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那天我心情不好,老板又给我加了一项任务。下了公交车,我顶着瑟瑟秋风走向出租房。楼底下,一道神迹般的光芒莅临面前。
破烂的楼房下有搁得整整齐齐的不锈钢邮箱。
不锈钢邮箱正在调戏久久不愿离去的夕光。
我呆呆看着橘色反光,看了好久,就像我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手缩在口袋里,突然就触碰到了那一枚钥匙。这是3B房东丢给我的一串钥匙,里面有一枚晶莹的小型钥匙。我试过了,房子里没有一个锁孔是留给它的。
左不过是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属于3B房的邮箱打开了。
里面是厚厚一叠信件。
从一楼到三楼的过程,我一直脸红心跳,害怕别人看穿我手里一打信件不是我的。
3B房的收信人名字叫“雪塔”。
很好听的名字。我打开了最上面的信件。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等不到你的消息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当然,你也知道,我这句话说了许多次。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重复多次的事情会戛然而止吗?每天的牛奶会因为没有续订而不见,每天的报纸会因为放假而消失,每天的爱每天的思念也是如此。
我还是找不到多多。记得你还在的时候,我把多多抱回来,你开心的样子。它也离开我好多年了吧?我以为,它去找你了。那时你还给我回信,说它没到你那儿。后来你的回信越来越少。
你还是嫌我啰嗦吗?就让我对着白纸啰嗦吧。想你的时候,我是一尾鱼,吐出的泡泡也是没有结束的省略号。
你说得对。上海才有发展的机会。所以你离开了我。过了这些年,我终于发现,原来你已经离开我了啊。原来你已经离开我了啊!“离开”,真是个残忍的词语。
好了,不和你啰嗦了。我觉得,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啰嗦了。可是我找不到分别时说的话。
再见。还有,有了多多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那天我没有拆开第二封,只是把信封按照日期前后码了一遍。那个叫“雪塔”的女孩也许早搬走了。我的内心有浪花微动,却找不到风的来源。
其实那天我还忙着做老板布置的任务。有了这叠信,我忘记了任务,甚至忘了去买菜,只能简单酱烧豇豆。这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女孩子出门在外,总要学几道菜“防身”的。想到妈妈在厨房忙活的样子,我的眼睛就渗出了一点点泪。举起手擦拭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他。
后来,那信上有了点酱印。总是不小心,总是要人照顾。
任务并没有完成,老板要求我重做。我垂头丧气地离开办公室,里面一阵窃笑。我看着我孤独的影子,就想到了公交车外的他,孤身一人望着我,一遍遍地挥手。再见了。祝你一路顺风。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挥手,脸上带着笑容,笑容里带着云翳。
那天我一个人加班到了九点。电脑边的盆栽随着窗外的风摇曳着。我起身关了窗子。以前上学时,他坐在窗户边,夏天热了,他会大开窗户,有时候还会偷偷从家里带点冰箱里的冰块来,塞在窗棂中,热风变冷了,我的心情也就舒畅许多。冬天的时候,他会带布条来,堵住所有风可以进来的路。
回忆汹涌的同时,电脑屏幕暗淡下来。意识到这点,我又把自己完整地扔进了工作里。
回到家,又是10点多了,我还没有吃晚饭。本来准备叫KFC外卖的,后来忙着忙着就忘了。可是没顾上吃东西,没顾上热水澡,我拿起了最早的那封信。日期是2002年12月。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上次你说想念家乡的米饼了,我特地去了你爱吃的那家,结果才知道,他们上个月搬走了。人世间的际遇不都是如此吗?刚来的等不到先走的,然后也成了先走的。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肯定又在埋怨我,空谈大道理。你不要怪我,一个人在外面,多知道些道理,总是有用的。
今天我去看望了阿姨,她还是和原来一样,忙进忙出,银发纷飞。她又给我做了一袋青菜饼。她说,以前你在家的时候,不肯跟她学做饭,现在好了,去大城市吃垃圾(不要生气)去了。我也只能傻傻地笑,想起你那时温柔又不肯的模样。
家里的狗粮要到期了。多多到你那儿了吗?
我把信纸叠好放进了信封里,心里倒是有一些内疚和遗憾。内疚在于,我居然私自拆别人的信,而且到了第二封才意识到;遗憾在于,10年前,雪塔,你为什么不看信箱了呢?
我把信放进书桌的第二个抽屉。关上抽屉时,电话铃响了,是妈妈。
“妈妈,我很好。”无论多累,我都努力让妈妈定心。妈妈还是和我絮叨了半天,我都“好”、“好”地答应。电话出现了语言空白,像是妈妈犹豫了半天,她说:“中秋节,你回家一趟。”
可是,中秋有重要的出差,现在我还拖欠两个客户的PPT没有做。拿着电话筒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唉”,妈妈叹了一口气。我像是一脚踩空一样,心底晃悠悠的。
我和妈妈解释了一会儿,妈妈不吱声。当我唇焦舌敝的时候,妈妈纤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要结婚了。希望你去一下。”
我不知道后来自己说了什么,怎么结束电话的,我只知道,他要结婚了。
早晨起来,我没有发现我的泪痕。到了公司,王姐问为什么我不洗脸,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有多差。
去卫生间洗完脸,我用了BB霜。BB霜是我在网上买的,这牌子有一个“朗”字,是他的名。买回来没有用过几次,却一直放在我的包里,像是护身符。
然后我昂首挺胸去了部门经理室。我要去请假,为了中秋节。或许这是最后的告别了,我要漂漂亮亮地出席。
部门经理瞅了我半天,没出声。后来他忍不住笑了:“难道你请假不说明理由吗?何况这个会议如此重要?”
窘迫如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温和的部门经理发话了:“其实我也能理解。法定假期加班不应该,何况是中秋节。这样,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的脑子瞬间被无数的词汇挤爆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妈妈……团圆。”
后来我的假期被批准了。回到出租房的时候,我心情倒是不坏。吃完凉拌茄子,我打开第三封信。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我已在附近的每个角落贴上寻狗启事了。这次满心希望它能被我找到。找到它后,我要抱着它,告诉它我多么想它。
你知道吗?天气阴寒,我的膝盖又疼了。你离开是对的,离开这个寒酸逼人的地方。膝盖疼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等你的回信。老是不来,我的膝盖就老是疼。没完没了。也许你太忙了,也许我的信你没有收到,或者是其他可能呢?我说服了自己的小心眼。
你肯定又怪我说了一大堆废话吧?可是,除了诗人,每个人都在白纸上写下了无数废话。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把火在舞蹈,在人情薄凉的冰刃上舞蹈。
唉,本来想再写点,可惜膝盖又疼了。你知道那位专治风湿的老中医去哪儿了吗?
对了,我依然在景程小学教画画。
我等你的回答,即使你说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几日,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每天,洗脸刷牙上班,打卡工作下班,我唯一乐趣就是回家,坐定,看一封写给雪塔的信。
雪塔的信。雪塔的信。乘车前我一直在念叨。我带了三封。我怕明天赶不上车。
车站人山人海,到处是汗味和甜得过分的玉米味。我挤在忙忙碌碌的人们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找到雪塔。
本以为这种念头稍纵即逝,随着缓慢的指针一点点挪动,这种念头就像肿瘤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扩大。我自愈不了,只有让它相伴左右。
本来5点半的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肚子不情愿地叫屈,我才意识到还没有吃饭。可是又能怎样呢?我被裹挟在人群里,被面无表情的他们带上了车。还好,我是靠窗的位置,光线好,还可以看风景。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我联系了。但愿你能看到我给你写的信,但愿。
最近不要乱跑,知道吗?市里拉开了“非典”的防卫战。本来半个月前,我已经鼓足勇气去找你,可到了车站,就被拉去体检了。其实没什么,只觉得有点屈辱,我也没有走成。
哪儿也不能去,我就在家里看电视。有你的东方卫视,里面的主持人笑得好甜啊,但还是不如你。我想起了你在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回你看见了东方明珠,你说,你早晚都会亲眼去看看。不知道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啊,我问得好蠢,你肯定去看过了。那里的江水怎么样?是咸的吗?眼泪流进嘴里,恐怕比海水还要咸吧。
保重自己。一定要保重自己。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听说别的城市里已经有“非典”携带者了,还有人成为了植物人,甚至有人死去。到处都弥漫着恐慌,每个人都像风中的塑料袋一样,失去凭依。
不聊“非典”了。
过了这么些年,我知道,画画没有带给我快乐,却带给了我厌倦。很想开一间深夜食堂,和心爱的人(当然是你)每天在厨房里忙活,没有菜单,没有标价,有人来了就做他们喜欢吃的,付账,让他们自己定夺吧。满是污垢的1元也行,散发芬芳的野花也行,纸边都翻卷的杂志也行。只要你来。
我知道,你还是会笑我幼稚。
好了,就这么多了。注意看周围有没有多多。
还有,没事别出门了,多吃些板蓝根。
“非典”那年我们在做什么?我在脑海里搜寻了好久。
那时,我,还有他。他坐在我身边,讲着那些不好笑的笑话。我敷衍地笑笑,他讪讪地笑笑,青春的日子就过去了。有一天他理了个板寸,我笑了,他也开心地笑着:“终于看见你真笑了。”
也许婚礼上又能见到他的笑容了,但不再属于我。我紧紧抓住挎包的带子,心有些痛。那儿被人挖了一块肉。
等我清醒过来,我已身处婚庆的饭店。我被安排在二桌,周围是一群陌生人。没想到如此多的人跟他有交往,却和我是平行线。缘分是上帝的鸡毛掸子,扫过我们无知天真的脸庞。
看见他的时候,阳光播撒得均匀而多情。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我看见了。
同时看见的,那双整洁的大手啊,那双曾经握过我的大手啊,正轻轻地把新娘的手牵着。新娘很美,这是女人一生里最美的时刻,而当初的我现在的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属于我和他两个人。
深吸一口气,我强行扭过自己的头,却看见婚宴餐桌上的冷菜小枣。甜甜的凉凉的,很像记忆中的他逐渐远去的笑容。
听过他们的答谢词后,周围的人都动起了筷子。我手中的筷子犹豫不决,这是竹子做的吗?或者是黄杨木?
冒着腾腾白气的热菜端上来了,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变得渺小,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我难以表达我的思念之情。如果诗人等不到风,哲学家等不到太阳,我等不到你,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难道生命只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等待归期等待死神莅临、等待我们的故事消失在故人口中吗?我没有想明白,我笨。
我不想写太多。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要去找你,我要去找你!我这就去,我现在就去,我放下笔就去!
等我。
我这就去。我的脑海单曲循环着这四个字。我这就去找你。
我站在了新郎的面前。他朝司仪笑,也朝我笑。
新娘看起来很普通,带上头饰穿上婚纱还有点居家女人的味道。我用余光审视了一下自己,白T牛仔裤。我还是如此简单。生活到底改变了什么?鱼尾纹又多了一道,法令纹也初现端倪,就连公司里打字的小妹,都开始叫我姐了。生活到底改变了什么?
“你来了。”尴尬的沉默还是他打破的。
我温和地一笑,再也没法找到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在上海工作应该很忙吧?实在不好意思叫你回来。还是犹豫了半天,在街上遇到了阿姨,脑子一热就说出来了。”他怔怔地看着我。新娘正在敬酒,司仪正无聊地翻手机,大家热火朝天地吃着,就剩下我和他了。
“本来也想和你聊聊的。QQ被盗了,微信我还不会玩,小城市的人不喜欢玩这个。有你手机号想联系你,才发现你换号了。”我看着他薄薄的嘴唇,出了神。
大厅水晶灯的亮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无限忧伤。
你知道吗?此刻我多么想上前一步,把你紧紧抱住!
这是雪塔信里的一句话。可是我做不到。
后来我记不清了,我说了什么?我回答了吗?或者只是傻笑?风来了,他到了我身边;人流涌过来,他又被带走了。留我一个人浮沉。
到了回上海的车上,我才意识到没有吃饱。翻着妈妈给我的一袋东西,里面有一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面包很松软,但是发酵粉多了点。矿泉水有点凉,但泪水是热的。
窗外的风景像霓虹灯一样闪烁,我歪着头,继续阅读我的雪塔。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我想我等不到你的回信了。我也不想再猜各种可能性。
前几天,我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告示有用了。有一个人打电话,说找到多多了,在流浪狗收养所。我赶过去,结果不是。那么多无家可归的狗,眼巴巴地仰望着我,我好难过。仰望就能把眼泪吞进眼睛里了吗?那我想你的时候,就看星星吧。
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转学了。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头疼,他爱在我的画画课上说话,把画纸折成纸飞机,还把颜料擦到前座同学身上。可是他离开之后,我的课也少了生趣。
“非典”越来越严重了。你们那儿怎么样了?楼上的秦老头感冒了,是我扶着他,把他送进市医院的。这不是勇气的问题。他的儿子失踪很多年了。
和你说了这么多杂事,真希望你也和我分享你的生活。你离开3年了,多多离开也有1年了。我真心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幸福。
不说了。今天画画握笔姿势不对,右手有点疼。
你也早点休息。
我拿信的右手在抖,也许情绪过于激动。车窗外的风景火花一般嘶鸣而过。
车子颠簸一下,我猛然惊醒。多少年了。
后座的两个大叔还在侃大山,吵死了。但是困意袭来,我眯着眼睛。睁开眼时,上海到了。
回到出租房,我趴在了床上。天花板看起来有点咸。
沉沉睡去。
第二天,王姐说我又没洗脸。我来到卫生间,自来水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冷战。洗完脸,我的手放进包里拿BB霜,忽然想起,好像忘在老家了。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回到家,举起老旧的莲蓬头,想到了你,雪塔。我要去找你。于是没沾水,裹着浴巾看起了下一封信。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今天中午我炒了韭菜鸡蛋,喝了点小酒。学生强强的画得了市里三等奖。我迫不及待地要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听说你有手机了。我也不想隐瞒,是阿姨告诉我的,我又去了一趟。阿姨做了萝卜丝饼,听说你以前很爱吃,于是我吃多了。味道真的很好,真希望看见你贪吃的样子。我们这儿还很少有人有手机呢!
我奢望,能不能把号码给我呢?感觉自己很无趣,可是我想你。
想你。想你的眼睛,曾经里面有我的影子。
你肯定也腻味了吧?有个人在你耳边说着那些老掉牙的话。我决定了,这是最后一封信,以后我就再也不写给你了。
今天的韭菜炒蛋盐放多了,不停地喝水。
齁住了。没有你,真不行。
忽然僵住了。甩甩腿,左脚却像电击一样,一阵麻麻酥酥的感觉通向全身。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我这就去找你,雪塔。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打电话给房东,房东说我的前房客房约一直到2004年9月,钱早付清了。我又给有过几面之交的公安朋友打电话。
忐忑的心情持续了一个白天,快下班的时候,公安朋友告诉我,他上网搜过了,查无此人。
回到出租房,邻居詹老太正坐在楼下逗弄她的猫。我抚摸着猫柔软的脊背,和詹老太攀谈起来。
真有一个叫作雪塔的女孩,住在我的出租屋。詹老太还见过她在楼底下拿信呢。可是过了“非典”那一年,詹老太再也没有见过她。
当我准备回屋子时,詹老太叫住了我。她说,等我找到那个女孩,告诉雪塔,借给她的碗,记得回来还。
这几天,陪伴我的只有写给雪塔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叹息。故园的雪花落在信纸上了,我亲爱的你,看见了吗?
突然,他在电话中对我说,他要来了。
左不过是一个电话,让人心慌意乱,人仰马亡。
我呆立了好久。恢复正常后,我用平静的语调说:“那个,你来干什么?”
我似乎看见了他尴尬的笑:“我一个远方亲戚要办事,我去一趟。想想上海的熟人就是你,我……我,你有空吗?”
我提前把所有要做的工作都完成了,然后求了王姐,把值班卡丢给她打。
就等他了。
风尘仆仆的他提着一大包东西来了。我自然而然地准备接过去,他停顿了一下:“我自己来。”听到这句话,我就沉默了。这沉默直到到了出租房才融化。
“这是你妈做的辣椒酱,托我带过来的。”他的手上有带子勒出的红印子,配着手上满满两罐的辣椒酱,红得很喜庆。
我的手抖了一下,他抓住了我的手,又放开了。
辣椒酱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小厨房的窗台上,我和他也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餐桌前。不算餐桌,只是我把书桌腾出来了而已。上面有一碗酸菜鱼,以前的他最爱吃了。要是他换口味了,这条鱼怎么办呢?
“生活还习惯吧?”居然是我先开口。
他细细地吮着筷子上的鱼。我干巴巴的语言在他耳朵里撞来撞去,他放下了筷子:“怎么说呢,还好吧。”
我们都默默低下头吃饭。似乎酝酿了很久,他说:“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还是烦劳了。我办完事就要走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饭碗里的米粒和我大眼瞪小眼。
“呆多久?”我轻轻细细地说,恍若一根游丝。他似乎没听见,愣愣地看着我。“呆多久?”我又说了一遍。
“说不定啊,”他的筷子接过嘴里含着的一根刺,放在了桌子上。“一两天吧。我马上去找宾馆。主要还是把阿姨的东西带给你,顺便看看你。”
我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弄着米饭。沉默像一头羔羊,一头待宰的羔羊。
“别走了。”这句话跳出来时,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没吭声。羔羊已经被杀死了。他还是不吭声。
他还是找到了一家小宾馆。晚饭的时候,我把剩下的鱼肉吃了,打开写给雪塔的信。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这不代表我放弃你了,我的心是一间空房间,自从多年以前,你走了出去。你从左心房出来,却没有到右心房里去。过了这么些年,我终于明白,你走了。
我们学校要校庆了,我准备让孩子们画画他们的学校。
你没有回来,多多也没有回来。今天我又去流浪宠物收养所了,里面的小动物都以为主人来接它们,昂首以待。看见我的时候它们一定很失望吧?于是我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决定:如果下次我到了收养所,多多还没有回来,我就会收养一只有眼缘的流浪狗。
还有好多好多要和你分享,可是学校打电话叫我去忙校庆的事了。
觉得孤单的话,看看窗外的月亮吧。我会凝视它。那是我们的目光交汇点。
把信放在残留鱼味的书桌上,我回身去了阳台。那儿有月亮。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准备开门。突然想到现在是周六,难怪我睡了那么久。可是敲门的人是谁呢?
是他,手里还拿着两个鸡蛋饼。
“没吃早饭吧?路上正巧遇见了,给你买了一个。”他的脸上略带尴尬。
我解围般地笑了一下,接过了他的饼。
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我这就去找你。
吃完鸡蛋饼,洗洗油腻的手,才发觉自己还穿着睡衣,我的脸上也写上了尴尬。我正准备去卫生间换衣服时,他却说话了:“我要走了。”
“去哪?”我下意识就说出来了。好像我是他爱人似的,这让我无地自容。
他却镇定自若:“去青浦办事。刚刚我打电话询问了,很快就好了。现在来和你打招呼,我办完事就带着行李直接回家了,不要送我。”
我一时语噎。
他后来就走了,没回来。
那天我读了好几封信,再打开电脑,一遍遍播放着哀伤的音乐。音乐舒缓悠长,带我回到从前。
那时他的校服上总有阳光的味道,他的发线里总有青草的影子。打篮球的时候,我坐在树下的凳子上等他。风来的时候,我会扎上一束丝巾。有一次,我的丝巾不见了,最后发现被风吹到树上了。
我跳啊蹦啊,就是够不到。就在我没辙的时候,他带来了篮球,朝着丝巾一扔,篮球下来了,丝巾也下来了。
“好脏。”我嘟着嘴说。
“脏什么。”这是你对多多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多多不过是路边的一个小脏团,你却把它带回家,给它洗澡给它吃饭。在出租屋与多多一起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他总是爱朝着老师傻笑,老师对着他喊:“你笑什么呢!”他还是在笑。下课了,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幻想老师头发翘起来的样子。我说,你好无聊,怎么这样。他看见我有点愠怒,于是跟我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幻想,只是幻想。
难道你回来只是幻想吗?我在阳光下呼唤你,只有风无情地刮过。我在大海边呼唤你,海鸥却成了呼喊声里的逗号,让我的思念无法连贯。你肯定不耐烦了吧?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需要耐心。
“耐心!你根本对我没有耐心!”那是我与他的第一次吵架,他愤怒地把我的课本摔在地上,我把他的笔记本撕了。这成了全班观战的大事件,别的班的人也来了。老师把我们请到了办公室。我低着头不说话,他直直地看着老师。老师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昂着头说,没什么。
没什么。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你走的那天,盆栽里的仙人球还好好的,我一直在照顾它。可是昨天我去看它,它像一颗泄了气的皮球,里面烂了。现在我才反思。一切都有业障,一切都有限度,一切都有让我们无言的理由。所以,对人对物,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不愿意的。音乐声慢慢远去,我似乎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儿有我爱的人,有爱我的人,和那些不能再爱我的人。
回到单位,我把自己扔进了一大堆繁忙的工作里。可是文件交给秘书的时候,举起水杯喝水的时候,手悬在键盘上思考下一个字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雪塔。我多么想找到你,雪塔。
那天我又要加班,我不想那么晚看到你们的故事。办公室里的人像水里的浮标一样沉入人海,只有我一个人,敲打着寂寞的键盘。隔壁的灯光熄灭了,我打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雪塔:
见信如晤。
你说,为什么写下的字就已经存在于纸上,就如同火车呼啸而过,离别不可重来呢?
我还是很想念多多。记得那年多多生病的事吗?大夫说它没有几个月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放弃它,每天,你总会把药磨碎,掺杂在它的食物里。起初,多多不肯吃,后来也肯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加了点牛肉末在里面,没告诉你。你要是知道的话,肯定怪我浪费。那时我还是学校里的见习生,薪水少得可怜。可是除了你的笑容,还有什么让世界如此春天呢?
多多还是熬过了这么些年。你说每到多多来到我们身边的日子,你都会和我们一起庆祝的。可是现在,你不见了,多多也不见了。
——如果对于一个人的思念就是一颗星星,那么你就是启明,我就是长庚,不再相见,但是永远存在,照亮悲伤的天空。
我还有很多想跟你说。校庆办得很成功,只是朗朗的画被撤下来了。我跟校领导说了,这孩子有天赋,鼓励鼓励他吧。可是他们喜欢白衣整齐的画。
世界与自己,总要有一方退一步。
如果我投降,转身离开,撞见你纯真的笑脸,那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不好?
合上信封,写字楼旁的路灯灭了一盏。
在那个地方,他也下班了吧?回到家,打开电视机,妻子做家务,他看着新闻,时不时和妻子唠嗑几句。天气刚刚好,我爱过的人也生活得刚刚好。
一个晚上的煎熬,任务完成了。得到上司的首肯后,我几乎摊在了椅子上。
是王姐叫醒我的,她说最近经理在查岗,不能松懈。我立马振作精神,满血复活。可是疲惫感像一头沉默的大象,横亘在我心间。渐渐地,我好像已脱离了城市,飞起来了,天空之上,写满了两个字:雪塔。
睁开眼睛,经理不在。我打开电脑,打开浏览器,打开弃用已久的人人网。
人人网是个万能的东西,曾经的我一度着迷。可是随着隐私逐渐被抽丝剥茧,人人网变得十分可怕。我这么想着,在查找人中输入了“雪塔”。
搜索结果0:
新鲜事不断跳跃着,我也浏览了一下。好多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而他,转了一篇网易的新闻。以前,我也爱上网易,可那时的他说网易有些偏激,不要多上。可是呢,现在,我早已丧失了对新闻的兴趣。对于我来说,一次热水澡的治愈效果远甚于一段心灵鸡汤的文字,同样,一个文案没通过的打击远甚于一堆反映社会黑暗的新闻。
我的鼠标停留在了“赞”上面。犹豫了片刻,我移开了。
脑海中雪塔的形象越来越鲜活,也越来越模糊。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她有多高?鼻子挺翘吗?双手是否还留着在老家患上的冻疮?
雪塔在向我走来,得得地向我走来。可是我触碰不到她,仿佛我们彼此透明。
一整天我都在等回音。为了找到雪塔,我在人人网上艾特了很多人,让他们帮找找。可是回复大多是凑热闹的。他们都在劝我放弃。可是我要找到你,雪塔。
剩下的信读完了。人人网上有热心的人,和我聊了很久,我告诉了她信的事,她说:雪塔,这个名字好怪啊。
后来,我就在信封的空白处,断断续续地,写下了这篇《雪塔记》。
雪塔记
雪塔刻在我的身上已有42年了。
我是一只身上印有牡丹花的瓷碗。
人们只知道这是一种花,也有人说这是白芍药。其实我是白牡丹,还是白牡丹中最神奇的雪塔牡丹。
作为雪塔的碗。我有很多话要说。首先是我的老主人,小詹。小詹还是姑娘时,我被从泥浆里提炼出来,塑形、打磨、上釉,变成了一个盛饭载汤的器皿。后来来了一个年轻的修碗匠,平头的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錾子在碗上刻下了一朵花,他说这花是牡丹,是雪塔。
小詹带着我过了很多年,世界上认识雪塔是一种花的人越来越少了,老詹也省得解释。
我后来就到了3B房。3B房的瓷碗都被摔碎了,塑料盆倒扣在地上,书刊杂物到处都是,空气中飞着枕头里的羽毛。我被搁置在《读者》的封皮上。雪塔用我颤颤巍巍地舀一勺饭,就着咸菜和眼泪,一点一点扒拉着。
我陪雪塔写了两个月信。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去楼下取信,拆封,一字一字地读。等读完,她又展开一张信纸,一字一字地写,然后折起来,塞进信封里,下楼。回来时两手空空,眼睛里风吹牛羊,盈盈欣喜。
雪塔后来离开了这里。她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在我面前站了很久,还是带上了我。
我随着她住进了锦江小区。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不锈钢邮箱。我再也没有看到雪塔认真读信的样子了。她上班,下班,吃饭,喝水,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看不见她眼睛里的风了。后来她用不着我了,每天化好妆出去,酒足饭饱后回来,抱着马桶呕吐。她成为了这座城市最常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