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六月冷雪
行走在消逝中——新疆老物件之木犁、木耙和摆耧
撰文·摄影/六月冷雪
犁铧
耧车
现代化的农机耕介入后,耕种工作省时省力,效果又好,那些记忆中的影像已经渐行渐远,那些辛苦的日子却定格在往昔的岁月里。那时候尽管非常辛苦,但那种开拓的遒劲和阳刚的壮美却是实实在在的,我相信,作为一个农耕图景符号,它们会被一代人牢牢保留在记忆的仓库里。
巴里坤是个让人心怀梦想的地方,那些活生生的过往,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情结。比如犁铧的厚实笨重依旧活跃在我的脑子里,父辈们扶着犁铧一步一步蹒跚着在黄土地上缓慢而行,走到田地终点又回过头来重新开始。
那时,村里有个叫狗蛋的小伙,性子急、脾气暴、力气也大,犁地时总爱跟牛过不去,牛也不示弱,喘着粗气拉上犁铧满地乱跑,好像不服气,专门跟他作对似的。他即费力又生气,终究没能把两头牛制服。其他人也趁机停下来看热闹,并大声叫喊:“狗蛋,我要是你,就自己套上拉犁,把牛放了。”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狗蛋丢了面子,更加气急败坏,眼睛瞪得跟牛眼一般大,一边骂牛一边继续扶犁驯牛。
狗蛋扶着的犁是木制的,有两根木柄,木犁后端竖起弯曲的木柄用来扶手掌握方向,前面的一根可拴绳牵引。犁铧尖原来是木制的,后来安装了用生铁铸的三角形,叫犁铧。这种犁,有的是一匹马拉,有的是两头牛拉。两头牛拉的就叫“二牛抬杠”。
“二牛抬杠”的历史很悠久。据史料记载,2000多年以前西汉就有农具图谱,木犁可疏松土层,为播种打好基础。那时中国农民制造的木犁,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敦煌千佛洞北魏时期的洞窟中,就绘有“二牛抬杠”犁耕的壁画,唐代史书中也有记载。基本构造就是一张犁套两头牛,牛脖子上架一根有两个小弯的横木,巴里坤大河人叫“档格子”,档格子搭在牛脖子上,中间用结实的绳子扣紧,叫“阳扣子”。木制犁辕用“犁栓子”挂在“阳扣子”上,人扶着犁头赶着牛拉犁往前走。两头牛的头用绳子连起来,一头走在犁沟边上,一头走在犁沟里面,犁铧正好犁在沟边上,就这样来来回回把地犁完。调教牛最费劲,没套过犁不听话,拉着犁铧满地跑,有时真能把人气哭又气笑。能把牛使唤顺当,乖乖地在犁沟里走,不是一件容易事。
牛套上犁铧低着头,蹄子深深陷进泥土里,喘着粗气,一步一步使劲拉,到田地尽头,扶犁的人就提起犁铧走几步,重新开始下一个来回。秋收后、春播前,两头牛牵引着笨重的犁铧,把个平展的土地翻得沟壑纵横,草根暴露后也成飘零的枯枝。
那年月犁地,费时费力还有很多规矩要遵守,不是想哪里开犁就在哪。第一铧犁,先从条田的低处划开第一道口子,这样才能把地犁平,不然,还得人工平整高低不平的沟沟坎坎。哪像农业发展如此凶猛的当下,比如1654型大马力拖拉机一个小时就能犁20亩左右,相当于一队牛10天的工作量。大型联合整地机更厉害,一次就完成平整、打磨、收地保墒,一身铁疙瘩铸就的庞然大物,那是开天辟地的祖先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神物和神速啊。
至今想起来那沉闷的阵势,既是苦难年华,又是纯真岁月!如果人生路上有踟蹰、郁闷、烦恼,有想不通、看不透的,不妨瞅它一眼,也许,天大的事也能瞬间释然!
有句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说实话,如果你不在农村,不要说分清各种农具的用途和名字,能搞清楚韭菜和麦苗的区别就算不错了。村庄的符号五花八门,没有实践真搞不懂。
虽然我生在农村,长在村庄,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家子女。即使我骨子里有浓得化不开的乡村情结,对有些农具的认识还是很含糊的,感觉很惭愧,比如,耙子和木耙,曾经就分不清它们的用途。
耙子形似“T”,竖的一端安装长木把,横着的一端装有木齿或铁齿的手工用农具。铁齿或木齿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粗齿如成人的拇指,细的就是铁丝制作,秋天打草或者打场时,就用这个耙子收拢牧草或秸秆,比较轻巧。而这里要说的是木耙,是个笨重的大农具,和耙子的用法、样式都不同。
每到春耕犁地时,闲置了一个冬天的木耙就派上了用场。
记得小时候,跟伯父、父亲和大哥去犁地播种,我的任务是捡拾犁出地面的野草根。地犁完后,父亲从毛驴车上搬下木耙,整理好拉绳和夹板子套在马脖子上,伯父家的大哥接过父亲手里的缰绳开始磨地。只见大哥双腿前后分开,稳稳地站在耙床,左手拉着马缰绳,右手拿着鞭子,吆喝着我听不明白的口令,指挥着拉木耙的马,样子很威风。于是,我扔下装野草的筐子,央求哥哥也带我站在木耙上感觉一下。大哥让那马儿停下来,那时,刚上一年级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兴冲冲跑过去站在木耙上,也像大哥那样一手拉缰绳一手扬鞭,结果马一走,我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哥哈哈大笑,问我,还敢上来吗?
木耙
耧车
因为地刚犁过,松软如棉,尽管倒下也不会摔疼,我爬起来又追上去,大哥再次帮我站上去,谁知一走又是一摔,我和大哥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我还是不罢休,大哥让我趴到木耙上再试试。我照着大哥说的样子横卧在木耙上,果然稳若板床,柔软而有弹性,几个来回还不过瘾,地都磨完了还问大哥,啥时候还要耙地,还要在木耙上享受稳稳游移。大哥告诉我,耙床上压个重东西是怕地磨不平,如果木耙太轻就白跑趟子了。我回头细细一看,耙齿在细碎的泥土上留下了优美的曲线,大哥不像是在耙地,倒像是琢磨艺术品,把土地打理的平整如毯。看着大哥把挂在耙齿上的野草揪下来,我也顺便观察了一下这个大地的梳子——木耙。
它是用两根两三米长的结实方木做主要框架,再用三根短方木竖着连接起来成长方形耙床。耙床下面钉了两排半尺多长的耙齿,耙齿是熟铁做的,直径有五六厘米粗,锋利坚硬。这时我才明白:耙地时需要在耙床上压一定重量的东西,是为了让耙齿像梳子一样扎到土壤里,把坚硬的土坷垃拾掇得细细碎碎,便于幼苗破土生长。木耙耙过地以后,还要用红柳条或铁钢丝编的磨耙磨一遍,才能把种子掩埋在土里等待发芽。
现代化的农机耕作介入后,耕地省时省力,效果又好,那些记忆中的影像渐行渐远,趴在磨上耙地的日子定格在往昔的岁月里,马牛驴骡这些人类忠实的朋友伴随人类走过漫长农耕社会,而今真的退出历史舞台。我深刻地认为,那时候畜力耕作尽管非常辛苦,但那种开拓的遒劲和阳刚的壮美却是实实在在的,木耙的细腻和婉约美是真真实实的,我相信,作为一个农耕图景符号,它会被一代人牢牢保留在记忆的仓库里。
躲在仓库角落的这个摆耧,对80后乃至60后的人来说,与其说是陌生,不如说是敬畏。偶尔一瞥,内心不免有凛然的感觉,它被时间抛弃了,被现代文明抛弃了,被农民抛弃了,却被历史记住了。
多年前,在大河万亩良田里来来回回播种的是农民的手,他们在一个盆子或篮子的两边拴上根绳子挂在脖子上,一手扶住装满籽种的盆或篮,举步维艰地边走边用另一只手撒,不会撒的人手脚移动不协调,姿势十分滑稽。而且有时地点认不准就会重复撒播,不仅浪费种子,还给除草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避免这种现象,就得有一个人跟在撒播种子的人后面插芨芨草或树枝作标志。这种播种方式很原始落后,耗时费力。
祖籍甘肃秦安的老李听说老家从南方购进一种先进的播种机,就趁过年探亲的机会,花费110块钱购买了一台,一路背着、抬着、拉着。从秦安出发辗转到兰州,又从兰州颠簸到了哈密巴里坤大河公社,春种时招来了一个生产队的人围观。
这是一个能同时播种三行的三脚耧,两根木架上面是一个梯形小斗,用于装种子,小斗下面有三个漏孔可均匀撒种,后面是一个扶手,应该是现代播种机的始祖。据史料记载,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最早的播种机械。到了汉武帝的时候,使用过一脚耧和二脚耧,那时叫耧车,巴里坤人称为摆耧。一人在前面牵牛拉着摆耧,一人在后面手扶摆耧播种,一天就能播种一公顷(约15亩)地。三脚耧是在二脚耧的基础上创新的,自从三脚摆耧在大田里勾勒出堪称完美的线条,它就完全替代了人工手撒播种。
心怀感念的人,会停下匆匆脚步,深情注目农耕文明的里程碑——摆耧,因为没有哪一种情愫能够承载它沧桑的重量。它被搁置在一边,干涸的细胞里还有丝丝泥土的粉末,灰白的外表被风的鞭子和烈日的利剑不停抽打,留下赤裸的疤痕。除了一个看似简单实际上凝聚了智慧的物体之外,我们还能看到的是原本木质的三只尖脚上被现代文明包裹了一层坚硬的铁皮,划过大地时更有力度,感觉到腐朽升华为一种神奇的苍凉和悲壮。
半个世纪以前,三脚摆耧在大河旧户西村使用时,村民们谈论最热烈的话题是它,最热切的期待也是它。一群人追随着牛拉摆耧慢腾腾地摇摆,计划好一家播完了再转到另一家,人休息摆耧不能停下。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们双手交叉在袖筒里,坐在春天的暖阳下享受“盆地式”的荣华富贵,刀刻似的皱纹舒展了不少。这是农耕史上的又一次革命。虽然还少不了人扶牛拉,但它颠覆了纯粹的人工劳作,减轻了劳动强度,使人们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一部分资源可做其他事情。
至今,三脚摆耧已经没有一丝生命气息,但它明晃晃的三只脚,像抽象派的三只眼,深邃地注视着变化莫测的世界。把曾经生命的绝唱停留在亿万年的光阴里,它彻底忘了自己烟波浩渺的前生,不与任何人亲近,也不需要丝毫怜悯,甚至连一声叹息也不需要。因为它前世的强大壮美无与伦比,即便成了一具木乃伊,它依然厚重,依然冷峻,依然伟岸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