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天,由于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从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一位老师那里了解到,中国乡村建设学院正在筹备读书会。老师问我,你愿不愿意来参与组织这个事情?
那时我大二,正处在最为迷茫和焦虑的时段。
逃离的焦虑
1990年代初,我出生在华北平原的一个普通村庄。父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谋生活的农民。1980年代中期,父亲曾随同乡一起在北京做过建筑工人。之后,因为有一点文化基础,也因为乡镇和县城有所发展,非农就业机会开始慢慢扩展到村庄,父亲去了一家乡镇工厂做会计和业务员。但家里仍然是“不离土、不离乡”——一边是在乡镇工厂工作的父亲,一边是在家里务农的母亲。
从小父母很少让我干农活。母亲总是一遍一遍说,你去看看你伯伯和爸爸的手,再看看你自己细皮嫩肉的手,出苦力的永远受累,坐办公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有文化才是正路,我们这一辈子就是得受累了,下苦力就是为了让你能考上大学,不用再像我们这般遭罪。整个童年生活中,这段话在心底一遍一遍地浇铸。有限的下田劳动经历里,炙热的太阳、刺人的飞虫、累得像是要断掉的腰杆,也一遍一遍强化这种意识。更不用说学校的教育早已潜移默化地进行“离农”的暗示;日常生活里,“种地”早已成为一个滑稽的词汇,在各种玩笑或骂语中闪现;电视荧屏上,农民、农村也总是以一种愚昧的样子成为理所当然的笑料。在县城求学的年月里太多次感受到来自城市同学的嘲讽与鄙夷,或许是穿着之土,或许是见识之短,轻飘飘的玩笑话、微妙的眼神和表情,落到我的身上,最终也变成沉甸甸的自卑感——“农村”是贴在我身上的一张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恼人标签!在成长经历之中,数位亲人因疾病而离世,家里亲戚拼凑的钱款在医疗之中如九牛一毛,悲痛与巨大的无力感也像钉子一样钉进心里。
“逃离农村”成为了我不假思索的下意识——“天经地义”,本来不就是这样么?少年生活的刻苦与用功,动力也大概都来源于此。
转折发生在高考。高考成绩之低远远超乎意料,也是人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震惊与沮丧感。填报志愿后,录取情况在网上公布时,仿佛命运与我开了第二个玩笑——填报的六个志愿都没有中,偏偏被调剂到了“农村区域发展”专业。盯着电脑屏幕上这六个字,心里一片空白。在这一刻之前,“农村”从来没有成为我脑中认真思考的对象。它只是我下意识中必须逃离的宿命:离开农村、平房、田地,奔往“更好”、更“先进”、更“体面”的地方——城市、楼房、办公室。原先一直沿着预定好的道路努力攀爬,突然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折入了一条侧径,又恰恰通向自己一直以来想逃离的那个“地方”(也许不只是“农村”这个“地方”,更是一整套生活想象)。“农村区域发展”六个字在屏幕上刺眼地闪烁,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我一直以来不假思索的下意识。
初入大学时,心里的失望与沮丧和大学新生活的新鲜与刺激交织在一起;逼迫自己用功学习、取得奖学金以减轻家中负担的压力和对所学知识的厌恶以及整个人的消沉状态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异的混合物。我厌恶这些与“农”相关的知识!它们总让我想起父辈布满茧子与灰色裂纹的手,每一次想到都鼻尖发酸;它们就像在我成长经历中不断强化着我的自卑感的那张标签,怎么甩也甩不掉。学习这些知识有什么用呢?我不但不能安抚父辈操劳的双手,不敢面对父母疲惫的身心与殷殷的期望,更甩不开那张标签,反而又掉进了那个宿命里。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内心开始充斥着强烈的焦虑感——在沮丧、迷茫和徘徊中所浪费掉的时间越多,被别人拉开的差距越大,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校园和社会,就越来越容易被甩出去。大学前一年半的生活,就在这种迷茫与焦虑的双重煎熬中消磨过去了。
转变与反思
那时焦虑感日益强烈,以至于在最痛苦的大二上半学期末,要去找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求助,但是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最初参与读书会的筹办,也只是想能不能做点其他事情,把自己从这个状态里拉出来。那时的我显然不会知道,就是这次对读书会的讨论,以及之后持续展开的读书会,改变了我迷茫焦虑的状态,也改变了我的大学生活。
读书会的名字定为“乡村与现代”,在几位可敬的老师的指导下,尝试在一个跨学科的视野下,重新思考乡村与城市、中国与世界。不能不说,第一次读书会给了我极大的冲击感,我猛然间像是窥探到了一个“新世界”!历史战车的轨迹、当代世界的结构、日常生活的秘密……这些实实在在地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却又悄然将自身隐匿之物在新的视野之中慢慢开始“显影”。读温铁军教授的政治经济学分析,让我们触摸近代百年中国历史的挣扎与悖论;读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让我们感受在时代逼迫下的诸多努力之一种;看《秋菊打官司》,理解乡土社会与现代法治之间的张力;听新工人艺术团的歌曲,感受与触摸当代新工人在“城市留不下、乡村回不去”困境中的努力探索……每次读书会转眼四个小时过去,讨论结束,带着收获和更多的疑问,我们走出讨论室。黄昏临近,车灯闪烁,行人匆匆,走在学校的路上,我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一些兴奋的神色,一些因发现新的知识和视野而产生的讶异与激动。
正是在一次次阅读和讨论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迷茫和焦虑在不经意中被相对化和问题化了,我开始重新理解自己所出身的“农村”——恰是在我的切身生活经验和理论阅读思考之中,它展现出复杂的维度与丰富的张力,不断刺激着我去思考。
在发展主义或现代化逻辑的叙述中,历史观念被一维化为“线性”和“进步”,其指标为物质上的更高和更为富有。在这个逻辑下,乡村自然成为一个落后的标志和历史的包袱,是需要以城市化的方式被“克服”的“对象”,必须被抹除和消灭;只有如此,中国才能摆脱“黄土地”的沉重束缚,走向“文明”与“崛起”。而在文化观念上,无论是“农民”“农村”“农业”,还是“农民工”,或被征用为寄托“乡愁”与“怀乡病”的“故乡”,或被征用为文艺作品中笑料的来源(如赵本山的系列小品等),或被征用为中产阶级焦躁心灵的“拯救者”(如电影《天下无贼》《泰囧》等)……无一不是“他者”和“对象”,其中隐含的主体位置和权利关系再清晰不过。然而,无论是“前三十年”的快速积累与工业化,还是“后三十年”的农民工/新工人以“三低”的劳动力(“低再生产成本”“低对抗性”“低社保成本”,参见温铁军教授相关分析)维持的“中国制造”比较优势,以及经济危机袭来之时资本逃向作为“外部空间”的乡村得以“避难”,一切都明明白白:支撑发展主义或现代化逻辑的不恰是乡村对“发展”所提供之源源不断的“输血”,以及对“发展”所造成“成本”的默默承受吗?
我开始重新思考“乡村”,并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与意识。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与脚下热土的情感与姿态,难道就只有“逃离”?乡村的苦难,难道就只被简单地当作“发展的必要代价”而被轻佻抹去?不。在乡村中成长起来的我,对乡亲们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有着太多感受——苦累、无力、悲哀、争吵、冲突、计较;欢愉、勤劳、互助、憧憬、坚忍、宽容……从情感上,作为农民的孩子,我不能接受。我开始逐渐意识到乡村生活带给我独特的成长与生活经验。春天田野里迅猛拔节灌浆的麦子,春夏之交在田里拾麦子时滴到土中的汗水与灌进鞋子的泥土,夏天烈日炙烤下草木的浓烈气味和玉米的粗糙叶子,秋日清晨打在脸上的初升阳光和田野里混合着炊烟的晚风,以及中秋节的晚上与家中父辈一起剥玉米时的惬意,还有冬天的秧歌和鞭炮,邻居之间互赠的吃食……这些经验,以及与这些经验连带在一起的整个乡村生活,在另一个视野与价值坐标中,重新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显现出一个保有自身力量的生活世界。尽管它们细微,但却绵长、坚韧——我并非是在“浪漫化”,而且始终警惕这一点,但我却仍然坚持认为:乡村绝非被强势话语所建构出来的无主体性模样,要么被投以轻佻的取笑,要么被施以廉价的同情(例如最近几年岁末年初都泛滥的“返乡体”书写)!
乡土与国家
正是在对“乡村”的重新理解中,我得以在一种新的、别样的视野中进入历史——那既是被强势话语所边缘化的历史,同时也是弱势者的、革命的、建设的、探索新可能性的历史;并尝试重新理解历史概念背后的复杂意涵。进一步,我也看到历史中蕴含着错综交缠的复杂意味。
我还清晰记得,在我们好几期读书会的讨论中,有关毛泽东和梁漱溟在1953年的争论这一问题总是频繁出现。1953年9月全国政协第十九次常委会扩大会议上,梁漱溟的会议书面报告中指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及工业化政策使得工农关系、城乡关系发生了逆转,“过去二十年的革命全在于发动农民、依靠农民。依靠农民革命所以成功在此,而农民在革命中亦有成长,但进入城市后,工作重点转移到城市,成长起来的农民亦都随着到了城市。……今建设重点在工业,精神所注更如此。生活之差,工人九天,农民九地。……人才财力集中都市,虽不说遗弃吧,恐多少有点。……当初革命时农民受日本侵略者,受国民党反动派暴虐,与共产党亲如一家人,近日已不存在此形势”。正是以这段话为中心,点燃了他与毛泽东之间的争论。六十多年后,我们到底该如何理解这场争论?与此相关联,到底该如何理解建国后国家通过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等形式占有农业剩余来快速进行工业化资本原始积累这一历史事实?站在梁漱溟的角度看,处于“九天”的工人与处于“九地”的农民,两者之间的巨大差距与分化触目惊心;站在毛泽东的角度看,梁漱溟所言也确为“仁政”,但关键是要考虑特定时代与外部条件下“大仁政”和“小仁政”之区分与优先选择。就我的理解而言,作为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外无市场、殖民地,内无资本,不可能复制西方工业化、现代化的路径。那么,中国工业化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重担似乎只能再一次由农民来承担。在这个背景下,1953年毛泽东与梁漱溟之间的争论,正是中国作为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在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的历史进程中,在笼罩全球之“世界体系”的背景下,在“国家”与“阶级”之间“不得不”产生的历史性冲突[如沃勒斯坦曾指出,“在历史资本主义政治结构条件下,它们(指‘反体系运动——引者注)别无选择”]的一个表征。
但是,这似乎仍然不足以抚平我内心的纠结。因为我的爷爷,正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离世。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能不意识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通过占有农业剩余、以高积累率快速进行工业化,某种意义上是全球结构中的近代中国之历史宿命,是国家在当时历史情势下的“别无选择”。进一步说,国家的强大和民族的兴盛,也是我——一个感知于屈辱痛苦之近代中国的普通人——所渴望和兴奋的。然而作为农民子弟,我却不能不感到历史的苦涩与残酷。一边是“乡村”,是历史中的幽暗低音与无法言说的牺牲者;另一边是“国家”,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体量巨大的主体,两者之间的复杂辩证,在我头脑里缠绕,使我纠结痛苦。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正好可以理解左翼内部对“国家”问题的分歧:“民族国家”在历史上一方面是由追求解放的“人民”构成的共同体,一个独立的主权单位;另一方面,其主权与行为逻辑又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受到结构性限定。一方面,它是当代全球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政治形式,参与着与资本的结合以及区域经济霸权的构造;另一方面,它又是当前全球化条件下参与国际竞争的单位,具有抵御跨国资本推行的“去国家化”作用,是一种保护性力量。它既意味着保护与希望,同时又蕴含着压迫性力量和异化的危险。进一步说,我们恰可以从“国家”问题潜在的历史张力切入,重新思考“革命中国”在二十世纪内的“遗产”与“债务”(参考戴锦华教授相关论述)。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开始逐渐意识到戴锦华教授所强调的当下“历史纵深感消失”的深刻意味。近些年来关于“90后”的代际论述中,有人将我们描述为丧失了历史感的一代人。这确实切中要害,仔细想想,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于市场经济兴起之时,成长于1990年代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入以及知识界、思想界“告别革命”的氛围之中。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似乎世界是“平的”、历史是单向的、未来的可能性是唯一和极化的,恰如著名的TINA(There is no alternative)。
正是“去政治化”与“去历史化”的进程,造就了“去政治化”与“去历史化”的一代,戴老师所说的“认贼作父”与“反认他乡为故乡”,似乎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自然反应。解铃还须系铃人,也恰好正是通过对一种新视野和新坐标的重新引入,历史之中的复杂结构与纠缠张力在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在思考中逐步积聚成形,它成为我的问题意识和进入其他重要问题的入口。我想它可能并非我的个人经验,我相信,这更是很多有类似经历的青年所共享的时代经验。
理论与实践
2016年夏天,我在北京参加了第二届“热风青年成长营”。成长营理论与实践并重的氛围,就像一个思想酝酿的契机,使我在阅读理论和访谈调研等各类学习过程中,对参与实践的重要性有了更深的认知:严肃认真的思考从来不能完全脱离具体直观的感受而进行,如果不亲身参与到实践中去,拒绝了最直接的身体经验与现场感受,所谓“思考”自然缺乏“底气”和“地气”。
2016年7月10日,我们到达了流动打工者聚居地之一北京市朝阳区皮村。皮村本地人口仅约一千五百人,但流动打工者却达两万左右,集中于诸如家具加工制造厂等行业。国内重要的新工人服务机构北京工友之家,正是在皮村开展工作的。上午参观结束后,我们拉着行李箱走向由北京工友之家主持的同心实验学校。皮村村内的公路十分逼仄,弯弯绕绕,狭窄处仅容一人通过,不时有水泥、沙子、泥浆横铺在道路上。我很奇怪,因为华北村庄内部的道路一般来说都较为宽阔,即便较狭窄,但至少相对直,皮村这样逼仄狭小的格局,对我倒是有些陌生。之后了解到,原来因为皮村面临拆迁,时间未定,所以从2016年年初开始,本地村民努力扩建房屋,希望能够拿到更多的征地赔偿。而与这个过程相伴随的则是打工者房租的进一步提高。
地方政府征地、规划、引资发展的急迫,东中西部的差距,人口的流动与聚集,生产在地理空间上的重组……皮村如同一个缩影,展示着错综复杂的张力。如果不是真切地感受着烈日下的皮村逼仄的道路、狭窄的居住环境,如果没有就打工生活的痛苦艰辛而与工友们的坦诚交流,如果没有实际参与到同心互惠商店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接收衣物、整理衣物、销售、处理热线与相关文件等几方面的工作),没有在高档购物区收集二手衣物过程中遭遇到时尚男女掩着口鼻匆匆闪避的冷漠与不屑,我恐怕很难以一种纯粹理论推演的方式去理解“团结经济”及其在现实中的动力、艰辛与希望,也难以对“人民可持续生计”的实践探索产生体认——尽管在理论层面我清楚知晓它的重要性,但缺乏带有温度的身体质感和经验之冲击,它仍然让我难以从心底真正树立一种理解和体认。而理解与体认的缺乏,正框定着一个人在理论思考上的限度,使问题意识容易受限于理论逻辑内部的缠绕,而非直接来自“燃烧”的时代本身。
我也想起,在成长营的一次讨论中,有同学说到,工友之家的这些工作仍然是局限在“改良”范围内,并未让她看到“突破资本主义的新可能”。但正如吕途老师在成长营中对我们的耐心提醒:我们都有很多困惑,不过,当我们尝试提出问题时,不要总是从脑中的理论概念推演出发;这种提问题的方式,容易在封闭的理论环路中脱离具体对象的现实处境和复杂张力。无论是经常被批评为“改良主义”的乡村建设,还是新工人服务工作,不都是在最“形而下”的现实处境中“见招拆招”吗?在一个缺乏明确未来图景的当下时刻,理论层面上终结资本主义的设想和想象当然可贵,但同时,回应着具体问题、通过点滴积累进行实践探索,在多重现实制约中开拓新可能的点滴行动也同样可贵。就在参加这个热风青年成长营之前,我也参加了在香港岭南大学举办的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Society Summer School,在这方面也给我很大触动。Summer School中无论是授课的老师,还是大多数学员,都将自身的学术研究和知识生产与社会运动和实践工作(例如香港少数族裔劳工的争取平等权利运动、生态农业实践,韩国劳工运动,日本反美军基地霸权运动,作为政治实践的纪录片与艺术运动等)紧密结合起来。对照之下,来自中国大陆的我在社会运动与实践工作方面参与很少。这种氛围既在知识感觉上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也使我更为感奋:所谓“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和“We can make a difference”不仅是振奋人心的口号,更应是具体、细微(甚至琐碎)的探索和实践,它恰如切·格瓦拉的名言:“让我们忠于理想,让我们面对现实。”而且,退一步说,即便不谈“想象另一个世界”这个宏大的理想,作为一个农民子弟,我对乡土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遭受的巨大剥夺感到痛苦与不公,希望自己能够努力为乡土做一些回报,不也是要从具体和细微的工作开始做起吗?
世界与我们
正是在这么一大圈的学习、实践与反思过程中,我开始意识到,如何在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中理解自己那些沉重和挥之不去的焦虑感:它们到底来源于何处,意味着什么?其中预设和包含着哪些潜在的观念,这些观念与时代、历史、社会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少年时代想方设法要逃离那作为宿命的“农村”,而逃离的方向只是模模糊糊、隐晦不明的“更好”地方(城市、楼房、办公室),并希望能在“那里”获得较高的收入、体面的生活并尽快让父母从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如今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这个如此简单、绝对合理的理想,背后所隐含着的实际是1990年代以来(正是我出生、成长的年代),由电影、电视剧、杂志、流行歌曲等无所不在的大众文化之美丽“镜像”所参与建构的,一个独立、自足、“小日子”式的“中产”想象。所谓迷茫和焦虑感,很大程度上正来源于自己所学的“涉农”专业和看似“疏离城市”的知识(实际未必),使得“中产梦”离我越来越远。
但若从整体性视野来看,几十年以来资本主义发生着较大变化,在“新自由主义”这一大的指称下,通过例如“富人的复仇大计”(大卫·哈维)、“没有就业增加的增长”(蔡明发)等分析,都点出“中产梦碎”其实绝非某种“个人性”的遭遇或困境。尤其是2007-2009年世界性金融海啸之后,这一趋势愈加明显,对世界不同区域的人们都产生着或隐或显的沉重压力,并成为政治运动(例如各种“占领运动”)的动力来源。在这个过程中,青年人又首当其冲,用学者许宝强的话来说,就是“扩张的欲望遭遇稀缺的希望”,一方面是被消费主义所询唤的主体与不断扩张的欲望,另一方面是不断遭受挤压的资源空间与生活希望(例如高企不下的房价)。两个趋势日益深化,在相互碰撞中释放出强大的情感能量,这也正是理解由青年人主导的台湾太阳花运动与香港雨伞运动的重要面向。
如贺照田先生曾经指出的,在中国大陆“今天的现实虽然使大学毕业生顺利进入中产阶级的梦想受到很大打击,但他们的中产阶级梦想还没有最后破碎,他们感觉这梦想还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而也正是这种感觉,支撑着今年的高考参加者仍然喊出‘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的励志口号。”(贺照田:《中产阶级梦想的浮沉与未来中国——以网络流行语为中心》,《文化纵横》,2013年第3期)。相比于台湾与香港的经济状况,大陆或许还能为青年提供一个较好的未来预期,然而在“大国崛起”的“盛世”背景中,“蚁族”“蜗居”“啃老”以及中产阶级“屌丝化”却也已然成为社会现实。杨庆祥先生曾经指出的“失败感”的凸显与“梦境”的破碎,以及文学文本(如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世间已无陈金芳》、电影《夏洛特烦恼》等)所表征的逐渐积蓄的“绝望感”,也正成为我身边部分青年所共享的普遍感受。
延展开来,“中产梦”所遭遇的“绝望感”,正在形塑着一种独特的感觉结构:“小确幸”。台湾学者赵刚已经对此进行过犀利的分析,他指出,“小确幸”是资本主义发展沉滞时期(也即上述资本主义最近几十年的变化)死气沉沉的社会状况的症候表征,是资本主义世界中饱受不确定与无望感的青年人和中年人面对挫折痛苦的一种表达,一种自卫/自慰性精神状态。在我的感受中,“小确幸”同样也是身边大陆青年内在的感觉结构之一。这个概念的提出者,作家村上春树在《兰格汉斯岛的午后》中写道,什么是“小确幸”呢?把洗涤过的洁净短裤卷摺好然后整齐地放在抽屉中,就是一种微小而真确的幸福。不必羞于承认,当我自己看到这个讲法的时候,同样也感觉到一种掺杂着怪异、真实和惊诧的直击内心之感。
当然,我也逐渐明白,这种焦虑感,并没有,也不会因为学习了诸多批判理论而消失,可能只是使自己更加明白自身处境。选择仍然要进行,焦虑感仍然要面对。
比如,它就在大三、大四之交准备选择以后出路的时候重新浮现。如果顺着这让人窒息的焦虑感往前走,很自然,应该选择读一个容易就业、薪水较高的专业。我是年级里面成绩最好的学生,保送到国内前十左右高校的经济管理或者金融类专业读研,按照往年的情况把握是很大的,而且年级里其他准备保研的同学选择的也正是这个方向。但是选择这个方向,心里又始终有一些不甘。如果按照原先的轨迹“逃离”了农村,那又怎样面对自己参加读书会以来思想上的转变,以及自己面对乡土的复杂情感(痛苦、纠结,还是力图的“回报”)?最终自己选择了读文化研究。其实选择之初并未完全想清楚,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选择的意义也慢慢清晰起来。一方面,由于我继续读书的情感动力是为乡土做一些事情,而内在于“中国问题”的“乡土问题”,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单一学科能够处理的,它与政治、文化、哲学、历史、经济、思想、生态等诸多问题相互缠绕、互为因果。因此,理解乡村问题,背后有众多维度需要纳入视野,跨学科的视野与方法无疑具有关键的意义。另一方面,自文化研究起始于英国伯明翰之后,一直都有一个站在工人、农民、被压迫者的位置,去设想不一样的可能性并与各种社会实践有机联系在一起的传统。这自然与我想参与到实践中去的动力十分契合。
即使这样,焦虑感仍然没有绕开。如今微信朋友圈里又流传一句新的流行语:不孝有三——学文、考研、读博。看到这句流行语,似乎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这个时候想起老师说的一句话,当你焦虑或者“矫情”的时候,不妨走出去,到大街上走一走,世界上有那么多为生活挣扎的人们,他们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和条件去伤春悲秋。想到这里,心里就会坦然一些:既然不愿意随波逐流加入到逃离乡村的浪潮,既然想通过学术的方式为乡土做些什么,那么就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吧!
人生哪能不纠结,正是在张力中向前的艰辛跋涉,才印刻着生命留下的重量。
张振,在读硕士生,现居重庆。已发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