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才让
慢悠悠地那股寒意又从脚底下升了上来。嘎玛蹬了蹬被子,蜷起双脚。那床沉重的羊毛被子,压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屋子里的黑确实跟自己身上的重量有关。那黑像墨汁一样。墨汁是涂在黑板上了。如果是这样那抹布蘸水擦拭它肯定会有一层黑下来。但现在的结果是没有。嘎玛猛然想起自己值日时对组长才措的质疑。现在,那个才措,肯定躺在被窝里睡得呼呼响。
可是嘎玛却睡不着。他轻轻地叫了声姐姐。姐姐睡在他对面的那张床上,像块木头不做声。嘎玛又一次蜷起腿。他感觉这样就能躲过寒气对他的侵扰。屋外,夜风吹过墙头,倒插在泥墙上的玻璃碴嗖嗖作响。好像一群孩子吹着口哨。嘎玛支起身子听着它们无厘头,光着屁股满世界跑来跑去。他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米粒般大的笑意。
姐姐常说,“看哪,我弟弟笑得好隐蔽。”
嘎玛听了姐姐的揭发,就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看看,我弟弟的鞋尖烂了个大洞。一片红从烂洞里探出头来。”
下课回家时,同班的几个小男生用手指刮着脸,挖苦他。“快看哪,红袜子,穿着他姐的红袜子。”嘎玛难过得几乎要把头低到裤裆里去。学校的门卫保安呵斥着驱散那几个同学。说道:“没事吧,小同学。回家后,叫你阿妈给你买双新鞋,这样就看不见红袜子露头了。”嘎玛低着头,不说话。他想,我哪有阿妈?哪有阿爸?
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阿爸阿妈》。这让嘎玛犯难了。好几个同学举手,老师示意站起来一个一个说。女同学说:“老师我没有阿妈,我阿妈早死了。”男同学说:“老师,我的阿爸不是我的亲阿爸。”又一个女同学说:“老师,我阿爸不愿做我阿爸,他跟着别的女人走了。我不想写他。”嘎玛没有说话,可心里却说:“你们谁都没我惨,我的阿爸阿妈都死了,我只剩下个姐姐。”老师说:“坐下吧,你们几个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其他同学可要按照我布置的题目来。你们说,老师让你们写什么作文?”除了嘎玛和那几个同学,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我的阿爸阿妈》。”
“《我的阿爸阿妈》。”嘎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写。放学后,姐姐听了老师布置的作文,气咻咻地说道:“真是个没经验的,换上我一定会让你们写《我的亲人》。这个老师有毛病,—定是个男的,还是新来的。”
嘎玛蹲下身子摸着鞋尖的洞,慢声细气地说:“来了两个月了,算是新老师,是个女的。”姐姐沉默,好一会儿才说:“管她呢,明天礼拜六后天礼拜天。礼拜天再写作文也来得及,礼拜六中午姐姐给你买鞋去。”
可是嘎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鞋子。他的心里只有那篇作文。他躺在沉重的羊毛被下,屋子里的黑试图以更重的墨浸染他。嘎玛闭上眼不去理会。可那作文却是怎么也驱不走的。他想了好几种开头。可每种开头,都像在寒夜中点起蜡烛,又被寒风吹灭了。他试图用自己的回忆在頭脑中点起蜡烛。成功了,蜡烛上摇曳的火苗终于照亮他的记忆。
阿妈的脸带着凄楚的苦笑在脑海里闪现。嘎玛不敢想象,阿妈去世时自己才五岁。可他却记得阿妈的脸。姐姐总是说,你那么小不可能记得住。她把珍藏在钱包里的照片给嘎玛看。“你看,这就是阿妈,和你记忆里的有不同吗?”照片里的阿妈没嘎玛记忆中的好看。嘎玛摇摇头,说道:“不像,不像,下巴没那么尖。颧骨没那么高,肯定是没照好。”于是,姐姐盯着钱包里的照片,调动自己的记忆,她突然觉得嘎玛说得有道理。她默不作声地收起钱包,抱住嘎玛用脸颊贴住他耳朵。嘎玛觉得耳朵发痒。他挠了挠耳,知道这是被面里透扎而出的羊毛在作怪。
他记得阿妈是病死的。从医院出来后,她一直在吃药。她吃一把药,吐一口血。那天,阿妈在雪地上吐了朵大红花,夜里就不辞而别。姐姐说:“你不可能记得这些事,肯定是阿爸告诉你的。那天夜里,阿爸起夜,走到阿妈床前,手往被子里探,阿妈像块石头已经凉了。”姐姐叹着气,掏出钱包看阿妈的照片。她曾梦到阿妈对她说:“女儿呀,你比嘎玛大十三岁,无论怎样你都得照顾好弟弟。”
姐姐躺在床上不知说什么梦话。
嘎玛看着一屋子的墨汁黑,顺着顶棚墙壁地面慢慢流。除了窗帘里透出的少许亮,屋子里其余的地方都黑乎乎的。它们似乎缠绕住嘎玛露在被外的脑袋。嘎玛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他睁大眼看着窗外,两只耳朵支棱棱地竖起,听着屋外的动静。
是一辆面包车驶过的声响。呜,吱,嘎玛立时想到司机肯定是看见了门口土路上的小坑而做出的刹车。他在黑暗中笑笑,两排小牙齿白森森的,谁都看不见。
这时候,他又听到了风吹响墙头玻璃碴的声音。一个人从土墙上翻下来的声音,好像一只夜鹰掉入了一张大网。它的翅膀缠绕在了网上。接着,嘎玛又听到脚步声嗒嗒嗒地像是从自己的脚指头上升起。咣当,他碰掉了屋前放着的破盆子。那声音刺耳得像是有人拉起了警报,嘎玛立时警觉起来。他看着透有微光的窗帘,窗帘上晃动着黑黑的人影,好像一场皮影正在上演。
那个黑影在屋外不清不楚地骂了句什么。
接着是钥匙转在锁子里的声音。屋门被吱呀推开的声音。
嘎玛立时明白是索南来了。他是来找姐姐的。通常会在白天来。有时也会在夜里。邻居们都说,嘎玛,索南快要成你姐夫了,你高兴不高兴?嘎玛背着书包,回头看看一脸坏笑的邻居,他恨不得捡起地上的烂砖头打他们。可嘎玛没这样的胆子。姐姐常骂他胆子小,像个女孩子。她时不时地会冲着他嚷嚷,“小伙子,你是男的。你老姐我是女的,希望你将来能保护我。”嘎玛每次听到姐姐这么说,就会低着头找铅笔刀削铅笔。他心里头不止一次地埋怨姐姐为什么总为难他。我还小,现在才五年级。胆子小是自然而然的事。姐姐似乎看穿了嘎玛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我弟弟其实最勇敢,换上别的小孩,过这样的日子早把泪哭干了。”
嘎玛听着屋门吧嗒关上。一股酒味立时在他的鼻孔前飘荡。
嘎玛想,这个酒鬼又喝酒了。他除了喝酒赌钱还会干什么?他闭着眼,好像要把眼前所见关到眼睛外。可眼睛即便是睁着的,所见也只是屋子里流淌的黑。想到这里,嘎玛睁开眼睛,果然除了黑还是黑。可耳朵里却充满了索南弄出的动静。
索南开始喊姐姐的名字。
“拉毛,醒醒,是我。”
接着,嘎玛的耳朵里出现姐姐带着睡意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哼,想甩我是吗?我劝你别动这样的心思。”
姐姐听了他的话压低嗓子说道:“小声点,别吵醒我弟弟。”
索南压低声音说:“我想你了,虽然钱输光了,但还是跑来找你。”
姐姐不说话了。索南听不到姐姐的回应,声音变得急不可耐。
他几乎是喊:“你怎么不说话,拉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让我失望不会有好下场。”
姐姐说:“不要喊,不要吵醒我弟弟。”
索南愣住了,可是一会儿他又说:“让我失望不会有好下场。”
姐姐重复道:“不要吵醒我弟弟。”
他俩像是因为这件事情快要打起来了。嘎玛听到这里,心里的担心像是水怪浮了上来。他见过索南打姐姐。也是在这间屋,索南揪住姐姐的头发一拳又一拳,响声噗噗噗噗的。嘎玛中午放学回家,听到这声音像是姐姐在用竹条拍打毛毯上的土。可他推门看到的情景却是这样。索南眼见嘎玛张嘴惊讶地站在门口,便停了手:“母狗,今天饶了你。如果下次敢这样,有你好看。”
他从门里走出来,差点撞翻嘎玛。嘎玛冲进屋,大声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姐姐吐口痰,痰中带血。是牙齿被打松脱了。她说:“小孩子不该打听就别瞎打听。”她张开双手,手指像梳子插到头发里整理,嘴里又说:“姐答应你以后不跟这人在一起,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嘎玛放心地点点头。可现在,他心里的水怪和夜里的黑搅在一起,愈搅愈黑,密不可分。嘎玛把嘴里的口水咽回肚里。肚子便咕噜一响。
但这次,索南很难得地让步了。
他说:“要不,我过半小时再来。我俩开车出去。”
姐姐没有应声。
索南说:“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嘎玛心里的水怪咕嘟嘟地沉下去。
接下来,轮到姐姐睡不着。
嘎玛身上盖着沉沉如黑夜的羊毛被。眼里流淌的墨汁在这一刻漫漶得到处都是。嘎玛竖起耳朵分辨着源源不断的声响。他听到自己的手底下也有。他突然想起自然课老师所讲的知识。他一脸的胡子,活像马克思。
他说:“记住,人身上有静电。当我的手抚触我的胡子时,我常听到胡须与手指尖噼啪作响。夜里,还会有闪光,那是什么?对了,静电。”
嘎玛终于想到自己听到的声音其实就是静电的声响。
他满眼的黑,满耳的静电声。
还有姐姐在叹气。姐姐为什么要叹气?姐姐有什么必要叹气?
嘎玛透过顺着眼眸流淌的墨汁,企图分辨出姐姐的身影,他失败了。同样,几天前的语文考试他也失败了。五十分,作文拉了他后腿,语文老师尖厉刻板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如何写好作文,同学们要记住一句话,热写冷改,大家明白吗?”嘎玛听不懂语文老师在说什么?语文老师说:“嘎玛同学,说说你是如何写作文的?”嘎玛低下头,鞋尖烂了洞的那只脚在教室地上的瓷砖磨蹭着。语文老师再次问道:“嘎玛同学,你听明白了吗?”嘎玛摇摇头,头更低了。语文老师扶了扶眼镜,撇着嘴,说道:“坐下吧!”嘎玛坐下了。他的脸红得像是鞋尖洞里露出的那片红。
红袜子的红。
他抬起头茫然四顾。组长才措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不就是作文写得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嘎玛嘴里嘟囔着,声音比静电的声音还要小。
他的眼睛里黑漆漆的墨汁黑突然变得透亮了。一团光照射得窗帘上的竖纹清晰可见。耳朵里静电的声音被汽车的引擎声给吓跑。
是索南开着车来了。院门是他刚才出去时留的。姐姐不急不慌地穿着衣裤。院子里索南打了一声喇叭。过了一会儿,他又连着打了三四声喇叭。声声催促着姐姐。
嘎玛不做声,像是睡着了。
姐姐打开门走了出去。
汽车呜地走了。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屋子里流淌的墨汁黑又恢复原状。嘎玛耳朵里的静电声又回来了。他开始想老师布置的那篇作文《我的阿爸阿妈》,怎么写?他知道这篇作文给他设置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而这个难题解决起来有困难。嘎玛后悔当时没有向老师言明自己没有父母了。此时,他被语文老师贬损为装有糨糊的脑袋,突然想象老师听到他说这话时的反应。她会说:“嘎玛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通过怀念自己的阿爸阿妈来纪念他们。”嘎玛一愣,耳朵里静电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频繁。他记得:阿妈死后,阿爸消沉了好长时间。姐姐说:开初,我以为我们的阿爸灵魂也随着阿妈走了。只有躯壳留在了家里。可是后来她发现阿爸在消沉了很久之后,开始没命地工作。他当泥瓦工。他去挖虫草。他去给人家宰牛羊。凡是能挣到钱的活计,除了不法的勾当他都会去尝试。阿爸胡子拉碴地坐在家里褪色的织毯上,嘎玛清楚地記得自己上小学一年级时,阿爸那粗黑的手打开他的书包,从里取出课本轻柔地翻动。嘎玛坐在他跟前,听到阿爸自言自语:“不要把儿子的课本翻脏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本装回嘎玛的书包。他微笑着对嘎玛说:“儿子,背上书包,让阿爸看看你的模样。”嘎玛听话地背起书包,站在落地镜前,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小朋友,精神焕发。阿爸嘿嘿地笑着,粗黑的双手啪啪地鼓起掌来。他说:“我儿子要上学了。”说罢,他抱起嘎玛亲了他的脸。嘎玛一直忘不了阿爸的亲吻。他嘴皮发干,嘴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苦味。有时,姐姐的嘴里也有。嘎玛想,这可能就是遗传的气味。
到了二年级下学期,嘎玛有一天放学回家,背着书包站在落地镜前,回味着阿爸的夸赞。突然镜子自己碎了,它哗啦啦地流到了地上。嘎玛惊慌地蹲地,看着那么多的小朋友从镜子细小的碎片里看着他。他慌忙把书包扔到床上,跑了出去。他一直坐在屋外横躺在地的枯杨树上等天黑。嘎玛清楚地记得,那些细小的碎片里小朋友们的眼睛是泪汪汪的。他吓得不轻,不敢进家。他坐在那截枯树上,心里头不知有多着急。
先是姐姐回来了。她问:“嘎玛你坐在枯树上干什么?”嘎玛不知该怎么回答姐姐。阿妈死后,姐姐就不去县城中学读书了。她辍学在家,帮着阿爸干家务做饭。有时也会跑去饭店洗盘子挣钱。总之,姐姐很懂事,阿爸常这么夸她。
姐姐进屋看到一地的镜子碎片,揪住嘎玛的耳朵问这是怎么回事。
嘎玛说:“它自己碎的,哗啦啦,就从镜框里出来了。”
姐姐说:“你说谎,看我不告诉阿爸,打肿你的屁股。”
嘎玛说:“我没说谎,那你告诉阿爸好了。”
后来,阿爸也回来了。可他却是被一辆拖拉机给拉回来的。嘎玛听到夜归的鸟儿在屋顶扇翅。扑啦啦啦,它们在天空中像是一颗颗被人打出的石子。拖拉机师傅走到姐姐跟前,说:“天有不测风云,拉毛姑娘我要告诉你个噩耗,希望你能挺住!”姐姐手里的碗叭地掉到地上。洁白的瓷碗被摔成两半。比这更惨的是,情绪失控的姐姐看到拖拉机车厢里阿爸的尸体。拖拉机师傅叹着气又说:“炸石头时,炸药没炸,你阿爸去查看,轰,刚到跟前炸药就炸开了。”嘎玛后来听姐姐讲,阿爸被炸成了四半。给阿爸做法事时,拖拉机师傅一直都在。姐姐哭着说:“我应该用牛皮细线把分成四等分的阿爸缝起来。”拖拉机师傅安静地说:“要天葬,缝起来还得分,你不要说傻话。”是呀,姐姐总是说傻话。嘎玛开始担心姐姐出去,又说些不知轻重的话,讨来索南的一顿打。
“他算老几?他凭什么打我姐姐!”嘎玛在被窝里动动身子,耳朵里的静电声又多了起来。阿爸走后,维持这个家的压力全落在姐姐肩上。嘎玛心疼姐姐。有时候,他看着姐姐就像看到阿妈年轻时的样子。姐姐和阿妈长得很像,嘎玛满眼流淌的墨汁忽然被咣当推开的门板推得向两边跑。门被推开,是姐姐回来了。姐姐喘着粗气,拉亮屋里的灯。八十瓦的灯泡,昏黄的光芒一下把满眼的墨汁涤荡干净。嘎玛不敢想象,墨汁都跑去哪里了?姐姐关上门,身子在发抖。她的嘴巴发青。整个人变得犹犹豫豫,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或者刚从一场大病里脱身而来。
她说:“嘎玛,姐好冷呀!”
嘎玛让出自己被窝的一边,“姐,睡下吧,羊毛被里暖和。”
姐姐叭地拉灭灯。
嘎玛听到门外的墨汁嗖嗖地从门缝,窗户的缝隙里流进来。瞬间,浓重的墨黑占据了整个屋子。
姐姐钻到嘎玛的被窝里。姐姐的身子一直在抖。她躬起身子用后背对着嘎玛。嘎玛把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腰上,他小小的手掌贴着姐姐的肚皮,感到那里有着由来已久的颤动。姐姐还在抖,嘎玛把嘴对在姐姐的后背,透过衬衣吹着热气。姐姐不抖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冗长的沉默,好像连呼吸都没了。
嘎玛说:“姐,发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还是不说话。嘎玛又问了两三声,他的话语在漆黑的屋子里像是被丢出去的玻璃弹珠,顺着地面滚进了老鼠洞。
他张着嘴,皱着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嘎玛感到自己的心跳也被时间所控制。突然,墨汁黑的深处像是有洞穴打开,姐姐的声音幽幽地从洞里传来。声音似乎正滴着点点的墨汁。
“嘎玛,我杀人了。”姐姐的牙齿上下嗒嗒地碰撞。
“姐,你不要吓唬我。”嘎玛搭在姐姐腰上的手,突然用力抓在她的肚脐上。
“不骗你,刚才在郊区的山坡路上,我把索南从护栏上推下去了。”
“姐,他是坏人,死了才好。”
姐姐突然又停止了说话。嘎玛感到她抖得更厉害了。
许久,她才说:“我本来想和他就此断了。在车里我和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随他出来,以后各不相干,形同陌路。他听了,又来打我。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山间公路的护栏边,说是要把我扔下去,可被我一推,他啊的一声惨叫,就从护栏边摔了下去。山下黑乎乎的,我想他肯定是活不成了。”
嘎玛听到这里,沉默。
姐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抓,弟弟该如何生活。
嘎玛感到姐姐身体里再次传来的颤动。他紧紧地贴着姐姐的后背,姐姐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接了电的电线嗡嗡地走着电流。他越来越心疼姐姐。他心说:“姐,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姐姐冰冷的身子渐渐变得热乎了。她呼呼地喘着粗气坐起身来。现在,她大口大口地吞着屋里的墨汁黑。眼睛看着透着微光的窗帘。嘎玛支起身子和姐姐一样仿佛坐在一摊墨汁里,随着突然而来的汽车引擎的轰响,窗帘上的竖纹被车灯照得有了放大的效果。
姐姐忘了关院门,肯定是这样。接着,嘎玛听到车熄了火,门被钥匙捅开。灯再次被拉亮。索南满脸是血地站在门口,他把门钥匙丢到垃圾桶里。关了门把黑夜挡到外头。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子旁。满身的酒气和着一股血腥味在屋子里弥荡。
索南说:“真静呀,好像我死了一次又活过来了。”他的眼睛最终落在姐姐身上,嘎玛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使嘎玛听到三颗心脏敲出的鼓点。嘎玛心里的水怪苏醒了,它浮出水面打着带水沫响亮的鼻息。嘎玛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姐姐,姐姐臉上的微笑古怪地挂在嘴角,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又眨。索南伸展双臂,骨头咯吱作响。姐姐突然不再眨眼,而是把目光投到窗帘上,她挂在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然使她咧开嘴笑对着窗帘。嘎玛心里越来越担心,索南脸上残酷的镇定在血污中越发清晰。
索南说:“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从前有个姑娘,她的阿爸阿妈去世了。孤苦伶仃的她带着弟弟生活。后来有个人愿意帮助她。他时不时地给她钱花,而且让她在他开的赌场里卖烟卖茶水。要知道赌场里的烟、茶水可是高价的哟,这样,这个姑娘挣了不少钱。可是她一点也不感激那个帮她的人,几次三番试图摆脱他。你们说,这个姑娘是不是很没良心?”
索南又问了一遍。
嘎玛看到姐姐对索南的话置若罔闻。她只是笑对着窗帘,好像索南的存在跟她没一点关系。既然没死,事情也就像没发生一样。既然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自己为什么要自责?所以,没有了心理压力,为什么还要苦不兮兮地看着他,流露出忏悔的眼神?索南对姐姐做了什么?
索南突然把装在口袋里的钝刀插到桌上。刀子是在车子的工具箱里找到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它不发出一点光亮。
索南喊道:“你俩起来,给我穿好衣服。”
屋子里: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洒在桌上、地上还有床上。嘎玛和姐姐穿好衣裤,看着那把失去金属质感的刀子插在桌面,像是时针指示着时间。
“几点了?”索南自言自语,掏出手机看时间。
他血红的脸,映在屏幕里。屏幕出现的裂纹,像是他脸上有了倒伏的闪电。他用手掌抚了下屏幕,眼睛陡然睁大,嘴唇发颤,发狠的表情立时来到血红的脸上。他骂道:“母狗,看你把我的手机摔得。”他挥了挥手机,咬咬牙。嘎玛看到姐姐一脸的迷惘,好像这个屋子正发生的事情和她无关。
索南疲惫地坐回椅子上。他揉了揉被摔疼的肩,胳膊。被树枝划烂的脸,伤口已不再流血。他忽然哈哈狂笑起来,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场游戏。他怪异的笑声一结束,嘎玛便看到他从桌上的盆子里抓起一块肉,用吃肉刀割了起来。
“太饿了,前胸贴后背,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死不了。”
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嘴里的肉被嚼得稀烂。他突然把刀子放下来,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元钱,扔给嘎玛。
“去给我买瓶白酒来。”
嘎玛拎着酒,一只手拿着手电筒。黑漆漆的天空中有更多墨汁流下来。一升,两升,无数升。它们流到嘎玛的身边凝结得就像黑色的酥油。他坐在院门口,不想马上回到那间屋里。他想阿爸也想阿妈。他一想起阿爸阿妈脑子里立时就有了那篇作文。《我的阿爸阿妈》,嘎玛想着想着就觉得脑袋发涨。语文老师说:“写作文一定要找到切入点。多数同学都看过那篇《卖火柴的小女孩》,你们知道故事的切入点在哪儿吗?”老师讲得云山雾罩,对一个五年级小学生来说,莫测高深。嘎玛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姐姐夜里给他念那篇故事时,姐姐哭了。嘎玛也哭了。他俩躺在羊毛被里,心情被故事放逐。
嘎玛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写作文的切入点。脑子里,手电筒的光终于照射出来,在墨汁黑里注入一道金黄的水彩。
他嘴里喃喃着,“姐姐就是我阿爸。姐姐就是我阿妈。”他甚至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一根火柴就看到亲人。而自己打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亮会把阿爸阿妈也投射到面前。
嘎玛打开手电筒,阿妈真的就出现在光影里。阿妈穿着一袭黑色的藏袍。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她还是病中的样子,双眼凹陷,嘴唇发青。她,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伸出双手,嘴唇噘着,好像要亲吻嘎玛。阿妈嗓音颤抖地说:“来,儿子,到阿妈怀里来。”嘎玛说:“阿妈,我好想你。”嘎玛僵立在原地,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阿妈再次伸出手,说道:“过来,我的嘎玛。”嘎玛急匆匆地跑过去,手电筒掉在了地上。手电筒的灯光熄灭。嘎玛捡起手电筒,使劲地晃几下,一柱昏黄的光束恢复了原样。可是阿妈却不见了。嘎玛揉揉眼,叫喊着,阿妈,阿妈。阿妈一声不响。只有阿爸盘腿坐在电筒光里。他胡子拉碴,将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嘎玛很快发现那是他一年级时用过的藏文课本。阿爸出神地盯着上面的字,嘴里叽里咕噜,好像在读着什么。嘎玛小声说:“阿爸,你来了。”他的声音小到连自己听了都要仔细分辨。可是阿爸却听到了,他停止翻书。小声说:“嘎玛,你是男孩子,一定要保护好你姐姐。明白吗?”嘎玛使劲地点了点头。阿爸又说:“天黑了,黑得让我心慌。我要走了。”嘎玛的手电筒亮着。电筒光里,只有几块烂砖头,一个破盆子。他往家走,将电筒里金黄的水彩泼到木门上。
是索南在说话。
隔着那道木门声音依然清晰。
“今天真是倒霉,不但输了钱,还差点送了命。”
嘎玛的耳朵贴在木门上,他没听到姐姐的声音。
索南又说:“没钱了,突然有去扒钱的心思,来日好翻本。……藏本草公司放虫草的仓库,我从通风口钻进去,如果你帮我把风,有人来了,在车里打喇叭报信,今晚的事就算过去了,怎样?”
嘎玛听不到姐姐的回应。
“母狗,你是不是身上又痒痒了?!”
索南嘶吼着,嘴里的肉末子一定是四溅的。
嘎玛听得好心焦,不知姐姐会作何应答。
他突然感到自己要保护姐姐的欲望从没这么强过。他焦虑地想着办法,怎么办?怎么办?他在门口走来走去,任凭四周的墨汁黑汩汩流淌,任凭时间嘀嘀嗒嗒地在耳畔小跑。忽然,他有主意了。阿爸死前的一年,夜里总是睡不着。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阿爸说:“吃了它,我就瞌睡了。想不睡都没办法。再也不用整晚整晚地数羊了。”嘎玛忽然想到了那些小白药片。他打着手电,进到阿爸曾住过的那间屋子。电筒光里,屋子还是以前的布置,没有丝毫的更改。姐姐不愿动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阿妈的病床,阿爸的卧榻。停止的闹钟。嘎玛拉开抽屉,抽屉里尽是散乱的药片,姐姐的药也放在抽屉里,它们不在药瓶里待着,都跑出来了。嘎玛不知道哪种是用来搞瞌睡的!只要索南吃了它,就会哈欠连天,就会没精力来干坏事。嘎玛站在抽屉前,看着电筒灯光下的白药片,一筹莫展。怎么办?管他的,把好多药片弄到一块,碾成粉加到酒里。好多种药加到一块会变成什么?没时间再想了,嘎玛抓了十几片药出来,在阿爸捣草药的小石臼里用石杵碾碎成粉,他費了很大劲,才把瓶盖打开。药粉被倒进酒里,他盖上盖,使劲地晃动摇匀。然后,他出门。
“酒来了。”索南很高兴。
嘎玛拧开酒盖,把酒递给索南。
“好大的劲。”索南咂着舌,接过酒,对在嘴上喝了一口。
“好苦,”他吧嗒着嘴,“这是什么酒?”
嘎玛怯怯地说:“苦酒。”
索南想了想,“也是,二十元钱能买什么好酒,将就了。”
他边吃肉,边喝酒。很快酒喝完了,肉吃光了。
索南站起身,叭叭叭地拍着肚皮。那声音响亮得就像是在扇一个人的耳光。
他站起身,摸了摸嘎玛的头,酒味就像身上有一家酒厂开张。
他说:“嘎玛,小伙子,快睡觉,我和你姐姐要出门办件事。”
嘎玛看着姐姐。姐姐迷惘地站在原地,她的身子又开始瑟瑟发抖。姐姐害怕了。嘎玛心酸了。他站过来,挡在姐姐的前面。
索南在嘎玛的头上一扒拉,嘎玛就歪到了一边。
索南说:“拉毛,我答应你,这件事完成后,我再不纠缠你了。”
姐姐把头扭到一边说:“谁信,这话你说了很多次。”
索南突然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就往屋外拉。
姐姐说:“索南,太晚了,我明天还得赶早去缝纫店打工。你不是有车吗?把车卖了,不就有钱了。”
索南气咻咻地骂道:“母狗,这车早输给朋友了,昨天借这辆破五菱之光费了我好多的口舌。”
他的力气好大。姐姐叫嚷着:“索南你弄疼我了。”
索南真像是疯了。嘎玛看到他拉着姐姐就像是拉着一个麻袋。他把姐姐推到车里。拉上门。打开车灯,引擎轰鸣。嘎玛飞快地跑到车前,车灯像来自灯塔的光照耀他。忽然,那光飞速地向嘎玛靠近,嘎玛听到鼓被鼓槌敲破的声响。他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身子在空中转动着,眼中的墨汁黑一下子散开了。红的,蓝的,黄的,各种光包围了他。他听到自己落地的声音。好像一块布被撕烂了。头颅里久久地回响着一声钢音。叮,那声音越拉越长,不曾消散。
“佛菩萨呀,索南你都干了什么?”姐姐哭喊着。
姐姐抱起他,叫喊着:“嘎玛,醒醒,醒醒。”
嘎玛听到自己后脑勺上墨汁黑流淌的声音淅淅沥沥。他用最后的气力睁开眼,他看到索南踉踉跄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咕咯咕的响声。索南一头栽倒在地,他的头颅像一枚黑色的太阳。
选自《十月》2016年第1 期
原刊责编 宁 肯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