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夏金元儒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及影响

2016-11-25 13:09姜海军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北方地区理学西夏

姜海军

辽西夏金元儒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及影响

姜海军

辽、西夏、金、元都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获得当地汉人及社会精英阶层——汉儒的政治支持,他们主动认同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推行汉化政策,儒学也由此得以在辽、西夏、金、元时期的北方地区广泛传播与发展。就当时儒学发展的水平而言,辽、西夏儒学的发展基本上为汉唐注疏之学,金代儒学较辽西夏水平为高,且受到北宋义理之学的影响,开始关注程朱理学,不过效果并不明显。随着蒙古势力的南下,不但在辽、西夏、金的基础上在北方地区进一步推广儒学,更促使盛行于南方的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的广泛传播,并最终使之成为有元一代的官方之学与意识形态。总之,辽、西夏、金、元时期,儒学得到了普遍重视、且在北方地区广泛传播,并最终演变为官方之学与意识形态,这不但改变了北方地区多元文化并存的历史格局,更是加速了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文明进程,强化了不同族群之间的相互认同,共同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

辽西夏金元;尊孔崇儒;北方文化;程朱理学;儒学史

在11、12世纪前后,中国北方地区并存着辽(907—1125)、西夏(1038—1227)、金(1115—1234)等少数民族政权,他们认同并推崇儒学,使之得以在北方地区传承、发展。蒙元更是在辽、夏、金的基础上推崇儒学,并促使南方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广泛传播。可以说,在辽、西夏、金、元时期,儒学不但没有受到民族冲突与战争的影响,反而受到各个时期少数民族统治阶层的高度认同、重视及大力推广,使之得以在以北京为核心的北方地区广泛传播。总的来说,儒学在辽、西夏、金、元时期得到了持续性的发展,并最终升格为官方学说,这不但改变了以往北方多元宗教文化并存的空间格局,更是强化了北方少数民族对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的认同,加速了他们的汉化进程,使之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由此也保证了中华文化与文明的长盛不衰与范围上的扩大。以往学者多关注宋代理学、哲学的研究,而很少关注辽、西夏、金、元四朝尤其是当时北方地区儒学传承、发展与文化认同的状况。①史仲文、胡晓林主编:《中国全史·思想卷》,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1年;李锡厚,白滨:《辽金西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吴天墀:《西夏史稿》,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史卫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其实,正是这四朝对儒学的诠释、传承与发展,使得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得以在以北京为核心的北方地区广泛传播,并为蒙古统治者接受与传扬儒学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础,加速了北方各族对中华文化与文明的认同,强化了他们对北方地区的控制。

一、辽西夏金“尊孔崇儒”与儒学在北方地区的推行

辽、西夏、金分别作为契丹、西夏、女真少数民族在中国北方地区建立的政权,它们虽然在经济与社会形态上以游牧狩猎为主,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以农耕为主的两宋。但在政治文化方面,他们为了强化中央集权,赢得北方地区汉族臣民尤其是社会精英阶层——儒士大夫们对自己政权合法性的认同,他们都主动认同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积极主动儒化、汉化。

就辽朝而言,在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初,极力尊崇孔子,“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①(元)脱脱等:《辽史》卷72《义宗倍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209页。,并颁行《五经传疏》作为国子学的必修书目,这为儒学在全国的广泛传播起到了重要的表率作用。到辽代中期的道宗(1055—1101)时代,“由于契丹统治者将儒教作为政治统治的一种指导思想,因而受到各族世家大族的崇奉”,辽的汉人族群更是“以儒学为其基本信仰,师徒相授多以经学为基本内容,家传经学者也十分普遍”②王善军:《世家大族与辽代社会》,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2页。。可以说,“尊孔崇儒”在辽中后期成为一种普遍的风尚,从中央到地方,各州县都传习儒学,甚至连一般妇孺也多精通经义,如《辽史》记载,邢简妻陈氏,“有六子,陈氏亲教以经”③(元)脱脱等:《辽史》卷107《邢简妻陈氏传》,第1471页。,其子“抱朴与弟抱质,受经于母陈氏,皆以儒术显。”④(元)脱脱等:《辽史》卷80《刑抱朴传》,第1279页。总的来说,辽代经由圣宗、兴宗、道宗诸帝持续性的“尊孔崇儒”,儒学已成为他们的统治思想,为社会各阶层所广泛认同、传习,由此巩固了中央王权对地方的控制,增强了各民族之间的凝聚力。

西夏作为北方党项族建立的政权,对儒学的认同与利用由来已久,“自党项族在我国历史上崭露头角以后,就不断地和中原汉文化密切交往,从礼仪制度、儒学、文字,到音乐、美术和工艺制造等,无不源于中原”⑤孙昌盛:《西夏服饰研究》,杜建录主编《西夏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5页。。西夏建国之后,开国皇帝元昊在建立蕃学以保存民族文化的同时,更是推崇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并仿效唐宋旧制,建立了类似中原王朝的政治制度。到了第五朝仁宗的时候,西夏“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诸方面向中华儒学文化全方位开放,因此使西夏文化全面成熟,并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⑥张迎胜:《西夏人的精神世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西夏仁宗不但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尊孔子为“文宣帝”,而且还设立国学、大汉太学、翰林学术院等文化机构,将《论语》《孟子》《孝经》《尚书》等儒家经典翻译为西夏文字,作为各级学校、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来大力宣扬儒家学说。可以说,仁宗对儒学极为重视,他“在位的五十多年中是西夏儒学发展的高峰”⑦史金波:《西夏文化》,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18页。。总的来看,在整个西夏时期,党项贵族认同儒学、并极力推行汉化,提升了党项贵族的文化水平,加速西夏王朝的汉化进程,也促使儒学在西夏地区的传承和发展,为以后蒙元在本地区继续推广儒学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

金朝作为东北女真族建立的王朝,曾在“黄河流域推行女真化的尝试遭到失败之后,更是积极倡导尊孔、读经”①李锡厚,白滨:《辽金西夏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14页。。他们从“建国初期即走向几乎全盘汉化之途,故在思想文化上鲜少干格之处,礼仪典制为汉制,学术上亦唯有汉制是从”②王明荪:《辽金元史学与思想论稿》,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41页。。金朝比辽、西夏的儒化、汉化更为彻底,不但由金熙宗废除了勃极烈制,改行辽、宋的汉官制度,更是在金太宗、宗干等人的推动下,实行全面儒化、汉化的国策,据《金史》记载:“议礼制度,正官名,定服色,兴庠序,设选举,治历明时,皆自宗干启之。四年,官制行,诏中外。”③(元)脱脱等:《金史》卷76《宗干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742页。到金世宗、金章宗时期,“儒风丕变,庠序日成,士繇科第位至宰辅者接踵”④(元)脱脱等:《金史》卷125《艺文上》,第2713页。。儒学在当时盛极一时,以至于“文风振而人材辈出,治具张而纪纲不紊,有国虽余百年,典章文物,至比隆唐宋之盛”⑤(元)王恽:《秋涧集》卷58《浑源刘氏世德碑铭》,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56页。。不过,就金朝儒学的发展水平而言,基本上是以汉唐注疏之学为主,据《金史·选举志》记载:

金承辽后,凡事欲轶辽世,故进士科目兼采唐、宋之法而增损之。……凡经,《易》则用王弼、韩康伯注;《书》用孔安国注;《诗》用毛苌注、郑玄笺;《春秋左氏传》用杜预注;《礼记》用孔颖达疏;《周礼》用郑玄注、贾公彦疏;《论语》用何晏集注、邢昺疏;《孟子》用赵岐注、孙奭疏;《孝经》用唐玄宗注。⑥(元)脱脱等:《金史》卷51《选举志一》,第1129页。

金人所习众经解,除了《论语》《孟子》兼用宋疏之外,其余皆为汉唐注疏。原因在于,金朝文化发展缓慢,加上与宋朝相对峙,所以义理之学尤其是程朱理学自然难以在其境内传播,以至于其“学术界的因循守旧,满足于对唐和北宋思想的重复,似乎成为金统治下中国哲学的一个特征”⑦(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史卫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54页。。尽管如此,这并没有影响儒家学说借助注疏之学在境内大力宣扬与实践。随着儒学在金朝的广泛传播,当时北方地区的金朝中都——今天的北京由此成为当时北方儒学与人才培养的中心,“改变了历代以来名人士大夫多出南方的局面,对促进北京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起了划时代的作用。特别是对偏远的东北地区,产生了更加深远的影响。”⑧张博泉等:《金史论稿》第2卷,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第422页。金朝中都——北京的儒学盛行,也为后来元建都此地、继续推行儒学奠定了重要的思想文化基础。

总的来看,辽、西夏、金作为少数民族政权,都采取“尊孔崇儒”、主动汉化的政策,不但提升了本民族的文化水平,更是促进了儒学在北方地区的发展与兴盛,并赢得了汉儒对其政权的文化认同。就当时三朝的儒学发展水平而言,基本上都停留在汉唐注疏之学的阶段,所习多是孔安国、郑玄、王弼、杜预、孔颖达、贾公彦等汉唐经学家的注本。尽管当时儒学发展水平最高的金朝,已经有赵秉文(1159—1232)、杨云翼(1170—1228)、王若虚(1174—1243)等人研习义理之学,但与南方宋代二程、朱熹等人的理学相比,还显得相当粗略。由于辽西夏金与宋代处于敌对状态,使得理学难以在北方地区传播和发展,这种敌对也导致了他们对南方理学的鄙弃。如金灭北宋之际,王安石新学在宋朝非常盛行,当时“士趋时好,专以《三经新义》为捷径,非徒不观史,而于所习经外,他经及诸子无复有读之者”,“崇宁以来,非王氏经术皆禁止”①(宋)朱弁著,孔凡礼校点《曲洧旧闻》卷3,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23页。,包括后来盛行的二程洛学、三苏蜀学。金人占领汴京后,不但鄙弃王安石新学,连洛学、蜀学等也一并废止,只是保留了三苏的文章之学。三苏之学在北方金地广泛传播,当时就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②(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8,明津逮秘书本,第51页。的说法。南宋建立之后,二程洛学虽最终取代王安石新学、三苏蜀学,成为南宋儒学正宗,但它在北方金朝依旧很少有传播者③姚大力:《金末元初理学在北方的传播》,元史研究会编《元史论丛》(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7—219页。,直到金章宗时,方有信安隐士杜时升传播二程理学,“大抵以伊洛之学教人,自(杜)时升始”④(元)脱脱等:《金史》卷127《杜时升传》,第2750页。,不过其影响也非常有限。总之,由于南北对峙,造成了儒学发展上的南北分立与观念上隔膜,不过随着辽、西夏、金对儒学的认同、重视与不断传播,促使它在北方地区传承不绝、繁荣兴旺。这为后来蒙古在辽西夏金之地继续推行儒学、实行汉化并促使程朱理学的北传奠定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

二、蒙古汗国对儒学的认同与理学在北京地区的传衍

蒙古汗国作为北方蒙古族建立的政权,对儒学的认同与推行由来已久。成吉思汗建国之后,在推行多元宗教文化并存的政策,亦即“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保持自己祖先的规矩”⑤(波斯)拉施特:《史集》第1卷第2分册,汉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53页。的同时,也在金儒耶律楚材的帮助下,仿照金朝官职,建立了类似中原汉族官僚体制来管理所占领的北方各州县事务。由于当时蒙古汗国的重心在草原,崇尚武力,且与中原在信仰、语言、志趣方面多有不同,这一点正如宋子贞(1185—1266)所云:“南北之政,每每相戾,其出入用事者又皆诸国之人,言语之不通,趣向之不同。”⑥(元)苏天爵:《元名臣事略》卷5《中书耶律文正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52页。所以,当耶律楚材被重用后,就有人质疑说:“国家方用武,耶律儒者何用?”⑦(清)魏源:《元史新编》卷25《开国相臣·耶律楚材》,清光绪三十一年邵阳魏氏慎微堂刻本,第311页。可以说,由于蒙汉地域相隔与观念差异,当时儒学虽被推行,但成吉思汗时代并没有在蒙古汗国境内广泛流行,正如韩儒林先生所言:“成吉思汗一生活动的地区,是畜牧业地区和半农半牧地区,和中原汉族封建社会,始终没有发生较深的关系。因而耶律楚材‘以儒治国’的本领,对于当日的蒙古统治者就没有多大用处。”①韩儒林:《耶律楚材在大蒙古国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载于韩儒林《穹庐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1页。

窝阔台汗在位期间(1229—1241),儒学在北方地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尤其经过耶律楚材的宣扬,不但盛行于北方地区,更是在蒙古汗国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时,窝阔台汗在耶律楚材的辅佐下,推行“以儒治国”的理念,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制度、文化、教育等多个领域,目的便是“希望能够导致最终在中国北方完全恢复儒家模式的政府”②(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编:《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第440页。。具体来说,如金亡之后,耶律楚材就“遣人入城,求孔子后,得五十一代孙元措,奏袭封衍圣公”③(明)宋濂等:《元史》卷146《耶律楚材传》,第3459页。,目的无非是向天下昭示蒙古帝国继续重视并支持儒学作为北方地区的正统思想。另外,为了吸纳更多的汉儒参与到蒙古汗国的社会政治管理中,耶律楚材于1237年提出恢复科举取士,一次录取了儒士4000多进入统治阶层,不但为蒙古汗国储备了大量的治国人才,更是提升了儒学的社会影响力与儒士的社会地位。不仅如此,1240年朝廷在中都(今北京)建立太极书院,聘请汉儒赵复、王粹等人在此宣讲程朱理学,由此促进了理学在北方地区的广布,很快“伊洛之学遍天下”④(元)郝经:《陵川集》卷26《太极书院记》,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89页。。

到了忽必烈时期,儒学更是在北方地区大规模、广泛地传播。自幼喜好儒学的忽必烈,在他被蒙哥汗任命治理金朝故地时,广招汉族人才,任用汉儒管理漠南地区,施展“大有为于天下”的抱负。如史书说他,“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⑤(明)宋濂等:《元史》卷4《世祖一》,第57页。。他对儒学的重视,更是赢得了北方地区儒士大夫们对其政治统治的认同,得到时人的高度赞誉,如许衡说他“有爱民之誉,好贤之名,闻于天下,天下望之如旱之望雨”⑥(元)许衡:《鲁斋遗书》卷7《慎微》,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01页。。张德辉、元好问等人甚至在1252年尊他为“儒教大宗师”⑦(明)宋濂等:《元史》卷163《张德辉传》,第3825页。,忽必烈认为当之无愧,也欣然接受。可以说,忽必烈正是依靠这些儒士出谋划策,在北方地区推行儒学、以汉法治汉地,从而赢得了中原儒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认同,并帮助他在最高权力斗争中获得蒙古汗位。⑧孟繁清:《试论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元史论丛》(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2页。又参见张本一《从忽必烈对儒人儒学的态度看元初杂剧中的士人形象》,《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1期。

忽必烈身为蒙古大汗(1260—1271)的前期,更加重视儒学,“采取故老诸儒之言,考求前代之典,立朝廷而建官府”⑨(元)苏天爵编:《元文类》卷40《杂著·制官》,四部丛刊景元至正本,第366页。,沿袭宋、辽、金的汉化制度,在蒙古汗国内建立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汉族官僚体系,以至于“自中统元年以来,鸿儒硕德,跻之为用者多矣”⑩(元)王恽:《秋涧集》卷46《儒用说》,第605页。。总的来看,忽必烈汗认同儒学、礼遇儒士,推行一系列重视儒学的政策,从而迅速促进了儒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由此强化了北方儒士大夫们对其政权的文化认同。不过,在忽必烈大汗的后期,李璮叛乱促使他一改往昔重儒、用儒的作法,而大量任用蒙古色目贵族,使得儒学在北方地区传播、发展的速度放缓。加上忽必烈是蒙古帝国的大汗,这也极大地消解了他在蒙古汗国内继续推行儒学的热情,如萧启庆先生所言,“元朝不仅是一个征服王朝,而且在理论上仍是蒙古世界帝国的一部分,是一个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社会;忽必烈及其孙子不仅是中国的皇帝,而且是整个蒙古帝国的可汗。”①萧启庆:《元代史新探》,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第1页。

总的来看,儒学并没有因为蒙古汗国南下扩张、攻占辽西夏金而受到忽视。相反,蒙古汗国在辽西夏金“尊孔崇儒”、“以儒治国”的基础上,继续发挥儒学在治国安邦方面的作用,由此推动了儒学在北方地区的持续发展,也促使了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的广泛传播。也就是说,蒙古汗国受到辽、西夏、金的影响,为了有效统治中原,获得当地精英阶层——儒士大夫们的政治认同,主动认同儒学、推行汉化,以巩固它们对中国北方地区的强力控制。何况,当时北方中原地区主要掌握在汉族地主武装势力——“世侯”的手中,利用儒学赢得他们对蒙古汗国的政治认同也显得十分重要②陈高华,张帆,刘晓:《元代文化史》,第27—41页。。在这种情况下,儒学不但在北方地区继续传承、发展,而且也促使了南宋程朱理学的北传,这极大地提升了蒙古贵族们的文化水平,改变了其旧有的游牧文化模式,实现了宗教文化体系的重建,使中华文化得以继续发展繁荣。以往学者多认为,宋元明之际存在着巨大的文化、文明的断裂,蒙古汗国乃至元朝是中国文化最灰暗的一段。其实并非如此,蒙古汗国时期窝阔台、忽必烈等认同儒学,并促使程朱理学向北方地区乃至全国进行推广,使得元中后期的人们在观念上已经认同以理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汉人更是淡化了宋元之际“天崩地裂”给他们所带来的冲击。③李新峰:《论元明之间的社会变革》,《古代文明》2010年第4卷第4期。

三、元代理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发展及其官学化

元代建立之后,忽必烈作为中国皇帝为了赢得南方社会精英阶层——儒士大夫们的文化认同,实现对南宋旧地的有效控制,故推崇程朱之学,并促使它在北方地区尤其是元大都的传播。程朱理学的北传,很大程度上倚重归降的宋、辽、金诸朝的儒士④姚大力:《金末元初理学在北方的传播》,《元史论丛》(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7—219页。姚大力认为金末元初理学北传并非始于赵复,其实在北宋末开始已经有程颐续传弟子刘肃、张特立、李简等人传承理学。即在北宋后期到元灭金之际,理学一直星火相传,所谓“一二三五年以前,流传在北方的理学,主要是二程学说的残支余脉;同时偶尔也有朱熹之学零星北传”。,其中金儒对程朱理学的北传做出了突出贡献。比如杨惟中、姚枢是程朱理学在北方区域传播的先驱,他们开启了赵复、许衡等人传播理学的先河,具有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这一点正如李则芬先生所说:

宋理学虽靠赵复而北传,亦靠杨惟中、姚枢二人为媒介,赵复始得传其学。无姚枢则不能发见赵复并促其北上,也没有机会将其学转介于许衡。然姚枢在当时还是官卑职小,无杨惟中以为提倡赞助,则赵复在燕京的讲学,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①李则芬:《元史新讲》(五),台北:三民书局,1978年,第532页。

杨惟中、姚枢作为金朝遗民,他们深受窝阔台汗的器重,蒙古太宗七年(1235),皇太子阔出带兵伐宋的时候,就命他俩“于军前行中书省事”②(清)邵远平:《元史类编》卷11《宰辅一》,清康熙三十八年原刻本,第224页。。他们所作的工作主要是延揽汉族儒士、建立文化书院,同时在随军南下的过程中搜集各种文化典籍尤其是伊、洛等学派的理学著作,然后送往燕京(今北京市)。在南征过程中,姚枢在乱军中发现了赵复,并带往大都。后在杨惟中、姚枢的倡导下,蒙元在大都创办起本朝第一家官办书院——太极书院,把搜寻到的典籍置于其中,并请宋儒赵复、王粹等为教授,理学自此经由赵复等人开始传播至北方,“当是时,南北不通,程朱之书不及于北,自先生(赵复)而发之。”③(清)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90《鲁斋学案》,第2994页。

杨惟中、姚枢、赵复等人在北方地区大力传播程朱理学,许衡、刘因、窦默、王鹗等儒士也都纷纷加入到理学宣扬、推行的行列中,理学在北方地区得以广泛传播,这正如《宋元学案》所言:

自石晋燕、云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诸儒迭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④(清)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90《鲁斋学案》,第2995页。

经过杨惟中、姚枢、赵复、窦默、许衡、刘因、王鹗等儒士的努力,程朱理学在蒙元统治的北方区域广泛传播,“由是北方之学郁起”。在理学的北传过程中,尤以许衡的贡献最大,如《宋元学案》所说:“河北之学,传自江汉先生(赵复),曰姚枢、曰窦默、曰郝经,而鲁斋(许衡)其大宗也,元时实赖之。”⑤(清)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卷90《鲁斋学案》序录,第2994页。到忽必烈统治后期,程朱理学基本上成为北方占主导地位的学说思想,而首都——大都(北京)也基本上告别了窝阔台汗时期由全真道主导的时代,变成了程朱理学研习和传承的中心。到至元、大德年间,北方地区理学成为基本的文化形态,当时“上而公卿大夫,下而一邑一郡之士,例皆讲读,佥谓精诣理极,不可加尚”⑥(元)王恽:《秋涧集》卷43《义斋先生四书家训题辞》,第562页。。受此影响,各地方也大力重视程朱理学的宣扬与教育,以至儒学校舍遍及全国、甚至边远地区,如元人余阙说:“大元之兴,百有余年,列圣丕臣,日务兴学以为教,党庠塾序遍于中国,虽成周之盛,将不是过。”⑦(元)余阙:《青阳先生文集》卷3,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刘岳申亦说:“宋亡元兴,修道设教,天下学者复知尊信朱氏之学。学校修旧起废,至时无不轮奂一新。”⑧(元)刘岳申:《申斋集》卷5《南安路重修庙学记》,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38页。可以说,元朝君臣对程朱理学的重视和传播,不但促使它在北方地区广泛传播,更促使它成为国家的意识形态与占有主导地位的思想文化形式。

由于程朱理学受到北方地区尤其是元代官方的高度重视,以致被当时人们广泛研习。元仁宗时期,朝廷更是借助科举制度,将程朱理学作为科举考试必修内容推向全国,由此程朱理学的存在和传播获得了制度性保证。当时科举考试规定,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都要研习程朱理学尤其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由此实现了程朱理学在元朝最大范围的传布,也结束了长期以来儒学传承、发展上南北分立的局面,这一点正如皮锡瑞所言:

金、元时,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北人虽知有朱夫子,未能尽见其书。元兵下江汉,得赵复、朱子之书,始传于北。姚枢、许衡、窦默、刘因辈,翕然从之。于是,元仁宗延祐定科举法,《易》用朱子《本义》《书》用蔡沈《集传》《诗》用朱子《集传》《春秋》用胡安国《传》,惟《礼记》犹用郑《注》,是则可谓小统一矣。①(清)皮锡瑞:《经学历史》九《经学积衰时代》,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1页。

元代科举考试的推行,促使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最大程度、最大范围的传播。如元人马祖常所说:“天子有意乎礼乐之事,则人皆慕义向化矣。延祐初,诏举进士三百人,会试春官五十人,或朔方、于阗、大食、康居诸土之士,咸囊书槖笔联裳造庭,而待问于有司,于时可谓盛矣。”②(元)马祖常:《石田文集》卷9《送李公敏之官序》,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90页。可以说,程朱理学因为科举考试的推动,实现了在北方地区乃至中亚地区的广泛传播,更是推动了有史以来儒学在北方最大范围的宣扬与传播。到了14世纪初期,程朱理学已经为蒙元各地域、社会各阶层所普遍接受,当时“海内之士,非程朱之书不读”③(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9《文正许先生神道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5页。,“非程朱学不试于有司,于是天下学术,凛然一趋于正”④(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5《赵忠简公祠堂记》,第37页。。可以说,经过元朝的大力推行,程朱理学不但成为北方地区的基本文化形态,更是成为全国各民族所普遍认同的官方学说与文化价值体系。

总而言之,忽必烈建立元朝之后,极力认同并推广儒学,直接奠定了有元一代“尊孔崇儒”的基本国策,王明荪先生就说:“元代典章制度与学术文化为忽必烈时期所奠定。……学术文化则以汉文化为主,因之,金、宋之学术于元代蔚为大观,于是传统学术如汉、唐之学与两宋之学有其延续与开展。”⑤王明荪:《辽金元史学与思想论稿》,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90页。忽必烈积极推行“以儒治国”的理念,促使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后经由仁宗、英宗、泰定帝等的努力,最终使之成为元代的意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元代理学的官学化、意识形态化,是长期以来儒学在北方地区广泛传播、发展的必然结果,由此也直接促使元大都成为元代理学的中心。而元大都理学中心地位的强化,反过来,又促进了程朱理学在北方地区的广泛传播,也极大地消弭了南北文化上的空间差异,使理学成为有元一代基本的文化价值体系,形成了不同族群基于文化认同的政治认同,由此巩固了蒙元大一统中央集权体制。当然,由于蒙古贵族受到本位主义思想的左右,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民族信仰,以至于北方地区保持着蒙汉文化并存的格局,形成了“具有蒙汉合璧的明显特征”⑥白钢主编:《中国政治制度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70页。。

结 语

辽、西夏、金、元作为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出于统治北方地区的需要,皆“尊孔崇儒”,推行“以儒治国”的理念,认同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正是由于辽西夏金元对儒学的高度重视,儒学得以在北方地区持续地传承、发展,始终没有中断。而蒙元较辽西夏金更重视儒学,并最终促使南方程朱理学传向北方,并被作为官方之学推向全国。可以说,辽西夏金元作为少数民族政权,借助儒学以获得北方地区汉族臣民尤其是社会精英阶层——儒士大夫们的文化认同,从而实现对中原地区的有效统治才是他们推崇儒学、主动汉化的根本原因。毕竟,在中原儒士大夫们看来,文化差异是华夷之辨的根本所在。不过,汉儒也认为“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①(元)郝经:《陵川集》卷37《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32页。,“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也。”②(元)杨奂:《还山遗稿》卷上《正统八例总序》,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28页。所以,辽西夏金元的统治者主动迎合这种文化心理需要,主动认同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主动汉化,以汉法治汉地,从而巩固了对中国北方汉地的征服与统治。尤其是在蒙元时期,儒学尤其是程朱理学不但在北方地区传承、发展,更是因为科举制度的推行,促使北方地区乃至中亚的蒙古人、色目人也纷纷转习程朱理学,由此程朱理学实现了有史以来传播范围的最大化,同时它也超越了原有的民族文化信仰,成为不同族群的共同文化价值体系,也成为不同民族之间相互认同、相互融合与元朝大一统帝国稳定的基石与纽带。正是基于文化认同的民族交融与互动,使得汉儒与蒙元政权日渐融为一体,共同推崇并传承以程朱理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以至它并没有因为蒙元的入侵而发生中断,反而经由他们的共同努力和发展,进一步完善并强化了宋代所形成的以理学为内核的宋型文化③宋型文化,首次为台湾傅乐成先生明确提出,参见傅乐成《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载于傅乐成《汉唐史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7年。。这一点萧启庆也说:“蒙元统治并未影响中国文化发展的主要方向,元朝灭亡后中国文化大体仍按照原有的轨辙向前发展。”④萧启庆:《元代的族群文化与科举》,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8年,第2页。

当然,儒学在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认同、传承与大力发展的同时,也遭到了统治阶层本位主义思想的阻碍,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出现了很多的波折与冲突,如辽的南、北之争,西夏的“藩”、“汉”之争,蒙元的“蒙”、“汉”之争,等等,有的甚至来自儒学内部不同地域、不同学派的阻力。可以说,契丹、党项、女真、蒙古贵族在极力推行儒学来获得汉族臣民认同以维护其政治统治的同时,但也通过多种形式保护本民族自身的风俗、信仰,以至于儒学难以取代他们固有的文化信仰、价值观念,使得这种汉化、儒化最终不能彻底完成社会文化的整合。

北京市“十二五”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元明清北京官方的典籍编纂、诠释与文化认同”(12LSC017)

姜海军,男,1977年生,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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