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铁生
卷首
复杂的必要
□ 史铁生
母亲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十年过去,我们同时说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坟。三个人也便同时明白,十年里我们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坟却没有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母亲辞世的那个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坟,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迹。父亲满山跑着找,终于找到了他当年牢记下的一个标志,说:离那标志向东三十步左右,就是母亲的骨灰深埋的地方。但是向东不足二十步已见几间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厂。也好,只当那儿是母亲的纪念堂吧。虽是这么说,心里却空落得以至于疼。我当然反对大造阴宅,但是,简单到深埋且不留一丝痕迹,真也太残酷。仿佛是说,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这样删除的。纪念的习俗或方式可以多样,但总是要有。而且不能简单,务要复杂些才好。那是心魂对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仪式。
你不可能满足于像孩子那样只盼结局,你要从复杂的过程看生命艰巨的处境,以享隆重与壮美。其实人间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删减但不容删减的。比如足球,若单为决个胜负,原是可以一上来就踢点球的,满场奔跑倒为了什么呢?
(摘自《大洋网》)