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工作的世界真会如此糟糕么？

伊拉娜·E. 施特劳斯（Ilana E. Strauss）

谭浩洁/译

不用工作的世界真会如此糟糕么？

伊拉娜·E. 施特劳斯（Ilana E. Strauss）

谭浩洁/译

选自美国《大西洋月刊》20166年66月号

对文明社会中闲散懒惰的恐惧源于在以就业观念为前提构建的社会中失业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几百年来，人们就一直设想一个无需工作的未来，如今也不例外，学者、作家和激进主义分子再一次做出了警告，科技正在取代工人。有人认为即将到来的、无需工作的世界将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少数富有的人将拥有所有的资本，而普通大众将在贫瘠的荒原上勉强度日。

另一种对未来的预测却不这么偏激，认为未来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另一种以无所事事为特征的荒原：失去了工作赋予人的生活意义，人会变得懒惰、沮丧。的确，现在的失业人员看起来过得也并不开心。一项盖洛普民意调查发现，在失业一年以上的美国人中，有20%的人患有抑郁症，这个数据是美国从业人员的两倍。而且，有研究表明在文化程度较低的中年人中，死亡率、心理健康疾病和吸毒成瘾的比例增加的原因就是没有高薪的工作。另一项研究表明人们在工作时要比空闲时更幸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担心无需工作的未来会让人感到无法忍受的枯燥乏味的原因吧。

但也不必因为这些研究就认为无需工作的世界就是到处充斥着抑郁的情绪。这些观点是源于在以就业观念为前提而构建起来的社会中失业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没有了工作，以其他目标建构起来的社会可能会为将来的劳动与休闲创造出与今天极其不同的环境。目前，工作的优点也许有些被夸大了。曾经对无需工作的世界进行过描绘的戈尔韦市爱尔兰国立大学讲师约翰☒丹纳赫(John Danaher)说：“许多工作都是无聊的、不体面的、不健康的、浪费人潜能的。全球调查发现绝大多数的人在工作时并不幸福。”

如今，因为对于大多数工作者来说休闲时间相对较少，人们运用休闲时间来平衡工作与知识和情感的需要。丹纳赫补充道：“当我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后，我经常感到疲惫，而在一个我不需要工作的世界里，我也许会有相当不同的感受。”——可能这种不同足以使他能够投入到一个通常只有专业人士充满激情才能完成的爱好当中去。

拥有工作可以给人们带来稳定的收入，但是如今的失业者除了对如何才能支付生活必需品感到焦虑以外，经常还会感到像是社会的弃儿。丹纳赫说：“逃避工作的人被认为是社会寄生虫。”可能是由于这种文化态度的原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尊和身份紧密地与他们的工作联系在一起。

而且，在许多现代社会中，失业人员也会非常无聊。美国的城镇和城市不是为了有大量休闲时间的人而建造的：公共场所只是私人财产海洋中的小小岛屿，成年人能够结识新朋友或者相互款待的免费场所并不多。

这种无聊的根源可能来自更深的层次。研究游戏概念的波士顿大学心理学教授彼得☒格瑞（Peter Gray）认为如果明天工作就消失了，人们可能会无所事事，厌烦和沮丧情绪会增加，因为人们已经忘记如何玩耍了。格瑞解释道：“我们教孩子游戏与工作的区别，工作是你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说这种训练始于学校，最终在许多孩子身上都“戒掉了游戏”，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后在休闲时光中就会无所事事。

格瑞说：“有时人们退休了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们丧失了创建自己活动的能力。”而这个问题似乎从来都不会让小孩子感到烦恼。他说：“三岁的小孩子不会因为没有一个安排好的活动而变得懒散和沮丧。”

但真的需要这样么？无需工作的社会不仅仅只是思维实验——这种社会一直存在于人类历史之中。想想狩猎者们，他们没有老板，没有薪水，没有8小时的工作日。10000年前，所有人都是狩猎者，现如今依然有这样的狩猎者。马萨诸塞州本特利大学的人类学家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数年来研究了一些生活在亚马逊被叫做“皮拉罕人”的狩猎者。埃弗雷特说，有人可能认为狩猎是份工作，但是狩猎者们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是乐趣，”他说，“他们没有我们这种工作概念。”

埃弗雷特说：“大多数时间都是很悠闲的。”他描述了一个皮拉罕人的一天：男人睡醒起来，花了几个小时划着独木舟，钓鱼，烧烤，游泳，然后带回一些鱼给家人，一直玩到傍晚。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肯定也有它的烦恼，但是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在1968年的文章中写道，想想他们一天只要“工作”几个小时，所以狩猎者属于“原始的富足社会”；埃弗雷特估算皮拉罕成年人平均每周工作20个小时（更别说还没有老板在上面监视）。与此同时，根据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有孩子的美国从业人员平均每天工作9个小时。

这种悠闲的生活导致了我们在如今的社会失业人员身上所看到的抑郁和无所事事吗？埃弗雷特说：“除了那些生病的人，我在那里丝毫没有看到像抑郁这种情绪。他们过得很开心。他们一直都在玩耍。”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工作是人类生活的主要部分，然而我们如今的工作只是数千年人类文化进程中的一个相对较新的发明。“我们认为坐在那里无事可做是很糟糕的，”埃弗雷特说，“然而对于皮拉罕人来说，这是一种相当令人满意的状态。”

格瑞把狩猎者的生活方式等方面比作发达国家中许多孩子无忧无虑的冒险经历，这些孩子在人生中的某个时段将被要求放弃这些孩子气的行为。但也并非都是如此。根据盖瑞☒克罗斯（Gary Cross）在1990年出版的《1600年以来的社会休闲史》（A Social History of Leisure Since 1600）一书所述，美国18世纪和19世纪以前的休闲时光是很不一样的。农民——这一称呼可以准确地描述当时绝大多数美国人——在日常生活中融合了工作与玩耍。当时没有经理和监督者，因此人们可以很自由地工作、休息、参加邻里的游戏、开玩笑、和家人朋友一起打发时间。更不用说还有一些节日和其他聚会：比方说，法国在1700这一年有84个节日，全年还有大概80多天由于天气原因而不用干农活。

克罗斯写道，在工业革命期间，工厂取代了农场，雇工取代了农民，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工厂老板创造了更严格规定作息时间的环境，把工作与玩耍截然分开。同时，时钟——在当时已被广泛使用——开始使生活节奏加快，传统上拥护大多数节日的宗教领袖开始把休闲和罪过联系在一起，试图用布道来取代喧闹的节日。

随着工人们开始涌向城市，家人不再在农场上一起生活，而是男人们在工厂里工作，女人们呆在家里或者也到工厂上班，孩子们要么去上学，要么呆在家里，要么也到工厂去上班。在工作日，家人们被分开，这也影响了人们的娱乐方式：成年人不再玩“孩子气的”游戏和运动，街道上曾经的乐趣基本上清失了，因为中产和上流社会的家庭认为，工人阶级的活动如斗鸡和投骰子都是没有品位的。许多这类消遣很快就被禁止了。

随着工人原有的娱乐消遣消失在工厂的烟雾之中，许多工人转向新的、更加城市化的娱乐中。酒吧成为许多疲惫的工人喝酒、观看现场歌舞表演的场所。如果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休闲时光就意味着啤酒和电视的话，那么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吧。

有时候，发达社会中的少数特权人群的生活方式几乎和狩猎者们一样充满了游戏。纵观历史，仅仅由于拥有土地就能够获得收入的贵族只需花少量的时间就能解决财政上的燃眉之急。柏鲁克学院的历史学教授伦道夫☒查姆巴克（Randolph Trumbach）说道，18世纪的英国贵族平日里拜访朋友、吃着制作精致的食物、举办沙龙、打猎、写信、钓鱼、去教堂。他们不游玩的时候也会花很多时间参与政治。他们的子女学习舞蹈、乐器，学说外语，读拉丁文。俄国贵族通常会成为知识分子、作家和艺术家。查姆巴克说：“正如一位17世纪的贵族所说，‘我们坐下来就吃东西，不坐的时候就玩，一个绅士除了开心还有什么呢？’”

一个无需工作的世界不可能会富足到能让每一个人都过上这么豪奢的生活。但是格瑞坚持认为，在人们的生活中增添不论多少玩耍的时间都是一件好事，因为和17世纪的贵族不同的是，玩耍不仅仅会带来快乐。格瑞说，通过玩耍，孩子（成年人也是如此）能够学会如何制定计划，产生新的感情回应，表现他们的创造力、合作精神，克服自恋心理，并能与人友好相处。他说，“雄性哺乳动物尤其难以彼此近距离地一起生活。”而游戏促进和谐的特点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它在狩猎者社会中如此重要。然而如今大多数成年人已经忘记了如何玩耍，格瑞认为这不是一个无法恢复的技能：他说，祖父在和他们年幼的孙子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很容易就会重新学会游戏的概念。

当人们思考一个没有工作的世界本质时，他们通常是把现如今关于劳动与休闲的假设挪到了一个这些假设可能也许不再适用的未来；如果自动化最终导致了不再需要很多的人类劳动，这样的一个社会也许是建立在一个与今天完全不同的基础之上。

所以一个无需工作的美国会是什么样的呢？格瑞对此有些设想。首先，学校将会变得非常不同。格瑞说，“我想我们的学校制度将会完全地被淘汰。教育体制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教会人们工作。我认为将来不会有人希望让孩子经历我们现在让孩子经历的这一切。”相反，格瑞建议教师们围绕学生最感兴趣的内容来组织教学。或者，正规学校可能会一齐消失。

同时，查姆巴克思考学校是否会通过心理学和修辞学等科目，更多地教育学生如何成为领导者而不是工人。他还设想人们可能会更多地参与到政治和公共生活之中，就像从前的贵族一样。查姆巴克说：“如果更多的人利用他们的休闲时光来管理这个国家，这会给人们一种目标感。”

社交生活可能也会有很大的不同。自从工业革命以来，父母和孩子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分离状态。在无需工作的世界中，不同年龄段的人可能又会聚到一起。格瑞略带乐观地想象，“我们不会再有这么多的分离。当一位妈妈分娩时，邻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想过来帮忙。”研究者发现拥有亲密的关系是幸福的首要条件，无需工作的世界所提供的社交联系能够很好地取代这么多的未来主义者们所预言的“无所事事”。

格瑞认为，通常没有了工作，人们更有可能追寻他们的理想，从事艺术、拜访朋友。休闲可能不再是辛苦工作一段时间之后的放松，而是更加多姿多彩，更多样化的事情。他说，“我们不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以自我为中心，我认为我们会是一个纯粹的人。”

原文标题：Would a Work-Free World Be So B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