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旖
“阿昭阿昭!你快看,那里有油菜花耶!”
我小心翼翼地搀着有些激动的祖父,极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却又惹得祖父一声惊呼:“阿昭,你翻白眼哦!”我只好在心里暗自叹气,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祖父越发像个孩子了。
阿昭不是我。“阿昭”是过世的祖母的小名,是祖母嫁进门后祖父胡乱取的,一叫便是大半辈子。
不过,油菜花确实是油菜花。
这是小镇上最后一块耕地了,听说明年就要卖给一个上海的开发商。爹爹特意叮嘱我带祖父来看这场最后的表演——油菜花的“尖叫”。正想着,那厢祖父又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顺着祖父的视线望去,我也不禁痴了,那金灿灿黄澄澄的一片花海啊!
风暖暖地吹,千百株身着碧纱衣头顶黄金冠的少女齐齐起舞。我从未见过这样令人欢欣惬意的舞蹈。油菜花们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来年的命运,她们仍是舞着,她们只是舞着。她们朴素真诚,她们生机勃勃。鹅黄的花,青绿的叶,如文森特·梵高笔下浓墨重彩的油画般热情奔放,又经了工笔细细勾勒而显得含蓄内敛,每一处每一寸无不被精心雕琢却又无斧凿的痕迹。这样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一定是上帝膝下的宠儿,才值得大自然无比耐心地绘制吧!仿佛被这神奇的一幕所震撼,我感到眼睛有一种被灼伤般的疼痛,视线一片模糊,只余下耳畔传来的那油菜花的叶片与花瓣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风拂过油菜花田时轻微而几不可闻的“呼呼”声,晴空上一只偶然路过此地的飞鸟扇动翅膀时“扑棱,扑棱”的响声——我猜测这大概是世间最为和谐的韵律,是造物主亲手谱写的篇章。
我站在这片土地上,觉得脚下的土地也变成了那花田的一部分,自己也幻化成了那万千油菜花中的一株,不停舞着……
“阿昭,跳舞!阿昭,跳舞!”
我不是油菜花,也不是阿昭,我是祖父的囡囡,祖母的囡囡,爹爹的囡囡,姆妈的囡囡。思及此处,我突然有点怅然若失。
“好,阿昭跳舞。”
当我伸开双臂,踮起脚,我看见祖父往日浑浊的一双眼睛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清亮,此时的祖父仿佛与我处于不同的空间维度。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祖父是坐上开往过去的时空快车的旅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他还记得阿昭和阿昭的舞。
前几日,爹爹带祖父和我去看了一场演出。宏伟的艺术馆就建在曾经开满了油菜花的土地上。现代舞台上,光影交错中,身姿动人的舞蹈家神情从容自若,举手投足无不优雅精致,一颦一笑明媚动人,恍若一丛幽兰,清清冷冷兀自独立。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个跳跃,都带着既定的轨道痕迹,严谨而优雅,惊心动魄。这和油菜花的舞蹈大不相同。油菜花的舞蹈让人如沐春风,如临冬日的暖阳,有着无限的和煦与活力。舞台上的舞蹈家足下是油亮亮的打了蜡的红木地板,而油菜花的根须深深植于孕育了无数生命、从肥沃到贫瘠的红土地。
演出结束后我叽叽喳喳地和祖父说下次还要来看,祖父也很愉快,他说他看到阿昭扎着长长的麻花辫,一头青丝乌黑油亮。他说她哼着农家的小曲,神情幸福欢愉,从容安详,正快活地走在早春的田埂之间。那个时节万物初始,一切都青葱鲜嫩,风拂过,空气中满是泥土和春稻的清香……
祖父还说,阿昭的麻花辫随着她的一蹦一跳,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欢快一上一下地甩在蓝花白布裙上。我一时无言,那个在蓝天白云下带着青草泥土香的时代是生长在高楼大厦和钢筋混凝土之中的我无法想象的。
爹爹很快又火急火燎地走了,他是工地上的工头儿。
爹爹不想像祖父一样,做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毅然卖了家里的三亩薄田,不顾被他气得卧病在床的老父亲,携妻带女来到县城。脚下踩着沥青水泥地,奋斗了许多年,终于洗掉了身上那股从农村带来的泥土味。
我仍是舞着,倏忽间仿佛跨越时空的阻隔和岁月的栅栏,冲破光阴的束缚,变成了多年前那个欢欣的阿昭,那个少女时代的祖母。
忽地,祖父低低的声音响起,惊得我一个踉跄:
“囡囡,祖父的命啊,和这块地一样,不长喽……”
(指导老师 朱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