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洛加白马人家

2016-11-24 13:54陈霁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寨子白马

这里是四川盆地西北边缘,岷山深处。白马部落的十八个寨子,散布在夺补河两岸。他们自称“夺补”,与九寨沟的“厄补”、甘肃文县的“达嘎”,组成了中国白马人的三大部落。三大部落背靠着背,隔山而居,彼此应和着心跳。

2013年底,我获准去川北的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挂职,定点体验生活,写一部关于白马人的非虚构。恰在此时,央视播出了纪录片《探秘东亚最古老的部族》,这也许是第一次,让白马人的诸多秘密,大白于天下。

人类起源于非洲,此说已经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因为参与“全球基因地理”计划,偶然地在平武县得到了二十份白马人的基因样本,由此发现,白马人是亚洲最古老的部族,他们的祖先五万年前就走出非洲,来到东亚。他们比日本北海道的阿依鲁人、印度洋上的安达曼人还要古老。

因为长期与世隔绝,并且不与外族(包括汉、藏、羌族)通婚,他们确保了自己的古老基因没有被稀释。

但是,六十年前,他们曾经一步跨越千年,从原始共产主义状态融入新中国;而今,在全球化、城市化语境下,他们正在经历着的剧变,更加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羽西的幸福

羽西读过一年小学。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正要跨进教室,柳皮草鞋被后面的兰博踩住,险些跌倒。羽西很气愤,就推了他一下。兰博也毛了,想报复。还没出手,手已经被老师张汉川捉住。老师笑着,一手牵了一个,把他们各自按在座位上,避免了一场战斗。羽西清楚地听见兰博骂了老师一声狗日的,当然说的是白马语,老师不懂,还在笑。

建国初,整个川北区只有平武才有少数民族。所以,白马部落的办学,得到了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的直接关心。番官杨汝的争取更功不可没。他动员他姑妈德旭腾出了自家的房子,为三十多个孩子安下了课桌。课桌是临时锯的杉木板,直接搁在石头上,很毛糙,旭士休和羽西,都被木刺扎过。但是,这毕竟是白马历史上第一所学校,读书,在此之前那是连番官、头人们都没有享受过的好事。

然而,羽西读了一年多就回家了。因为在教室里坐得屁股痛,比放羊还累。

他不想上学,没想到阿爸并没有生气。他说,老师教你放牧、砍火地吗?羽西摇摇头。阿爸又问,教你们打猎、挖药吗?羽西又摇摇头。阿爸就说好,你放羊去吧。羽西没有想到,父子俩的共识来得如此容易,欢呼一声就去了山上。

羽西十二岁。他已经知道,他,以及所有的白马男人,人生其实都一个样,无非是放牧、砍火地、打猎,还有挖药。只是各人的财产多少不同罢了。

山神叶西纳玛啊,帮助我!羽西拿着羊鞭,对远处的叶西纳玛神山说,将来给我一块好地,一群牛羊,让我娶一个像帕波那样漂亮的老婆吧。

帕波成为羽西的小秘密,那是去年夏天。

那天放假,他从厄里的学校回家。一路漫游,走到寨子下面的羊洞河边已是半下午。他在河边摘野草莓,摘羊奶子,后来又下河捉沙摸鱼。他玩得湿了裤腿和袍子下摆,满脸污迹。直到崴了脚,才想起回家。

托洛加是白马部落的大寨子之一。六七十户人家,被核桃、桦子、白杨和老久树掩映着,密匝匝地聚集在山腰。上山是一条独路,又陡又窄,像一条天上扔下来的绳子,缠绕在断崖边缘,半个多小时才能走拢寨子。他决定慢慢走回家。脚踝钻心地痛,他还是继续走。鼓励他前进的是前面的磨坊,阿爸或阿妈,说不定就在那里磨青稞或者燕麦。但是,好不容易到了,水槽里流水哗哗,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在路边坐下。

帕波就是那时出现的。她瓜子脸,高鼻梁,眼睛很亮。她和朵依、格旭早,都是寨子里的漂亮姑娘。她背着水桶,唱着歌一路从寨子上小跑下来。她喊了羽西一声。羽西还没有听清楚,她已经跑远了。

帕波背水回来,看见他还坐在那里,就说走,我们一起回家。说着,她把一只手伸给羽西,拉他。但是羽西刚站起来就痛得龇牙咧嘴,等她松手,他复又跌坐在地。

帕波忙放了水桶,拿起他的脚,发现他的脚踝处已经肿了起来,就索性不管水桶,先背他回家。

记事以来,他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年轻女子背在背上。夏天,虽然白马的温度只有二十多度,但是她还是只穿了件很薄的袍子。趴在她身上,搂着她的肩膀,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很酥痒。他的鼻子偶尔蹭到她的脖颈,一股股温热的气息——明显不同于阿妈的气息,就从那里散发出来。这气息,连同他们走过的那半小时的路程,像一个梦,此后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

帕波两个月后就出嫁了,嫁给了寨子里的格万珠。上午,在她家的火塘边,他挤在人丛中,看见她和格万珠并排跪在她阿爸阿妈面前,端着敬酒的酒杯。她爷爷奶奶,以及所有的长辈——那是一个由十几个人组成的方阵,都坐在火塘上方,一遍一遍地唱着《哭嫁歌》,泪流满面。

从今以后,帕波就是格万珠的女人了。他绝望地想,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好的女人再也没有了。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嚎啕大哭。

当羽西成为小伙子的时候,家里给他定亲了。他未来的新娘格兰早,十四岁,已经出落得像当年的帕波一样漂亮。幸福来得让他都不敢相信,因为他家穷。爷爷奶奶、阿爸阿妈,还有兄弟姐妹四个,一家老小都挤在只有六七十平方大小的土屋里。

但是,未来的老丈人看上了他的英俊、聪明和吃苦耐劳,还有他的能歌善舞。

秋天的晚上,他和阿爸一起去送定亲酒。在格兰早家火塘边,长条桌四周挤满了人。除了羽西父子,都是格兰早的亲戚和长辈。那时,集体食堂还早,大跃进还在酝酿之中,是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格兰早家墙角有一大缸酒,壁上熏着新近猎获的野味,野猪、岩羊和野鸡,都有。

羽西和阿爸背来了二十斤青稞酒,两条羊腿。也就是说,这天晚上,二十斤青稞酒,对羽西父子来说,这是一场大考。因为,主人同意婚事才会动客人背来的酒;如果能够将酒喝完,一醉方休,那才是一个幸福婚姻的美好开始。

桌子上摆着隔年猪膘、新鲜野味和切块的火烧馍。格兰早进进出出,端菜,递碗。她的眼光不经意瞟到羽西,正好羽西也在看她。目光不经意地对撞,她立刻红了脸,低垂眼帘,退了出去。

白马人的聚会不可能没有歌,尤其是这样的隆重聚会。

现在酒至半酣,胃热了,心热了,周身血液的流淌都在加速。歌是他们语言和情感的浓缩,是情绪的主要出口。因此,一经酒的激活,在场的人都会自觉歌唱。唱歌,喝酒,像是两个发动机,驱动着一场订婚晚宴冲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十八岁的羽西是主角,歌与酒都是他的试题。白马人能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也许还要加一句,他们会吃饭就会喝酒。无论男女,他们人人都很早就开始喝酒,或者说喝酒伴随他们一生。羽西从记事起就开始尝酒,逐步加码,现在早就敞开喝了。今天,当他敬完所有长辈,他的酒兴正好发动起来,开始了他的歌唱。

羽西歌唱的目标听众只有格兰早一个。虽然她很多时候都没有露面,但是他相信,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中。

这是一个自由发挥的阶段。他唱了《小补,小补》,这是赞美美丽姑娘的古歌。《阿勒图格》,是白马民歌中仅有的几首情歌之一。

他觉得他的嗓子完全打开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释放快乐。他从来没有唱得像今天这样好,他感觉到了人们惊异和赞赏的目光。

他的重磅是《莱依阿瑞》。

这首歌又叫《情人鸟》,是白马版的《梁祝》,但它在白马人中的分量又远远高于《梁祝》。事实上,这个故事的确远比《梁祝》凄美曲折。故事讲的是一对白马恋人——瓦德波和厄曼早的故事。瓦德波是英俊的猎人,可以射落一掠而过的飞鸟,猎物挂满他家墙壁;厄曼早是美丽的歌手,她会唱的歌像夺补河的石头一样多,唱得深山的小鸟也纷纷飞来歇满她家屋顶。但头人的儿子安珠看上了厄曼早,以钱财和权势迫使厄曼早的父亲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厄曼早坚决不从,安珠就用毒箭暗杀了瓦德波。他们死后,安珠命人将骨灰分别葬于夺补河两岸,让他们永远不能相会。但是,他们的墓里分别长出一棵柏树来,树越长越大,相互倾斜,最终在空中靠在了一起。安珠见了,派人将树连根拔掉。不久,一对母子在树坑里挖了一篮野菜,回家煮时,锅里叮当作响,揭开锅一看,野菜变成了一对夜明珠。安珠知道后,就用一头牛将宝贝强行换走。他迫不及待回家,要看宝贝。谁知刚把夜明珠放在手心,夜明珠立刻变成了一对鸟儿,腾飞而去。它们飞到埋葬那对情侣的地方,盘旋不去,天天歌唱。人们知道,它们就是那一对情侣变的,于是就把它们叫作情人鸟。

《莱依阿瑞》是白马最美最古老的民歌,要唱将近半小时。因此,能够完整唱这首歌的人极少。这个晚上,做足了功课的羽西以完美的歌唱演绎了这个感天动地的故事。他的歌唱也唤回了老人们的记忆。一个又一个人的加入,最初的独唱变成了对唱,最后变成了合唱。从此,羽西作为托洛加最优秀的歌手一鸣惊人。

当他发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一家人正在筹办婚礼,并且已请白该(巫师)看好了日子。这时的羽西沉浸在幸福之中。想到腊月初八那个日子,想到格兰早,他干活更有劲了,更乐于助人了,换洗衣服更勤了,洗脸也更仔细了。

洗脸的时候,起初他感到脸上麻酥酥的,以为是蜘蛛网,他抹一把了事。反正吃得、睡得,活蹦乱跳,不碍什么事。第二天,再洗脸的时候,脸上依然是麻酥酥的,以为还是蜘蛛网,再抹一把。不经意间,他在白帕子上发现了一簇簇掉下来的眉毛。他心里一惊,这才觉得脸上到处都不对劲,像是无数蚂蚁在爬,在叮咬。同时,他拿帕子的手也感到了隐隐的麻木。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闪电瞬间击穿脑袋,嗡的一声炸裂。

他呆在那里,知道自己患了麻风。麻风,这是白马人闻之色变的魔鬼。在白马,尤其是托洛加,隔两年就有人被这个魔鬼抓住。

麻风是人类最古老的疾病之一。从《圣经》里知道,古时候,麻风就流行于地中海沿岸。一旦患上麻风,病人立刻就会被宣布为不干净,隔离,甚至被用石头打死。

白马人中的麻风患者,其命运的悲惨,与《圣经》揭示的如出一辙。在羽西记忆里,以前的麻风病人,一经发现,都是被家人送去山上的岩洞,或者在密林里搭建窝棚,让他们在与世隔绝中慢慢等死。前年,寨子里的然西,索性自己找了个山洞钻进去,绝食,几天就死了。

羽西觉得,他的结局,与然西没有两样。他比《莱依阿瑞》里那个可怜的瓦德波还要悲惨。

在一家人的慌乱中,阿爸保留了一丝镇定和清醒。他让家里人统一口径,一致对外说是疥子。他请来白该(巫师)尼嘎,杀一只大红公鸡,做了一天一夜法事。

但是,几天后,羽西脸上的变化更加明显。眉毛落尽,明显地现出大片铜钱似的斑纹。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阿爸带着羽西去了王坝楚。在伐木厂职工医院,一个年轻的医生接待了他们。他虽然戴着大口罩,只看见两只眼睛滴溜溜转而不见他的面目,但是他很和善,也不怕传染,一双手还在他头上摸来摸去。

莫得事,这种病医得好,去县办的麻风村住两年就行了。医生一边开药,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羽西疑惑地打开小小的药袋,根本不信。这么小的药片,就能够治那么大的病?难道名气那么大的白该尼嘎还不如这个绿豆大的东西?

但是,羽西别无选择,他自己去了麻风村,像一个前往监狱的死囚。

平武县的麻风村,坐落在木皮乡境内的木瓜溪。木瓜溪是夺补河的支流。一条布满乱石的小路在溪谷边缘缭绕。深入深入再深入,抵近雪峰下,一片起伏的山野上摆着几排干打垒平房,那就是麻风村了。

那时的麻风村,里面有一百多人,最多时超过两百。这里医疗条件太差,总共只有三个医护人员。偶尔,才有来自成都皮肤病研究所的专家前来巡视。因此,死神频频光顾这里。尤其是犯病最严重的春秋季节,隔天就要抬死人上山。羽西在的期间,这里的人死亡近半。

羽西在里面一边治疗,一边干活。他的任务是锯木板。两人一组,自己到山上砍树,抬下来,再锯成板材,每天要完成十二平方。

大部分人种地,也有足够的土地可种,所以里面基本可以吃饱饭。外面正在闹大跃进,经常有饿殍遍野的消息由新的病人带进来。所以,康复后的病人都不愿意离开。有一天,托洛加寨子里的朝波也进来了,就睡在他的下铺。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又被赶走了。因为他饿慌了,受羽西启发,用猪毛夹子将眉毛拔了个干干净净,冒充麻风病人进来混饭吃。但是,他一个老实人,很快就被医生查出,赶走。

羽西在麻风村一住就是七年。万幸的是,他活了下来,而且红光满面地从这里走了出去。

但是,从麻风村回来,世界已经变了。

秋天的托洛加一片金黄。但是,寨子周边的森林已经砍光,山上像剃刀刮过一样。一种叫卡拉诺瓦的藤蔓植物,状如葡萄,形成铺天盖地的网,覆盖了树桩。半人高的绍里瓦,覆盖了道路,结满刺果,牛马一经过就缀在身上,让它们战战兢兢,彻夜不敢卧倒。

格兰早当然不是厄曼早。她由双方父母做主,早就嫁给了他弟弟,这也是情理之中。她看到他的第一眼,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尴尬转瞬即逝。她迅速回到弟媳妇的立场,大大方方叫哥。他心如死灰,麻木地敷衍着。白捡回了一条命,他能怨谁呢?

但是出了家门就不一样了。虽然有卫生部门的健康证明,队长帕西专门在群众大会上做了说明,但是在人们眼里,他像是一条蛇,即使拔了毒牙,还是令人望而生畏。

许多人还是相信,他依然带着病毒,甚至他走到哪里,病毒就漂浮在哪里的空气中。

他家再没有人登门。即使是非来不可的亲戚,也要和他隔火塘而坐。他比过去略粗糙的皮肤,隐隐的斑纹,总让人久久端详,就像端详一处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

一天,德西早的孩子追着一条小狗来到他家门口。羽西见孩子乖,就给了他一个烤洋芋。孩子刚刚转身,就听德西早在远处厉声喝道,羽西!你在干什么!

不久,就传来孩子挨打的哭叫声。羽西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不再出门。

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身强力壮,却成为生产队的烫手山芋。不好让他参加集体干活,帕西只好安排他上山打猎——至少,山上的树是不怕传染的。

他走进帕波家的时候,还在下雪。

漫长的冬天,闲得无聊,羽西出来闲逛。帕波出门抱柴,看见无所事事的羽西,就叫住了他。

进来烤火吧。帕波说。

看着帕波进门的背影,羽西想起了当年热乎乎的那个后背。

从大集体到包产到户,年复一年,羽西转眼就到了四十岁。但是,羽西每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样,浑然不觉。在白马,帕波的同龄人差不多都当了奶奶。现在,恐怕只有羽西,还能够记住她当年的美貌。她那张脸似乎越来越宽大,她过去白毡帽上插的三根摇曳的白羽毛,现在只有一根,很短,也不再洁白。虽然她的花腰带缠得还是一丝不苟,但是越是缠绕,越显得她腰肢的肥硕。

帕波像镜子,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岁月。这让他暗自一惊。四十一过,五十就不远了,东晃西晃,这一辈子很快就要玩完。

帕波家里冷冷清清。格万珠已于前年死于胃癌。也许是近亲结婚的缘故,他们的独子流珠早已成人,但是憨头憨脑,在王坝楚一家苞谷酒作坊帮工。他不在家,帕波一天只吃两顿饭。火塘常常将熄未熄。不须进屋,就知道这家人的日子每况愈下。

火塘边的羽西,忍不住说起她背他的往事。帕波已记不起这个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话题,很容易拉近他们的距离。帕波捧出核桃,端出咂酒。她家用的吸管不是箭竹而是蒲甩——一种空心植物的茎秆。吸管不长,他们咂酒的时候几乎头挨着头。那一刻,羽西又嗅到了久违了的那种气息。

那个晚上,羽西没有回家。

以后,羽西经常不回家。渐渐地,他们不再避讳,寨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看见羽西在帕波家进出。

那天晚上,羽西回家,看见阿妈羽波坐在火塘边捻毛线。弟弟卓卓在旁边打瞌睡。

看样子阿妈喝了不少酒。她两眼有些迷离,脸色红得像晚秋的苹果。看见羽西进门,她把他喊过去,也给他倒了半碗。

又去帕波家啦?她问。

是啊,我去坐了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她大你整整八岁?

羽西不吭声了。

你知不知道,寨子里的人怎样在说你?

羽西还是不吭声。

阿妈放下羊毛线团,端起酒杯,大大地呷了一口。然后,她眯起眼睛,直视羽西,唱了起来:

阿妈的心是金子做的

儿子的心是石头做的

情人吃儿拿去的美食美酒

阿妈吃寒冷刺骨的西北风

积水的湿地不可当床铺

老了的寡妇怎能做老婆

宁可在老林里被野猪咬死

不能在寨子里被唾沫淹死

……

阿妈唱了差不多半小时。她用的是著名白马情歌《洛乌耶舍》的调子。那情歌是男女对唱,带一点叙事性。而羽波,自己即兴重新填词,居然一气呵成,流畅得就像唱的是原版。她的歌唱,曲调优美,婉转,有一点忧伤,却像老猎人的猎枪,每一个字都是子弹,直奔要害。

在阿妈突然发起的攻势面前,羽西不堪一击,只有缴械投降。

一场迟来的爱情,在这个晚上,宣告无疾而终。

十几年前,托洛加寨的一百多号人,作为生态移民,全部移居平武伐木厂解散后的王坝楚。羽西和他弟弟卓卓——一对五保户,就住在小街南端。三间小屋,前面临街,后面直抵公路堡坎。

秋天的早晨,曙光照进临街的小窗,远远近近都是乌鸦的聒噪。

弟弟卓卓昨天打柴累了,还在恋床。羽西先起床,升火。他们在老寨子的火塘还很原始,在堂屋中央,泥地上挖一个坑,架柴点火,就成。现在的社会发展日新月异,火塘也是。有钱人家不知道已经在用第几代产品了,但他们,使了吃奶的劲,终于追到第二代。炉子简陋、小,串烟,但省柴。这炉子也够了,因为他们的屋子小得只勉强放得下一张桌子。白马冷啊,不管春夏秋冬,一到夜间都冷,是从脊背、膝盖一直侵入骨节眼里的那种冷。所以,火塘是羽西兄弟的第一要务。火燃起来,浓烟在天花板上摊开,在那些裂缝里乱窜。烟与炒菜的菜油和猪油混合,天天都在给小屋上油漆,将小屋的角角落落都熏得漆黑。几块黑糊糊的腊肉挂在黑糊糊的墙上,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

这是没有女人的生存。卓卓在羽西之后也是麻风。亲兄弟,成了真正的患难兄弟,真正的同病相怜。他们相依为命,互相陪伴,不幸之中也是一种成全。

火塘燃起,小屋立刻暖意弥漫。羽西拿起顺在矮榻上的烟杆,在烟荷包里一阵猛挖,结实地装满烟锅,凑到火上吧吧咂了起来。兰花烟是白马男女的另一种食粮,累了要吃,饿了要吃。烟一咂,精气神就来了。羽西兄弟一天只吃两顿饭,分别在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现在,他已经饿了,兰花烟正是救急的东西。当羽西咂到第四锅烟的时候,卓卓起来了,就将烟杆递给他,让他接着吃。

烟吃够了,兄弟俩就各忙各的了。卓卓去切兰花烟。他们种了一分地的烟,可以收二十斤叶子。昨天刚割回来,要趁天气好赶快切碎、晒干,以利收藏。这是熬过漫长冬天的必备品。

做饭的从来都是羽西。虽然一天两顿,但是吃什么,他们一点也不马虎。酸菜面片、荞根子、洋芋糍粑、火烧馍、油馍馍,他们轮换着吃。今天他们要吃洋芋糍粑。这是白马的民族小吃,过去已经属于改善生活了。洋芋煮熟、冷却、剥皮,再用木槌在木槽里捣茸,一直捣得很有劲道为止。接下来,锅里放油,将切碎的酸菜和姜葱蒜以及辣子一起炒香,掺水烧开,将洋芋泥用小勺一坨一坨地挖到汤锅里就成。

羽西正聚精会神地往锅里下洋芋糍粑,突然门口伸进一个脑袋。

波拉死了,明天下午下葬。这是克兰早在说话。她是托洛加老队长帕西的老伴,也是波拉的亲戚。

传达了波拉死讯,克兰早摇晃着宾努亲王式的脑袋,蹒跚着走了。羽西愣怔了好一阵,还在想着那个与他同年的逝者波拉。

从知道自己患了麻风那天起,羽西对生活就不再抱任何指望。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活这么久,一鼓作气竟活到了七十几岁,而且身体还硬朗得很。

活着就是幸福。国家有供养金,自己还有退耕还林补助,侄儿们经常送这送那,自己种菜,自己捡柴,衣食无忧。他们没有想到晚年还可以过上这等日子。

电视调在康巴卫视,正播藏语新闻。他们只要在家,电视都开着。电视机是老式21寸长虹,几年前兄弟俩挖药挣钱买的。节目一律是康巴卫视。他们并不懂藏语,但因为这个频道大部分是歌舞,很热闹,给家里增添了人气。

羽西对新奇的玩意一直都怀有兴趣。去年,他花三百五十元买了一个手机。但是很让他失望的是,手机揣在怀里,两个月都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只好割爱,给了侄孙子。

他有两个侄儿,也就是二弟和格兰早的儿子。他们都很有出息,都搞企业,二侄儿格波塔还是村支书。

几年前,二弟和格兰早双双得了癌症。一般人得了癌症,都是选择做手术,把钱送给医院。他们却不,两口子揣着儿子给的治病钱,直接从医院坐飞机去了北京,长城、天安门都去了,玩了个痛快。

妈的,我们把钱存够了,也去一趟北京,在天安门照张相,死了也才想得过。羽西一边朝沸腾的锅里下糍粑,一边对门口的卓卓说。他语气严肃、用力,像在发誓。

天气越来越冷。凡是晴天,羽西兄弟总是坐在门前,与左邻右舍一起晒太阳。隔壁的若珠开着小商店。偶尔,他们也打一点酒,抓一把生花生,相互分享。

老子过着比查拜还安逸的日子。羽西喝了酒,常常这样说。

查拜是他叔叔,他把他喊爸爸——白马人都把叔叔伯伯喊爸爸。当年的托洛加大头人查拜,人们都说,他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耿直、仗义、办事公道。解放后,查拜被划为地主。但是,他为人好,大家都不整他,他还作为民族上层人士被政府养起来。八十年代初,老婆索珠早死于肝癌。不久,查拜醉死在区公所床上。查拜死前喝了两斤酒。因为他和索珠早很恩爱,老婆一死,他就不想活了。

羽西一直以查拜为骄傲。他们几个老人,帕西、奥都、骨雨,大家都对查拜在民国时期的轶事津津乐道。

是我把他背进了坟山。说起查拜,羽西总忘不了这样强调。

他的话大家都懂——他的侄儿侄女对他很好,他一点都不担心死了没有人背他进坟山。

布基家的那点事儿

那天,老队长帕西的儿子旺珠才里和田英早两口子,回到已成废墟的托洛加老寨,给洋芋锄草。临近中午,突然头上满天乌云,一场大雨说来就来。虽然有摩托车,但还是来不及了,只好往几十米外的老寨子跑。

老寨子已经是杂树杂草的天下。不要说道路,就是那些乱石垒砌的矮墙、坍塌的房屋,都被疯长的杂草遮蔽。两人一人捡一根大棒,呼哧呼哧一阵乱打,将杂草打趴在地上,以此开辟道路。突然,噗噗噗几声巨响,一只野鸡从他们脚边扑腾而起,搅动了凝固的空气,惊得田英早差点把心脏蹦出去。

大雨如注。两口子躲在一座房子的檐下,惊魂未定的田英早贴紧了老公。过了一阵,雨稍小。女人突然摇了摇老公膀子,说你没有发现这是姨父家的房子?

旺珠才里这才抬头左右看了看,变色道,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两个人立刻恐惧起来。

这房子属于田英早姨父布基。从他们记事起,这房子一直神神秘秘,人人畏惧。因为它往往是好人进去,病人出来。头痛、心口痛、肚子痛、腰杆痛、乳房痛,有些人还伴随着失眠、做噩梦、上吐下泻。

八岁那年,田英早到姨父家玩,进去好好的,出门时脖子就硬了,完全不能扭动,一动就钻心地痛。回家,阿爸阿妈知道了,赶快请来白该瘸子纳戈,念经,敬了鸡蛋。下午敬,晚上就好。

旺珠才里更倒霉些。布基是他表叔,也是八九岁时,和阿爸一起去做客,觉得曹盖(跳神的面具)好玩,抓过去就往自己头上扣。他进门好好的,但出门没走几步就扭了脖子,也是钻心的痛。阿爸急忙把他背到王坝楚的伐木厂医院,按摩、打针、吃药,都没用。最后,还是请白该念经,敬山神,用柏香熏背,当天晚上就好了。

更恐怖的故事发生在当年冬天。县文化馆的王作平带了几个外地专家到托洛加考察。进布基家老屋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相反,从外面的风雪里进屋,觉得火塘格外温暖。王作平是业务干部,对白马民族文化素有研究。在访谈中,得知布基家保存了一些祖传法器,就央求布基拿出来看看。白马人好客,布基对上面来的干部尤其敬重。于是,他烧了香,然后大大方方地打开神柜,让王老师看了那些宝贝。祖传宝贝的现身让客人们兴奋不已。尤其是那把骨都——白该使用的法号,木质,两尺长,上面有龙盘绕其上,雕刻极其精美。王作平爱不释手,忍不住就呜呜地吹了起来。时隔几十年,寨子里的左邻右舍,第一次听到了从布基家老屋传出低沉浑厚的神秘之音。

因为在布基家意外地见到了白马宝物,王作平一整天都心情愉快。当晚,藏区政府在王坝楚食堂置酒待客,布基家的传家宝,一直是饭桌上的主要话题。

饭后,区长曹宝陪客人去供销社的客栈。雪下得更大了。一行人走在小街上,脚下的冰咔嚓咔嚓直响。刚才还酒酣耳热,现在他却连连打着寒颤。但是,客栈门前,他看见王作平衣衫更加单薄,马上脱下身上的军大衣给客人披上,这才告别。

早晨,人们敲门,请王作平吃早饭。敲了几下无人应答,都以为是文化人习惯睡懒觉,也就让他再睡。日上三竿,人们见他还没有起床,再去叫他,重重地敲门依然无人应答,这时人们才感到情况不妙。设法下了门板,才发现昨晚谈笑风生的王老师仰卧在床,一动不动。他捂紧了被子,上面还加盖着曹宝的军大衣。但是,他的身体已经石头一样冰凉,也像石头一样僵硬。

从此,布基家的老屋,更加神秘也更加恐怖,外人不敢再进。那些传家宝,也被布基藏了起来,不再示人。

房子是座百年老屋。不断加固、升级和翻修,已经传了好几代人。

这曾经是一个影响了几代白马人的白该世家。祖爷瓦美,其子塞纳,其孙才介,曾孙托珠塔,都是名震川甘两边白马社会的一代巫师。才介,寨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们还见过。这座房子就是在他手上修的。他们都说,房子竣工时,他们父子和工匠一起验收,打开门,就见一只老虎从神龛上一跃而起,飞出窗外。这一传闻,让才介更加高深莫测。文县铁楼乡至今还在的小河桥,当年竣工时,按古习,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名人踩桥才吉利。但是,封桥几天,一直没有重量级人物出现,人们眼巴巴看着桥在那里也不得不绕行。到第七天,才介偶然经过那里,人们如见救星,忙请他穿了法袍,戴了法冠,请他上桥。他摇着摇铃,念起咒语,在桥上手舞足蹈。跳了几个来回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岸的人们这才欢呼着,兴高采烈地过桥。

托珠塔似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掐指一算,就可以预知某一家人来年将要发生的大事,包括具体的地点和时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还记得他:个子高大,高鼻深目,面部轮廓分明,经常在路上行色匆匆,要么出门做法事,要么做了法事回家。

白该基本上是一个公益岗位,从来不向人索取财物。做法事,一般的报酬就是给一袋粮食。才介去世,托珠塔第一次受邀去文县的铁楼做法事,身上就带了一条麻布口袋。途中,他向人讨水喝,将口袋随手放在门外,喝了水出来口袋却不见了。托珠塔说,你竟敢拿我的口袋,我要叫你胀爆肚子。当晚,偷口袋的人就腹胀如鼓,痛得满床打滚。托珠塔做完法事,返回路上,小偷一家人等在路边,跪还口袋。托珠塔说,空口袋就算了?小偷赶快回家装了一口袋黄豆,他这才念了咒语,将小偷肚痛解除。他背着黄豆离开时,一条黑狗一直追咬。托珠塔说,明天就要遭野猪咬死的瘟,滚!第二天,那条狗被主人带去打猎,果然被野猪咬死在山上。从此,托珠塔名声大噪,一年中近半时间在外,要么文县,要么南坪(九寨沟)。

那时,很多寨子都有狼患。狼在夜间偷袭羊圈,咬死几只羊对一个家庭就是一次惨重打击。于是,人们找到托珠塔。他念着咒语,在羊圈周围撒一圈炉灰。这如同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的那个圈,成为羊们过夜的安全区,让白马人的每一个夜晚都高枕无忧。

早在瓦美的时代,鸦片就已经席卷了白马。它像是一个妖艳的魔鬼,让大多数白马人深陷其中。无论是瓦美、塞纳还是才介,都深知鸦片之害,以极大的定力拒绝沉沦。他们独善其身,金刚不败,出污泥而不染。远离鸦片,遂成这个白该世家的家训。

那天大雪封门,病榻上的才介奄奄一息。老白该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的临终遗言,全是关于鸦片的告诫。

但是,托珠塔没有守住底线。一天,他为番官杨汝的老婆扎姆驱鬼治病,事毕,番官请他烧鸦片。番官说,现在上至土司王老爷,下至白马的穷光蛋,有几个人不吃鸦片?你怎么能够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再说,你是鼎鼎有名的白该,连瑟氐(吃人的厉鬼)都不怕,还怕什么鸦片?托珠塔纠结了一阵,经不住巧舌如簧的洗脑,只得半推半就,在番官的烟榻上躺了下来。

染上鸦片,托珠塔等于是给自己“请”回了魔鬼。从此,家族的运势急转直下,不断有厄运找上门来。先是独子帕伊醉酒而死,代代相续的白该世家,传承的链条嘎嘣一下断裂。接下来,他本人平地跌跤,摔断一条腿,成为残疾人。还好,他两个女儿,还有大女婿、二女婿都很孝顺,连鸦片都由他们孝敬,让他内心既踏实,又温暖。

春天,一个丑闻爆炸性传开。本寨的详珠说,白该的大女婿格朗才里偷了他家的鸦片。就是说,托珠塔吃的鸦片,其中有女婿偷来的贼货。堂堂白该托珠塔,在白马影响仅次于番官的人物,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婿是贼。忍受不了奇耻大辱,他就亲自主持,让格朗才里与详珠赌咒。

和许多赌咒者一样,这次赌咒也是以悲剧收场:当年,格朗才里打猎被盘羊挑死;次年,详珠死于肝病;紧接着就轮到了托珠塔自己,他死于心绞痛。

那时已经入冬,解放军已经打到文县,隔着积了厚雪的大山,白马几乎可以听见隆隆炮声。

托珠塔死后,那些祖传的法器和经书,留给了唯一的女婿大朝盖。大朝盖很为自己的家族骄傲,把岳父遗物视为传家宝珍藏起来。白马人相信,白该的法器都是灵物。而瓦美、塞纳、才介和托珠塔用过的法器,更是神器,几乎就等同于菩萨。一座百年老屋,甚至托洛加整个寨子,也因为它们而有了强大的气场。

1960年代中期,一场大革命在夏秋之交爆发,破四旧的运动如火如荼。夜晚,托洛加寨的晒场上篝火熊熊,火光冲天。人们黑压压地坐着,在武装部长索尼组织下齐唱语录歌,高呼口号。

歌唱完了,口号喊得差不多了。短暂的沉寂之后,索尼突然一声厉喝,把恶霸地主查拜给我押上来!

在场的人无不受到震慑。男人停止了窃窃私语,女人捻羊毛的纺锤失手落地,老太太正准备送往嘴巴的兰花烟袋也悬在半空。

索尼身边的民兵,都来自托洛加以外的寨子。经过了大跃进以来历次政治运动,他们已经锻炼得十分老到。索尼一声令下,甚至只需他一个眼色,他们立刻心领神会,准确出手。于是,大朝盖看见昔日的白马好汉、大头人、此前的统战对象查拜,被民兵们像待宰的羊一样捉起来,吊上晒场边的晾架,像一只沙袋吊在那里,被拳打脚踢。

查拜可怜无助的目光在人丛中扫来扫去。寨子里的人几乎都是亲戚,他有“主场”之利。但是,他看到哪里,人们都像触碰受惊的含羞草,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包括他的表弟大朝盖。他最终绝望了,闭上眼睛,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硬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民兵,从一个老太太手上抢过一根烟杆,将铜烟嘴在火里燎了一阵才拿起来,往查拜脖子上狠狠一摁。一丝青烟窜起,焦煳的肉味伴随查拜的惨叫弥漫开来。

批斗会结束时,查拜已经奄奄一息。还是那个女民兵,拿起烟袋,猛吸一口兰花烟吐到查拜脸上,查拜毫无反应;将青烟缭绕的烟袋直接熏他的鼻孔,也毫无反应。大朝盖兔死狐悲,大张着嘴正看得出神,冷不防索尼在他面前低吼了一声,他才猝然惊觉。

索尼威严地说,你家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还要像菩萨一样供着吗?

大朝盖一夜未眠。早上,他打开密室,在弥漫的灰尘里清理家藏的那些宝物。他请来了羽西、玛可,加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帕西和布基,五个人,一人背了冒尖一背篼经书,前往昨晚开批斗会的晒场。嘡嘡的大锣和牛皮鼓在寨子里经久不息地擂响。家家户户都将门楣上的曹盖取下来,交出去。几百个曹盖堆积如山,燃起一片火海。重头戏当然属于大朝盖了。在围观的乡亲们惊讶的目光里,大朝盖家的上千本经书,一捆一捆地投进火堆。最后投进去的,是传奇巫师们用过的牛皮大鼓和大锣。

当晚,狂风暴雨挟带着鸡蛋大的冰雹袭击了白马,高山寨子托洛加首当其冲。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长势喜人的燕麦、荞子、青稞、洋芋和白菜,几乎全部被砸进了泥土。大量飞鸟被冰雹砸死。羽西在他家房前屋后,死麻雀、燕子和山雀子都捡了一撮箕。

受损最严重的是大朝盖家。飓风像刮鱼鳞一样,将老屋盖顶的石板揭去大半。冰雹像大大小小的玻璃珠满地乱滚,堆满屋角。一块石板擦着大朝盖耳根落下,险些要了他的命。在头顶隆隆滚过的雷声里,一家人瑟缩在墙角,面朝叶西纳玛神山磕头作揖,祈求山神息怒。

大朝盖一声长叹。山神叶西纳玛啊,您的惩罚怎么来得这样的快?

其实,大朝盖还是留了一手。他把一个骨都(法号)、两个雕刻精美的曹盖面具,以及自认为最重要的经书都藏了起来。风头过去,他举全家之力,翻修了房子,将石板屋顶改换为瓦顶,加固了屋脊和檐边檐角,再将硕果仅存的宝物悄悄从山洞里取回,重新藏进神柜。

二十年前,大朝盖年近八十,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正当人们认为他可能成为寨子里的第一寿星时,他儿时曾经有过的癫痫发作了。那天恰恰只有他一人在家,不期而至的昏厥让他横倒在火塘上。

当见多识广的格绕珠医生跟着布基赶到现场时,也被当时的情景惊呆了:大朝盖周身焦煳,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双手蜷缩,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如同一对煮得烂熟再烧烤过的鸡爪。

大朝盖突遭惨剧,他自己依然归结于神的惩罚。

弥留之际,大朝盖对布基说,祖传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呀,祖宗和山神,都看着呢。

隔着叶西纳玛神山,托洛加与王坝楚遥遥相望。

布基从小就知道,王坝楚是托洛加的属地,叫乌巴瑟,意为必经之地。1950年代初,川北森工局——平武伐木厂的前身即将进来。他们派出的踏勘小分队沿夺补河而上,一路跋山涉水。到乌巴瑟时,见一个白马老人在放蜂,就上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人叫敖里瓦,正是布基的爷爷。和托洛加大部分人家一样,他汉姓王。于是敖里瓦就告诉他们,这里是乌巴瑟,我们王家的地方。敖里瓦不会汉话,几个人听得不明不白。依稀的印象,武断的推论,距离白马人本来的定义和发音越来越远。最终,“乌巴瑟”被修改为一个谁都不解其意的“王坝楚”。

伐木厂是带着骡马和砍刀进入白马的。很快,他们修通了骡马大道。骡马驮进来粮食、给养和建筑材料,驮进来斧头、油锯和发电机,甚至驮进来大卸八块的汽车——一种脚如磨盘、力大无穷、放屁奇臭无比的钢铁怪物。

一千多人的白马部落,一下子涌进来三千多汉族伐木工人。与之配套的医院、学校、供销社、粮站、银行、邮政所、公安派出所,以及影剧院、旅馆、饭店、商店之类,生长之快如同雨后的夏日杂草。再加上藏区区公所的设立,又给这里叠加了政治中心的地位,让昔日的无人区乌巴瑟,迅速成为一个繁华的林区小镇。尤其是在1970年代通了公路,不久又赶上了改革开放,这里的繁荣达到了顶点。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不亚于县城任何中小学,医院的设备和医疗水平可以叫板县医院。和其他城镇一样,这里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照样有摩登男女走过街头。

霓虹闪烁的街道。灯火通明的楼房。速度比马还要快好多倍的汽车。它们代表了一种异质文明,令寨子里的白马人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白马人没有想到,几千人长达几十年的砍伐,不过是对白马林区的一次性消费;建立其上的王坝楚的繁荣,不过是一种短命的畸形繁荣。牛逼的伐木厂和牛逼的几千伐木工人,注定了也只是白马的匆匆过客。

伐木厂解体于新世纪的门槛之下。它的上千名职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从王坝楚永远地消失了。伴随而去的,还有名目繁多的官方配套机构和构成灯红酒绿的茶楼客栈、酒肆歌厅。人走空了的王坝楚,成了一个鬼镇。夜阑人静之时,偶尔一个人的行走,脚步声也会惊动整个小镇,让小镇显得更加寂寥,寂寥得让人恐惧。

小镇的任何蛛丝马迹,也瞒不过托洛加人的眼睛。他们从来都认为,这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现在轮到他们了。不知由谁带头,反正他们一窝蜂都下山了。他们径直来到觊觎已久的街上,撬开铁锁,打开房门,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他们像是一支养精蓄锐太久的虎狼之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一座空城。

但是,他们空欢喜了一场。他们忘记了房子都是伐木厂的,是国有企业的资产。理所当然,他们被赶了出来,灰溜溜地,重新回到已经被他们扔掉的托洛加老寨。

不过,政府权衡利弊,还是满足了他们的诉求。他们最终是自己凑钱,政府给予一定补贴,各自从伐木厂和供销社提供的废弃房源中买下一间两间,正式搬了下来,成为王坝楚合法的永久居民。

不但是布基他们的托洛加,还有卡氐、雅日块等寨子,也几乎同时集中到了王坝楚。

住在街上多么好啊。过去,孩子们要到王坝楚上学,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在路上,并且还需要大人始终的陪同;现在,学校就几步之遥,等于是在家门口上学。

过去用水,必须到山下背,一个人背水大半天,也只够一家人的吃喝。遇到冬天,冰封、雪冻、路断,连背水也不可能。所以,过去多数白马人,他们从来是不洗澡的——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现在,街上有自来水,也可以修压水井,水可以痛痛快快用个够。

交通也方便了。汽车招手即停,抬脚就可以到平武到绵阳,甚至到成都。

总之,他们从此,也可以像城里那些汉人一样过日子啦。

到王坝楚的当天晚上,布基通宵都睡不踏实。早晨起来,到处静悄悄的,没有树林子里的百鸟鸣啭,没有寨子里的鸡鸣狗吠。他像是住在别人的家里,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也算是一个家吗?一家五口,房子只有一间半,充其量四十来个平方。不能养猪,不能养鸡。局促的空间,一家人都成了茧壳里的蛹。

早饭后,老婆托门早带着小儿子幺幺回老寨子去了。

退耕还林以后,土地不多了。但是,洋芋、萝卜和白菜多少还得种一点吧。问题这就出来了。作为农民,现在他们与土地一下子拉开了距离。路远,还有高山陡坡,要上去种地,必须有车。好在,托洛加卡车不少,总有人家要开车上去,偶尔有车可以搭。托门早母子,搭的就是肖珠塔的车。那天,托门早母子俩是上山挖洋芋的。洋芋是菜,也是主食,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顿顿都离不开它。刚刚搬下来,需要上山挖洋芋的人太多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好几十个人,萝卜一样插在车斗里。

也许就是因为拉的人太多,肖珠塔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出事了。下山时,他的车翻倒在羊洞河边,叶西纳玛的眼皮下。万幸的是,当时坡已下完,车子没有栽筋斗,一车人仅一死多伤。

托门早母子生命无虞,但是她的伤也不轻——锁骨骨折。似乎是命运有意为之,她进了医院就很难出来。手术做了一次又一次,她最终没有好利索。至今,她的锁骨还捆着铁丝。

锁骨骨折的问题好了些,子宫肌瘤又来了。又是三次手术,每次都要花一两万。

托门早前脚出院,大儿子牛均塔后脚入院。他得的是急性肝炎,却也久拖不愈,花了两三万才康复。

一个贫穷之家,祸事接连找上门来,就像一只水桶,被连凿几个洞,元气像水一样泄漏不止。

出院后的牛均塔,看看疲惫的阿爸,病怏怏的阿妈,身上累积了很多歉疚。因为他的住院,让家里雪上加霜。他太想补救,想改变,想回报父母兄弟,想拔掉几十年来深深扎进这个家庭的穷根。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已经年近三十。他要把自己从光棍队伍里拔出来。

他的脱贫致富蓝图上,只有一台开足马力的挖掘机。

五年前,许多人开着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在致富路上狂奔。

的确,那时的平武,挖掘机太挣钱了。先是华能在夺补河上建一连串的梯级电站,再就是5.12大地震后大规模的灾后重建,接下来是天友集团进来,投几十亿巨资整体打造白马旅游。似乎,小小的白马,砸进的银子简直像下冰雹。挖掘机,主要的工程机械,在各个大型工地大显身手。四十多万买上一台,哪怕是租赁出去,至多两年就可以收回成本。于是,牛均塔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他拿出自己打工积攒的一小笔钱,然后贷款按揭,买下了自己的挖掘机。

几年前的中国乡村,到处都在发生牛均塔这样的故事。因此,挖掘机,这种昔日只有大型工矿企业才买得起的大型工程设备,被重新定义。因为灵活的信贷模式,它成为汽车一样的消费品,大量进入寻常百姓之家。

挖掘机市场炙手可热。不但三一重工、玉柴、柳工等业内大鳄乘势而迅猛扩张,中国重汽、吉利、奇瑞,甚至与挖掘机八竿子打不着的五粮液,也拍马赶来,虎视眈眈地要分一杯羹。生产商和牛均塔们,都铆足了劲,推动着挖掘机产业的野蛮生长,制造着全球罕见的挖掘机产业爆炸式发展。

地处岷山深处、几乎是文盲的牛均塔,哪里知道外面的精彩!他只知道别人开着挖掘机发财了。张三李四发财,我牛均塔为什么不能发财?

他像是一个有着强烈赌徒心理的股民,带着血本和巨债,在泡沫累积的最高点,带着几分悲壮几分莽撞,奋不顾身地杀了进去。但是他很快发现,事情完全不按他的套路走。白马工程虽多,但是一哄而起的挖掘机更多。并且,他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没有任何关系,揽不到活,他的挖掘机绝大部分时间都趴着。另外,他买挖掘机才一年,整个市场遭遇断崖式贬值,挖掘机价格一垮再垮。四十多万买的挖掘机,不干活,产生的贷款利息和折旧,如夺补河水一样不舍昼夜,滚滚向前。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像一个残酷无情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天天都在割他的肉,让他心惊肉跳。

田勇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四月十八,是白该格格为牛英家新房上梁算出的黄道吉日。

白马的传统,一家人凡有修房造屋之类大事,不但亲戚倾力相助,寨子里的乡亲也要自觉帮工。那天,包括他在内,全寨子有近百人都在王坝楚下面的工地上忙活。

昨天晚上,他和几个哥们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喝啤酒,不知道吃了什么变质了的东西,回家就开始拉肚子。现在,他肚子一阵一阵绞痛,肚里像是有一条奔突的夺补河。情况不妙,他急忙往附近的树林里跑,刚刚蹲下来,手机响了。

电话是哥哥牛均塔打来的。哥哥气急败坏地说,村支书格珠塔被平武上来的人打了,我正好从九寨沟要账回来,去劝架,也被他们打了。

田勇草草擦了屁股,提起裤子跑回工地时,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村支书他们挨打的事。大家纷纷抄起木棒,飞也似的朝街上跑。

跑在最前面的当然是田勇。被打的格珠塔和牛均塔,一个是亲表哥,一个是亲哥哥。

他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5.12大地震以后,王坝楚背后的山崖开裂,随时可能出现大塌方。于是,需要砌堡坎,防止地质灾害。

地质灾害是坏事,但是对牛均塔、田勇们却如同天上馅饼。治理灾害就是不小的工程。王坝楚的工程,不就是王坝楚人的机会吗?不就是自家挖掘机的机会吗?但是,看起来顺理成章十拿九稳的事情,后来的事实让他们大跌眼镜——承包工程的不是王坝楚人,甚至,连做小工的机会都给了外地人。

村支书格珠塔是他表哥,也是老板,也做各种工程。格珠塔太想做这个工程了,因为这是伊瓦村辖区的项目,岂容他人染指?他想挣钱,作为村支书,也想让乡亲们做工,也挣钱。

伊瓦人,包括格珠塔,大失所望之后,都满腔怒火,肚子里像是填满炸药。他们阻止平武的老板施工,他们强烈要求要参与做工。于是,就有打手从平武上来了。当格珠塔按乡领导通知,从牛英的工地赶往乡政府时,还在大院门口,几个彪形大汉就围了上来,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其中,一个人将小匕首一样的汽车钥匙夹在拳头缝里打他,专门打脸。

格珠塔那满脸流淌的血,火一样缭绕,将村民窝在心头的那一腔怒气引燃。

王坝楚,也就是伊瓦岱惹村,村民们苦哇。厄里村、亚者造主,这些村的旅游产业搞得热火朝天,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发财了;稿斯瑙村的土地沉到了水库之下,他们有的住进了新寨子,有的迁去了平武,有的靠上了厄里,他们既可以吃拆迁补贴,也可以做旅游生意。天友集团的旅游规划,项目也全部在这三个村。但在伊瓦村的村民们看来,旅游没有他们的份,吃补贴没有他们的份,天友项目也没有他们的份。那三个村的人修房子,可以大胆地去山上砍;而伊瓦村,在乡政府眼皮下,哪个敢乱来?

生存条件如此之差。本村的姑娘人人都想着要嫁出去,而其他寨子的姑娘,没有谁愿意嫁进来。于是,伊瓦村的光棍队伍滚雪球一般壮大。从村主任、著名白该格格的三个儿子开始,包括民兵连长、四十岁的王英塔,几乎所有的小伙子都有打光棍的危险。牛均塔三十三岁,田勇二十八岁,幺幺二十三岁。三个小伙子干巴巴地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还拉了一屁股的账。一窝光棍人人自危,想一想未来,透心的凉。

伊瓦村的男人们,尤其是牛均塔、田勇这些光棍们,他们一穷二白,了无挂碍。今天,他们被怨气、怒气激荡着,他们打了平武来的打手,砸了他们开来的汽车,甚至把便衣警察也当成了对方的人打了。

这是王坝楚,不,是白马有史以来最激动最亢奋的一天。据说,乡政府值班的领导慌了,急忙向县里报告,说这里发生了暴乱。以此为依据,无数警车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从平武、北川、江油甚至绵阳呼啸而来。

更多的人是来看热闹。私家车、卡车和拖拉机,把王坝楚堵了个水泄不通。

警车并不稀奇。盾牌、警棍、催泪弹,也不稀奇。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和普通的白马人有什么直接关系。而今天,一个特定的时刻,它们独属于他们。

事件的结果是以伊瓦村人的惨败告终。一批人被抓,几个人被判。其中田勇判得最重,他以故意毁坏财物罪和妨碍公务罪领刑四年。

田勇第一次尝到了坐班房的滋味。

田勇兄弟不像他干瘦羸弱的阿爸布基,而是像阿妈托门早——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他成天放牛、打柴、挖药,风里来雨里去,什么苦没有吃过?所以他在监狱里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可以干。吃苦耐劳,规规矩矩,让监管他们的女警官产生了恻隐之心,大姐一样关心他。他从监狱提前出来时,不像是经历了牢狱之灾,而像是从什么学校学成归来。

布基经常面朝叶西纳玛祈祷。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布基家一直穷,一直多灾多难?

马年夏天,在老寨子种菜的容基打来电话,说又有人进了你家老屋。

托洛加老屋,一直是布基家一根敏感的神经。因为王坝楚的房子太小,那些法器和经书无处安放,只好委屈它们,暂时放在原处。

但是,它们是祖传之宝,附着了许多的传奇,就吸引着为数不少的好奇者。老屋的门不止一次被撬开,宝物被偷窥,经书有散失。他忧心如焚。听到消息,他急忙通知儿子们赶过去。

这次的不速之客是某旅游开发集团,而领着他们去的,是一个白马籍的领导之子。

家门被撬,擅进民宅,对祖传珍贵文物心怀不轨。牛均塔、田勇兄弟怒不可遏,而另一方态度傲慢,冲突在所难免。抓扯中,田勇当然也动了手。

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对方有错在先,也许是那领导与布基拐弯抹角沾亲,经人疏通,最终放了田勇一马。他只关了四天就被释放了。

田勇回家时,布基恍然大悟:一家人下山了,却将那些法器和经书留在原处,这难道不是对神的不敬吗?

茅塞顿开的布基,尽管穷,这次依然拿出吃奶的劲,在王坝楚紧靠家门的地方赶修了三间房子,把那些菩萨一样的灵物“请”了进去。

羊年夏天,一场狂风暴雨夹着冰雹袭击了王坝楚。飓风刮倒一棵百年杨树,砸断了电线杆,造成了大面积的停电。

晚上,雨终于停了。布基突然想起他家新屋里那些宝贝,一颗心悬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出门查看。

夜黑如墨,只有稀疏几颗星星,铆钉一样钉在漆黑的天穹。四处静得出奇。围墙的那边传来短促的几声狗吠,迅速被周遭密匝匝垒砌的柴垛吸收,变得更加寂静和神秘。电筒射出黄亮亮的光柱,将铁板一块的黑幕戳出一个簸箕大的窟窿,让布基放心大胆地行走。

布基家所谓新屋,其实是旧房料拼拼凑凑立起来的。没有钱,楼梯没有扶手,墙上也只胡乱抹了几把水泥。到了门前,布基熄了电筒,摸索着开门。开门的瞬间,一股凉风扑面,黑暗中像是有一只神秘之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他立刻紧张起来,呼吸有些急促。紧走几步,到神柜前,将电筒夹在腋下,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里,他发现屋子没有漏雨的迹象,神柜里的骨都、经书和曹盖,都安然无恙,他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在蜡烛上点燃一束香,插在神柜前。青烟缭绕,营造了神殿一样的氛围。布基心事浩茫,浮想联翩,许许多多的心愿,在心头挤成一团。

他情不自禁,屈膝跪下。叶西纳玛啊,祖宗啊,保佑布基一家脱离苦海吧。

布基长跪不起,头低下去,低下去,直到触地。

陈霁,作家,现居四川绵阳。主要著作有《城外就是故乡》《白马部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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