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人

2016-11-24 17:36吴立南
当代小说 2016年10期
关键词:哈尔滨妹妹

吴立南

下过几阵冷雨之后,秋天突然的高了。

如果没有该死的灰尘满路上奔跑,想象之中可以坐在项目部外面的停车场上,靠着墙脚根,晒晒太阳,喝喝茶,打打牌,聊聊天,日子会过得非常的惬意。路那边是绿油油的桔园,枝头挂满了黄澄澄的柑桔。翻斗车像甲壳虫一样牛逼哄哄地在围墙外开过来开过去,屁股后面扬了一堆泥粉扑腾着飞舞着追赶着。好在工程已经基本结束,我们也不要老往工地里跑,有大把的时间躲在办公室里聊天。

隔壁是何总,如果有事,我不过去,敲敲铁皮板,叫一声,一件事几句话就交代了。今天我过去了,端着茶杯。我问,有没有茶?他说有啊。他正在玩游戏,那种很低级的。我提了下电热壶,呀,没有了。他立马起来去灌水。何总这个人很好说话。他说昨天来的那个老板娘蛮相相的啊?他是青田人。青田话我听得懂,很好看的意思。我问哪个。他说就那个戴个帽子的诸暨老板娘。我说那个好像有点老了,有五十来岁了吧。何总说不会超过四十,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我说,四十是一定上去了。他说,不信问她本人。他真的找出她的手机号打过去了。我叫他不要白费口舌了,哪有一个女人会告诉你真实年龄的啊。何总给我加了茶水,嘻嘻地笑道,没有事情,也就玩玩。我问,你花过多少女人了?他说,也真不瞒你,我是可以写本书了。他知道我会写书,说过几次了,要我给他写个传记。我说行。他问书能否拿来卖钱。我说传记一般没人要。他听懂了我的话,说要么加些女人到书里。我说那样有点像色情小说了。何总嘻嘻哈哈变得不痛快起来。说,要是那样,以后给儿孙看了也真有点难为情。正好汪总推门进来。何总说汪总的故事比他的离奇,写出来真的可以当小说卖。汪总文质彬彬,是个儒商。何总看我不置可否,强调说,你不信?他以前身边围着的都是俄罗斯姑娘呢。

我还是笑笑。

汪总说,也不像何总说的那么悬,不过,我是在俄罗斯呆过一段时间。

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我笑道。看来何总说得八九不离十了。

汪总腼腆地伸手抬了一下眼镜,笑了笑说,不瞒你们,我曾经坐过牢。汪总这样一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到底坐牢是件不体面的事情,何况这事搁在有上亿资产的汪总身上呢。我想换一个话题。他倒不忌讳,或许是我们处得太熟悉了。何总说,相信了吧?汪总的经历真的是可以写本书的。

汪总在我面前坐下。他神态坦然,说,其实这件事也是我生意场上的一段冤情,现在事情过去了,也就是说说而已。

何总插嘴问道,听说跟一个俄罗斯女人有关系?我示意何总不要搅乱我们刚才培育的说话氛围。我喝着茶,不再有什么动作,就等着汪总说下去。

汪总真的说了。他说,何总说得不错,这件事是跟一个女人有关系,不过,不是俄罗斯人,而是哈尔滨人。这个女人在俄罗斯做服装生意。记得是在莫斯科市中心的一个比较大的服装市场里。叫什么名称也忘记了。她开了一个服装店,就像义乌小商品市场、杭州的四季青服装市场一样。那时候我在莫斯科开了一个外贸进出口公司,也就是从义乌、杭州这些地方发的货。汪总回忆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不是被她坑骗了?我问。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女人应该是很漂亮的,甚至有点性感,风骚,老板娘么,汪总又那么帅,都是单身在外,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何总说,不不不,这你就不清楚了,汪总是个很谨慎的人,不会找这些有生意往来的女人。

汪总笑笑,推了推眼镜。说,那阵子我倒是在国内的时间多。说实话这个女人是漂亮,从气质上说是美丽。应该说还是个姑娘,一个大姑娘吧,当时还没有嫁人。我出去也只是碰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坦白地说,心里应该有那种感觉,但是确实是生意关系。听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南非的,一个黑人,好像也在莫斯科做生意的。生意上我们跟她理得是很清爽,一般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也就是这次进货一定要把上次的货款结清。一直都是这样往来的,应该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客户。说到这里,汪总顿了一下,伸手抬了一下眼镜,又摸了一下下巴。他的下巴其实没有胡子,整个脸都理得很清爽。他看了一下我,然后加重了语气,说,想不到事情也就出在这上面。

这听起来就有点稀奇了。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呢?

汪总说,生意场上就没有“情义”二字。我说,这是你的至理名言。他说,说不上名言,算是买来的一个教训吧。

他继续说,有一次,她要求推后几天付货款,我们公司就让她欠了。当时我们是太相信她了。后来二次三次,越欠越多,公司的人才打电话告诉我。

那是你手下的人色迷心窍,给她花去了。何总开玩笑道。

汪总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坦白地说,一两次欠款我也会让她的,到底是那么熟悉了。我接到公司在莫斯科的负责人的电话报告时,公司已经赊给她货款十多万元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感觉有些不妙,叫他们马上想办法把货款催回来。

第二天。公司打电话约她过来面谈。她过来了,也没有推脱之辞。汪总说,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是好的,说话轻声细语的,从不跟你急,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蛮可爱的一个女人。

何总说,如果不是那个黑人,汪总可能早就得手了,呵呵。

汪总大声地说,你说对了,事情就坏在这个黑人身上。

好好的一个哈尔滨姑娘偏偏跟一个黑人好上了。可惜啊。我说。

何总说,我也觉得可惜,为什么看不上我们汪总呢?我觉得这个女人不对头。

汪总接了一支烟,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他说,这个女人倒没有什么不对头,对以前欠的账款都认了,没说二话,这一点我没看错人。她只是强调近来资金有些紧,要等她一段时间。我们公司那几个人这次脑子也算清醒过来了,说什么也不肯松口,要她至少还上十万元,并且要求她留下来立即想办法。

那天这个女人真的没走,留下来了。一整天在那打电话,打了无数电话。一直到傍晚,她说只能凑足五万元。公司的人说不行,叫她找家人帮助借。她有些犹豫,后来还是打电话给她妹妹了。

她妹妹在莫斯科开店吗?我问。

汪总说,她妹妹是在莫斯科读书的。

我想,应该是她供她妹妹读书的吧,一个学生有什么用啊?

汪总说,她妹妹没有钱,但她妹妹跟那黑人了。

也就是说,那个黑人骗了她的钱,还骗走了她的妹妹!何总情绪有些激动。

我说。还有一种可能,她妹妹跟那黑人合起伙来骗了姐姐的钱。

何总有点愤怒,说,真是个白眼狼!

我说,你总算见到高手了吧?

何总说。我从未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汪总说。有什么办法呢?估计在这种情况下找她妹妹,说明她也走投无路了。听说两姐妹在电话里争吵了好一阵子。当时公司职员打电话汇报时,说起过这事。我叫他们把钱拿回来就行,她家里的事不要管。

到晚上九点多钟,她高兴地跟公司的人说,钱有了,是哈尔滨家里帮助找的。她说,不过,她妈妈要求公司派人过去取钱。

我说,银行汇过来就行了,还这么麻烦。

何总说,这里面应该有问题。

汪总笑笑说,是的,当时我也考虑到这层意思,所以要求在莫斯科负责的经理阿兵和推销员孙健这两个比较能干的人去哈尔滨。

这时候。项目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头,乱蓬蓬的头发,红通通的脸。一阵风随着他那胖墩墩的身子从门外吹了进来,送进来一股烟酒味。这个人我认识,是这工地的一个泥水工,好像是外地人。

我们都在饶有兴趣地听汪总讲故事,没有跟他打招呼。看没人理会,他从角落纸箱里提了一瓶矿泉水。在边上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汪总说,我对公司派去哈尔滨的两个人作了精心的安排,阿兵经理,能说会道,应变能力强,去找她母亲取钱,免得人多吓着老太婆。孙健以前在东北当过兵,后来又去那里做过蛋糕生意,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就留在宾馆里等候消息,万一出了问题,他还能够找找人。那年代,哈尔滨还是比较乱的。

我们对汪总的周密安排都表示出十分的佩服。那个泥水工静静地坐在汪总的身边,喝着水,抽着烟,不吭一声,好像也听得入迷了。烟是汪总递给他的,我和何总都不抽烟。何总还在板壁上贴了一条“禁止抽烟”的警示语,但是今天例外。

汪总的叙述慢慢进入了角色。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吸的烟也大口起来。他说,去哈尔滨后,她妈妈非常热情地接待了阿兵经理,说尽了感谢的话,还请住在宾馆的孙健一起去酒店吃饭,并说好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去什么街的银行里取钱。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真的,当时大家都很高兴,到底是一笔不小的货款啊。如果她们都逃走了,一分不给,我们也没办法。

我说,东北人就朴实。

何总说,应该是丈母娘认女婿了,是她女儿先递了话了吧。这样嘛更糟糕,十万元变成了配礼金了。说完了,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坐在边上的泥水工忍不住呲了一下嘴,露出了一排黄牙齿。汪总也呲了一下嘴。他又递了一支烟给那泥水工,自己也点了一支,满屋子搞得乌烟瘴气。我的眼睛给呛得难受,去开了房门,外面路上跑过一辆工程车,从一个骑电瓶车的人身边开过,车后涌起的一团灰尘一下子把那个人淹没了。

汪总叹了一口气说,古话说得好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按当时的情况推算,上午十点左右去银行取钱,十一点钟自然就有消息了。可是,我们等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报信。那时我还想,可能这两人以为拿到钱,就无所谓了,忘记了打电话;或许还在跟老太太吃饭,没有时间打电话。中午时分,我打了个电话给在莫斯科的同事,他们也是这样分析的。但是,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再等到晚上,还没有消息,直觉告诉我那边出事了。我心里一下子恐慌了。这种不好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就像地震,无缘无故的,没有一点征兆。并且,这种事,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两个大活人就这样突然失联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人被突然袭击,打了一闷棍。

小说也编不出这样离奇的情节来。我说。

从汪总的表情看,他这时陷入了困惑烦躁之中。他叙述的语调有点失控,大口大口地吸烟,没等纸烟燃完就扔掉了。也没歇手,又从口袋里把烟抽出来,分了一支给那泥水工,自己又塞到嘴里。泥水工迟疑了一下。他手上还夹着一段纸烟,但是汪总是把烟强制发给他的。他不得不接。他也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烟,把长长的一段烟蒂扔到地板上,还用鞋底踩上去狠狠地跟碎它。等他收回脚板后,半截儿的纸烟迅即变成了鸡粪样一摊。

当时,我打电话托在哈尔滨的一个朋友帮助打听消息,如果吃过晚饭还没有消息,我想只能报案了。汪总郁郁地说。

你那时在哪里?我问。

我在浙江老家啊!他说。

那个泥水工看了汪总和何总一眼。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我去倒开水,从他身前走过,与他的目光交接了一下。就那么一闪,他很快地把目光收回去了。我感觉到他的眼神里夹杂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我倒了水,经过他面前时又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只顾自己吸烟,没有再看我。

汪总说,晚上八点左右,六个警察来到我家里。想不到警察会来得这么快,我老婆显得非常兴奋。可是我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想,自己还没报案啊。就是报了案,也不会到我老家来找人呢。来了这么多人,还带着枪,这阵势明摆着是来抓人的啊。不出所料,当他们问明了我的姓名后,马上把我铐了起来。我老婆吓坏了。我叫她别慌,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

我被带到市公安局,当夜突击审讯。

还有这样的事啊?我大为惊诧。

当时我也是满脑子的糨糊。汪总委屈地说。

真是祸不单行啊!何总叹道。

那个泥水工没有表态,提起瓶子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水。

太冤枉了啊!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不像啊!我们都叫道。

汪总讽刺地笑道,审问了一通,他们也觉得我不像,但还是决定第二天要把我带走。还好,我老婆还灵光,找了市政府的一个领导。他出面担保,才算是缓了下来。

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汪总说,到后来查清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汪总郁郁地说,后来我从他们的审讯中大致了解到,其中两个讲北方口音的警察来自公安部,说我是一起跨国绑架案的匪首。天哪,我的钱都给别人拐走了,哪能还有绑架别人的胆啊!

因为这事,我在看守所凭空坐了一个多星期的牢。

我们都给听糊涂了,这也太玄了吧。我们都想不通。那个泥水工嘴巴咧了一下,好像要发表评论,但还是没有说。

何总激动地舞动着手臂,说,不不不,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事情就在那哈尔滨女人身上。既然公安部把你当成跨国绑架案头头来抓,说明你们的人当时已强制控制了那个女人。我说。

汪总抬了一下眼镜笑着说,不是那个女人的事,她是自愿留下的,都到晚上了,那么迟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真的给你急死了。何总叫道。我和泥水工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汪总。我知道汪总在卖关子。想不到他这个人还这么会讲故事。

汪总环顾我们一圈,抽了一口烟,说,我想问题出在她妹妹身上,或者她妈妈身上。

呸,白眼狼!这时候泥水工突然骂道。

我们都很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下。那泥水工像是被打了鸡血,突然亢奋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如加了许多泡沫,向四周膨胀开来。

那么到底是谁打劫了你的钱啊?我问。

汪总说。谁晓得呢!他站起来准备要走。我们包括那个泥水工都一起站了起来。

何总说,先别急着走,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们是怎么把你们当跨国绑架组织的?谁能调动公安部的人啊?

汪总说,这事真的与这个女人没关系,她没有害我们,我相信她。

何总说,我觉得这背后有高手,你只不过是不希望是她,呵呵。

汪总说,这你就说错了,我们不能昧了良心,是不是啊,后来还是她救了我们。

汪总摊开了双手,笑嘻嘻地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不行,不能走。一个强硬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我们到处搜寻。发现那泥水工已跳到汪总的后面拦住了去路。

我们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呐喊给镇蒙了。还是汪总反应得快,严厉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要工资啊,工程做好了,你们就不认帐了!那人梗着脖,颈项里的青筋条条胀出,简直是只决斗的公鸡。

汪总说,你的钱要到你的包工头那拿,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呢?他推开那人想开门出去。想不到那人抢前一步,伸出左臂,从后面紧紧地卡住了汪总的脖子。汪总的脸涨得红红的,喉咙里叽里咕噜地不能说话,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们想上前解围,但汪总摇摇手,示意我们退后。

何总说。你们的工资都已经跟你们包工头结清了呀!告诉你啊,你这样做是在违法犯罪啊,要坐牢的。何总想靠上前去。

我不管那么多,我要钱,反正我的钱没拿到手。他叫道。右手捡起一块抛光砖,咣的一声砸到了门框上,哗啦碎了一地。他的手慢慢地渗出了鲜红的血液,然后漫过他手中那锋利的陶瓷碎片,最后滴到了楼板上。

不要逼我啊!他又叫道。

我问他总共有多少钱。

他说,总共有两千六十块,零头就不要算了,今天如果还不给钱就杀了汪总。

何总伸手到裤袋摸皮夹,点出了二十一张一百块的,递给他说,够了吧,拿去。

泥水工接过钱,鲜血染红了领袖的头像,退到门边,放了汪总,忽地跑下了楼,冲出项目部的大门,消失在了那扑腾着的灰尘里。

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实在是太惊险了。

责任编辑: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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