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澈儿的红李子

2016-11-23 10:39阿慧
回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茶壶李子茶馆

阿慧

玉兰树肉肉的叶片,猛不丁地跌落在水泥地上。那叶子显然是在树尖上待得有点着急了,或许,它压根就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孩子。它在这时一头攮下来,啪嚓一声落地上,惊得月光在我的脚面晃了几晃。它显然摔得不轻,在我和母亲脚边,翻了两个黄绿色的大跟头,那跟头在清凉的夏夜显得相当完美。但并没因此打断我妈的讲述。

我妈正讲一个故事,她的讲述柔柔长长。她苍老的嗓音,随着月下不间断的小风,变得越来越细,渐渐细嫩成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我在她娇脆的声音里一圈圈奔跑,这样,就看到了七十年前的我妈。那时候,没人叫她的学名海平平,都叫她的经名海澈儿。

海澈儿睁开眼,听到外面扫地的声音,沙沙,沙沙,缓慢而轻柔,生怕惊动了睡着的地皮,还有屋里睡着的海澈儿。海澈儿心下说:我可没睡着,伯(爸)去大寺礼邦布达时,我就已经醒了。就着房梁上悬吊的昏黄电灯泡,海澈儿套上了偏襟红底碎花小棉袄、蓝棉裤,蹬上黑色棉布鞋,拉开堂屋门小鹿似的跳了出去。虽然穿戴厚实,但扑面而来的寒气仍使海澈儿打了个冷战。有零零星星的凉贴上她的脸颊,她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感受手心的变化。她兴奋地对正在扫地的女人说:下雪了妈妈!张开手让妈妈看,手掌里什么也没有,但妈妈还是清朗地说:是小雪花哎!妈妈仍没停住手中的扫帚,呼啦呼啦地扫,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已被她打扫了一半。海澈儿追着扫帚走,说:这地上还没雪呢,你扫个啥?妈妈说:我在扫灰尘,给爱干净的雪扫出一片干净地儿。

海澈儿把自个儿的手脸清洗干净,然后踮起脚尖,提起八仙桌上的铜茶壶,对灶房里的妈妈说:我去掂茶啦!话音刚落,那红色的小人儿,已被雪花包裹着,消失在大门外。

去大河茶馆有两条路,除了大门前这条大路外,还有一条小路,海澈儿只要拉开自个家的后门,穿过一条弯曲的胡同,冒着烟儿的茶馆就站在面前了。可是这些天,海澈儿却喜欢走大路了,就像她突然长大了一样,大门进大门出的,大孩子似的规正起来。其实她还小,还不到六岁半呢,但是接替妈妈去茶馆掂茶这活儿,算起来也快一年了。每天一早一晚两次跑茶馆,海澈儿做起来很轻松。按伯的话说:这丫头是个老茶童了。

雪让大路泛白了,路面厚起来,踩上去有点松软。路两旁的槐树枝子白绒绒的,灰瓦房上也盖了层白雪,只露几条鱼背似的瓦脊。雪遮盖了旧毡帽似的草房顶子,白腾腾地平铺着,看起来很顺眼。雪花发酵般地一点点儿胀大,这阵子简直飘成了大雪片子,在风中斜斜地飞,打在脸上麻酥酥的。

小茶童海澈儿的脚步看上去有点急,小手紧握茶壶的铜鋬子,随着她细碎的脚步,铜鋬子咯哇咯哇有节奏地叫唤,她在雪中走成一只飘动的红灯笼。街上的人并没见少,赶毛驴的,推独轮车的,挑担子的,穿长衫肩褡裢的,篮子吆喝买卖的,热闹成一锅翻滚的粥。

小孩子也比平时多一些,他们拿雪球当炸弹,到处轰炸,四处开花。海澈儿的前胸后背各开了一次花,但她没有计较,也没有生气,她眼里只有路,小丫头只顾往前扭扭地走。走着走着,她就拐上了右边的滨河路。

她一眼找见小街角那个破旧的草棚子,找见了草棚子下那个磨刀锵剪子的叔叔。海澈儿放慢脚步挨近叔叔,见他正骑在一条长板凳上,埋头磨一把菜刀,乱蓬蓬的头发不断挂上雪片片,先落下的已经化掉了,头顶上湿绺绺一片。但叔叔没有在意这个,连海澈儿的到来他都没有在意。他只顾磨着眼前的菜刀,刺啦刺啦,嵌在长凳上的磨刀石,泛着青红的水沫。一个扎着肮脏围裙的老太婆弯腰候着,那架势像是正等这刀切菜,等菜下锅。没想到,下那么大的雪,叔叔还那么忙,这跟海澈儿的猜想不太一样。在路上,她想着磨刀叔叔,正躺在草棚下那辆被遗弃的太平车上,蜷曲着身子,筛糠似的发抖,雪片一阵阵无休止地扑向他,很快把躺着的叔叔给盖住了。

海澈儿的心被揪了一下,她想:叔叔要是冻坏了咋办呢?他要是也有个像她这么大的女儿,那女孩该有多可怜。小海澈儿可受不了这个,要是自己失去了疼爱她的伯,那她可没法活了。想到这,海澈儿抽了抽酸涩的小鼻子,眼泪快要流出来了。磨刀叔叔好像听见了似的,他一抬眼,看见了抽泣的小海澈儿。丢下菜刀站起来,双手在露着破棉絮的黑袄上蹭了蹭,就把海澈儿的小脸蛋给捂上了。没想到叔叔的手竟然那么热,她还以为冻僵了呢。叔叔朝她瞪了瞪大眼睛,海澈儿从他黑亮的瞳仁里,看见了小小的自己。叔叔呃呃地叫两声,叫声很生硬,很突兀,把弓着腰的老太婆吓得一哆嗦。海澈儿可没有害怕,她知道磨刀的叔叔是个哑巴。

海澈儿第一次遇见他时是在半个月前,那天她起得有点早,当她掂着一壶滚茶从茶馆出来,街上还没有几个人。她知道伯礼邦布达还没结束,离家人吃饭的时辰还早,就拐上了茶馆边的滨河路。再往前走走就是大沙河,她想看看河水结冰了没有。要是结冰了,那可敢情好,她可以捡一些砖头瓦块儿,朝冰面投上一阵子。她喜欢这游戏,当她挥舞砖头或瓦片砸过去,它们并没有沉下水,而是被厚厚的冰层托扶着连蹦几个高,朝远处快乐地滑去。这时候,海澈儿会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怪叫,啾儿,啾儿,像惊魂的大鸟。她还能听出冰面划破时,那种疼痛中的快乐。这复杂而动人的叫声,被冰下的水,还有冰上的风鼓拖得很远。这很有意思。

海澈儿仿佛又听到了那叫声,她欢快地蹦跳着,满大街捡拾可用的小砖头。只是这小丫头忘记了,她右手上还提着满满的一壶热茶,她哪里想到,接下来会有半壶茶水,浇上她细嫩的小脚,灌满棉鞋壳篓。小海澈儿一声尖厉的惊叫,如瓦片滑过凝亮的冰河。

一个肩扛长凳,手提竹篮的男人,从街边冲过来,速度快得像一个影子,海澈儿听到木凳和竹篮落地的声音。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揪掉她那只烫手的棉鞋,然后毫不费力地托起她,就像托一个轻巧的布娃娃。海澈儿听到那人嗵嗵的心跳、深重的喘息,还有暖烘烘的烟草味道。这是伯身上没有的,伯不抽烟,伯也没有这样抱过她。海澈儿想,也许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伯是抱过她的,可惜她记不得了。海澈儿很快被他托进了一家药铺,戴瓜皮帽的老中医,架副老花镜,往她红肿的右脚涂药膏,她这时才想起了疼。

那位救她的陌生叔叔,一手掂着铜茶壶,一手牵着小海澈儿,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她一瘸一拐地朝里走,走到开满金黄梅花的影壁墙时,海澈儿转过身,看见那叔叔还没走。他眼睛亮亮的,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大胆往里走,别怕父母骂。

其实那天她并没有挨骂,父母忙着照看女儿受伤的脚,心疼得一口饭也吃不下,更顾不上询问事情的原因和经过。小海澈儿这时才感觉出害怕,烫伤的右脚火辣辣地痛,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只有海澈儿自己清楚,她的哭声和眼泪里,饱含对那位不说话叔叔的感恩。

没几天,海澈儿的脚伤就好了。她在院里闲不住,一会儿踢毽子,一会儿追猫咪,妈妈说:你还去茶馆掂茶吧。

那天的晚霞格外鲜亮,金灿灿的那种,连半空中灰突突的云彩都照亮了。海澈儿的小脸蛋,还有她手里的铜茶壶,也都金闪闪的。她故意绕到滨河路,试图在她烫伤的地方,找见那位好心的叔叔。还好,她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找见了。叔叔坐在草棚子下,正给人磨剪刀呢!

小丫头海澈儿掂茶回来后,悄悄躲在叔叔的背后。她瞄见太平车上有一个黑色瓦碗,就小心地掀掉了茶壶的圆盖子。一股热气呼地蹿出来,把她的小鼻子给蒸疼了,但随即就冒出一阵茶香,她很快被这醇香抚慰了。

海澈儿双手捧起黑瓦碗,一碗热腾腾的茶水,扑闪着红亮亮的光晕,芬芳的茶香在寒气中固执地缠绵。她来到他的面前,嫩生生地说:叔叔,您喝茶。

从那时起,一早一晚,海澈儿都要给叔叔倒上一碗滚烫喷香的大碗茶。

哑巴叔叔捂住海澈儿冰凉的小脸蛋,发现小丫头流泪了,明白这孩子在担心自己,就在雪地上跺跺脚。他脚上换了一双半旧的皮棉靴,鞋头蹭掉指头肚大的一片黑漆。这靴子,昨天还穿在伯的脚上,小海澈儿惊了一下,她知道,伯什么时候已经来过了。

茶馆离草棚子不远,海澈儿走几步就到了。一进茶坊,人立马就暖和了,从门里看,雪片子飘得虚虚腾腾。海澈儿发现,今天茶坊里比较拥挤,一个人挨一个人,没有空隙;大木板子上各种茶壶也很挤,一把壶挨一把壶,也没有空隙。海澈儿把她家的铜茶壶,排到队伍的最末尾,担心它坐不实掉下来,就往壶堆里推了推。茶坊里都是些大人,门口冷,雪片朝里潲,她就往人堆里挤了挤。这样,她就听了几耳朵大人们的谈话。

长棉袍的说:听说解放军要来了。

穿短棉袄的说:我在街上拉车,瞄见几个挑担子、扛凳子游乡的,眼生得很,一看就是外乡人。

戴眼镜的说:小镇气氛有些紧张,这几天还是少出门吧。

戴礼拜帽的茶坊老板在煤火前忙活,他不参与谈话,他只跟冒着蒸汽的大水壶说话。

老板面前一拉溜五六只洋铁皮打的大水壶,一只可装半木桶生水。烧开一壶水,老板就掂下来,让它坐在旁边木墩子上冷静,等壶肚子里的水不哼唧了,小伙计就用力提起它,挨个往小茶壶里倒水。在倒水之前,还要朝小茶壶里加茶叶,这是小镇喝茶的习惯。茶分叶子茶和梗子茶。轮到海澈儿了,不用她说话,小伙计就自动倒了包梗子茶。海澈儿一家最爱喝这种茶。

海澈儿提上茶壶出来时,那些大人还在说话,有的小茶壶里的热茶变凉茶了,他们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海澈儿可不愿意听他们瞎白话,她要尽快让哑巴叔叔喝上烫嘴的香茶。今儿天冷,茶凉得快呢。

急是急了点儿,海澈儿还是稳住了脚步,她可得记住上次的教训,不能再让热水烫了脚。

哑巴叔叔正把菜刀、剪子、磨刀石、破抹布装进竹篮子。海澈儿知道,他又要扛着长凳走街串巷做生意了,就赶紧给他倒了一碗茶。叔叔在雪里接过冒热气的碗,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急急地喝下去,他慢慢地蹲下来,把茶碗捧到鼻尖深深地闻,闭上眼睛出了一口长长的热气。海澈儿歪着小脑袋,眨巴好奇的大眼睛看叔叔,见他微红的鼻翼翕动几下,多皱的眼角慢慢潮湿了。

海澈儿掂起茶壶准备回家,却被哑巴叔叔拽住了,他一只手在破棉袄里摸了摸,最后摸出一个小东西放在她手里。哑巴叔叔扛上长凳走了,凳子腿上悬挂的竹篮一悠一晃,雪花把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淹没了。

海澈儿慢慢张开小手,一个红李子!浑圆的红嘴儿,光润的红皮儿,浅浅的红沟儿。通体耀眼的红,红得有点紫,紫中透着红,把个小丫头爱得眼睛都红了。海澈儿把红李子托上手掌,到处是飞扬的白雪,那红李子活像一颗扑通扑通的心脏。

妈妈在门口接住海澈儿手里的茶壶,她一边扑打女儿身上的积雪,一边轻声地埋怨:又贪玩了吧!每天都回得这么晚,一家子都等你的茶吃饭呢。海澈儿进了堂屋,果然见饭菜已上桌,伯坐在饭桌旁,他面前三只陶瓷茶碗空荡荡的。妈妈赶紧挨个倒上茶,屋里开始飘荡着茶香。海澈儿看见茶碗上起了一层烟儿,知道这茶还热着,就安稳了一颗小心脏。

一家三口先喝了一通茶,那红茶入口绵绵的,入胃暖暖的,两小碗下去,食欲就大开了。海澈儿今天的胃口格外好,她吃了一个杂面饼,又吃了半碗炖白菜,没有喝稀饭。小镇人用茶代替稀饭,不是主妇懒惰,而是家家只有一口铁锅、一个土灶。贴饼子,煮白菜,哪还有其他锅灶来烧稀饭!茶馆可以烧水啊,小镇人就去买啊。早餐晚饭时间,街头巷尾都有茶壶在游动。

晚上,伯却把海澈儿按在了家里,紧闭大门,连妈妈都不许外出。街上不时有人跑动,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突然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伯小声地纠正女儿:哪里是鞭炮,是枪声!把海澈儿吓得缩进了雕花顶子床角。她躲在暗处闻了闻红李子的香味,不禁想起了哑巴叔叔,他现在在哪儿呢?是扛凳子游乡,还是在小草棚等她送茶呢?今晚他可喝不上她送的茶水了,就连伯和妈也喝不上了。

因为白雪,还因为枪声,伯比平时起得更早。当他小心翼翼拉开大门时,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大门外躺满了大兵,他们抱着枪杆子躺卧着,一直延伸到大街口。士兵们身下铺着雪,身上盖着雪,睡得如雪一般安宁。

中午,雪停了。海澈儿随伯来到了滨河广场,广场上的人很多,好像全镇的人都来了。积雪已被夜里进城的解放军清扫得干干净净。人群里突然响起掌声和欢呼声,一个人站上高高的讲台,他身穿灰军装,腰扎武装带,大手一挥说:乡亲们好!那声音真好听,真柔软,不像小镇人,说话硬撅撅的。海澈儿拉住伯的长衫,挤到最前头,刚站稳,她的小手猛然被父亲的大手捏紧了,疼得她差点儿叫出声。她一眼认出了,台上讲话人脚上的那双鞋:半旧的皮棉靴,鞋头蹭掉指头肚大的一块黑漆。她忍住咚咚的心跳,把个小脑袋使劲向上仰,终于看到了那双粗糙的大手,还有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失声叫起来:哑巴叔叔!

半下午时,太阳出来了,沙河面上的冰雪汪着一层金黄的包浆。海澈儿提着铜茶壶,边走边拿红李子对着太阳照。她惊讶地发现,李子里面的汁水竟然也是红色的,阳光下血液般地蠕动。

我妈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声音很沧桑,把那个叫海澈儿的小丫头惊跑了。我回头看了看身边年迈的母亲,她正对着高悬在玉兰树梢的圆月亮,做一个孩子气的小动作,像小时候拿红李子照太阳似的,伸手对着月亮照了照,我不知道她老人家这时照见了什么。

正想问,母亲对我说:你知道吗?那红李子有股烟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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