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口吃病患者的烦恼

2016-11-24 17:20王喜成
当代小说 2016年10期
关键词:结巴口吃小华

王喜成

1

听父亲讲过,我在刚学会说话时不结巴,从牙牙学语到吐字清晰,巧舌如簧,伶牙俐齿,很讨父母喜欢。七岁那年,一个来村上锻磨的匠人说话结巴,我觉得好笑、好玩,跟他学,一学就学会了。

口吃不是天生我才,全凭后天的“努力”。但只要一学会,就改不掉了。

父亲曾后悔道:“俺亭子小时候娇生惯养,没管教过他。当时看他跟那个锻磨匠学结巴,要是打他几回,他也不敢了……”

小时候没脑子,十五岁那年我下决心改结巴。跟人说话时先告诉自己别紧张,慢慢说,但越这样想心里越紧张。看这样不行,后又改成使猛劲儿说话,急上来又拍腿又跺脚的,想以此激活僵硬打结的舌头,但实践证明也不行。村上的老奶奶们给我母亲出主意,趁亭子结巴时,冷不防拿笤帚疙瘩朝他头上打几下,让他浑身一震打个激灵,就不结巴了。母亲试了几次,仍无济于事。我才知道,结巴是一种无法根治的心理疾病。见人说话,越意识到自己结巴、越怕人嘲笑自己结巴,就越结巴,改不掉了。

真他妈的,世上有两种疾病没治:一种是癌症,一种就是结巴了。

改不掉口吃,我就尽量少串公共场合,少见人、见人时少说话、不说话。以致养成了木讷、孤僻、怕见生人的习性。我认为,这世界上除了盲人、聋哑人,就数口吃病患者是天下最痛苦的人了。语言是人走向生活、走向社会的桥梁,人一旦失去了语言,就等于失去了事业以及朋友、婚姻和爱情。

母亲劝慰我,说改不掉口吃不要紧,当农民嘛,与田地庄稼、车犁耧耙、牲口、粪土打交道,咱又不打算当外交部长……

父亲跟我说,口吃有口吃的好处,俗话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年头还是少说为佳。西庄刘大嘴人称“巧嘴八哥儿”,可会说。看到江青在九大会议上的照片时,狂言道:“我日她姐,江青长恁好啊,睡一觉枪毙了都不后悔!”妥啦,就为这句话,判刑五年。咱们村的“响嘴快”你知道,说《沙家浜》上的胡司令咋处处护着阿庆嫂呢?他俩肯定有茬儿(男女关系)。不就是一句闲话嘛,被几个民兵五花大绑逐村游斗。他们要是跟你一样,知道自己结巴。见人不吭不啊的,哪有这莍事?

这样,我也就坦然了。

2

可是,没想到我也有不结巴的时候。

还是我在上学时,课堂上老师批评别的学生把课文念得跟敬德的钢鞭一样——疙疙瘩瘩的。当老师挑我念课文时,同学们轰然大笑,他说句话憋得脸红脖子粗,别说他把课文念成敬德钢鞭,怕是被他念成悬崖峭壁了,不小心要出人命呢。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站起来捧着课本念得淌淌似流水,口若悬河,似海阔鱼跃,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因为印象深,课文的内容至今我还记得:

京广线上的列车向着北京疾驰,满天的群星朝着光辉的北斗,杨水才的心哪,想着伟大领袖毛主席

念完,老师惊呆了、同学们惊呆了,连我自己都惊呆了。老师接着表扬我,说别看人家亭子说话结巴,就是读书不结巴,且阅读能力特强。下课的时候,同学们围着我问,你为什么说话结巴,读书不结巴。我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原因了。

我的学习成绩也特好,初中毕业就我一人考上了镇高中,我却把名额让给了班里那位平时对我特好、从没有嘲笑过我说话结巴的同学。我知道自己有口吃,上再高的学也白搭,这辈子注定种田的命。

回村后,生产队长跟我说:“亭子不爱说话,跟社员们下田干活显得呆板,不入流,你就当牛把儿吧,饲养哑巴畜牲。不用跟它们说闲话……”

当时很感激队长为我想得周到。

我喂两头牛,犍子大黄角和母牛小叉鼻儿。“大黄角”吃草刁钻,看你用马勺往石槽里泼上豌豆料,趁你没搅开那会儿扎着头裹几嘴,待你用拌草棍把泼在上边的豌豆料搅均匀拌到草里,它却扬起头不吃草了,还等你往石槽里泼料。眼死死地盯着你,一副贪婪相。

气上来,我就使拌草棍敲着槽帮跟“大黄角”理论:“你看人家‘小叉鼻儿吃草多香甜,哪像你光仰着头吧嗒着嘴帮子给老子学和尚念经。现在可不是旧社会,毛主席他老人家让男女平等同工同酬呢,豌豆料都让你吃了,别说毛老人家不答应,我也不答应,包括苏联老大哥都不答应……”

话说得哕哕嗦嗦、扯肠捞肚,但吐字清晰流畅,不结舌不打顿,像天空飘飘荡荡的云朵,舒卷自如,来去随风。我这是怎么了?同屋的牛把儿们也都瞅着我笑:“看这娃儿,平时跟人说句简单的话都结巴半天,跟牛说话咋就是小伙子靠寡妇——力火火呢?”

下田犁地站耙、拉车打场,扬起鞭子赶牲口:“大大咧咧,大黄角又偷嘴呢?惹我恼了饿你几顿……”

我百思不得其解,咋就跟人说话结巴。读书或跟牲口说话一点儿都不结巴呢?

从此,我与书籍和牲口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开始精心饲养牲口,并且在给牛拌草、挠痒、下田耕作时跟它们沟通、交流,在我掏心掏肺的亲切话语中,大黄角改掉了平时吃草刁钻、干活耍滑甩套的毛病。小叉鼻儿一年下头小牛犊。队长高兴得给我涨工分,每下一头小牛犊,奖我五尺“的确凉”好布,外加一百斤小麦。每年春天牵着牛去大队部门前的“广场”上参加牲口“亮膘”大会。我饲养的大黄角和小叉鼻儿年年被评为一类膘。我也年年被评为优秀饲养员,在群众大会上亮相,胸前佩戴大红花,两手牵着被我饲养得滚瓜溜圆的大黄角和小叉鼻儿,它们的头上也都戴着大红花。想来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啊!

那时候农村穷,村上的小伙子们长多大娶不来媳妇,每天晚上都有一群单身汉聚集到牛屋里研究女人。对女人的身体尤其是那个部位凭空进行种种揣测和猜想,虽是瞎子摸象、纸上谈兵,却显得执着、投入,且津津有味,“啧”声连天,还时不时听见他们“咕咚”咽了口唾沫。

他们还故意在我面前显示他们的优越感,对我说:“亭子你别听,你说话结结巴巴,去屎了,这辈子别想摸着女人布衫……”

我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跟他们坐一起研究女人,于是就在他们身边。在他们对女人热切的妄想和猜测中,我边喂牛边借着墙窑儿里昏暗的油灯读书、看报。和他们一样津津有味,只是味道不同罢了。

那时候没别的书看,《毛泽东选集》《毛泽东诗词》《儒法斗争史》被我读得滚瓜烂熟。在一次公社组织的背诵“毛选”比赛中,我得了个第一名,为本大队和生产队争得了极大的荣誉。

那年头生产队每天早上开群众会,晚上办学习班。队长是个大老粗,读书、念报纸不会断句,他把“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念成:“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

后来有好心人对他说。你这种念法让上边知道了,把你打成政治犯,定性现行反革命,怕是要坐牢的啊。他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来,知道我说话结巴读书不结巴,而且阅读能力特强,又把“毛选”倒背如流,就让我代替他读报纸、念文件,每次补五个工分。

3

村上有个妮子叫小华,比我小一岁,不认字,但人特漂亮。那时候姑娘们在田里干体力活,沐浴阳光雨露,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健康、天然的美。当时我知道自己说话结巴,不会谈情说爱,人家小华哪能看上我?再说自己又是牛把儿,跟她没有接触的机会,对她来说。我做梦都不敢想呢。

村上几乎所有男孩儿们没少对小华活动心眼儿,下田的路上在后边踩着她的脚印走,干活时和她挨在一起。能逗她一笑就是莫大的荣幸。收工回家争着替她扛锄头,要是迎着风走,都要走在她后边,这样就能嗅到她身上飘散出的香脂、胰子味,还有她自身的青春气息。

这些天我发现每次和小华在村街上相遇,朝我迎面走来时总是抿着嘴、眯着眼瞅着我笑。我就赶紧低下头三步并作两步逃之天天。心里却埋怨起她来:“我口吃就够痛苦了,想改改不掉,你干吗还笑我?我又没在你面前说话……”

这天,我赶着大黄角和小叉鼻儿下田犁地,走到村口看见小华在水塘边洗衣裳,我跟做贼似的心里“扑哩扑腾”跳个不停。且不说她这些天总是笑我,我平时就特别害怕看见女孩子,尤其是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总觉得人家特好,觉得自己特不好,结结巴巴地站不到人前。当我怯生生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只觉得背上一凉。冷惊间猛回头来,见是小华用手撩起的水花洒到我身上了,见我回头,还对我“嘻嘻”地笑着。我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惊慌失措如临大敌,就赶紧赶着牲口一口气跑出村,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在我看来,真是一场莫大的欺辱。你这个小华啊,知道我说话结巴斗不过你,才这样欺负人。我顿时委屈得想哭。

没想到“烂头”撵上我,对我一脸的仇恨:“瞅你这熊样儿,说话结结巴巴的,小华咋会喜欢上你了?”

烂头跟我同岁。下田的路上前后撵着小华献殷勤。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愣住了。小华咋会喜欢上我呢?这就是喜欢我吗?

跟烂头走在一起的“钥匙”看我一头雾水。抬手朝我头上撸了一下:“你呀,长到二十多岁还不懂女人,白活了。”

我承认,我不懂女人,更不解风情。因为自己口吃。从来没跟村上的女孩儿们说过话,从来没有幻想过女人,也从来没有跟烂头和钥匙他们坐一起研究过女人。他们是逗我哩、诓我哩,小华对我笑,往我身上泼水就是喜欢我?分明是欺负我嘛!

晌午从田里回来,我在水塘上饮了牛,到牛屋院选择树阴浓的槐树把牛拴了。接着又驱走它们身上的蚊蝇。待我走进自家院子,看见村上的媒婆“罗大屁股”在堂屋跟我妈说话呢。当时我心里倏然闪过一道亮光,但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我不敢有所希望,只有让我惊疑的份儿——罗大屁股是从来不登我家门槛的。记得在我小时候,她曾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亭子这娃儿哪都好,咋会学个结巴呢?长大连花妮儿都娶不上。”这当儿,我一折身躲到灶屋南山墙的柴垛旁,听见罗大屁股跟我妈说:“人家小华她妈说了。只要闺女愿意,她不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不是丘比特把神箭射偏了。才射中了我?那时候革命群众们在感受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时,总会仰天长叹:“我的心哪,好比大海的浪,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能平静!”当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天上的太阳虽还是那个太阳。咋就比先前更明亮了?村上的房舍、树木以及所有的一切呈一片五彩绚丽的景象。

可是,接下来我妈说的话,又让我回到了“旧社会”:“俺亭子说话结结巴巴的,人家咋能看上他?”

罗大屁股说:“小华她妈说了,婚姻都是命里注定,该成一家人神仙都挡不住呢。”

是命吗?我以前不信命,听罗大屁股这么一说,我信了。人家王三姐站在彩楼上往下边抛绣球。原本不是抛给我的,可是忽然刮起一阵狂风,硬是把绣球吹到我怀里了,你有啥办法?这就是命啊。认了吧!当时,我忽然觉得浑身有一股张力,霎时间肌肉在膨胀、骨骼在发达、心间狂潮汹涌。连血管里的血都在“哗哗”地流淌。一霎时,我想喊想叫,想手舞足蹈歌唱女人、歌唱爱情!不仅小华,连小华她妈和罗大屁股我都要歌唱一番!

一口气跑出村,跑到当时学大寨挖的水坝上,一个人坐到杨树底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够了就用手托住下巴望着蓝天白云想目前这档子事。但咋也想不明白,小华那模样,被村上多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小伙子捧着敬着,咋会看上我呢?

在我与小华订婚的日子里。村上人说长道短,去小华家扒媒的坐了一屋子。村上的男孩儿们更是急得狗不得过河似的,看他们的情态恨不得把我吃了:“瞅他那熊样儿,小华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我家给小华的定亲礼物,是生产队奖给我的那二十尺好布——的确凉。她给自己做了一件红“的凉”布衫、一条蓝“的凉”裤子,穿到身上把模样儿衬托得光彩照人。当然,她也给我做了一件“的凉”布衫,还亲手拿尺子给我量身材。我长这么大,就小华给我做的衣裳穿上合身、得体。穿到身上感觉自己潇洒风光了许多。村上的男孩儿们见我时醋意十足:“穿上这身衣裳,不说话不结巴,瞅着还真像个人呢!”

在我和小华订婚后的日子里。到晚上小华常来我家玩,想方设法跟我多说话。这天晚上,她把白天帮我洗过晒干后的“的确凉”布衫给我送来,问我:“你知道最先穿这种布料的人是谁吗?”

“不……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知道这布为啥叫‘的确凉吗?”

“不……不知道。”

“亏你还是读书人,连这都不知道。”小华嘲笑了我一番,“是这样的,当初有人把这布做成服装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穿,穿上后问他凉快不凉快。他老人家说‘的确凉快。得,这布以后就叫‘的确凉了。”

当时我以为小华这是逗我呢,哪知道她对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她这样是在引诱我多说话,设法让我改掉口吃的毛病呢。

4

以前我很自卑,总觉得自己说话结结巴巴站不到人前,别说干事创业,连老婆都娶不上,别说男欢女爱,一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那境况是何等的凄凉、冰冷。自从跟小华订婚后,想到上帝这么眷顾我,我不该就这样平庸一生,倒背“毛选”算什么,我饲养的牲口每年被评为一类膘算什么?我要有自己的梦想,继而去实现它……

但谁都知道,那时候农村青年出路窄,要想走出去仅有三条路可走:当民办教师、参军、当干部——可这三条路我都行不通。且不说这三条路全靠过硬的社会关系——当教师你行吗?一堂课四十五分钟,手脚不动,全凭一张嘴;参军呢?站岗放哨对口令,打起仗来遇到紧急敌情,你向首长汇报敌情时结巴半天,敌人早把山头攻占了;当干部更不行,那年头且不说大会小会,大批判、大辩论,唇枪舌战,全靠卖嘴吃饭的。

唉,那我能干什么呢?

我很清楚,要想走通那三条路,首先得改掉结巴。可是我知道不行啊,我自从学会了结巴,每时每刻千方百计都在努力改掉结巴,可是越是想改越是改不掉。从小到大,王瘸子的腿——没治了。

小华也替我着急,每天晚上都要把我叫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对我说:“你对我说话,这里没有别人,说不好不会有人笑话。”

“小……华……”可我结巴了半天,还是说不好。

5

当我最终找到了文学,并且认识到写作是我惟一的出路时,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国各地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人们对文学有如宗教般的神圣。那时候杂志上的征婚广告,征婚者介绍自己的最首要的一条说是:本人爱好文学。小华每次进城赶集,总要在书摊儿上给我买几本文学杂志,一个学“毛著”的能手从此开始吸食文学鸦片。小说读得多了,觉得那也是人写的,并且从本省大评论家孙荪的文章中得知,作家中很有一部分人是口吃病患者。于是自己也跃跃欲试了。

小华也鼓励我:“听说你上学时作文写得好——写作又不是跟人耍嘴皮子,坐屋里只要有耐心、有笔墨纸砚就行了。”

那时候农村刚刚实行联产责任制,牲口也分散到各家各户了。我分得了那头小叉鼻儿,与邻居烂头搿犋。喂牲口少了,也就那几亩责任田,庄稼季节抢种抢收忙一阵子。平时没多少农活。那时候农民的经商意识还不浓,刚尝到土地承包的甜头,觉得这样很不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有了充裕的写作时间。别的男人们农闲时跑外村看戏、串赌博场、找吴妈困觉、踹女人的大腿,我坐屋里有天没日头,从白天写到黑夜,从黑夜写到白天。有时候正吃着饭,忽然想到一个好细节,或是听小华说到有启发性的见闻,赶紧放下碗筷记到笔记本上。有时候在田里干活,野风一吹,思维特别敏捷、活跃,有些灵感稍纵即逝,非得及时抢救,可是在田里干活没带笔墨纸张,就用草茎写到瓦片上。半夜醒来,连做梦都不放过,还要点着灯,拿笔记下来。下这么大的功夫,在遭遇几十封退稿信后,我气馁了。小华把所有退稿信摞在一起,让我站在上边看伸手能不能够着屋梁,我试了,还差几厘米够不着。小华说,再加上几封退稿信就够着了。别看小华不认字,她是我的哲学家。当我最终站在退稿信上伸手能够着屋梁的时候,我的中篇小说《歌唱女人》在《青春》杂志上发表了。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在《花城》《莽原》《作家》《青年作家》等名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还有两部中篇小说在省内外获奖。

城里有个表舅来我家做客,他说现在上边有政策,叫什么录用社会闲散科技人才,只要获有省级以上的奖状,可以持获奖证书到县有关部门申报转干。我听了懵懵懂懂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转干。表舅说,转干嘛,就是从农民转干部,走出黄土地到城里坐机关、吃皇粮。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在田地泥水里滚打了。表舅一席话把我整傻了,奶奶的,这不是一步登天吗?

当时小华在灶屋做饭,赶紧跑过来问表舅:“他到城里人生地不熟。找谁呢?这事咋办?总得有个章法吧?”

表舅对我说:“具体咋办我也不清楚。听说新来的县长爱好文学,关心本县的文化事业。你不妨找他试试,只要他肯帮忙,事情就顺风顺水了。”

当我冷静下来之后,对表舅的话将信将疑。一个种庄稼的能转正录用为国家干部,转户口带家属,妻子儿女跟我到城里吃商品粮,这等天大的好事也能轮到我头上?一个结巴,你让别人怎么活?再说了,县长可不是好见的,人家日理万机,你一个口吃病患者站那儿干结巴说不出个黑子红瓤,人家也没工夫听。我想了,这事儿压根儿就弄不成。也不去见县长丢人现丑。

可是,小华为这事兴奋得一夜未眠,早上起来跟我说:“我不认识字,到那儿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要不,我真想替你去见县长。还是你自己去吧,带上你发表的小说和获奖证书,让作品和成果说话。也不用你多言。”

为了小华,为了爱情,别说去见县长,就是去见阎王我也豁出去了。想来县长也是吃奶长大的,上厕所跟咱一样蹲马桶,脱光衣裳也就那几根屌毛,怕他个屎啊!

路上,我把见县长要说的话,县长问什么我要回答什么话全都想好了,通过补充、删改。尽量做到简明扼要。接着就把想好的话一遍一遍地背诵,开始结结巴巴,直到琅琅上口为止。快到县城的时候,才想到进县政府大院还要过门卫那一关。人家拦住问你找谁,我说找王县长。于是我又开始了口语大练兵:

“王县长、王县长、王县长……”

直到把“王县长”三个字练得烂熟于口。不缠舌不打结,于轻步缓行中不知不觉进了县城。抬头看,县政府的高门大院耸立在眼前。门卫堵在门口,问我找谁。一路上尽管把“王县长”背得滚瓜烂熟。谁知一站到人前,心里一紧张,舌头干裹,干打结,半天说不出话来。门卫斜我一眼,抬手赶我:“去去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赶紧退到一边,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沮丧极了。想我连大门都进不去,连门卫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跑什么转干啊!收心吧,回家守着庄舍农田。孩子老婆热炕头,农闲时读读书,写写文章,倒也乐在其中。转身要走,咋就迈不动脚步呢?这样回去无法跟小华交待啊!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问题是咋过门卫这一关?对了,我不是说话结巴读书不结巴吗?跑邮政局买一张信皮,在上边写上我找王县长,接着又在下边写上:我是他表弟。这样有恃无恐,进县政府大院时昂首挺胸,从容不迫,脚步稳健有力。

“你找谁?”门卫拦住我问。

我不瞅门卫一眼,对着信皮朗声道:“我找王县长。”

“你是?”

“我是他表弟。”

门卫点头哈腰,一脸殷勤地跟我说:“请进。”待我走到花坛边,又追上来对我说,王县长的办公室在后院那栋办公楼——六楼——689房间。

交待这么仔细啊,省得我再问别人,真得对他说声谢谢呢。可惜“谢谢”二字没写到信皮上,舌头干打结说不出口。

上得六楼,逼着自己朝689房间走去。心想王县长今儿个要是不在屋才好呢,回去也有个借口。当走到689房间门口,见门开着,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今儿个非得见王县长不可了。好在当时有人在给县长汇报工作,我就站在门外等,心里满是惶恐和不安。

王县长年逾五旬,四方脸膛红光满面,表情和蔼可亲,真难得他也爱好文学。站着跟县长汇报工作的那个人有四十露头,长脸,眉梢高挑,长相很刁。估计是哪个部门的头头儿。没想到也是个结巴:“我……我们……们乡……”

结巴见结巴同病相怜自不必说,看他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真替他着急、替他难受,就也裹紧舌头想替他解围,却无能为力。

王县长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等得不耐烦了,朝他摆手道:“刁乡长算了吧,回去写份材料送过来……”

待刁乡长走出689房间。这会儿里边正没人,多好的机会啊。可我生怕王县长看到自己,转身溜到楼梯口,朝楼下逃遁。门卫好糊弄,见县长总不能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念给人家吧?再说,就是侥幸被录用转干,结结巴巴的像刚才刁乡长那样,对上级无法汇报工作,对下级不能开会做报告,人家要你有什么用?

回到家里,对小华说明了原委,她叹道:“我也想了,你说话不行,不是当官的料,那就好好写你的小说吧。千里去做官为了吃和穿——你这样秀才不出门邮递员把稿费送到家里,也蛮好的。”

6

当文学的步伐走进九十年代,经济大潮把小说冲到一片荒凉的孤岛上。文学阵地急剧萎缩,“昆仑”倒塌“黄河”断流,多少著名作家都下海经商了。我寄出去的稿件再次遭遇石沉大海。这样断了稿费收入,经济状况步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这天,小华从城里赶集回来,第一次没给孩子买水果,也没给我买杂志,一脸愧对于人的表情。吃饭的时候跟我说今儿她去了趟南湖宾馆,跟那儿的老板说好了,去他那儿当服务员,管吃住……

我不敢抬头,眉眼低低地望着小华的脚尖,心里难受死了。一个男子汉养不起孩子老婆,倒让小华出门养家糊口,我还有脸见人吗?结结巴巴地跟她说:“你在家照料儿女,侍弄庄稼,我出去……”

“你有口吃,出门人全靠耍嘴皮子吃饭的。”

“我出门打工,干力气活总行吧?”

“你成天坐屋里写作,没下过憨力,给老板打工活脱一层皮知道吗?”

“啥活都是人干的,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除了打工我无路可走。我到烟叶复烤厂扛过烟包、去石棉瓦厂担过浆、去砖窑场拉过砖坯。累是累。但不用跟谁多费口舌,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这天中午,我从砖窑场干活回来,见小华在灶屋一边做饭一边抹泪,问她怎么了,她不说。我就满怀愧疚地跟她说:“你别哭了,你越哭我心里越难受。我要是不口吃就好了,也能当干部、做生意、办企业,让你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小华执泪眼望我:“你咋说这话呢?你可别说这话啊!跟你生活这么多年,日子再苦再难我都没一句怨言。”

“那……那你哭……哭啥呢?”

经我再三追问,小华才跟我说出了实情。

上午,村里的干部向各户分发乡里摊派下来的微肥、农药、双效灵等,价格比商店里贵得多。小华说去年分的还没用完呢,又说是假冒伪劣产品,对农作物不起效果、不治虫。村文书说那你找“老虎”说去。老虎是乡里派下来的包片干部,当时他刚从村支书家喝酒出来,听小华那样说,恼上来扇了她一巴掌。出手虽不重,可小华面子上过不去,当众哭了起来。

听小华说完,我在痛恨之余却又惭愧得要死。全村上千口人,为啥人家都不嫌农药贵?为啥老虎不打别人的女人,偏偏打我的女人?还不是欺我口吃,无法跟他理论,有理说不清。

不行,我得替小华出这口恶气。作为男人,没本事给妻子幸福,再无能力保护她,那还算个男人吗?我不由分说舀一瓢水把灶膛里的火泼灭,拉着小华说:

“走……走咱……咱去找……找乡长!”

“不行啊!”小华向后挣着身子,“听说这批农药是乡长的私人生意,老虎又是他的小舅子,他能管?”

“他……他是……是乡长。这事……他不管谁管?”

“打的又不疼,还是算了吧?”

我干脆不说话,死拉着小华走出村,径直朝镇上去了。

离镇上不远,几步路就到了。乡政府就在街东头那片高地上,正是下午三点,乡里的干部们刚上班。进大门的时候,小华跟我说:“既然我跟你来了,见乡长我跟他理论,你别作声。”

刚进大门没走几步,我一个愣怔拽着小华不走了。那个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四十露头,长脸,眉梢高挑,长相很刁。哎呀,这不正是我去年在县政府689房间遇到的那个姓刁的结巴乡长吗?

小华回头问我:“咋,你害怕了?”

一看到这位刁乡长,我心里满是同情和怜俐,就跟小华说:“算……算了吧,咱……咱回去。”

可小华不依,挣脱我挺身挡在刁乡长面前。刁乡长先是一惊,接着大声喝斥道:“干什么的?!”

刁乡长不仅对我们厉颜厉色,且口齿伶俐,话说得干净利索。他妈的,这家伙咋就不结巴了?我又想,可能是说些简短的话不结巴吧?这样,我倒要看看你咋往下跟我老婆说话。

这刁乡长听我老婆说是来找他的,抬手轰赶我们:“去吧去吧,有事找你们的村干部处理,我没时间。”

小华说:“这事儿村干部处理不了,就得找你。”

“说吧,找我有啥事?”

“你小舅子打人。”

“为啥?”

“我说你们摊派的农药贵,假冒伪劣不治虫,老虎扇我一巴掌。”

“伤呢?”

“没伤。”

“疼不疼?”

“不疼。”

“不疼就算了,你还跑来找茬儿?”

“他打人。”

“伤呢?”

“没伤。”

“疼不疼?”

“不疼。”

“不疼你们回去吧,等老虎回来,给他个处分。”

“不行。”

“那你想怎么着?”

“我也扇他一巴掌。”

“那可不行,老虎是乡干部,你打他犯法!”

这当儿,我没工夫去理会刁乡长的狗屁理由,只是咋也想不明白,刁乡长跟小华说了那么多话,咋就一句也不结巴呢?不仅吐字清晰。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这就怪了,他为啥跟县长说话结巴,跟我们老百姓说话咋就一点儿也不结巴呢?当我联想到我当牛把儿时,对牲口说话不结巴时,忽然明白了,刁乡长是把我们老百姓当牲口了。一怒之下咋就忘了这是在乡政府大院,竟然大胆包天对刁乡长骂道:

“我操你妈!”

怪了,我咋也骂得这么流利啊?嘎嘣脆,像吃炒豆似的。

“你操谁妈?”刁乡长指着我厉声喝问。

“我就操你妈!”

哎呀,我真的说话不结巴了。

“你再骂一句!”

“我再骂你三句: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

天哪,我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刁乡长暴跳如雷,挥舞着手臂朝大门口狂叫:“保卫科的人死哪儿了?”

“去你妈的!”

我一拳把刁乡长打翻在地,拉着小华跑出大门。藏厕所里很解气地撒着尿。听见外边乱腾腾的脚步声像过马队似的,不少人在喊,跑哪了?跑不了他,反了他啦……

不敢回家,打了刁乡长这还了得,给家里写封信,把儿女托给父母照管,带着小华撒丫子去了深圳。

7

自那日打了刁乡长,奇迹出来了,从此后我除了对小华说话结巴,在外边无论对谁说话都不结巴了。凭着我的才华和文字功夫,在深圳一家报社谋了个编辑职位,然后把小华安排到印刷厂上班。

我在报社很受社长、主编的器重,常派我出去采访政界要人、社会名流,影视、歌坛明星大腕,跟他们说话对答如流,且妙趣横生,发挥到了极致。后来,社长又让我找政界要人、商界大亨、企业巨擘们搞活动、拉赞助、合资办实体,因我能说会道,应变能力又特强,成功率特高。不但为报社挣得了一座办公楼,自己的收入也达到了天文数字……

奶奶的。结巴与不结巴差别咋就这么大呢?简直天壤之别。

后来就有同事们问我为什么对你夫人说话结巴。对那些政界要人、社会名流、商界大亨们说话咋就一点儿也不结巴呢?我摇摇头,无可奉告。只有当那些口吃病患者们不远万里来向我讨教时,我把他们带到厕所里,再看看周围无人,这才附到他耳朵上小声说:“我有个秘诀。你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

从此我名声大振,被我治好的口吃病患者不计其数,每天来报社找我讨“秘诀”的人川流不息,大多来自全国各地,有一部分人来自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

这天,报社来了两个家乡人,一个是老虎、一个是刁乡长。好家伙,郎舅二人亲自出马捉拿“逃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对来者“呵呵”大笑道:“刁乡长。我正准备回去投案自首呢。”

没想到刁乡长却是一脸的尴尬和苦笑。

老虎点头哈腰地给我敬烟。他说现在刁乡长不是乡长了:“自那日你打了他,不知出的哪门子邪,从那儿以后他无论是对县长还是对老百姓说话都结巴了,而且结巴得特厉害。无法开会、谈工作、接待来宾。对上无法面对领导、对下无法面对群众,万般无奈只好辞职了。听说你有根治口吃的秘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咱们是同乡的份上……”

我对刁乡长笑道:“我原来也是个口吃病患者。你知道是谁给我治好的吗?”

刁乡长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那天是你帮我治好的,根治口吃的秘诀也是从你身上悟出来的。”

老虎说:“怎么会呢?”

我说:“你们回去吧……”

我没有告诉刁乡长那个根治口吃的秘诀,但是我相信,每个读者看了这篇小说都会明白口吃是怎么根治的,我就不必告诉大家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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