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6-11-23 20:49刘红淼
青年文学家 2016年29期
关键词:休息区箱子生命

刘红淼

上次给父亲打电话时,通话结束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通话时间,果然又是没到五分钟。和母亲打电话时,经常一次性聊十几分钟还不想挂断,但父亲则不同,每次都是直奔主题,顶多再加一句“吃饭了吗”“吃的什么”这样的话。即使如此,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角落悠悠地发出声音:你要知道,他一直爱你。

我的父亲和大多数的中国式父亲一样,是不善于向子女表达爱意的。小学时每每考试成绩不理想时爸爸就会一边看成绩单,一边让我去墙角罚站。他是个军人,退伍之后骨子里那种军人的硬气却丝毫未变。开始时我还会一边站墙角一边抹眼睛,次数多了之后连羞耻心也消失殆尽。考得不好就自动低着头缩进墙角,小小的身子感受到的是水泥墙面传达出的森森凉意。我看着父亲一边看我的成绩单一边吞云吐雾,而我自己则被淹没在烟草的雾气之中,父亲的表情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变得模糊而不可探寻。

但只要被他发现站姿不对或是偷懒,他就会立即大喝一声:“好好站着!考成这样还有脸偷懒,再多站半小时!”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暴怒而凸起,如同蜿蜒的河流。

我听到他的怒吼,心里一哆嗦,脊背就挺直了些。

所以在小的时候,我是怕他的,怕他的强硬暴烈,也畏惧他的喜怒无常。

日子像风一样,贴着地面跑。我上高中的时,学校离家并不近,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高二那年暑假我从家返回学校,父亲在路口送我。客车停下时,我先上了车,父亲用一只手拎起箱子准备递给我,手臂上的血管因为用力显得愈加清晰可见。可当我刚要伸手去接时,他举着箱子的那只手臂突然好像因为支撑不住箱子的重量而颤抖了一下,身子随之猛地向后趔趄,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扶住箱子,定了两秒才把箱子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箱子太沉,可当我接过箱子掂量了一下之后,我才发现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

我木然地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随着客车的行驶父亲逐渐缩小的身影融化在无尽的苍茫暮色之中。我突然不敢去相信我刚刚的想法,那个曾经可以轻松地把我抛起接住十几次而面色不改的父亲,那个曾经在一天之内急行军几十公里却丝毫不疲惫的父亲,他去哪儿了?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父亲的确实是老了,“老”从来都不是一瞬间的事,它是一种不可逆的状态,如同四季的更迭一般,夏的结束便是秋的开始,而永远无法返回春天。他开始逐渐地减少吸烟喝酒的次数,减少生气发脾气的次数,而那些头顶的白发,也耀武扬威地在父亲曾经浓密黑亮的头发中开辟了一块又一块坚实的根据地。

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已然不多,但每次给母亲打电话都会问及父亲的情况,也能听到父亲在一旁插嘴式的嘱托。“天冷了记得加厚衣服”,“在外面吃饭要按时,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这些听起来稀松平常的琐碎点滴如果是以前的我听到,一定会不耐烦地说“都说一百遍了,你们烦不烦”这样的话。但现在,我会顺从地回答:“知道了,你们也是,在家吃饭不要糊弄,好好保重身体,我放假了就回去。”岁月,终是赋予了我成长的力量。

二〇一三年,我因为身体原因而奔波于各个医院之间,母亲因为工作不能陪我,一直随我奔走的,还是父亲。五月份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当天晚上随便找了一间屋子落脚,父亲说明日要早起去医院挂号。晚上吃完晚饭后,父亲很早就睡了,发出我平时所熟悉的鼾声。半夜的时候我被蚊子咬醒时,突然看见对面床上的微弱红光,父亲一个人坐在床上伴着着无边寂寥的夜色在抽烟。我知道,他是在为我的事而发愁。我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尖锐地刺了一下,细小的伤口却扩散出漫天的无力感。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却还在为了儿女的人生一日日疲于拼命。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窗外,新月如钩。

第二天去医院时,尽管我们去得很早,但还是没能排到父亲想挂的专家号,父亲把我安置在一旁的休息区,他说:“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想办法。”我背着书包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闻着医院特有的那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或是悲伤或是欣喜的神情,这是世俗的味道,生动而残忍。我置身于巨大的喧嚣之中,看着这些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个空间内不断地上演着。垂垂老矣的人脸上对于死亡恐惧的神色,天真的幼童黑亮的瞳仁中对于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中年的男女因为生活的重担而显露出的极度疲惫的样子……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爸爸妈妈之于我的全部意义。他们不仅仅将自己的血脉延续给我,更多的是放弃了一种更为悠闲更为轻松的生活去承担因为我的降生而到来的全部责任。那些年轻时曾经闪闪发光的梦想,想去实践却还未开始的愿望,都被他们小心地折叠好放进箱子的最底层了。

我等了许久还不见父亲归来,便起身去楼上找他。我刚刚走上楼梯口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着些什么,那是父亲!那个医生模样的人脸上浮现着的是我一贯所见的脸上特有的表情,冷淡的,漠然的,似乎又带着那么一丝轻易不为人所觉察的不屑和高傲。父亲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我能想象得到,他现在一定是用自己最鄙夷最厌恶的那种语气和言辞去恳求眼前的这个人,仅仅是希望为我求得一次机会。

我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我的手掌之中,留下四个紫红色的月牙形印记。可当时的我浑然不觉疼痛,一种屈辱和悲愤的无助之感将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我那宁可流血流汗却从不向别人低头屈服的父亲啊!那铮铮铁骨的七尺男儿为了他的女儿所有的尊严和底线在顷刻间崩塌,被风吹过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有种想冲上前去拉走父亲的冲动,但我不能。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看见他向别人低头的样子,我必须为他留下最后的尊严,必须保持他在我心中屹立不倒的巨人形象。我默默地走回休息区,那几十步的距离现在仿佛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我抬起脚又落脚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那也许是我此生最为漫长的一段路途。

过了几分钟后,父亲回来了。我看见他的眼神中那种掩饰不住的轻松和兴奋,如同得到糖果的孩童,我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是强压着内心暗涌着的波涛,站起身,微笑着说:“爸爸,你好厉害!”

上次端午节回家时,和父亲一起并肩走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和他一般高了。我笑着和他打趣:“爸,你好像缩水了。”父亲亦自嘲地回答:“是啊,人老了都会缩水的。”我刚想笑,心里突然一沉,蔓延出无尽的酸涩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我曾经在幼时以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超人,现在他终于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凡人,他会受伤,会脆弱,甚至会如同我一样的不知所措。但是在我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他一直用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心血为我付出,为我遮挡风雨,为我留住我生命中那一片永远的晴空。

在二十一年的生命旅程之中,我一直被很多人爱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用这份爱去爱我该爱的人,特别是对我的父亲,我对他投入的关心和爱相比于他对我的付出而言,实在是少之又少。面对这个为我的成长和人生付出生命中最好年华的男人,他的努力我却常常是视而不见。但幸好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父亲,余下的人生,请你站在我的身后,我必定会如同你一样,竭尽所能为你建造一方温暖的避风港。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流。”时间的流逝让我学会了体谅和包容,而最重要的,是爱。我逐渐懂得父亲在年久月深之中所付出的良苦用心,懂得他不为人知的无奈和生活所赋予的艰辛。因为懂得,所以理解;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多年之后,我的父亲所走过的一切,我也会一一经历,但愿那时,我也能如同一个战士一般勇敢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次的日出和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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