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兰
那晚,手机响了居然没听见,等她发现他的三个未接电话,赶紧打过去。是老同学打的。他说这次来她这边就是想见见她。她小心地问,你自己开车吗?他说,我有驾驶员的!她舒了一口气。他说,你别到时不给面子!她笑了笑说,怎么会?老同学嘛。
她回想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是三个月前,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想不想得起他是谁。她问了一连串的“谁?” “你是?”“到底谁呀?”在她的警告声中,对方才说,老同学,我们初中同班同学同桌三年呐,你不记得了?她愣了一瞬间便大笑,说是你呀。声音突然就安静了、温柔了。继而就问起近况,其实也不近,十七年没联系了,数字好长的,但是一下子就觉得是昨天才分别,声音还是那声音,真没变。
初中毕业后,他读高中,她读中专,人生轨迹平行远去,杳无音讯。
工作、婚姻、孩子等家长里短互相问过,说起来,他们都有各自幸福的家。
她问,过来出差吗?
他说,一点小事,主要是想见见你,也没什么目的!哈哈……他笑起来。她也笑,说当然,同学嘛,有什么目的呢?她听见他有些夸张的笑,苍白的脸兀自红了。
他的来电连缀起了那些年少的时光。
那是十四五岁的青涩年纪,虽然同桌,彼此也甚少说话,她记得的他,微卷的头发,微黑的脸庞紧闭的嘴唇,笑起来,白齿亮目,明朗如阳光初升。
他好像喝了酒,反反复复地说,我喝多了,你懂的。酒壮怂人胆!她皱了皱眉,嘴角却在笑,说干嘛喝那么多酒。他不答,忽然说,如果十多年前联系到你,很多事要发生改变。她说,有可能啊!但没有遇上嘛!他嘿嘿地笑。
夜里她睡得还算好,迷糊中醒来天光大白。她望着镜中憔悴的脸,苍白透着蜡黄,咬着嘴唇怔怔地发了一会子呆,然后便去了美容院,化了妆。
天空飘洒着细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是17-19度。她挑了件风衣穿上,是深色的,感觉有些老气,又挑了件浅粉色的,又觉得太鲜艳,不适合自己的年龄。最后挑了件不深不浅的紫色风衣,系了条色彩鲜艳的红丝巾。这样,庄重不失妩媚,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如踏云端,有些飘飘然。
她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滑过12点,是中午了,他没有来电话。他不来了吗?还是在路上耽误了?她想问问其他同学,但想起他说“只想见见你!”便打消念头。她只能等他的电话。
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小舅子,两个人一坐下来就忘了时间,他想起她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她打电话:你过来吧,我和弟弟在一起,也不是外人,没什么的!
她心下惶然,答道:我以为你来不了,我已经吃饭了,我不来了,你们吃吧!
所有的期待像一枚枝头突然落下的果子,噗地一声!很快尘埃落定,归于寂然。
是庆幸。是失望。也许都有。她走出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雨已经停歇了,风却刮着,撩起她的风衣,鲜艳的丝巾在风中飘来飘去。
他的车停在红绿灯前,车前一片人流涌动,斑马线上,快速飘过一片红色的云。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从衣摆处到脖子、到头发又到脸庞,起先他觉得眼熟,继而张嘴要叫,他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静默中红灯霎时亮了,车子往前冲去。他嘴唇动了动,说停车!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来。他扭头望向人行道,那片红云飘远了,在茫茫的人流中时隐时现。
走吧。他扭转头,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手机,闭上了眼睛。一定是她!他记得她那一溜儿刘海下清澈如潭的眼睛,皮肤白得透亮,更衬得那黑潭似的眼睛灿灿如星子。那时他最喜欢偷偷看她。现在,那缕在风中缱绻的红云提醒他,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她,他无限感伤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她有些失落地往家里走。刚到家门口,他的短信到了:老同学,我已在返回的路上,下次有机会再聚。
她淡淡地摁了删除键。
一股玫瑰花香迎面扑来。丈夫正将花瓶里萎掉的百合取出来,说:你真是,花枯了都不换!又盯着她:哟,穿得这么漂亮,知道我要回来吗?她浅浅一笑,屋里温暖的灯光照着她白生生的脸。
花真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由衷点赞。
一年后,他在同学聚会中喝高了,忽然摇头晃脑地说,你们知道我初中暗恋谁吗?同桌钱丽梅,上次我等红绿灯时见到她走过去,吃惊得不敢打招呼,居然变成那个样子了,妆画得好浓呀,时间真是把杀猪刀啊!
一桌子的人都盯着他,他又嘻嘻地笑起来,干嘛,暗恋也犯法?
班长拍了拍他肩膀,沉静地说,一个星期前,我们参加了钱丽梅同学的葬礼,她肝癌晚期。
他愣了一下,兀自笑,说,你们开什么玩笑!又摸出电话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他举着电话倾听,扫视众人的脸,然后伸手去抓酒杯,酒杯倒了,暗红的葡萄酒泼了一桌,飘逸成一片暗色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