国初期的七姨太,到当下的失业大学毕业生谢青瓷和拆迁户丛二嫂,都能透过她们的身世遭遇暴露出社会存在的问题。其二,在艺术上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说,老藤的小说讲究修辞、结构,力图将其所要表达的思想性纳入到精心构制的艺术意境中。老藤懂得含蓄的艺术魅力,在他的小说里,很少有直白的说教,或凌厉的斥责。他的叙述温柔敦厚,通过象征、比喻等修辞方式将故事的思想内涵委婉地表现出来。他的小说结构则注重对称性、均衡性和完整性。比如《熬鹰》,巧妙地将猎人熬鹰的技术和几个人物在不同时代的人生磨练糅合到一起,包含着一言难尽的人生感悟。又如《黄昏里的“双规”》,讲述的是纪委书记决定对一名局级干部进行“双规”过程中,官场内或明或暗的周旋和争斗。这类故事很容易写成直露的黑幕小说或反腐小说。但老藤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写法,将被“双规”的牛昕以及他所干的伤天害理的事都置于背景后面,而以纪委书记程海岩的思想活动作为主线。小说从阳光将老槐树的影子投射到办公室的墙上写起,老藤赋予这个老槐树的影子特别的寓意,它与贿赂官员的古画《秋夜读书图》遥相呼应,小说的结尾则是程海岩突然悟到了二者之间的某种联系。这就大大丰富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小说不仅仅正面书写了敢于坚持正义的纪委干部形象,而且还表达了作者对于权力的清醒认识,具有警诫的深意。
坚持纯粹优美的小说写作,无疑是有难度的写作,因为前辈创造出的那么多的经典横亘在我们面前。不能说老藤的小说已经超越了这些经典,但即使这样,老藤的小说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文学的发展就像是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每一个作家就像是接力选手一样,将文学传统的精华通过自己的写作向未来传递。老藤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接力选手,他捡拾起被人们遗忘、被人们丢弃的传统,擦拭干净,让它恢复本来的光彩,再通过自己的写作传递下去。这就是老藤小说的价值。也许老藤目前的写作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我们完全有信心对老藤充满期待。
(责任编辑王晓宁)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