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Nobody suffers like I do
Nobody else but you
——Jay-Jay Johanson《suffering》
“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此刻在想什么?”爱丽丝问。
“我不知道……”Jay梦呓般地说,“没想什么。”停了会儿,他声音里露出迷蒙好似晨雾般的情绪,“我是不是又在发呆?”
爱丽丝笑了。
“你去哪儿了?”
“这个时候,这里……”他目光装满整个客厅,“好像很多年前就发生过。和现在一模一样,你坐在沙发里,我坐在这把椅子里。外面天气阴沉,秋天快过去了。现在很难再分清到底是梦,还是真的以前就发生过。你觉得呢?”
“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感觉。”爱丽丝说,“就好像你昨天晚上做了梦,到第二天有某个时间你突然会觉得那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是梦。搞不清楚。”
“是啊。”Jay若有所思。他盯着自己放在棉布椅子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微微颤抖。他看了会儿,好似参观某个奇怪而又让他不安的东西,然后才舒展手掌,再次放在扶手上。他希望爱丽丝没看见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但他知道——即使爱丽丝此刻假装看窗外的黑夜——她看见了。她目光一直敏锐,再微小的细节都会被她捕捉。
他干涩地对她笑了笑。
“工作还好么?”他问。
“都挺好的。我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宋杰了,在我们公司前面的那家装饰用品店。他没看见我。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Jay迟疑片刻,说:“不好意思,谁?”
“宋杰。”
“不常联系。我听说他找了一份新工作。我们不常联系。”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和宋杰见面是在某个人的家里,现在他忘记那到底是谁家的房子。好像是公司某个员工的。他们当时说了什么?他记得宋杰以前告诉过自己,他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关于一个女人糟糕的一天。谁会想看这个故事呢?
“你觉得会有人想看一个女人糟糕的一天这样的故事吗?”Jay说。
“你最近看的小说?”
他摇摇头。他最近都在看专业书籍,为了考博。但没人知道这件事,即使那几个朋友。
“我记得宋杰以前说要写这样一个故事。你觉得会有人想看吗?”
爱丽丝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之后说:“应该有人想看。现在那些作家写的故事都太无聊,我一个月看了十几本的书,有三分之二的故事让人厌烦。我觉得宋杰能把那个女人的一天写得很精彩。”
“糟糕。”Jay说,“他说是写糟糕的一天。”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爱丽丝说,“只写短暂的时刻或是简单的几天,甚至就只是一天。就像伍尔夫的那部小说,你记得吗?”
“你是说像《达洛维夫人》那样?”
“是。”爱丽丝眼睛里回忆着曾经读这本小说的时光,“你还记得我们当时读的那些小说吗?我们真的是看了很多小说。”她抱着膝盖,想起曾经读的现在许多都已经忘记的小说,被他们年轻时的那些执拗和有那么多空闲的经历吓到,觉得太不可思议。
“是啊,确实看了不少书。”Jay记得自己看了一个学期的《追忆似水年华》。“宋杰比我们看得都多。他什么书都看。”Jay尝试回忆着宋杰曾经看的那些奇怪的书名,“他甚至看物理学的东西。你还记得其中有一本书叫《薛定谔的猫》吗?”
爱丽丝不记得。
“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想起那些画面,不由地笑了起来。“现在再看,那时候确实很快乐,也很幸福。”
爱丽丝追寻着他这句话的来源和消失的地平线。即使只是微小的情绪波动,她也时不时会绷紧神经,虽然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样如果被Jay察觉,反而会让他不舒服。现在虽然他有些后悔提起下午遇见宋杰的事情,但Jay似乎并不反感。爱丽丝注意到他又在发呆,视线散成傍晚的昏黄光芒,落在窗外。
他可能还在回忆过去,回忆许多年前他们一起读书的那些岁月。Jay的主治医生建议,多陪陪他说话,不要让他在一个人的回忆或是自己所营造的迷雾中待过久。
“让他说话,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情绪。”那位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医生对她说。“我们建议他留院观察些日子,但你的朋友坚持出院。”
Jay在病房里穿上灰色大衣,走出来对爱丽丝露出微笑。
“接到请帖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宋杰要结婚了。他肯定是第一个结婚的。”Jay说,“他总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即使离开研究院也依旧如此。”
爱丽丝从其他朋友那里听说宋杰和一个女人的事情。她知道Jay并不知道,她也不准备和他提起这些事。宋杰的麻烦总是接连不断,无论是读书时候还是后来在研究院,都从未停止过,而这其中一大部分都和女人有关。Jay每次听到这些事,都只是善意地笑笑,他了解宋杰,一些时候也会说他几句,但他知道他是天性如此了。
“你准备去夏院的婚礼?”爱丽丝问。
“设计部给我两个多月的假期。为什么不呢?”Jay说,“应该不用去请示医生吧?”他望着爱丽丝,眼睛里闪烁着自嘲的光芒。他时不时总会这样,把一句尖锐甚至会刺伤别人的话包裹在自我揶揄或讽刺之中。
爱丽丝知道他的脾性,并没在意。“如果你想去,我陪你。反正到时候我也没什么事情。”
屋外的城市喧嚣声依旧此起彼伏,夜晚降临的某个时刻,甚至会像海啸般席卷这个充满老旧楼房的区域。巷子里满是流浪猫和散发着恶臭的剩菜味;衣着鲜艳,满身香水味的女人窈窕多姿地从黑暗中出现,一辆出租车汽笛长鸣,出现在她身边。有时候这里吵得厉害,即使到夜里十一二点,路上也会传来女人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响,或是喝醉酒争吵的小情侣哀嚎。Jay有时候被这些声音吵醒,就躺在床上听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你不打算出去玩玩?或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你不是很喜欢那些安静的地方吗?”爱丽丝说。
“我觉得如果出去,应该去上海广州那样热闹的城市。”Jay把抱枕垫在腰后,光脚摩擦着地毯。感觉柔软而痒痒的,很奇妙,这又让他产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以为你反感那些吵吵闹闹的大城市。你以前不是一个人去了上海,是去看什么戏剧吧?”
“马修·伯恩的《天鹅湖》。”他依旧记得。在国庆节假期。回家的时候,上海车站里挤满归家的人。人们焦虑而疲劳,坐在台阶上听着广播里的提示和汽车晚点的信息。
“我记得你打电话说,上海不是一个人的城市。去上海应该有一群人,一群朋友。我们当时约定一起去上海,后来为什么没去成?”
“估计是忘记了。”Jay说。后来他又自己一人去了趟上海,住在北外滩的一家旅馆。夜幕降临,他乘着地铁去了豫园和外滩,依旧是一个人。那时候——他记得——宋杰在准备考研,爱丽丝应该是在和那个很高很壮的男生谈恋爱。那些感觉许多于现在都消失了,或是记不起来了。他觉得电脑或手机里肯定还存着当时的一些相片。
在拂去几根遮眼头发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手腕上系的红线。那些隐秘的情绪出现在他脖子上,缓慢而感觉鲜明地爬着,渐渐覆满他的整个脑袋。那并不是疼痛,他熟悉头痛来临前的那些颤动。这不是头痛,而是这些日子从他身体里消失的东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不见了,好似有一个停止开关一般,瞬间黑了下来。还是它和自己一样,都反感医院和医生,因为见到他们而流窜?这让他感觉有些可笑,因为就连情绪和感觉都是如此的胆小和具有人性。
“你在想什么?”
爱丽丝看不透他。他再次被自身营造的层层迷雾包裹,似乎眨眼间就会消失其中。所以她这么问。
“现在吗?”
爱丽丝点点头。
“我在想感觉是多么奇妙的东西。不知道是我们身体产生它,还是它能独立存在,自始至终就在那里,只是很多时候因为我们自身原因不知道而已。而且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那些感觉。”
“那些感觉又回来了?”
“什么?”
“就你之前说的,那些日子的感觉?”
“我觉得它们是一直都在。”
“它们现在困扰你吗?”
Jay看着她,温柔地说:“没有,它们现在没困扰我,现在我和你在这里,不要担心。”
“你要是想见宋杰,我可以打电话给他,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出去吃个饭。”
“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干吗打扰他?他比我们混得都好。”
爱丽丝把双腿蜷缩在沙发上,抱着一个黑白圆点相间的抱枕。她想起自己工作了这么多年,依旧还是个给别人赚钱的小员工。“至少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很好。”爱丽丝说,“我听你公司同事说,你关注的那个市公园设计方案已经定了,而且多亏了你。你的老师也挺看好你。你还想回学校读博?”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说这是个遗憾吗?”爱丽丝说,“有时候想想确实神奇,如果当初你去读博士,成了老师,那今天我们又都会变成什么样?”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想法告诉宋杰。”
“为什么?”
“让他写一个这样的故事。生活里的种种可能,也许只是因为一次在去咖啡馆的路上遇到点事情耽搁了,就会出现和他准时去了咖啡馆完全不同的结果。”
“我觉得你如果写小说,肯定会比宋杰写得好。”
“我不行。”
“你又没尝试过。”
“我如果写故事,肯定会讲得很糟。一个人的一天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无论是糟糕还是幸福都没出现。谁会想看这样无聊的故事。而且,我记得白锦以前和我说过,我是个很无趣的人,不可能写出精彩或幽默的故事。”
“哦,白锦!”爱丽丝嗤之以鼻。“这你到现在还记得!”
“又不是很久之前的事……”
“已经好几年了。”爱丽丝说,“快六年了,当时是你读研的最后一年。我一直觉得你没考上博,那个女人也有很大责任。”
“你知道我们是和平分手,并不是谁的错。”
“是她先离开你的。你知道。”
这时的爱丽丝又让他想起以前那个大胆而张扬的女孩,现在她渐渐成熟和改变了许多,但时不时在激动中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当年的那个女孩还是会突然冒出来。我们估计不可能真正摆脱过去,无论是过去的自己还是过去的每一件事。Jay这么觉得。他完全靠着椅背,放松身体,让它自然地落进这把安全而柔软的椅子中。
“我们当时都以为你会做什么傻事。”爱丽丝说。
“和谁?”
“我和宋杰。”
“为情自杀,现在这些都被人弄庸俗了。你还记得那部电影吗?我们三人一起去看的,《云图》。”
“记得。”
“其中有一个故事,那个年轻音乐家在留给自己爱人的遗书里不是说吗?不要让别人以为他是为情自杀。但别人还是以为他是为情自杀。”他说。“为情自杀是可能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条件。没几个人能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相爱,或是那个年轻音乐家那样。我们所为情自杀,其实很多人并没有足够的爱情值得去这么做。我和白锦估计也是这样。我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爱她。我自己知道,她也知道。”
“那你觉得她对你呢?”
“她也一样。”Jay笑道,“我后来又见过她……”他淡然,“那时候我刚进现在的工作室,在一家乐天玛特,她应该已经结婚了。站在一排水杯后,我想起来那是她离开我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那之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她是唯一一个看透我的人,所以她选择离开。”
爱丽丝看着他被椅子包围,好似陷阱般自愿的选择被吞噬。客厅里的小灯和靠近窗户边的台灯都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屋子里淡淡的,好似被笼罩着一层撕扯不透的纱。这让人不由沉溺的气氛让她仿佛走进Jay的那些思绪,他所说的那个光彩绚丽让人炫目的眩晕世界。
“无论一开始多么热烈的爱情,最终都是以消磨彼此作为代价。有的人让它走向通的道路,有的人都撞在墙上,不是走回头路就是停在那儿。”Jay的声音充满远古魔法师的冗长和温热,带着令人不安的洞见与迷惑力。“最热烈的爱总有最冷漠的结局。”
“苏格拉底。”
“我觉得,熟稔是件可怕的事。但在感情中,双方又必须敞开心扉,暴露自己的秘密和不耻。那些悲观、冷漠、痛苦甚至是绝望。白锦看到我这些,即使我从来没和她说过那些事情。”他眼神闪烁着,爱丽丝明白他所指。
即使这么多年了,每当他们有意无意提起那些事情时,依旧躲闪着好似生怕会吵醒它,再次包围每个人的生活。爱丽丝此刻听到落在阳台椅子里手机的响声,她用毛巾把刚洗好的头发包起来,光着脚穿过客厅,拉上阳台的窗帘之后,才接起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冷冰冰的,让人听着不舒服。那时刚过八点,朋友们打电话让她出来吃饭。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否有想到过Jay,即使接到那个电话。
现在,坐在他温暖的客厅里,窗外秋夜将逝,冬天即将来临。她很难想象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会消失,好似一阵烟般,突然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人应该不会那样消失吧?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栋陈旧的房子里,安静的好似冬日窗外的鸟群。这让她再次感到不安。她在沙发里微微地动了下。消失。她脑海里闪烁着这个词,好似黑白默片里的字幕般。
Jay会消失。自己今天可能不在这里。爱丽丝意识到,在这客厅里,此时此刻,Jay会突然地消失不见。这个自己感觉认识了一辈子的男人。想到这些,爱丽丝感到心碎。
“你是个很可怕的人。”她对Jay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是个让人害怕的人。”
Jay歪着脑袋,微笑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以前总是说,生命不仅仅只是我们自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像树根一样联系着形形色色的东西。”爱丽丝说,“你有时候充满矛盾,就好像黑和白两种颜色同时存在你身上;一些让人振奋的想法和那些令人绝望的真相都存在你脑子里。我们都觉得宋杰复杂,在脑子里想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看着陌生人猜想别人的生活。但我觉得你比他更复杂,你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就是复杂本身。”
Jay说:“你知道吗?白锦也曾说过这些话,虽然并不是一模一样,但意思都差不多。她说我自私、冷漠和绝情,其实除了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多让人伤心的话!”他苦涩的笑,眼角的皱纹从年轻时就一直在那里。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轻而飘渺,好似不是自己的。那些疼痛从后脖颈悄然无息而轻盈地爬了上来。一切都不是他的,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那些消失的感觉再次出现,那些好似早晨爱人的低语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他不知道那是梦还是自己的生活。透过窗户落进屋子里的中午阳光,刺目的让人难受。他看见自己站在母亲的卧室门前,看着她黑暗的背影。他预示到事情的发生,但他并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年之后,当他长大成人,明白人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当时的母亲在做什么,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分手都是双方的事……”爱丽丝说。她想起自己和云杉这些年的断断续续。多少次下定决心,直到现在,每当他再次出现,她依旧能感觉到那些在内心翻涌的情绪。置身事外看他人的问题,一清二楚,但当出问题的是自己的时候,她发现所有的理智都顿时消弭。在这迷雾中,找不到出去的路。“要是都能弄清楚为什么就好了。”
是啊,要是都能弄清楚为什么就好了。对于Jay来说,有太多事情是他渴望能弄明白为什么,最终却总是拦腰结束,甚至是戛然而止。混乱充满了这个世界,而在这其中,他几乎执拗而任性地希望能从其中理清一些头绪,即使只是几根也好,但现实却是,就连那几根都没有可能。人本身就是混乱的集合体,存在于被努力控制和规范的世界中。Jay能感觉到它突然出现的冲撞和崩溃,在这其中,他无能为力地上下浮沉。
他曾经多次出现在母亲居住的城市,多次站在她门前而缩回伸出去的手。塞林格说,爱是伸出去又缩回的手。在和母亲通电话时,他们能说的很少,多年的空白让之后的所有沉默都在报复。所以之后的他们很少通电话,让彼此都不必再次遭受这样的折磨。他理解母亲,从一开始到如今。他落在那张相片上的目光被爱丽丝捕捉。
听完那个声音冰冷男人的话,闪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印象便是那件事。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她总是触电般的想起,并迅速地被其制造的烟雾弥漫。他们都不谈那件事。宋杰的一篇小说中,模糊交代了主人公母亲的故事,依旧让他们三人都不安。Jay很少再谈论那件事,宋杰希望他能敞开地谈论一次,而不是把它就这样冷藏般的埋在心底。那是一颗定时炸弹。爱丽丝想起宋杰曾这么说过。
她简单地套上沙发里的衣服,抓起钥匙和手机便冲出家门。在昏暗的楼梯道里奔跑,爱丽丝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其中的恐惧和不安。而在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自己应该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这么做过。或是在想象中。这样的感觉如此强烈,让她发现自己隐秘内心深处对这一事件发生的如此笃定。一切都在为此准备,这么多年。她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如此嗫嚅。
出租车司机问她到哪去?
中医院。她说。
Jay不确定自己能感觉到母亲会感觉到的那些,他甚至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否真的发生过。那只是自己的感觉,但那样的感觉是这么清晰,即使许多年后他始终相信,那不是自己的臆想,并不是头脑中那些声音的诡计。他看透了母亲当时想要做的事情,即使她始终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好。他尝试着让母亲知道自己很爱她,依赖她,所以他尝试着把这些想法告诉她。她为什么那么悲伤?
她为什么那么悲伤?
那些声音形成一股迷惑的力量,好似魅力无穷的巫术般,让他在温热的香气中昏昏欲睡。但那个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清醒和理智,它们就在那里,但他完全不去理会。药一直都在浴室的柜子里。他已经很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即使在午夜他依旧感到自己的清醒,很多时候晨光初露,他能从天花板上看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的自己。他从医生那买了几瓶安眠药,有几个夜晚睡得踏实而一无所知。
爱丽丝看到那些放在柜子上的药,告诉他,安眠药还是少吃为好,如果睡不着,可以尝试数绵羊或者小狗小猪。看你喜欢什么。他们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说说笑笑。Jay神色一如既往的安详和温和,听着朋友们说些搞笑的事情和哪一个朋友的丑事。爱丽丝笑的声音响亮。饭桌上有人提起宋杰名字,说原本他也会来的。
那是个愉快的夜晚,不是吗?
是啊。是愉快的夜晚。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车站分手。爱丽丝依旧被夏院讲的一个笑话逗得乐,和他分手的时候,没什么异常。当她透过医院玻璃窗看到躺在病床上的Jay时,她依旧肯定,那晚他们分手的时候,Jay心情很好,看着她坐上车离开。那是两天前。医院走廊冷清,充满让人不安的消毒水味。爱丽丝知道Jay和宋杰一样,都反感医院,甚至害怕医院。在这个充满形形色色伤害、死亡和新生的地方,总有一股让人心颤的力量。
“你知道我那天站在手术室外面想什么吗?”爱丽丝说。“我在想,等你一出来我就要给你一耳光。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喜欢惊喜,但不是这样的。”她笑了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宋杰,他手机一直没人接。第二天早晨他回电话给我,我没告诉他。”
Jay并不知道这些,那一段记忆是空白,不像沉入无梦的睡眠,也不像是做梦,好像失忆般,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即使那些感觉。他关上阳台的玻璃门,所有喧嚣都被挡在窗外。卧室的大灯因为太耀眼,所以他从来没开过,一直都是白色的壁灯和床头柜上那盏台灯。在浴室,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母亲一直说他眉毛是家族最浓密,最好看的,有男人气概,以后会长成一个英俊的大男人。镜子里的人为什么这么悲伤?好像母亲的面容再次出现,她为什么那么悲伤?
“你还记得那些事情吗?”爱丽丝问。
Jay摇摇头。“我记得醒来后的事情。”
爱丽丝看着他。
“现在也说不清。悲伤,失落,痛苦,愤怒……几乎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我还在这里。阳光照在屋子里,充满声音的早晨,医院的味道,还有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高兴。”
Jay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阳台的玻璃门上反射着卧室中那些微弱的光芒,他看着镜子里的人就着冰凉的水吞下一整瓶药丸,就像往常一样,没什么奇怪和特殊的地方。Jay走出浴室,坐在床边,看着玻璃门上那些神奇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站在母亲的门前,如果侧耳或许还能听到她在屋子里说话的声音。父亲给了他母亲的地址,依旧满脸怨恨。他想起母亲微笑着看着自己,转过脸的时候,他看到那滴泪水。他想把自己心里想的都告诉她,希望她能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爱丽丝问。她从来没问过他这个问题,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有权利去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个自己几乎认识了一辈子的男人,老朋友。
他脱了睡衣,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被褥因为刚晒过,散发着一股温暖的味道,柔软的被褥摩擦着他的脚趾和手臂,那些阳光此刻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落进他的身体里。他闭上眼睛,想着那个午后。六岁的他站在妈妈卧室门边。那些药丸在她的手里,像一座小山;她的手在颤抖,药洒了一地。他发出声音。
“我知道她生活的并不开心,”Jay倚着椅子,脸消失在阴影中,“我知道她并不开心。虽然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但我能看出来,从她脸上。”那张面孔从未在他脑海中消失过。“我并不怪她就这样离开我们。或许以前责怪,甚至恨她,但之后,当我开始尝试着明白她,我不怪她。她并不是别人所说的那个奇怪女人,不负责任的母亲。她知道我爱她,一直都是。”
他并没感觉到泪水落下,在转过脸的刹那,爱丽丝看到他的泪水。曾经他们三人讲述彼此的秘密,在高中一起翘课跑出去玩的那些傍晚。爱丽丝和宋杰都看见过他的泪水。这么多年了,泪水依旧为了那些记忆,那曾经消逝的感觉和时刻。Jay不知道事情之后会变得怎样,但他们依旧活了下来,带着残缺和那片绵长的阴影继续活着。白锦看到了那些,或许是因为失望,或许是愤怒,她突然消失,像一个早晨起床,他发现妈妈不见一样。在客厅放着两只白色大花瓶的茶几上,放着一张折好的纸。
在那家商店,当他看见怀孕的白锦搀扶着丈夫说笑着购物的时候,Jay感觉到心中的那股冲动,就好似从那些灰烬中突然升起的火焰一般。他想走上去质问她,为什么突然消失?彻底地断绝一切联系?那样的恐慌和不安再次让他落入曾经的阴影里,每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会消失,是自己让他们这样迫不及待地消失!
“那些并不是你的错。”爱丽丝说,“你知道那些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Jay看着她。
“你不能把所有事情的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没有人能控制事情按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你如果一直这样自责,只会把自己永远困在其中。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知道这些!”
“我知道。只是……只是有时候……”
爱丽丝跪在椅子边,轻抚着他的手臂。她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在这个孤独的,悲伤的时刻;那些充满他们生命,完整而又零碎的时时刻刻。即使最贴近的安慰也让人难以抵达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港口。她想到那些心碎的时刻,想到曾经和宋杰与Jay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些关于分别和挥手的时刻;在出租车里,焦急而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刻;站在手术室前难以平复的时刻;担心他突然地消失,自己重新想起他的时刻;甚至是当她带着他,重新回到这栋房子的时刻;每个下午来这里陪他的时刻。那些连绵不断,不会从生命中消失的时时刻刻。
Jay很快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总能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即使是在爱丽丝面前,他依旧觉得羞愧。他擦掉眼角的泪水,对她感激地笑了笑。阳台上风声四起,屋子里充满的薄雾也被吹散。Jay对她说,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会下雨。
爱丽丝到阳台拉上窗子和窗帘,又把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关上,屋子里安静许多。
“你冷吗?”爱丽丝问他。
“还好,你呢?”
“脚有点。”
Jay看她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他突然起身,到柜子里找了双蓝色的棉拖鞋,又到卧室里拿了条毯子给她。他起来得如此迅速和突然,甚至让爱丽丝产生一种恍惚,刚才那个濒临崩溃、如此脆弱的他并不是真实的,而是自己所臆想甚至是捏造的。那些情绪转瞬即逝,即使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或看清楚,就已经消失不见了。Jay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面带微笑,安静而让人感到温存。
爱丽丝把毯子折好盖在腿上,问他:“所以你会去那个婚礼吗?”
“夏院的婚礼?”Jay坐进椅子里,“如果可能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去见那么多朋友,很多人好多年没联系了。”
“别担心,只是婚礼而已。而且如果我们觉得很无聊,完全可以中途溜回来。夏院肯定不会知道。”
“也是。”
“总会有办法的。”爱丽丝说。“我们都有过欢乐时光,幸福的时刻,是不是?”
“是。”
“而且一切都还没结束。”她心潮起伏,“我觉得现在,在这个客厅,和你待在一起,度过这个愉快的午后,此时此刻,就是幸福。我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到,触摸到和闻到。肯定无疑!”
爱丽丝知道,没有比现在更能被笃定的事情了。她希望自己这个朋友能明白,生活虽然是由这些时时刻刻组成,但它们之间并不注定就存在联系。它们是可以彼此独立的,是可以完全崭新而一切从头开始的。曾经的那些无数个自己,组成了当下的自己,没什么可指责的。
Jay会明白她的话,而他也感受过那样的幸福,无论是曾经还是这些个轻松愉悦的午后。那些声音渐渐融入街道上的汽笛和人流声中,而那些疼痛蛰伏。Jay时常会觉得这就像弗洛伊德所提倡的那些治疗。爱丽丝哈哈大笑,声音停留在房子里,没有任何迷雾能阻隔。
这一刻是可以肯定的,可以被铭记和遗忘的。
Jay透过秋夜看着爱丽丝。这一刻,对她说:“谢谢你。为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