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对劳伦斯的代表作《儿子与情人》的研究大抵围绕主人公保罗的恋母情结展开,而对家庭中“沉默”的父亲瓦尔特·莫雷尔关注甚少。本文着眼小说实为“第一部从内部观察英国工人阶级生活的伟大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尝试对瓦尔特·莫雷尔的异化悲剧给以马克思主义解读,深入发掘其中原因,即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将工人束缚在矿井和机器,而中产阶级在机械化社会中充当帮凶,以其阶级观念和认同加剧人与人之间隔膜、疏离。
关键词:儿子和情人 卢卡奇 物化 阿尔都塞 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9082(2016)08-0370-02
引言
在一封写给蕾切尔·安纳达·泰勒的信件中,劳伦斯坦陈,“我和我母亲之间存在一种类似纽带的东西。我们深爱彼此,这种爱既是属于子女和母亲的,又近乎于夫妻之情分”[1]。这段声明,辅以恰逢其时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使得劳伦斯的代表作品《儿子与情人》成为其“俄底浦斯情结”的自证。弗洛伊德进一步发展了古希腊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神话传说,称人在婴幼儿时期对母亲或姊妹产生的乱伦固恋为“俄底浦斯情结”。一些具有该情结的人甚至在到达成年阶段之后,也无法将情感转移到家庭之外的女性身上。正如作家自身对恋母情绪作为《儿子与情人》的核心线索的研究方法论不以为然,凯特·米利特意识到文本中潜在的“性政治”张力,指出主人公从男性身份中汲取力量的热切渴望远远超出他对母亲的畸恋。“他是一个完美的自我维持自我的形象。书中的女人们存在于他的轨道上,并未他的需要服务:克拉拉的存在是唤醒他的性意识,米里亚姆是以信徒的身份崇拜他的才能,莫雷尔太太则是为了始终如一地向他提供巨大而广泛的支持,那种永远的动力,从而激励一位旷工的儿子,超越他的出身,出人头地,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小说所叙述的这一令人费解的情感转移,实际上是保罗以自我为中心的同情心的转移”[2]
此外,理查德·D·比尔兹认为,不去沿袭将《儿子与情人》归于成长小说范畴的批评传统反而使得小说中受到心理学、传记学批评方法忽视的各方面得到阐明。他从职业、配偶、宗教和身份四个核心问题对主人公追求自由、实现自我之努力进行考察,发现保罗·莫雷尔最终从母亲怀抱解放灵魂、成为艺术家的成功之路在青年之中不啻具有广泛意义。保罗摆脱来自“洼地区”底层社会的卑微出身的路径,在地理上,契合“从外省到向城市”位移的范式:首先是诺丁汉,然后是伦敦,最终极有可能是巴黎。文中,他与米里亚姆及克拉拉的关系固然对作品成长小说的总体设计不可或缺,同时也暗示男性通过性占有获得男子气概的意味。似乎《儿子与情人》研究大抵围绕保罗·莫雷爾展开而对家庭中“沉默”的父亲瓦尔特·莫雷尔关注甚少。本文着眼小说实为“第一部从内部观察英国工人阶级生活的伟大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尝试对瓦尔特·莫雷尔的异化悲剧给以马克思主义解读,深入发掘其中原因,即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将工人束缚在矿井和机器,而中产阶级在机械化社会中充当帮凶,以其阶级观念和认同加剧人与人之间隔膜、疏离。
一、物化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卢卡奇的物化概念(reification)和路易·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ISA)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主体性丧失的两个重要观点。卢卡奇意识到发达的商品经济遵循着“建立在被计算和能被计算的基础上的合理化原则”,基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物的关系取代和支配人的关系)和异化劳动(alienation人的劳动产品反过来成为统治他的异己力量)的表达,给物化意识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人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劳动成为某种客观的、独立于人的东西,成为凭借某种与人相异化的自发活动而支配人的东西”[3]。物化的具体表现包括:人的数字化、主体的客体化、人的原子化。卢卡奇在进行这种概括是反复强调,这种商品拜物现象和物化现象是资本主义时代特有的现象,是现代人所面临的特有的问题。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劳动过程被逐步分解为许多抽象的、合理的和专门化的操作,使得个人不同最终的制成品发生接触,并且工人的劳动简化为一套专门化操作的机械性重复行为,劳动者被整合到这一机械体系之中,变成了抽象的数字,失去了主体性和能动性,人与人之间丧失了统一性和有机的联系,导致隔膜、冷漠、疏离[4]。
阿尔都塞将意识形态定义为“个体与其真实存在状况想象关系的再现”[5]。意识形态并非关涉人的真实存在状况,比如生产和剥削,而是指向它们与存在状况之间的关系,其中必然包含想象性的扭曲和神秘化。可以说,“意识形态有助于我们理解世界又掩盖了我们与世界的真实关系”。意识形态有其物质形式,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攸关传播主导意识方面,如同弥撒仪式对宗教布道起到的重大作用。作为保障统治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的物质载体,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分为八种类型:教堂、学校、家庭、法律、政党、工会、媒体和艺术。这些国家机器的作用机制是一种称为“质询(interpellation)/召唤(hailing)”的、得以将有血有肉的人招致麾下建构成臣服意识形态的“主体”的手段。阿尔都塞借助一个人回应朋友认出自己的例子就这样的加以解释,并且指出“我们都是处于意识形态中的主体,无法逃避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渗透。意识形态借助宗教、教育、以及法律等国家机器来质询/召唤主体,让我们在社会结构中安然接受自己的社会位置。”[5]
二、物化的语境:异化劳动
人际关系呈现出物的特性的物化现象充斥于莫雷尔一家的家庭成员之中。瓦尔特·莫雷尔与家人关系的基础建立在经济需求而非家庭伦理之上。只有在经济层面,父亲莫雷尔在家庭中的存在感才异乎清晰明朗:他是负担家计的人。小说中凡有莫雷尔入画的家庭场景皆是为了提醒他安然无恙、收入稳定,而这恰恰是家中几个孩童长大成人的先决条件。莫雷尔流连酒馆的行为时常打破这种平静的家庭氛围,引发莫雷尔夫妇之间冲突不断,原因在于此举挥霍了莫雷尔一家的正常家庭支出,并且极有可能给醉酒晚归的莫雷尔带来生命安全威胁。毛雷尔的家务事以金钱为重心,小说中对其家庭财务分配作出细致交代:“照理,莫雷尔应该给他老婆三十先令一星期,原来养家活口——付房租,买粮食,做衣服,付俱乐部的会费,保险费和医药费。偶尔,手头宽裕的话,就给她三十五个先令。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更多地是一星期只给她二十五先令。到了冬天,如果被派在一个像样的矿坑里,这位矿工就可能挣到五十或五十五个先令一星期。那时他就快活了。到了星期五晚上,加上星期六和星期日,他总是大把花钱,一花就是一个金镑左右......要是他挣了四十个先令,他就留下十个,挣三十五个就留五个;挣三十二个留四个;挣二十八个留三个;挣二十四个留两个;挣二十个他留下一先令六便士;挣十八个他留一个。他从来没攒下一个便士。”[6]
劳伦斯同时动用大量笔墨记述莫雷尔家儿子们领薪水、获得升职以及莫雷尔发生工伤事故获得赔偿时的情景进行详尽记述。然而这位矿工的收入远远没有丰厚到可以任其自由分配,更不用说酗酒将余钱也消耗一空。在莫雷尔太太看来,丈夫在工作中表现出一副毫不驯服的姿态,使得他被分配到矿井中无煤可采之处,导致工资寥寥可数。“正是由于莫雷尔无法给予格特鲁德所期盼的、在她看来是这段婚姻理应保证她拥有的中产阶级物质条件,二人的婚姻彻底失败了。”[7]格特鲁德最初引发失望情绪是当她知晓实情,莫雷尔不仅没有像他声称的那样坐拥两处房产,就连现在他们居住的这一处尚需向其母亲交纳房租。家中的家具还没有付钱,加之婚礼过后,他们的存款所剩无几,可以说,这对夫妇不名一文。格特鲁德不得不坐在属于“别人”的餐桌椅上用餐。自此,她对丈夫的态度起了变化。“她那高傲、正直的心灵里有些感情已经结成坚冰了。”[6]
物质匮乏、情感疏离是劳伦斯时代工人阶级家庭的典型特征。工业革命之前,在农场、村舍和商店工作的男人和女人亲密配合,而历时持久的圈地运动以及科技进步引起的势不可挡的生产工艺日趋精细复杂化破坏自然,切断了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迫使人离开土地,进入工厂和煤矿。为了挣得一点微薄的薪水,产业工人不得不在担负沉重的异化劳动的同时,忍受资本家的无情剥削。莫雷尔一家的生存状况反映出当时英国矿工普遍贫困的社会事实。劳伦斯见证了厂房吞噬农田,人受制于机器变得麻木丑陋,最终走向悲剧命运的场景:“在我看来,英国的背景是关于丑陋的悲剧。英国的自然风光如此惹人怜爱,而十九世纪英国人类社会却是丑恶不堪,而这类丑恶是因背离人性滋生出的丑恶。有钱阶级和那些鼓吹工业神话的人对繁荣的维多利亚时代铸下的大错是其使工人变丑陋。”[8]“被损害的”一群中同时包括格特鲁德那样的传统中产阶级,一位蕾丝制造商,以及格特鲁德的初恋情人约翰神父,最终与一位四十岁的有钱寡妇成婚。此外,工业进步同时造成劳动按性别分工:女性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在家中独自承担抚养孩子的职责,而父亲在外,在混乱的男性世界中摸爬,长时间筋疲力竭的工作使得下班后到小酒馆喝上一杯,共叙工人间同事情谊,重振精神成为必须。“当他终于回到家中,往往成了乏累不堪、满身泥垢、醉意阑珊的闯入者”。[9]
三、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共谋
尽管莫雷尔太缄口不言那些尚未偿还的账单,父亲间的分歧远没有了解,甚至向更深层面发展。小说蕴含的深意因为格特鲁德在家中的“双重身份”变得丰富起来。一方面,她是一位家庭主妇;另一方面,她在家中还起到了(意识形态的)监察作用,即通过向丈夫灌输自身清教徒的信仰和价值观,改变他的灵魂,而每当丈夫“犯错”,她便会施以惩戒:“然而,她还是不断跟他斗。她继承了世代相传的清教徒家风,仍旧有一种高度的道德感。这种道德感这时已经成了一种虔诚的本能,而她因为爱他,或者说曾经爱过他,在跟他相處中更显得象个狂热的信徒。如果他有过失,她就不让她安生。他要是喝了酒,说了谎,她就常常毫不留情地骂他是懒汉,有时还骂他是恶棍。可惜的是,她为人跟他截然不同。她不能满足于他稍有长进,而是要求他一步登天。因此,正因为她竭力要他超过自己力之所及,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结果却反而把他毁了。”[6]似乎莫雷尔夫妇的失败婚姻归结于两人道德认同方面的鸿沟。“于是夫妇之间展开了一场斗争——这场斗争真是可怕、残忍,大家要拼个你死我活。她斗争是要让他承担起他的责任,要他履行自己的义务。可是他跟她太不同了。他的天性完全是要感官上的享受,她却硬要他讲道德,信宗教。她尽量逼他面对现实,他受不了——他简直被逼得要发疯了。”[6]
对经济条件的不满引发了莫雷尔太太意识形态的觉醒,她内心的资产阶级情绪被点燃了。虽然莫雷尔夫妇之间的斗争呈现给读者,是关乎道德感的是非判断,实则是作用于个人的阶级冲突。[10]莫雷尔夫妇有着从属不同阶级的出身:“莫雷尔太太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市民家庭,祖上是有名的独立派,跟着哈钦森上校打过仗,一直都是坚定的公理会教徒”[6]。而她做矿工的丈夫,祖父是法国难民,祖母是个英国酒吧女招待,他本人几乎是个文盲,从十岁起就做童工养活自己。因此,莫雷尔家俨然成了阶级和意识形态冲突的场所。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成功地“召唤”了格特鲁德,使她臣服在其麾下,成为同化莫雷尔、让他失去无产阶级本性的同谋。格特鲁德体现出“将宗教道德与家庭伦理等同起来”[10]的“国家机器”的作用,将社会财富的不公平分配归咎于穷人的个人失败和及其道德过失的报应。她甚至联合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孤立丈夫,造成家庭中父亲的“失语”。
参考文献
[1]Booth, Howard J. Introduction. Sons and Lovers. By D. H. Lawrence. 1913. Ware,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 Ltd, 1999.
[2]Millett, Kate. Sexual Politics. 1969. Champaign, IL: UIP, 2000.
[3]卢卡奇. 历史与阶级意识[M]. 王伟光、张峰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 1989.
[4]衣俊卿. 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5]张中载.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读[M]. 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2.
[6]劳伦斯.儿子和情人[M]. 陈良廷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
[7]Daly, Macdonald.“Relationship and Class in Sons and Lovers.”D.H. Lawrences Sons and Lovers: A Casebook. Eds. John Worthen, & Andrew Harrison. Oxford: Oxford UP, 2005. 77-90.
[8]Lawrence, D.H.“Nottingham and the Mining Countryside.” Sons and Lovers: Text, Background, and Criticism. Ed. Julian Moynahan. NY: The Viking Press, 1968.
[9]Jeffers, Thomas L. “‘We Children Were the In-Betweens: Character (De)Formation in Sons and Lovers.”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 Language 42.3(2000), 290-313.
[10]Kelsey, Nigel. D. H. Lawrence: Sexual Crisis. Basingstoke, Hampshire: Macmillan, 1991.
作者简介:武辰,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硕士,天津师范大学津沽学院助教,从事英美文论与文化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