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美
35岁之年,我遭遇了人生困境。老公生意破产,父母身体欠佳,孩子正值教育投入期。没办法,我只能辞掉舒服稳定的期刊编辑工作,签到一家高端民营医院,做企宣经理。老板是位龚姓女士,优雅时尚,轻启朱唇允下18万年薪,我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到任了。
可是,没出一星期,高薪的亢奋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按规定,中层管理者每周都要值一次夜班,我被定在周四。这家医院的患者是小众,非富即贵阶层,住院治疗更像是亚健康的调理,每晚都有医护人员值班,能有什么大事,非得管理者始终坐在办公室?
熬到零点,见平安无事,我就找了一间空病房,合衣倒在床上。醒时已是5点,周遭依旧安静。我回到值班室,一切看上去神不知、鬼不觉。
当天下班前,负责考勤的办公室主任找到我,说昨晚擅自离岗,要以旷工一天处罚。我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主任见我疑惑,打开电脑说:“看看吧,这是你进出312病房的监控录像。”我傻了,才知这个占地6万多平米的空间里,挂满了摄像头。每天审阅视频,是办公室考勤的一项工作。“从进大门那一步起,除了卫生间是盲区,剩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天眼。”主任的口气里带七分威慑、三分自豪。我相当不自在,心疼钱被扣,更觉尊严受损。但此人的得意感似乎在告诉我:在这里谈尊严,就是个笑话。
不久,例行公事的每月全员大会召开,龚总的独角戏,她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半小时,大意是企业是员工的衣食父母,老板在为员工打工。所以员工要体谅老板的辛苦,要做企业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企业会给予更高的回馈,让每位员工都成为成功者。
这话很耳熟,很多传销活动上,主讲者常用此类说法给人洗脑。我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发现都是全神贯注的脸,目光里有兴奋,更有绝对的崇拜和服从。我是个例外了,“四处张望,眼神游移,满是怀疑和不屑。”这是龚总事后找我谈话时说的,看我是个新人,还没完全消化她的讲话,网开一面,就不罚了。
开薪日收入及时到账,扣款竟有9项之多,迟到一分钟都以迟到论处。七扣八扣再扣三险和税费,18万年薪落到实处,每月不过8000左右。
医院要在北京设分院,龚总亲自主持,指派我陪同,并入住北京的五星宾馆。她气宇轩昂、挥金如土,一次晚宴就花掉14万元。但对我这个随从,则能省就省。我俩只开一间房,她睡席梦思,我则睡办公区的沙发。她夜宴应酬,我一隅伺等。她凌晨5点起来,仅那张脸的养护和描画,就能用掉两小时。这时的我,是绝对不能再睡的,要像保姆一样围着她。她一边在镜前一件件地往脸上敷东西,一边冲我说:“女人嘛,一定要对得起这张脸。你看你,还不到40岁,就老成这种样子,用的都是低档货吧?真是的,我都不好意思带你,给我丢脸。”
我一边听她数落,一边帮她忙活,然后胡乱洗把脸,跟她匆匆进了电梯。这时,她好像有闲正视我了,轻蔑的目光一扫,冷冷地说:“这么不重视仪表,就是对他人、对工作不负责,让我显LOW,给医院跌份。”我一肚子委屈,再加上缺觉,气色不佳、没精打采,确实不成样子。但是,我又能怎样呢?一个保姆哪有时间、精力和钱财,让自己看上去不LOW呢?
一星期后,龚总要返回了。临行前,她做SPA,要求我在大厅等。我也很累,想做个头疗。服务生说,龚女士交待了,她选定的项目之外的费用,一概不付款。我明白了,所谓“之外费用”,就是针对我的嘛,屈辱感阴云一样压过来。我走到窗前,看着进进出出的女人,个个珠光宝气、气派非凡,可自己,渺小得像尘埃,只配灰头土脸地躲在角落里,鼻子一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市场部向龚总申请做一批宣传资料,她说不如做一本面向客户的期刊,标准要高配,128P豪华版的时尚大刊,由企宣部执行,一个月内必须出版。我不怕时间紧,忙碌更不在话下。但是,时尚大刊是需要钱的。就说用图吧,高配制的有知识产权问题,一般化的会降低整体的奢华质量。我想到一个物美价廉的办法,就是临时雇用一位懂摄影会拍图的美编。龚总一听,立马火了,冲我吼道:“你是干吗吃的?我出重金聘你,这些工作你应全盘承担,还要招人,你可真好意思。企宣部的工作一直不饱和,必须立即调整!”
我挨了一通骂,不但没达目的,唯一的下属曲佳佳(化名),还要被“调整”兼做市场部的工作。这活儿没法干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被龚总骂一步。这期间,我还要以医院媒体公关之身,去接待各类采访,应对意料不到的负面事情,还要跟各部门接触,处理鸡零狗碎之事。稍没跟上龚总的步子,都会遭到她的痛骂。有一次,我把撰写的客户推介套餐服务方案呈给她,第一瞥就没入法眼。她头都没抬,抬手就把文件夹向我甩过来。硬夹面正好打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她这才抬起头,一脸的厌烦,指着门说:“滚出去,重做!”
回到办公室,我实在忍不住了,见四周无人,就放声大哭起来。在里间忙活的曲佳佳连忙跑过来,扳着我的肩头说:“单姐,这个女魔头骂人成性,我早就听说忍住不哭的办法,就是拼命咬自己的手臂,你看——”她边说边伸出左臂,露出一圈红齿印,“前天,在市场部例会上,她不满我的发言,把文稿撕得稀巴烂丢到地上,然后让我马上捡干净。我想哭,但控制住了,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我下了辞职决心是在一年后的当下了。父亲在春节前离世,清明节小长假,我要回老家祭扫。按请假流程,我提前一个月就交了申请,龚总虽然没好脸,但最后还是批了。我订好机票,家族也因我的回乡而总动员。
可就在启程前的晚上,龚总来电,说小长假期间晚报记者要采访,让我务必到场。我本能地说:“休假您已批准了,明天早上就动身了。”“我是批了,但现在情况有变,我改决定了。你马上退票,明天9点准时到医院。”不等我再作解释,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一阵心悸,眼前一黑瘫倒在沙发里。我实在太累了,在女魔头的狮吼下挣扎了两年,现在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什么退票、9点到岗,疲倦的神经已经麻木,一心想的只有睡觉。
第二天,一家人如期启程。龚总一共打来94个电话,我都没接。晚上到达后,我给她留言,表明辞职之意,然后就关机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